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飞走了
2016-01-06釉年
釉年
“戴先生乘的那架飞机……落、落下来了。”仆人站在胡蝶的房门口通报了这个可怕的消息,她的声音里透着慌张,可眼神却频频逡巡于屋内那道曼妙的身姿。在惊恐之余,她是好奇的,她想知道屋里的女人听到消息后会是什么反应?毕竟公馆里人人都对戴先生同胡小姐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纠葛有所耳闻。
令人失望的是,端坐于桌前品茗的女人并没有过度的情绪起伏。她只缓缓将手中的骨瓷杯搁回到碟子上,似笑非笑地答了一声:是吗?
随即,胡蝶站起身,踩着绵软的地毯来到窗前。她望着窗外新芽初绽的柳树,许久之后,终于下定决心般转过身,吩咐说:“把茶撤下去吧。”
“胡小姐要出门?”仆人见她从衣帽架上取下大衣,不由发问。
胡蝶没有即刻回答,直至熟练地将腰带系好才“唔”了一声。“出去一趟。”她说。
年轻且训练有素的仆人将桌面上的茶具摆放回托盘。这时,她发现在深色暗纹的桌布上嵌了块指甲盖大小的污渍,指腹在上面摩挲过,竟还有些湿润。她忙着换上新桌布,耳朵里却钻进了老佣人和管家的窃窃私语。
“伊刚刚出门,我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以往还能请示戴先生,可现在……哎,侬讲伊急匆匆出去做啥?”
“……八成是找那个人去了。”
这一次,没有人帮胡蝶推开公馆的大门,她的手捏着冰凉的金属门把手,身体不由自主地轻颤起来。陡然挣脱桎梏之后,她首先感受到的并非狂喜,而是一种熟悉的动荡感,这种熟悉的感觉中掺杂着对未知前路的不安,它乘着她的记忆一路追溯,终于同1942年的某个时间节点重合。那是她第一次见到戴笠。
当年为了躲避日军的炮火,胡蝶一家从上海辗转到了香港,又从广东韶关经由广西桂林,抵达山城重庆。可不幸的是,在此期间装载着她毕生积蓄的30个行李箱却在托运途中遗失。当她得知这个消息时,几乎晕厥过去。她千方百计想要找回遗失的箱子,但这无异于大海捞针。直至某一日,友人将戴笠这个名字告知于她。
戴笠此人,系当时的国民政府军统局局长,即军统特务头子。胡蝶倒不是从未听说过此人的名讳,可确实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与这样一个人物产生交集。
“你可想好了,是否要请他帮忙?”
戴笠的恶名胡蝶有所耳闻,除了传言他为人心狠手辣、杀人如麻外,最令她害怕的还是他对待女人的手段。但若是找不回那30个箱子,她和家人往后的生活根本无法维持。
“要劳烦你引见了。”她牢牢握紧的拳头终于在说出这句话时骤然松开。两相权衡,她决定铤而走险。
很快,一场精心策划的家庭宴会在胡蝶友人的公馆中隆重举办。“胡蝶”这个名字对戴笠来说并不陌生,他很早以前就在银幕上饱览过她的美丽,且深深印在自己的脑中。如今得以见到走下银幕的她,他无比惊喜地发现,电影皇后的风采不减反增。在戴笠灼热的目光下,见惯大场面的胡蝶第一次觉得自己并不那么游刃有余。
被介绍给彼此之后,胡蝶落落大方地同他打招呼:“戴先生,你好。”她没有用职称来称呼他,而是刻意淡化了他们之间身份的差异,她隐约知道,这项艰巨的任务能否顺利完成,完全取决于她愿不愿意做出对等的牺牲。也许以一个女人的身份向一个男人妥协,会比以一介平民的身份向一名权贵低头来得容易。
戴笠倒也没有如传言所说的那么可怕,他恭敬地问她:“不知戴某是否有这个荣幸,可以请胡小姐跳一支舞?”
