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媜,与文字白头偕老
2016-01-07义昌
义昌
作为台湾实力派女作家,一向低调的简媜于2015年7月19日现身香港书展,以“文学与人生像白首偕老的恋人”为题举办讲座。有台湾“玛格丽特·杜拉斯”美誉的简媜,希望以作家的责任感,带领读者关注老年群体:“我诚挚地希望因着我们勇敢地面对,老,这一段银色旅程不至于变成荒芜,相反地,展现了人生优雅地老去的身影,留下了尊贵地离席的那一份庄严。”
写作只是在完成自己
少女时代的简媜与文字相逢始于家庭变故。父亲去世,单亲的奶奶与母亲土里刨食,生计艰难,她被在台北的姑姑接去,继续读书。
从乡间到城市,简媜内心无日不被各种情绪撑起。最初是从姑姑家到国中的路上,坐公交车时,她不是犯困就是晕车,于是,姑姑每日都给她带一份报纸,让她在车上读,以转移注意力。这招很管用,以至于她渐渐对那些铅字着迷,从强行关注到认真鉴读,然后悄然模仿。从简单的日记开始,她把青春情怀、愁思、伤月、悲秋慢慢诉诸文字。后来在台北大学,她从哲学系转至中文系,立志要做“不可救药的散文爱好者”。她24岁时出版第一本书《水问》,文字华丽古典,惊艳台湾。
简媜与先生姚一见钟情,儿子姚远出生后,她毅然辞去了出版社创意总监的工作,一心相夫教子。
回家的简媜没有与文字离别,一边养育儿子,一边书写生活。《红婴仔》就是一本娓娓道来的育儿书,记录着她和儿子一起生长的历程。丈夫鼓励她继续写下去,“唯有这样,我才觉得没有耽误你,你也没有辜负自己的天赋。”简媜在鼓励下,一边接受这甜蜜的负荷,一边写作,于是又有了《老师的十二样见面礼》一书。有评论家赞其“女性书写之厚重”,对此,简媜说:“写作于我,并未追寻什么意义,只不过是在完成自己而已。”
始终都在生活里
这种完成,有时令人潸然泪下。简媜13岁失去父亲,与姚先生结婚后,她有了“第二个爸爸”——公公姚鸿钧。老人家给了她令人尊重而动情的父爱,弥补了简媜心中那缺失的一角。每当她有新作出版,公公必包上一个红包,并写下鼓励之信,召集全家人,于客厅里举行轻松愉快的奖励仪式。家中子孙做出成绩或有事发生,哪怕是入小学,老人家也必包红包,亲手写信,以正式的仪式来纪念这样的“大事”。
可是,公公在92岁时被确诊为肺癌晚期。在有了第二个爸爸的十六年后,简媜再一次真实地体验了丧父之痛。而这一次,她给了自己时间和机会与爸爸告别。一个周日,丈夫带婆婆去教堂做礼拜,简媜陪伴公公。此时的公公枯瘦如柴,痰多虚弱,整日卧床,已不能多言。简媜坐在公公床边,读完报纸,又读《蒋经国传》。公公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简媜轻声问:“爸爸,您睡着了吗?”老人微微张开眼皮,答:“没有。”接着又是剧烈地咳痰。那阵子,老人因痰深且多,无力咳出,随时有致命之险。他们买了抽痰机,请看护小姐为他抽痰;那根深入咽喉的抽痰管犹如长剑,老人极为抗拒,每当机器一开,他喊“唉唷”,婆婆惊哭,简媜与丈夫亦不舍。
看着病床上的公公如一截枯木,生命一日日流失,肉体一寸寸衰颓,任何医疗已不能逆转,简媜的脑海涌现了早已尘封、眼睁睁看着爸爸流血而绝的场景。那个仲夏夜与眼前初春的早晨相叠,那副溢着血的39岁壮躯与眼前93岁的病体合一,而她一样无能为力,只能眼看着病魔这条钢绳捆绑着至亲。简媜牵起公公的左手,轻轻按摩他的指头,说:“爸爸,很抱歉,抽痰让您受苦了。”公公勉强睁开眼说:“哪里。”不一会儿,他自动移来右手,简媜握着他的双手,明白了这个动作的意思。她说:“爸爸,谢谢您栽培一个那么优秀的儿子给我做丈夫,照顾我。”作为一个写作者,她深知言语是心花,可以冲淡空气中的药味。公公闻言,蜡色脸上浮出半朵突如其来的笑。病中半朵笑,实属不易。
