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场中的艺术展:一种中国特色的时髦潮流?
2016-01-08
以往只在庄严神圣的美术馆、博物馆中展出的艺术大师作品,也开始在商业空间、商场综合体内成为人们消费体验的一部分。2014年的莫奈大展在上海淮海路K11商场成功举办,100多元的门票已经直逼故宫的票价水平。紧随其后,2015年秋至2016年春,又将有“米罗制造——梦幻版画体验展”在静安寺顶级商场芮欧百货公司开展。同时,还会冒出两个达利大展同场竞争的局面。一时间,国内无数艺术特展同时冒出来。而在欧美国家,完全没有这类艺术特展出现。
艺术特展又是“中国特色”吗?商业利益驱动之下的艺术特展会走向何方?这一切是不是发展得太快,将来何去何从?本期圆桌特约参与其中的资深策展人、艺术家以及纽约特约记者,对艺术特展进行多维度的观察。
对话策展人贾布:“草莽时代”的艺术特展
收藏·拍卖:现今在商业场合做艺术特展,这种现象普遍吗?
贾布:非常普遍。艺术特展类分两种,一种是当代艺术,一种是古典的、殿堂级的艺术。商业场合做当代艺术的已经非常多了,殿堂级的大师类展览,比如2014年莫奈展,是最典型的案例。莫奈展本身在国外是有争议的,被质疑这种大师级的作品怎么可以进商场?但是其他类型的展览,就是一个很正常的社会发展的趋势。
收藏·拍卖:在商场里和在美术馆里做展览,两者比较,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有何不同?
贾布:这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方向的事情。在美术馆、博物馆做的展览,社会效益可能是第一位的考虑,而不太考虑经济的收益,因为展览运营费用是国家买单的。
商业空间或者说民营资本做的展览,当然是另外一件事,毫无疑问是由利益驱动优先的,但你不能就此否定它的社会效益。比如说那边办了一个helloKitty的展览,很多喜欢helloKitty的小姑娘去看了感到很开心,你不能说这就不是社会效益。
收藏·拍卖:艺术品在商业空间里展示,由于场地灯光、噪音等与美术馆不同,可能会影响人们欣赏艺术的状态?怎么去解决这样的问题?
贾布:必须把当代艺术和传统的经典艺术分两个层面讨论。对当代艺术,这基本不成为一个问题,因为当代艺术它是活的。比如我自己策公共艺术的展,艺术家往往需要先来看场地,当他创作的时候,他必须要考虑周边环境。再比如说有些当代艺术作品本身和周围环境产生的某种冲突才使这个作品的意义更加被凸显和强化。
另外一类就是传统艺术,比如说殿堂级别的,它是逝去时代留存下来的东西,你不可能要求它来适应空间。一般来说它对空间要求是非常苛刻的,主办方甚至要拿着场地合同才能跟外方开始谈,外方会对这个场地有严格要求,比如你的层高、消防通道、窗户、电梯等。然后外方根据这张评估清单,综合评分来判断他可不可以冒这个风险在这个地方做展览,这个风险的评估直接跟保险公司相连,评估不通过,保险公司就不会为你投保,那么展览就做不成。
收藏·拍卖:有人批评商业场合无法做好艺术展,只是个噱头,因为受利益驱动,你怎么看?
贾布:这是我觉得最可笑的一个观点。展览的好坏,和展览背后的运营模式是完全不同维度上的两件事,它们没有任何的正向关联或反向关联。
美术馆也做过很多垃圾展览,这是第一点。第二点,作为商业项目它本身有趋利目的,这是毫无疑问的,比如它会选莫奈和雷诺阿,因为目前为止印象派是公众普遍比较能够接受的东西,但是你不能说印象派多么不好。第三点,我想一个商业运营的公司可能不会选杜尚,因为那个欣赏门槛太高,但是美术馆它会做杜尚,因为杜尚的学术地位高。所以我觉得就是大家各选各的。但是最后,一定是民营资本操作的这些展览,和国立美术馆博物馆的这种非盈利系统共同构建了整个展览市场。我不认为他们之间有竞争关系,因为他们干的其实是不一样的两类事。
收藏·拍卖:目前对这种商业空间中做艺术,有哪些争论?
贾布:目前在国内我只看到了大家很热情,短时间里面冒出了无数的策展公司,然后出现了无数个策展。现在是鱼龙混杂得一塌糊涂,真的是泥沙俱下的一个时代。否定其实主要是来源于欧洲国家。我个人支持这件事情,因为展览多元化,空间多元化这本身就是产业发展的一个重要标志。
收藏·拍卖:在实际操作中,会遇到哪些困难?
贾布:你把一件事情做完的时候,导致你功亏一篑失败的点,就是那个最重要的点。你做一件事情,中间有一百个环节,可能你自己也不知道前面是哪里出现了问题,但是结束后你发现你失败了,失败的那个点,可能就是最重要的。
也可以说没有什么东西是不重要的,内容的选取,或者成本的控制。我这里主要指的是商业化运营的展览,而不是指由国家财政买单的。国家财政买单的博物馆、美术馆系统做的也叫特展,但是因为它没有运营压力,就会有_定的松懈。
收藏·拍卖:几年前的毕加索大展和去年的莫奈展、草间弥生展相比,在商业上后面二者才是成功的。艺术与商业结合的特展,成功的关键点是什么?