胡蝶自然不好拒绝。高档弹簧地板上,胡蝶伴着舞曲旋律心不在焉地踩着舞步,她好几次想要开口,但都被戴笠错开话题。
“我见过许多女人穿旗袍,但她们总归穿不出上海女人的味道。胡小姐穿旗袍也是极好看的。我恰好认识一个从上海过来的老裁缝,手艺老道,若胡小姐想要添置些衣物,倒是可以去他那里。”
“嗳,戴先生有心了。”
这一场宴会只是预热,胡蝶是在次日被接去戴笠办公室的。这位“戴先生”开门见山地表示愿意帮她寻找那几个失落的箱子。胡蝶当即道谢,但她心里清楚,就算是仰仗戴笠,要想原模原样把失物找回来也不是易事。
甫一送走胡蝶,戴笠便叫来了手下,将事情吩咐下去。办公室里终于只剩下他一个,他静坐着,任由久违的喜悦不断冲击他的胸口。他的前半生有过数不清的女人,可没有一个能像蝴蝶这样令他激动,令他生出返老还童的感觉。
没过多久,那丢失的30个箱子在戴笠的帮助下完璧归赵了。但重新收获失物的喜悦并没有令胡蝶的眉头舒展,因为她发现,箱子里的东西并不全是她原先的那些,有些物件上还贴着标签,明显是照她的失物清单重新采购回来的。
胡蝶的心情有些沉重,她知道自己欠了戴笠一个很大的人情。她下意识将手伸到身旁丈夫的手心里,却没有触摸到往昔的温暖……
戴笠来势汹汹,完全以一种“不请自来”的架势介入胡蝶的生活。他的专属汽车时常能在半路将她截获,随后就见他悠然自若地推开车门,“胡小姐,好巧。不介意的话……我送你一程?”这样子的偶遇一周会发生好几次。胡蝶自然是困扰极了,可面对“恩人”礼节性伸过来的手,她唯有将手袋递交给他,才能避免一场尴尬的僵持。胡蝶坐进车厢里,司机朝她熟稔地点头示意,这让她脖子发红。
戴笠的殷勤如一张密网将胡蝶笼罩,他总有无数种理由邀请她出席各种活动。但他似乎又不急着收网,于是这给了胡蝶一个错觉:传言中的戴笠和自己所认识的戴笠是否同一个人?戴笠过长时间的按兵不动逐渐打消了胡蝶的疑虑,使她忘记老谋深算的猎人通常不介意漫长的等待,只要能在最恰当的时机将猎物一网打尽。
1944年的春天,胡蝶终于怔忪着清醒过来。戴笠将一张专员委任状交到她丈夫的手中,美其名曰任命其为运输专员,到滇缅公路上负责运输货物,是个肥差。戴笠的动作很迅捷,送走胡蝶丈夫的同时,他的私车已经在门外等候多时。胡蝶苦笑着念了句“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认命地坐上了那辆车。
戴笠如愿以偿地将胡蝶接进杨家山公馆,他的私车走了一条没有返程的路线,她被变相地“软禁”了。当晚,戴笠牵着胡蝶站在明月高悬的窗前,坦诚地说:“你也许知道我的前半生是怎样的光景,但我想告诉你,那些都是过去。如今我已四十好几,也想安定圆满地生活,尤其是得以在这样的年岁遇见你,更坚定了我的念头。”珠宝、鲜花、豪宅,他把自己能想到的一切都捧在手里,献给了胡蝶。然而,胡蝶并不快乐。
“我并不是你豢养的宠物,也不屑于当笼中的雀儿。”她无力地推开戴笠递过来的水果,纵然她晓得这些时令玩意儿都是戴笠吩咐人按照她的口味特意从南国空运来的。
“这说的是什么话?你是我的‘蝴蝶,自然不是什么雀儿猫儿。”戴笠笑嘻嘻地把盘子搁到一边。他在情话上的造诣丝毫不比他的政治手段逊色。“是不是嫌这座宅子待得憋闷?我已着人另外修建了新宅子,那里的花园要比这里的大两倍,花儿也……”
“也尽是些珍奇品种?”胡蝶冷笑着打断他,“可你要知道,用木笼子关一只鸟和用金笼子关一只鸟,没有差别!”她说完便转身要走,可披肩的一角却被人拽住。她费力扯了两下也未挣脱,心倒是跳得飞快,她暗暗期待他发怒。
“你都已经能猜到我下一句话想说什么,看来我们之间的默契度越来越高了。”身后的他不怒反笑。她这一拳又打在了棉花上。
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戴笠乐此不疲地带着胡蝶辗转出入于各式各样的繁华之境,在他的字典里没有“踌躇”一词,因此他很快向她提出结婚的请求。那日,他们刚从一场晚宴上归家,屏退了仆人后,戴笠突然从身后掏出一枚钻石戒指,道:“胡蝶,你是否愿意嫁给我?”钻石在暖色的灯光下熠熠生辉,比钻石更闪耀的,是他的眼睛。胡蝶不敢承受他的视线,尽管它已从最初的灼热柔化为坦诚与谦卑,可她竟反而承受不起这份谦卑的重量。
“别忘了我是个有丈夫的人。”她颓然地后退两步,从椅背上抄起刚摘下的披肩,近乎狼狈地跑回房间。戴笠并不气馁,他甚至觉得“突击式”求婚妙不可言并开始享受这种乐趣。
也许是戴笠平日里对她太过温柔,让她渐渐忘记了他本非良善之人。因此,当她久未谋面的丈夫被胁迫着递给她一纸离婚协议时,她没能抑制住恣肆的泪水。戴笠的嘴角始终挂着一丝残忍的笑意,冷冷看着她哭倒在她丈夫的怀里,如生死诀别般痛苦。
胡蝶心里明白,一旦在这张离婚协议上签下字,戴笠再向她求婚,她就不能拒绝了。
然而,上苍或许还是垂怜这名女子的,命运之手将她推到悬崖边时,意外地饶了她一口气。彼时戴笠已带她返回上海居住,并着人筹备他们的婚礼。可万万没想到的是,在1946年3月17日这一天,他所乘坐的由北平飞往南京的飞机意外失事了。
戴笠的死亡,预示着这场婚礼的无疾而终。
她获得了解脱。这世上再找不出更好的方式,能够在顾全每个人颜面的同时为这出闹剧收场。
……
胡蝶收住漫溢的思绪,深深吸了一口气,头也不回地朝前走。上海的三月,春风依然料峭,那些过于沉重的记忆,就让风将其研磨成灰,撒向不知名的远方吧。
(责编/方红艳 插图/桑麟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