亲生父亲去世的那个仲夏夜,简媜太弱小太害怕,不懂得对即将离去的父亲说:“阿爸,多谢您生了我。”眼下,她接住那半朵得之不易的笑,说:“爸爸,谢谢您对我那么好,做您的儿媳妇,我觉得很荣幸。”
送别公公后,简媜继续照顾婆婆,惜福地汲取着老人家身上的智慧,以公婆鸳鸯眷侣、扎实家风的点滴行动,滋养自己的婚姻,养育孩子,肥沃手上那支不曾放下的笔。那些年,她的《只缘身在此山中》《月娘照眠床》《七个季节》《女儿红》等著作都是在生活里写就的。评论家说,简媜的“创作多元多变,题材从乡土亲情、女性书写、教育亲子,到城乡变异、社会观察、家国历史、生老病死,几乎无所不包”。然而,她始终都在生活里,住在台北南边靠近猫空缆车的地方,一边细致地打理琐碎的生活,一边快乐地写作。因此,她的笔下没有戾气与无来由的呻吟,只有干净利落的生活与思考、信手拈来的人与事。
她在银光闪闪处
简媜早在30岁时就华发层生,可二十多年来,她从不染发,也不做任何与时间对抗的事情,“我对自己的外表有奇怪的自信,我不是一朵艳丽的花,我是一棵独特的香木。30岁头发变白,这是遗传,也说明年华的闹钟响得比别人早,让我提早看破这一点。”她强大丰富的内心世界,足以滋养她的人生。
2010年至2012年,简媜有“四位老师、十一位助教、六位学长”不幸故去。这一次次生离与死别的交会促使她将目光转向生命的终结,更有了告诫读者早早研读“老年学”、为死亡备课的想法。
那天,台北街头下着大雨,在一家医院前的车站,简媜正要刷卡进站,看到站务员对已出闸门的阿婆,指着遥远的另一端出口,说明医院方向。八十多岁的阿婆拄着一把伞当手杖,背驼得厉害,几近九十度,微跛,再怎么抬头挺胸也看不到天花板一样高的指示牌。简媜停住脚步,对她说:“我带你去。”简媜把阿婆送到医院门口,交给志愿者。事后,她反省为什么没有问老人家:看完病可有人接?是否记得住在哪里?
独自出来买水果的阿公,手抖得可以撒籽入土、撒盐腌菜;一位阿婆穿金戴玉,踩着蜗步,出现在街上。简媜不禁暗自追问:“为什么穿得像赴宴?”忽然,她明白那一身衣着,可能是独居老人为了提防不可测的变故,预先穿好的寿服……
在这一幕幕画面前,简媜突然意识到:“我正式老了。”最初是目睹曾经叱咤乡间、撑起全家生计的奶奶失忆、老化、失明,乃至肉体消失,简媜写下了那本勇敢的“死荫之书”——《谁在银光闪闪处等你》。简媜给老年取了个美丽的名字“银闪闪的地方”。她以令人思省的文字,广泛地观照思考“老,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由周遭亲人的故事触及整个社会层面,从肉身、人生、老化、疾病到死亡的生命现场,仔仔细细彻底探勘,在问题间穿行并找寻出路。
简媜在序言中写道:“我们的一生花很长的时间与心力处理‘生的问题,却只有很短的时间处理‘病老死,甚至,也有人抵死不愿意面对这无人能免的终极问题。”只是,生命是一条永不回头的河,不管发源地何等雄伟,流域多么宽阔且肥沃,终有一天,这河必须带着天光云影流向最后一段路。那闪烁的光影不是欢迎,是辞行。她希望,这告别,尊贵而庄严。
简媜曾在书中写过一个坐在轮椅上穿着新球鞋的老人,感慨这双鞋子无法让老人走上几步,心里满是心酸。在香港书展上,一位打扮时髦的女孩子提着一个大袋子,里面有一双新球鞋,她问:“您书里的那个场景好像我爸爸。”简媜感慨说:“每个人在人生旅途当中,会经历这些事件,我的书提供了小小的出口。愿天下老者都有这种福气,都能在子女亲情的润泽中得到善终。”
简媜还在写作,就像处理家务一般写作。她习惯早上5点起床写作,写到7点,晚上天凉了继续写。她是坚定的环保主义者,从不开空调,白天常常要与酷热作战。她还要料理家务,照顾年迈的婆婆,处理世俗生活的那一部分,并让那一部分成为文学。
(图片由CFP提供 编辑 张秀格 gegepretty@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