贾布:特展市场运营中,比内容还要重要的因素是地点。莫奈展与草间弥生展的成功,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展场的位置,这里包括交通和周边配套。举办莫奈展的商场位于上海市区最繁华的淮海路上,公共交通和自驾停车都非常便捷。对于把普通公众设定为主要消费群的特展,交通便捷的重要性不必多说,而丰富多元的商业配套,可以让观众很容易地把看艺术展和其他休闲消费打包进一个半天消费周期里。看艺术展览是一次艺术的、有情调的休闲消费体验,而不是一次艰难的朝圣。
另一个对展览成功起决定性作用的是推广和传播。莫奈展的传播是2011年毕加索展览根本无法比拟的,无论是主流媒体还是新媒体,对莫奈展报道的充分都让人吃惊——莫奈展在开幕前就销售了超过10万张预售票。这显然是票房与传播的双重成功,这是一个只有在自媒体时代才会出现的神话。
还有一个就是展览的时机,这直接与市场对票价的接受度相关。2011年毕加索大展时期,20元票价还是大众脑海里较深的印象,所以其80元的门票价格可以说是不合时宜。2011年之后才开始有像《皮克斯动画25年展》这类为数不多的特展登陆上海,逐渐改变了观众对20元票价的概念。
收藏·拍卖:目前上海“两个”达利展撞车,引发真伪、版权之争,这背后的矛盾是什么?
贾布:显然是利益之争。达利作品在2002年和2003年都展出过,并不是新鲜故事,到今天突然有人去纠结背后的基金会是谁,真伪如何,显然这是打压对手的方式。
这种商业之争背后映射了一个问题,就是当西方人跟你讨论2018年的时候,我们讨论的却是当下。主办方到西方去拿作品要提前很久,特别是以好的艺术作品为内容的展览,西方人谈论的是2017年底到2018年甚至更晚时间段的事情,但是中国人等不及,“急活快钱”的模式下,也许2018年很多公司已经倒闭了。那么就要拿相对好拿、时间周期短的东西,达利作品的版权生前就相对混乱些,获取起来也就相对容易。虽然我知道天协公司和达利作品基金会谈了很久,这样可能对他们来说不很公平,但某种程度上我觉得真的是可以映射到“急活快钱”这样一个当下的普遍模式。
收藏·拍卖:谈谈特展中的异业合作?
贾布:主要的前景一个是旅游业,一个是教育业。教育产业这一块现在比较多的是亲子教育,可以跟已有的亲子教育机构合作,我觉得没有比这个更大的市场了,同时针对成人教育的市场还有待开发。另外一个就是旅游产业,因为现在异地看展这种行为是存在的,一小时交通圈里是存在看展需求的,这也是很大的空间。
收藏·拍卖:在欧美国家为什么没有我们这种艺术与商业结合的形式?
贾布:我上个月在德国待了一个月,学习他们的博物馆管理,我发现国内这种特展在德国是不存在的。因为他们的博物馆系统非常发达,数量多,不差钱。假如博物馆运营一年需要100万,他们举办个自己收藏品的展就可以了,州政府、联邦政府总共给他们50万,固定的基金会给他们20万,自己最后只要挣很少比例的钱就可以了,日子很好过。他们一个展览的准备周期非常长,所以他们的内容研究就很到位。至少在德国,也可以扩展至欧洲而言,不会让你民营资本拿去卖一百块钱一张门票放到商场里展示,这是西方人不能容忍的一件事情。
我们现在的模式就是“台湾模式”。但是相比较大陆,他们可以租下“台北故宫博物馆”或者市立博物馆,然后按照自己的计划来制定门票售价。在上海基本做不到。你可以去租中华艺术宫,中华艺术宫告诉你最高票价20块钱,不可以超过它。当然从国立博物馆的管理来讲可能是个好事,中华艺术宫、当代艺术博物馆就是为人民服务的地方。相比国立博物馆、美术馆对展览的支持,民营办展永远是补充,它们是一个平行和互补的关系。
收藏·拍卖:越来越多的民营资本进入这个原本由官方主导的领域,会导致格局发生哪些变化?未来的机会和风险在哪里?
贾布:我觉得草间弥生和莫奈这两个展,是特展这件事上的历史分界点。2014年这两个展览之后,因为看到他们都赚到钱了,突然间出现很多展览,已经多到让我觉得恐怖。不光是多,而且品质良莠不齐,我称之为“快钱急活”,这是非常典型的特征。
主办方手上有一些画,但可能还没有批文,比如总共会遇到50个关卡,他只搞定了其中10个,却要在三个月后开幕,诸如此类,风险很高。现在大家都是这样操作,虽然称得上快速发展,但在我看来已经处于高危状态了。
现在这个行业太乱,风险也很大。我个人毫无疑问是看好这个市场的。会有一大批人进来,扔一把钱,然后赔一把钱,赔完之后转身就走,某种程度上会扰乱市场秩序,但是所有行业都会经历这样的草莽时代,就看过两年谁留下,谁又建立起了行业规则。
对话艺术家王彦:这是一种与公众积极的交流
收藏·拍卖:在商业空间展出自己的作品,感受如何?
