老鬼
2016-01-12黄孝阳
黄孝阳,1974年生,江西抚州人,现居南京。中国作协会员。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社长助理兼编辑室主任,副编审。出版长篇小说《众生:设计师》《旅人书》《乱世》《人间世》《遗失在光阴之外》《时代三部曲》等,小说集《是谁杀死了我》,文学理论集《这人眼所望处:量子文学观及其他》等。曾获第三届、第五届紫金山文学奖、“中国好编辑”、“中国书业十佳策划人”等荣誉。多篇作品入选各种年度排行榜及年度选本。
我和陈元庆坐在草地上。我们都不晓得老鬼的真名。老鬼走在路上,眉毛像翅膀一样。陈元庆笑嘻嘻地说:“老鬼赢钱了。”老鬼的嘴一翘一翘的,右手插在裤兜里,左手在空中打节拍。我说:“他干吗不伸展双臂拥抱沸腾的世界?”陈元庆吐了我一脸唾沫,“呸,你这人难怪作文不好,平时不仔细观察生活。老鬼的右手,嘿嘿,装在口袋里数钱呢。”陈元庆的样子真让人讨厌。我去拧他的胳膊,准备让他去吃草。陈元庆咩地叫出声。我们都笑了,快乐地厮打成一团。世界真好,上午十一点钟的太阳热烈地照耀着我们的胳膊。连麻雀也懂得过来凑趣,从阳光里啄下嫩叶的鲜味,扔在我们身上。
山下的梨桥中学好像山坡排泄出来的一堆粪便,山上的县政府招待所又好像从山里长出来的一丛蘑菇。我们打累了架,就解开裤子。滚烫的尿液奔腾而出,朝着脚下的建筑物飞泻而下。“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要是这样一泡尿能把学校淹掉,那该有多好啊!”陈元庆喃喃说道,“他们在招待所打牌,有个女的输惨了,就脱衣服,把裤衩押在牌桌上哩。老鬼赢了。她又不让搞了。真没品!”我抓住陈元庆的裤裆往上一提。陈元庆的尿液全洒在裤腿上,恼了,“你干吗?”我说:“老鬼一年到底要赢多少钱啊?”
陈元庆带来一副塑光扑克。我们把课本铺在草地上,在上面练习洗牌、切牌。一副牌里藏世界,半张花色蕴乾坤。陈元庆懂得的学问真多。“五十四张牌,千变万化,暗藏天地玄机,讲究的是一个手法。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攀登。把扑克牌练到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就能像老鬼那样百战百胜。”扑克牌啪啪响,在陈元庆手中蹿来蹿去。我的手小,指节也太硬了,牌老打指缝里漏掉。我很沮丧。
四周寂静,黄蜂钻出树干上的小洞,绕着枝梢飞。毛茸茸的春天覆盖在我脸上,嗡嗡地响。天蓝得让人在刹那间有失明的感觉。云被阳光摊薄、摊平,摊成一张张扑克牌。大王代表太阳,小王代表月亮,其余五十二张牌代表一年中的五十二个星期……我睡着了。在梦里看见一个胸脯小小的女孩。她站在马戏团临时搭起的帐篷中间,袖子里飞出一只只麻雀。她的手真快。麻雀还没飞出一尺远,她就抓住它们,并随手塞给我。当我接过第五十四只麻雀,所有的麻雀全部变成了扑克牌。这些在我手掌上吱吱喳喳叫的扑克牌啊。
