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天涯
2016-01-11陈洪金
作者简介:陈洪金,云南永胜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首届西南作家班学员,作品散见于《新华文摘》、《青年文学》、《大家》、《山花》、《长城》等,著有《陈洪金文集》(5卷)等十余部作品,有作品入选大学教材,中学教辅读物、高考模拟试卷。现供职于云南省丽江市社科联。
天涯是一片存留内心和足迹的土地。因为遥远,一个人耗费了太多的脚印,踏过太多长长短短的旅途,才能抵达一片山水。因为贴近,一个人始终把那些山水存放于内心深处,伴随着血液的流淌,在此起彼伏的呼吸中进进出出,从而沾染了一个人的体温。对于一个四海为家的人来说,一生之中,太多的异乡陌路,构成了他的世界,在风雨雪霜里呈现,在山高水长中铺展,在悲欢离合里纠缠,在喜怒哀乐里延伸。当我们把关注的目光投向一个人,却往往会发现,在众多被称之为天涯的地方,他到达、他留守,他离开,却并非一个过客,天涯,往往是他魂牵梦绕的地方。也正因为如此,天涯也成就了这个人生前身后的毁与誉。比如林则徐,当他在他的故乡,福建一个叫做侯官的地方,生长成为一个青年,功名与抱负让他逐渐走出故乡,开始了对天涯数十年的游走,并且深深地体味到了天涯五味俱全的意义。
那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年代。在林则徐三十而立之年,他似乎并没有立下什么可圈可点的事迹。作为一介书生,他做过许多并不起眼的官,在京城与各地往返漂泊,其间娶妻生子,食俸获禄,花开花落,月圆月缺,都不影响他作为一个默默无闻的朝廷命官的日常生活。诗文、书卷、案牍、考试、案件、治河、赈灾,这些俗世里的寻常琐事,充斥了林则徐中年之前的庸常时光。林则徐这样的状态,其实跟当时的满清王朝一样,平静,安宁,却又隐藏着巨变的潜流。如果历史就这样发展下去,也许,我们根本不会记得曾经有一个叫作林则徐的福建人,曾经在那一段时光里出现过,甚至于,我们会忘记他在这个时期里曾经与魏源一道提出过“师夷长技以制夷”的精到眼光。但是,历史的大潮不可能总是以潜隐的方式存在。滔天巨浪汹涌而来的时候,潮水把这个叫做林则徐的书生冲到了浪尖上,让我们看到了他,并且记住了他。1838年底,终于得到道光皇帝重用的林则徐受命钦差大臣前往广东禁烟,随之掀开了一场举世闻名的禁烟运动。在虎门,鸦片、石灰、海水产生化学反应,大英帝国用毒品开拓中国市场的愿望与鸦片一起灰飞烟灭,随后便引来了坚船利炮。中国封建社会久闭的大门就这样被洋枪洋炮强行打开了,一个王朝,开始不可避免地走向它的覆灭。
历史从来都不缺乏替罪羊,林则徐便是满清王朝的替罪羊。
林则徐发起了虎门销烟,虎门销烟引发了鸦片战争,鸦片战争导致了割地赔款。按照这个逻辑,丧权辱国的罪魁祸首就是林则徐。于是,1841年6月,一道圣旨从天而降:林则徐 “从重发往新疆伊犁,效力赎罪”。这一年,他56岁,在他那个时代,应该算得上是一个老人了。新疆,对于林则徐这样的一个老人来说,漫漫长路意味着天之尽头。从大海边出发,一路向西,林则徐经历了多少旅途上的凄风苦雨,我们不得而知。从风光得意的钦差大臣瞬间变成灰头土脸的戴罪者,林则徐内心里是否有过失落与愤懑,我们也不得而知。但是,在他途经陕西,在十六朝古都西安与老妻旧友道别的时候,写下了“力微任重久神疲,再竭衰庸定不支。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谪居正是君恩厚,养拙刚于戍卒宜。戏与山妻谈故事,试吟断送老头皮。”的诗句。