王彦:我觉得是很棒的体验。目前来看这是一种潮流,我想年轻艺术家更容易接受吧。
收藏·拍卖:如果同时面临两个展览选择,一个是在官方美术馆里面,一个是由民营出资举办的商业场所的展览,你会选择参加哪个?理由是什么?
王彦:我应该会选择商业场所。我觉得在装置作品这个领域,作为一个建筑师,让我更加兴奋的是一个在城市当中,让一个消极的空间转变成一个积极的空间。如果让我来选择,我会选择在商场门口,甚至厕所门口,如果它本身是一个消极的空间,能够通过我的介入让这样一个场所变积极的话,我觉得这个意义会更大,因为它会解决城市空间中的一些问题。
我希望一件艺术作品,尤其是公共艺术作品,可以和大多数的公众进行一种积极交流,从而带动这个城市空间也变得更加的积极。
收藏·拍卖:我们看到商业与艺术的结合越来越紧密,商业对艺术会造成怎样的冲击?
王彦:如果一个公共空间的作品被放到商业广场,商家愿意支付给艺术家费用,钱多少其实无所谓,我觉得有什么不可以的呢?如果积极地去看待商业,付一百万费用让某个作品放在商业空间里,说明作品在这个空间当中,包括对这个城市,有积极的意义。这是社会对于这件公共艺术作品价值的一个肯定。
比如说我受委托做一个公共艺术作品,业主会提各种修改意见,如果他的说法确实是为公众,是向积极的方向努力,我觉得就应该接受,并非商业就是非道德的。
从根本上来讲,公共艺术应该有一个积极的价值观,在这个前提下,是不是商业化,或者是谁提出来的,我觉得其实不重要。能对公共空间和城市产生正面、积极的效应,其他评判就无所谓。
收藏·拍卖:你的作品“韧山水”曾经在南京路这样的繁华商业街展出。据我了解背后由民营资本推动,目前为公益性,但接下来可能在外地巡展。这个装置作品或者说公共艺术作品的表达会有什么不同?
王彦:我本身是建筑师,对我来说,“韧山水”是一个空间装置艺术作品。这样一个空间能否更好地被公众所利用,或者说吸引公众的兴趣,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韧山水”处在南京路上一个下沉7米的地方,你必须往下才能看到下面广场。夏天没有树荫遮蔽,完全暴露在阳光下,人们在这个位置很难停下来。我们设想一个装置艺术作品,在这个场所当中能够提供一些空间遮荫,人们可以坐下来,把这个装置当成一个舞台背景,可以在里面进行表演和活动。从人的本能出发,人身体的触觉、对温度的感受,和对遮荫的舒适度的感受等,最终呈现的就是一个“韧山水”的结果。
人们对城市的公共文化和公共活动越来越关注。如何让人们认知这个场所是在中国的上海,而不是在纽约或者在其他的文化环境中呢?我赋予这个装置艺术作品一个特质,它是跟东方文化、中国人的亲切感能够对应起来。所以我也会想到后面用竹钢、竹子这样一种材质,这些都是我们在一开始思考当中所要达到的一些想法和目标。
原来这个场所只是被人们用来从路面进入地铁,不会停留。因为有了这样一个装置作品,在20天的时间里,路过的时候可以停下来,甚至把它当作一个景点,反复拍照。还有一些家长特地带孩子过来玩。公共装置作品一定要和人们的活动结合在一起,它要解决城市公共场所当中的一些问题和缺点,让消极空间转化成积极空间。我觉得这是这个装置作品当中非常重要的部分。
收藏·拍卖:艺术品走出博物馆,走入商业空间,和公众发生更深刻的联系,是否应该有一个更深层次的思考?
王彦:我认为艺术如果能够在公共这个层面上,多一些现实关怀,解决一些现实问题的话,它的意义会更加深刻一些。
作为建筑师,我会关注艺术品在公共空间呈现的几个方面。第一,我希望在营造过程中,能够体现出这个场所它固有的性质。在不同的城市,比如在福建和上海做的建筑,需要把各自当地的特质、环境的特质表现出来。建筑作为永久的存在,对于城市的教育影响是持续的,所以应该体现出当地的特点。第二,我对传统文化的当代表达比较感兴趣。比如“韧山水”这个作品,使用了竹子这样一种能唤起中国传统文化气息的材料,包括造型上采用“山水”的样式,都有考量在里面。我追求建筑本体的东西,强调以空间、材料、体量为主,而不是强调叙事性。叙事性让你去理解它背后的故事,我希望呈现的是直观的、本能的东西。人们在建筑前面就能够直接感受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