我的耳朵痒了。陈元庆在对着我的耳朵哈气,一脸得意。“看。”陈元庆哗地一下,把牌甩出一个漂亮的扇子,“比周润发酷吧?”我没好气,打掉他手中的牌,“练这手有啥用?当马仔替老鬼扇风?”陈元庆收起牌,分成两份,一半背朝他卡在右手掌心,弯成半弧,再把这些牌一张张抽出来扔在我面前,骄傲地说:“我不看也晓得这是什么牌。红桃K、黑桃2、方块Q……”我摸摸头,大惑不解。有本没封皮的闲书说,在西藏,有些十几岁目不识丁的小孩生病后或一觉醒来,就能说唱几百万字的《格萨尔王》。难道陈元庆也在我入睡的那一刻获得天启神授?我去摸他的头。他眼里露出狡黠的光。这光的角度不对。我福至心灵,大叫起来:“哈,该死的骗子,老子明白了!”陈元庆的手法太拙劣了,简直当我是白痴。牌因为弧,从他那个角度望过去,是可以偷看到的。
老鬼这人真有意思。赌钱的时候,眉毛还会跳舞。我与陈元庆骑在树上,隐藏在茂密的枝叶后,目不转睛地窥视招待所二楼的一个房间。房间里有五个人。其中有一个是女的,嘴巴很大。天不是很热,两个男人光着膀子。没拉窗帘,窗户也是开着的。老鬼坐东首,穿黑衣服,面前搁着厚厚一叠钞票,左手不紧不慢地摁打火机。火焰仿佛是从他嘴里喷出。他们在玩同花顺。五张牌比大小。老鬼的右手放在口袋里。他搁下打火机,左手翻开底牌。坐西首的一个獐头鼠目的男人,叹着气撕掉手中的牌。牌被攥得太紧,边角翘得老高。他叫赵小刚,是站前帮的。曾经威风得很,走在街头,若不喜欢别人的模样,就去扇人家的嘴巴。今年开春时,一个凶悍的乡下人被他打恼了,抢了一把甘蔗刀去砍他,砍得他从东门桥头上跳下去。他的气焰被打掉,一时销声匿迹,没想却在这里看见他。赵小刚拿起一副新牌。他洗牌的手法真不错,比陈元庆强多了。牌面朝下,右手压在牌上,一抹,整副牌便均匀地成互叠状展开,再收起来,把牌分成两份,牌角相对,拇指贴于牌内侧三分之二处,手一松,牌角内旋,一张咬着一张,瞬间洗好。这叫完美洗牌法。没有世上无难事的决心是练不出来的。除了决心,还需要天赋。我练习过无数次,不曾有一次使展开的牌之间的距离基本相等。更别提后面那种高深莫测的动作。陈元庆倒偶尔成功过一次,喜得他对天长嗥,直吼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据说,用这种洗牌手法,洗八次,能让牌回到初始状态。赵小刚练到了这种境界?老鬼懒洋洋地伸出左手的两根指头,从桌上的烟盒里夹出一根,轻弹几下,搁在嘴上。大嘴巴的女人摸起打火机替他点着。老鬼吐出一串烟圈,烟雾罩住他的脸。牌洗好了,老鬼切了一把。赵小刚右手两根指头并成一撮,把牌一张张发出去。他的脸皱巴巴的,像在酒精里浸过的枣子。真想不通,这样的人,过去也可以随便在大街上抽人嘴巴。我说:“这女的是谁?样子长得好乖。”陈元庆搡了我一把,“你连她都不认识呀?韩萍。东门的石胖为了她与刘志军争风吃醋,被捅瞎一只眼。当时,赵小刚还混得好,出头替刘志军摆平了。”陈元庆掏掏耳朵,“咦,她咋不站在赵小刚身后?咋替老鬼点烟?”陈元庆在自己额头敲了一个爆栗,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你说,是不是赵小刚把她输给老鬼了?”我乐了,“你是不是也想赢一个妞来耍耍?”
