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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文武关系的演变及对文武畸重的矫正

2016-01-07

军事历史 2016年4期
关键词:武官尚武文武

治世之道,惟文与武。文以治国,武以安邦,只有文武并用,方可相济有成。*杨伯峻:《春秋左传注》,142页,北京,中华书局,1981。文武关系反映了统治集团的治国理念,体现了不同时代的国防态度,勾勒了国防文化的演变轨迹。但是,文武并重仅仅是文武关系的理想状态,历史上的文武关系并不协调。宋代重文抑武,导致武备废驰,有国无防,华夏民族饱尝了山河破碎,百姓飘零的血泪辛酸。朱元璋吸取宋代亡国的教训,立国以武为重。明中期以后的崇文黜武国策,导致武官尽失人格尊严,不思进取,国防危机此起彼伏。为挽救摇摇欲坠的明政权,崇祯皇帝重用武将,压抑已久的武将终于“扬眉吐气”,但长期的文武畸重却使明末武将走向了飞扬跋扈、不听指挥的极端,导致江山覆没,由此足见正确处理文武关系的重要性。

一、明代文武关系演变历程

明太祖朱元璋立国之初,所有攘外安内之责,全盘托于武将,武将倍受器重。

(一)明初期重武轻文,武官地位极尊。明初,最高军事领导机构大都督府不仅掌管全国兵权,控制京师及外卫之兵,而且可以节制诸如六部尚书之类的文官,对除皇帝以外的大员发号施令,可谓位高权重。大都督通常由战功卓著的皇亲国戚担任,首任大都督就是朱元璋的侄子、开国大将朱文正。

明初总兵有“列侯”之誉,地位显赫,各级官员对其十分尊重。明代各镇的军政领导机构,多是先设总兵,后设巡抚,总兵官衔高于巡抚,巡抚只是“参赞军务”。只有在各镇无总兵的情况下,巡抚才可以“提督军务”。*陆容:《菽园杂记》,31页,北京,中华书局,1997。明初大将办理军务时,巡抚都御史必须“与之督粮,不与兵事”,全权配合武官负责后勤保障。在武官中,千户所镇抚虽然职位较低,但文官对镇抚也是诚惶诚恐,生怕得罪他们。曾受朱元璋礼优的著名文学侍臣苏伯衡,曾撰文《送谭镇抚调平阳序》,为千户镇抚歌功颂德,恭维讨好,足见明初武官地位之高。

明初重文轻武还表现在对武官犯罪管辖权的特别规定上。《大明律》规定,“六部、都察院、按察司并分司及有司,见问公事,但有干连军官,及承告军官不法不公等事,须实封奏闻,不许擅自拘问。”*戴金编次:《皇明条法事类纂》,78页,日本,东京古典研究会,1966。在所有犯罪案件中,只要与军人有关,即使是告军人“不法不公”,从中央到地方所有司法机关均无权过问。

明初对武将的重视,提升了军人的社会地位,增强了军人的荣耀感,强化了军人建功立业的责任心。洪武二十一年(1388年)蓝玉捕鱼儿海大捷,灭北元军数万,俘虏七万多人,宣告了北元政权的最后灭亡。永乐八年(1410年),明军在斡难河战役中大破鞑靼军主力,蒙古各部纷纷向明朝称臣,使得明朝在北方的武功达到了极盛。

(二)明中期崇文黜武,武官地位卑微。明中期以后,社会基本稳定,开始实行崇文黜武的政策,提升文官地位,使军政官员相互掣肘。由于文官大多来自科举,所以明代文官选升十分重视资格。甲榜进士可以仕至六部,乙榜举人能够官至知府。在进士中,又以翰林最受尊崇。只要身居翰林,就可以遇人不屈膝,行礼不弯腰。相反,武官权势一落千丈,各级武官均受到比自己地位低等的文臣压制,地位极为卑微。*计六奇:《明季北略》,卷16,45页,北京,中华书局,1984。