一百多年以来的今天,这句诗成为无数人的人生信条,激励着他们不断前行,由此,我们便可想而知,彼时的林则徐,虽然刚刚从庙堂之高猝然跌落,在一种去国离乡的悲凉气氛里,正在走向一个比江湖之远还要遥远的天涯。但是,他胸中依然怀着一种心忧天下的大爱,沿着丝绸之路的方向,踏着张骞走出去的路,踏着鸠摩罗什走进来的路,一路前行西出阳关,踏上了新疆的土地,到达伊犁,到达他最终的流放地。回首来时路,林则徐也许没有去仔细考量过,他的足迹从广东出发,一路走过福建、浙江、江苏、安徽、河南、陕西、甘肃、宁夏、新疆,他到底走了多远?他只知道,从启程到抵达,他走了四个月零三天——当他的双脚行走在伊犁的城廓城郭里抬眼四望的时候,已经是满天飞雪的冬季了。天涯,终于映入眼帘,成为可闻可触的现实。
在林则徐眼里,新疆绝非异邦他乡。
边塞西域的天空、河流、雪山、草原、沟壑向林则徐展现出一个他从来没有见过的世界。这个江南才子,也许一直做着他修齐治平的文人梦。经国济世的理想,让他把商鞅、贾宜、魏征、王安石、张居正等人当作他为官做人的榜样。西域、伊犁,也许他只在高适、岑参、王昌龄等边塞诗人的诗句里想象过。当他终于置身于西域的最西边,成为伊犁城里的一个流放者,西域、边塞的雪花与冰凌,并没有让他胸中熊熊燃烧的报国烈焰熄灭。也正是这一团烈焰,让他在新疆开始了一场“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的人生信念的实践。到了伊犁之后,林则徐旋即受到伊犁将军布彦泰的尊敬和重视,对他委以掌管粮饷的重任,林则徐的足迹不断向着四周的原野走去,新疆成为他施展抱负的又一个全新的舞台。其实,鸦片战争掀开了西方列强鲸吞蚕食中国的序幕,十九世纪中叶的整个中国都处在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状态。经过彼得一世的励精图治,迅速强大起来的沙俄开始向东扩张,林则徐来到新疆之前,沙俄军队已越过巴尔喀什湖,向中国境内推进;与此同时,中亚浩罕国甚至出兵伊犁西部地区,在新疆内部还有和卓后裔作乱。面对新疆地区内忧外患的现状,身在天涯而处江湖之远的林则徐,以他敏锐的视角,及时发现沙俄对中国西北部尤其是新疆的野心,多次提醒满清王朝和新疆地方官员,要及早准备应对沙俄的侵略。在送伊犁将军领队大臣开明阿的诗中,明确指出新疆驻军的职责是“静可以绥中原,动可以御外辱”,即平时护卫内地,战时抵御外侮。
强大军事力量的充分发挥,需要强大的人力财力物力的支撑。
在新疆,林则徐做的是最为基础却又是最为长远的工作。在天山南北,林则徐开始了大规模屯垦。从汉朝时期就已经开始的屯垦,在晚清时期因为战乱曾经一度衰落。林则徐这个从大海边漂泊而来的戴罪之臣,如今就像一匹奔马,奋蹄奔走在天山南北辽阔的大地上,奔走在新疆各个民族陌生的语言里、亲切的目光中。也许,对于绝大部分的来说,库车、乌什、阿克苏、和阗、叶尔羌、喀什噶尔、喀喇沙尔、托克逊、塔尔纳沁等这些分布在新疆大地上的充满了异域色彩的地名,都是非常陌生的。这时候的林则徐,却用他的脚步,一步一步地走去。当他抵达每一个地方,那里的山脉、河谷、旷野、树木、荒原、沟渠、植被,都被他一一铭记在心里。在他的理想中,这些地方,在不久的将来,都应该开垦出平整的田畴,播下金色的种子,生长出绿色的叶子,摇曳着沉重的果实。就这样,一路走去,林则徐用半年时间勘察了新疆近百万亩土地。随后,在新疆的蓝天白云之下,或招内地移民承垦,或让当地少数民族垦种,一片片肥沃的土地上行走着数以万计的劳者的影子,吹过新疆大地的微风里,开始弥漫着金黄色的收获的气息。