这些日子,我与陈元庆赢遍了班上同学,豆浆、油条、烧饼、瓜子、甘蔗、大白兔软糖、玩具枪……基本有人孝敬。不是说我们的牌运太好,而是我与陈元庆联手作弊。最早是陈元庆偷偷用指甲在几张大牌上做记号;接着是洗牌,拿来一副新牌,先按顺序把部分牌插好,洗牌时看起来是洗了几次,其实根本没洗乱。切牌也有技巧,把编好的牌上面的那张牌故意搞翘点。这样一副牌放在桌上,肉眼是发现不了缝隙,但拿手指去切时,就容易把它们分开;再后来,胆子大了,开始藏牌、换牌。牌多半是在校门口小卖铺买的,也都是陈元庆练手时的那种。陈元庆口袋里随时藏了两副,一副九成新,一副半旧。他手快,我手慢。我的主要任务就是起哄,在关键时候引开大家的注意力,去捡东西、讲故事,或者破口大骂新来的语文老师。我们当然不会蠢得把把做弊,尤其是玩同花顺,那是一把定输赢,在祖国最需要的时候搞一下就OK了。也输过,这种感觉太糟糕了,仿佛被人拿棍子打了后脑勺。还好,我们能及时总结。“输钱不扳本,比猪还要蠢。”陈元庆咬口切齿,走路时练,上课时练,上厕所时练。牌掉在尿坑里捡起来用水冲净再练。我还真佩服他,扑克牌在手指肚上拉出那么多细口子,也不当一回事。很快,班上同学不再与我们玩了。我用一个在书上刚看到的成语惋惜道:“我们这是竭泽而渔啊!”世上没有后悔药。我与陈元庆又没胆子走出校门,只能仰天长叹英雄无用武之地。
赵小刚的身子软掉了,是一根扔进沸水里的面条,坐也坐不住,像有什么东西在扯着他的膝盖,突然双膝落地。我吓一跳,差点掉下树。“这个苕货。”陈元庆抓住枝丫间垂下的一只懒婆娘,挤出它清绿色的内脏,再随手扔掉,鄙夷地撇嘴,“胆子比我的手指头还要小。”我咧嘴笑了。陈元庆摸出牌,叹道,“要是哪天我能与老鬼赌一把就好了。”陈元庆又说,“你知道吗?红桃、方块、梅花、黑桃四种花色分别象征着春、夏、秋、冬四个季节。这年年岁岁的光阴,其实也就是天地间的一副扑克牌。”陈元庆讲的后半句话太高深了,我听不懂。我的注意力被韩萍所吸引。她的嘴贴住了老鬼的耳朵。我听不清她说什么,但隐约看到她藏在汗衫里的那小半个梨形乳房。喉咙里跳出一小块燃烧的炭,我想把它吐出来,陈元庆猛地揪住我的胳膊。我的头撞在树干上。炭掉到肚里了。
老鬼把右手搁到桌面,左手从裤兜里慢慢摸出一把刀子。老鬼的右手上只剩下大拇指与食指。中指、小指、无名指都不见了。老鬼用拇指与食指捏住刀尖,把刀子放在赵小刚面前。另两个男人站起身,互相看了一眼,各自低头在烟盒里摸出一根烟,靠着墙壁不紧不慢地吸。韩萍也摸了一根烟。她大口大口地吸,眼睛瞪着赵小刚,瞪得又大又圆,就好像是一种味道微咸而性极寒的果实。果实裂开了,流出液体,越流越多。屋内陷入一种奇异的赤裸裸的寂静。赵小刚的脸上冒出绛红色、青色、灰色、白色、黑色……我从来没有在谁脸上看到这样多的颜色。一只蝴蝶飞过来,翅翼贴住我的颧骨滑过去。我摸把脸,指肚上多出一些五彩缤纷的粉末。树林发出声音,颇似鸟雀的啼声。
赵小刚终于抓住那把刀子,把刀口搁在左手的尾指上。他的手抖得太厉害了。他的脑袋垂在胸口。陈元庆说,“他要割掉自己的手指头。” 陈元庆说:“老鬼的手指头也是这样割掉的。”陈元庆手中的扑克牌一张张往下掉,被刮起的风卷到不远处的刺蓬里。我没说话。
老鬼踱到赵小刚身边,把嘴巴贴在赵小刚耳朵上。他说了什么?陈元庆惊呼出声。我们都看见赵小刚的身子里跳出一只兽。他的背脊猛然绷直,手中的刀子向上,斜斜地扎入老鬼的胸。老鬼倒下去,像一具沉重的尸体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