明代中期还对军人犯罪不准擅自拘禁的律条作了修改,武官特权已部分丧失。军人如果仅犯“一应常事”,仍按照都察院等衙门会议奏准事例,若犯“强盗、人命等死罪,逃脱在外,如因交通巨恶,搆结为非”,允许地方卫所先将犯人拘捕,听候奏拿。*戴金编次:《皇明条法事类纂》,79页。

明中期,总兵官的权力也受到极大牵制削弱,不仅丧失对地方官吏的赏罚之权,而且“出师之期”一类的用兵事宜,总兵也没有决定权,只能“请命而行”,依次受制于经略、巡抚、总督,不再有领兵任将的风度。*何良俊:《四友斋丛说》,卷11,94页,北京,中华书局,1983。总督、巡抚、经略经常越俎代庖,亲自担当主将,总兵则沦为辅佐之职。

明中期将领虽然掌管三军之令,但军队调遣以及纠察的权力却归于总督与巡抚。武将驰骋疆场,军功却由总督和巡抚奏报,大多归于自己的派遣与督察;而战场一旦失利,其罪责全由武将承担,严重打击了将领御敌报国的积极性。

明中期后,总兵、副总兵职位,不再通过战功获得,而是袭荫。为继承祖荫,武官不得不巴结讨好兵部文官,经常自贬身份,卑躬屈膝。大将、副将上呈兵部官员的手本,多自称“门下小的”;守备、把总以下武官,常给兵部书办人员送礼,在礼帖中自称“沐恩晚生”,大失习武之人尊严。*姚廷遴:《历年记—拾遗》,162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明中期大帅一类的武将,在求见品级与其相差悬殊的文臣时,也必须身穿戎服,左手握刀,右置弓矢,入堂跪拜。在上给文臣的门状中自称“小的”,告退之后,还要向文臣的奴仆寒喧攀叙,甚至送礼施惠。相反,知府、知县等文官与总兵相见,不仅不必弯腰行礼,而且拜帖仅用“侍生”(明清两代后辈在前辈面前谦称),公文则用“移会”。贡生、监生、生员与总兵这样的高等级武官往来,用“侍教生”代替“晚生”名帖。

在崇文黜武的风气下,明代武学渐入困境。明代只在京城设有军事学府,地方府、州、县未设武学。应武科乡试的武生来源,多是一些学业粗疏、财大气粗的纨绔子弟,或是原来有军籍但学业无成的兵士,改为学习军事理论和弓马技术,中试者为武举,不中者依然是平民。*何良俊:《四友斋丛说》,卷11,135页。长期的黜武积习,消弥了不少有志之人,他们根本不愿意参加武试,纷纷改为研经学文。

(三)明末期突击重用武将,导致武将骄横跋扈。崇文黜武的风气形成后,武将长期受到压抑,不思进取,边疆告急而无可用之才。一些有志之士呼吁,“如不重武臣,则武功不立,国之危矣”*何良俊:《四友斋丛说》,卷11,76页。。对此,崇祯皇帝专门任命军中大帅,不再受文臣节制。这种突击重用武将的做法,与长期以来知人善任、文武相济的治国理念相左,很快导致左良玉、刘泽清、高杰、许定国等武将拥兵自重,专横跋扈,他们滥用职权,军纪败坏。“昔日文强武弱,迄今武强而文不肯弱,遂相持起衅”。文臣武将矛盾日益激化,武将既不受各级官吏节制,亦不听从朝廷的调度,导致了明末军事上的失败,直至走向衰亡。

二、明代文武乱象:“文人尚武”与“武将好文”

“文人尚武”与“武将好文”本无可厚非,如果相得益彰,则可以推动国家文明和国防建设的进步发展。但明朝错误的文武导向,使得“文人尚武”和“武将好文”成为一种见异之迁、改行求仕的不敬业之举。“文人尚武”“武将好文”,文武关系再度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一)文人尚武。“明代一困于也先,再困于满洲,三困于倭寇,四困于流贼,士大夫皆有用兵之心,故就古籍论兵及纪兵事者加以讨究,遂成巨帙。”*顾颉刚:《琼东杂记》,卷1,106页。明末文人尚武之风,始于嘉靖时期的“倭变”。本来儒家士人久已不讲武备,“倭变”屡来骚扰,东南沿海不再平静,有的文人投笔从戎,有的文人讲武尚侠。一些应试的生员一副侠客打扮,以习技击为荣。万历年间,自“东事”兴起,宋懋澄等“社会杂流之士,哆口谈兵”,他们撰文为朝廷抗倭歌功颂德,字里行间表达了投笔从戎、跃马疆场之志,而李维桢、陈继儒等自称“有封侯之骨而不遇时”,*汪道昆:《太函集》,卷28,611页,合肥,黄山书社,2004。表达了怀才不遇、不能报效国家的慨叹。