水是成就所有梦想的命根子。对于内陆地区新疆来说,屯垦更是需要源源不断的水流向土地里,去催生一切渴望生长的植物。林则徐自然深知这个最基本的、也是最关键的道理。在新疆,他对这里特有的坎儿井视为珍宝。在他的屯垦大业中,他对坎儿井稍作改进以后,进行了大面积的推广,以久以后,在新疆的许多地方,形成了纵横交错的坎儿井网络。水,来自那些圣洁的雪山上的水,在地底下潺潺流淌。就这样,因为水与土的完美结合,因为林则徐对新疆这片辽阔大地的踏访,粮食、瓜果、棉麻,一年比一年丰富地呈现在人们的餐桌上、场院里,让新疆那些能歌善舞的民族,歌声更加悠扬,舞姿更加迷人。心如明镜的新疆人,在慢慢过上安康日子的时候,把那些沟渠深情地称为“林公井”、“林公渠”,林则徐用他的脚印,把他对遥远在天涯的大爱,写在了新疆的大地上,写进了新疆人的内心深处。在乌鲁木齐旁边的古牧地,也就是如今的米东,林则徐曾经写下一首诗,记录了当年屯垦的美景:“鳞鳞小屋似蜂衙,都是新屯遣户家。斜照衔山门早掩,晚风时袅一枝花”。林则徐在新疆实施屯垦,为新疆各族人民送上了最初的富足与安康。对于很多人来说,古牧地是一个陌生的名词。林则徐当年在新疆屯垦之前,这里就曾经是古老的丝贯之路必经之地,因为水丰草茂,这里也是千百年来众多的民族迁徙、交流、栖居、放牧的地方,塞种、大月氏、鲜卑、柔然、突厥等民族、部落在这里游牧、歌唱、安睡、老去,一岁一枯荣的草叶,见证了那些早已消失的人们在这里层层叠叠的恩爱情仇。如今,这个地方换了一个叫做米东的名字,如今的米东已经成为乌鲁木齐的重要组成部分,构成了新疆首府历史文化神韵最为传神的符号与象征。大浪淘沙,留下来的往往是金子。一百多年过去了,悄无声息的流淌的渠水,随风披拂的庄稼,似乎还在诉说着林则徐当年在这里行走与眺望时的情形。
林则徐与新疆两相厮守的时间并不长。短短三年之后,一道圣旨从紫禁城里在一骑烟尘中来到正在哈密实施屯垦的林则徐手中,天涯处,新疆的草木向他挥别,新疆的土地向他挥别,新疆的人民向他挥别。返回的路,从天涯收拢,向着北京聚集。漫漫长路,他可曾回首,谁也不知道。但是,我们知道,林则徐对新疆是非常牵挂的。他在新疆所做的一切,在改善了人民生活条件的同时,还是一个更加远大的目标,那就是让新疆有足够的实力应对沙俄军队时时准备入侵的狼子野心。
林则徐是一个习惯了漂泊天涯的人。
从新疆回到北京,随后他又到了云南担任云贵总督——这又是一个被人们看作天涯的地方。自古以来,许多官员获罪,其下场往往是发配流放到永昌。这里所说的永昌,便是滇缅边境处的一个群山环抱的地方。在云南,林则徐竭尽心力稳定社会,平缓民族关系,整顿云南矿政,改善民生,让云南在那个多事之秋出现了短暂的发展。但是,忧国忧民的林则徐始终对新疆念念不忘。列强虎视,国运衰败,让他始终无法对祖国西北安危念念不忘。在云南,在福建,在他最后的漂泊之地广西,他一直惦记着新疆,他在临终时曾大声疾呼:“终为中国患者,其俄罗斯乎!吾老矣,君等当见之。” 果不其然,六十余年之后,数百万领土已被蚕食鲸吞。忧国良臣当有后续者,事实上,他在新疆的呕心沥血没有白费——数年以后,又有两个人踏着他的足迹进入了新疆,一个是左宗棠,晚清时代的国之栋梁;一个是曾纪泽,晚清一代名臣曾国藩的儿子。两个人可谓是一文一武。他们沿用林则徐的战略,在新疆纵横沙场,用涌流的热血抗击沙俄,在满清政府丧失了大片领土的同时,他们坚守住了新疆的大片领土。
丝绸之路是中华民族血肉之躯里一根粗壮的血管。在历史遥远的幽暗处,张骞、班固的影子在这根血管里时隐时现。商贾、驼队的足音在这根血管里来来往往。后来,林则徐、左宗棠这样的人,在这里上下求索、浴血战争。再后来,便是王震率领的人民解放军、建设兵团、知青……他们以各种各样的身份,在各个不同时期,怀着各自的梦想与渴望,沿着古老的丝绸之路,沿着中华民族一路向西交流与交融的方向,在这片土地上情深意切地耕耘、建设、厮守、歌唱。新疆,曾经被太多人视为天涯的地方,它的心跳声里,流淌着的是祖国的血液,舞动着的是中华民族的命运。
天涯,远在陌生时。天涯,近在动情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