(二)武将好文。与文人尚武相呼应,则是明中期以后,武将好文蔚然成风。武将好文的原因有二:一是明弘治、正德年间,长期的和平景象,致使主将“不娴弓马干戈”,转而“人思务文”。*张怡:《玉光剑气集》,卷8,367页,北京,中华书局,2006。二是明初武将调兵遣将,行动自由,为其施展才干提供了舞台。其后,武将开始受制于出镇的太监和巡抚、总督,文官掌握兵权,又借助巡按纠参武将。文武畸重带来的尴尬窘境,使得不少武将闭门养身,不问世事,研修诗文,自娱自乐。

明中后期武将从文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一是部分武将本身有赋诗论文的涵养。清朝刘廷玑认为自古武士能诗之人,“独明诗为最多”。如戚继光赋诗《入关》云:“少年好纸笔,长事行间役。”说的正是他少年擅长文学,只因长年征战,才使他改而关注军事。但在行军打仗中,赋诗作词的习惯一直未改。二是武将涉猎经史,研修古文。一些武将本不精通论文,但苦于自身处境,故投身文事提升修为。如武将出身的千户姚福,利用十余年的时间对春秋战国直至宋代之文逐一评述。三是武将乐与文人交游。戚继光与当时著名文人王世贞、汪道昆、李攀龙常雅歌相和,篇章交映。李攀龙称戚继光“唯公建大旗鼓,扫清海上,大小百战,无不奇捷,遂壮皇朝之气,而遥制江、广,使诸偏裨得贾余勇,填荡潢池,功不且半天下乎!”*李攀龙:《李攀龙集》,卷28,616页,济南,齐鲁书社,1993。

(三)文人尚武与武将好文带来的影响。明末“文人尚武”“武将好文”的风气,反映了封建官僚阶层追求文武并重的时代心理,但由此带来的弊端是可怕的。尚武的文人多是“腐儒”,他们喜欢纸上谈兵,其实并不知兵。*张履祥:《杨园先生全集》,卷47,1353页,北京,中华书局,2002。文臣授钺带兵,出战多为败绩。明代编修杨廷麟带兵打仗,兵将遇敌即作鸟兽散,未战先败。*全祖望:《鲒埼亭集外编》,卷33,1424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武将好文,确有少部分人是为了陶冶情操,提升修为。如戚继光视“仁将”“儒将”为毕生追求的典范,将“行伍”“歌诗”合而为一,认为在作战中,用一些忠义爱国“戎言”“戎诗”歌之,可以鼓舞士兵,激发斗志。*计六奇:《明季北略》,卷16,433页。但武将好文的更多原因是明中后期不重视武功,武将认为从武没有前途,纷纷弃武从文,想改任文官,使仕途顺畅。明代一直保持着“文武换授”之制,文臣武将之间,可以“互用”。武秩换授文职的,如洪武年间,南阳卫百户吴权济等12人改任河南、山东各布政司参政;成化年间,锦衣百户何瑾改任尚宝司丞。

武将好文虽提高了武将的文化品质,扭转武将缺文的整体形象,但武将一旦以工诗作赋为风尚,势必荒废对兵家要义的研究,消弥卫国御敌的意识,降低带兵打仗的能力。如喜作诗词歌赋的参将汤胤勣被认为“才兼文武,独当一面”,在镇守陕西孤山时,被蒙古兵“一箭中喉而死”,其外号由“汤一面”被改为“汤一箭”,一时成为笑料。*冯梦龙:《古今笑史》,卷6,530页,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1985。

由此可见,文人尚武,武将好文,表面上看,似乎文臣善于阵法,武将善于诗词,其实大都是高谈阔论的哗众取宠之举,实为不敬业的表现,导致了全社会慕求“虚名”的坏风气。由于没有真才实学,在外敌入侵的重大关头,文官武将全都难当大任。*王夫之:《读通鉴论》,卷27,837~838页,北京,中华书局,2002。尤其是大批武将陶醉于诗酒风月,便没有了“一年三百六十日,多是横戈马上行”的豪情壮志,变成了浑浑噩噩、不思进取的一群人,由此带来的恶果是明末武备废弛,最终葬送了明代江山。*吕坤:《呻吟语》,卷5,293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三、明代后期对文武畸重的矫正

从文武关系的历史演进来看,有一个从“文武并用”到“文武掣肘”的变迁过程。夏商周虽强调礼乐教化,但从未放松武备,兵农合一,五等封爵,文武不分,出则为将帅,入则为师保。春秋时期“六艺”教育中的射礼,彰显了中国“文武合一”的传统国防文化底蕴。各诸侯国从贵族到国人,下马能文、上马能武,阳刚勇武的侠人义士遍及四海。当时社会推崇礼、义、仁、智、信等价值准则和积极进取的尚武精神,形成了莫不言兵的活跃局面,造就了中国第一个“大黄金时代”。汉代社会精英多是文武兼备的人才,以武入道,涌现了卫青、霍去病、李广等爱国典范,使匈奴远遁不敢望中原牧马。曹操父子,春夏读书,秋冬狩猎,成就了当途之业。东汉大将祭遵置五经博士,军中雅歌投壶。南北朝武将傅永上马能杀贼,下马草露布。到了唐代,虽然管制不同,但文武职衔互相加授,文人武士,均以戍边御侮为荣,全社会弥漫着一股侠士豪气和为国建功的荣誉感。但自宋以后,封建王朝走上了一条重文抑武之路,其间虽有反复,但总的趋势无改,导致长期以来文弱之风浓厚。宋代以文制武的政策以及程朱理学的盛行,使得尚武传统让位于“中庸之道”,导致武备废弛,有国无防,华夏民族饱尝了山河破碎,百姓飘零的血泪辛酸。然而明代并没有以史为鉴,明中后期再度崇文黜武,实行文武分途之制,虽然目的是使文武官员相互制约,防止危害中央政权,但在客观上,文武不分加深了文官武将之间的矛盾,给封建统治秩序和社会风气带来了混乱。更为严重的是,崇文黜武带来的直接后果是军队战斗力的弱化和国防的衰败。

明朝中后期,倭寇的侵扰,遍布东部沿海全线,同时北方蒙古军队和关外清军实力日趋强盛,经常袭扰长城沿线,明朝面临严重的边疆危机。在这种情况下,社会一些有识之士再度提出文武并重思想,主张实行文武合一的国策,以挽救嘉靖以来的衰颓,社会再度兴起尚武强兵思潮。首推文武并重思想的当数大学士张居正,他以法家之严明,兵家之权变,儒家之忠诚,积极推行政治改革,提出了文武兼治思想。张居正认为,“夫戡乱之时,固宜用武,亦必济之以文;守成之时,固宜用文,亦必济之以武。”戚继光是提出文武并重为数不多的武将代表,对明中期重文轻武导致的军队素质低下现象痛心疾首。1583年,他上书明廷,强调“人无二身,则文武无二道”,警告世人“文之盛极,必致忘武之危”。戚继光还著书立说,对视弓箭射术和马术为末艺的现象进行了严厉批评,积极呼吁文武并重培育将才,提高军人理论素养,振兴军人武艺,为重振国家军队提供参考。明末爱国将领郑成功也深刻认识到崇文黜武政策带来的危害,在1661年4月率军打败侵占台湾达38年之久的荷兰殖民者后,提出“文武兼进”的口号,在台湾实行文治武功,*朱清泽,郑建新:《郑成功》,124页,北京,军事科学出版社,2000。兴办学校,训练军队,促进了台湾社会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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