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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8年的一元钱(外一篇)

2016-01-06陈振林

短篇小说(原创版) 2015年11期
关键词:油桶账本姑父

陈振林

柴米油盐酱醋茶,开门七桩事。油,仅次于柴和米,重要性不言而喻。厨房里没了油,家中的人就没了劲。江汉平原农产丰富,除了水稻,就是大片大片的油菜和棉花。油菜籽和棉籽最主要的作用就是炼油,油菜籽炼成菜油,棉籽炼成棉油。菜油清亮可人,炒出的菜喷香可口。棉油煎鱼最好,将那鱼皮煎得金黄金黄,诱得人垂涎欲滴。

其实,不说是丰年,就是歉收了,江汉平原的家家户户至少也能收获十多斤油的,丰收时有的人家会有上百斤。这油,一年下来,也吃不了那么多。多的呢,家中当然不好存放,那就存到油铺里去。等到油吃完了,再到油铺里去取。存在油铺,也不用交税。油铺老板呢,存户的油存在这儿,利于周转兑换,有时也能赚些差价。

我的姑父就开着这样一家油铺——为民油铺。姑父姓魏,儿子叫魏民。这样给油铺取名,算是谐音,也取个吉利,图个好名声。这个名叫龚场的小镇,其实还有更大的一户王家大油铺,门面宽,油桶多,存油户头也就多。姑父不声响地经营着他的为民油铺,管着他一大家子人的生活。

这一年,是1988年,姑父家的油铺刚开张不久。我刚上初中,暑假时就到姑父家去玩。他家里有比我大不了三岁的表哥魏民。魏民没考上高中就辍学了,在家跟着姑父学做生意。我认真地观察着他们家的油铺,窄小的门面,只有两个油桶,一个存菜油,一个存棉油。姑父呢,时不时走进屋子,又走出屋子,那是在观望着,看有没有新的存油户来。姑父爱抽烟,右手夹烟的食指和中指熏得黄黄的。偶尔,会有住得近的农户拿了二三十斤油菜籽来兑油。姑父不慌,先递上烟,唠上几句家常,然后才开始过秤。姑妈常在一旁叹气:这没有生意,怎么过下去啊。表哥魏民和我就不出声了。谁知,春节时我到姑父家去,油桶变成了四个,门口用红纸写上了大大的“生意兴隆”四个字。他家的账本也变厚了,看来存油的农户是多了不少。第二年,油菜收割的时候,存油的农户在姑父家排成了队,等着姑父给他们——过秤、记账。表哥魏民也穿上了一件新的上衣,海军衫,那是我想了几年都没能得到的衣服。我问过表哥魏民:“那个王家大油铺呢,怎么样了?”表哥魏民一脸的自豪:“几乎快要散伙了,他家的油桶,卖给我们家了,他家的存户,都转到我们家来了呢。”

我就要上高中了,那个暑假,我又到姑父家去玩。姑父很高兴,拿了二十元钱,让魏民和我一块上菜场去买肉来吃。买了两斤肉,魏民接过找回的零钱,打开一看,少找回了一元钱。他对着肥胖的肉铺老板说:“肉是七元一斤,这两斤肉十四元,你应该找回六元,可是你只找回了五元。”胖胖的肉铺老板很不情愿地递过一元钱,说:“你是为民油铺的小子吧,你家老头做生意,前年的时候,给好多的存油户多找了一元钱的,你小子倒变精明了啊。”表哥魏民一愣,但还是回了一句:“你放屁,不可能的事!我家老头的算盘精着哩。”

说归说,一回到家,魏民就翻出了前年的账本。那是第一年的账本,每一笔账都记得清清楚楚。魏民用计算机算账,我用口算。果然,为民油铺开张的第二个月就出现了多找一元钱的事儿。比如,每斤油菜籽加工费三毛钱,存户三十四斤油菜籽得交加工费拾元两角,人家给了十五元,姑父就找回五元八毛钱,这就多找了一元钱。也就在这一年,几乎所有的存油户都多得了找回的一元钱。

魏民很是生气,嘴里不停地向我抱怨:想不到啊,一向精明的父亲这一年像中了邪一样,总是算错账,你说你说,一元钱,我一天可以吃上两个油饼哩……

魏民拉着我,去向姑父问问理由。姑父正坐在厨房里喝酒,没等魏民开口,他倒先说开了:“小子,仔细算算,我算错账了吗?你将这些年的账合起来算一算看。有些账啊,是要计算总账的,不要只看着眼前哩……”

我将魏民拉了出来,魏民还是一脸地疑惑:“老头为什么说没有算错账啊?为什么啊?”我也连连摇头。

后来,我读高中,上了大学。有一天晚上睡觉之前,猛然醒悟:我的姑父啊,真会算账。

而在那个名叫龚场的小镇,表哥魏民仍然经营着他的为民油铺,一直生意兴隆。

1979年的一碗米饭

王天银又端起了碗,贴近自己的鼻梁,伸出发白的舌头,用力地向前凑了凑,算是够着碗了。那白底蓝边的大碗边的一小撮面糊,极不情愿地被他的舌头拉进了他空荡荡的嘴里。

那嘴,像口窑洞,还开着。丢在黑色小桌上的大碗,也像他一样,张着嘴,凶狠狠地瞪着他。

家里的孩子多啊,一年生一个,一个紧挨一个,像拔萝卜一样,六个了。大龙、二龙、三龙、四龙,还有大凤、小凤。

孩子们比他王天银还饿。婆娘爱枝用家里最后的一团面粉,和着两大瓢水,熬成满满一大锅面糊。那水还只是冒着热气的时候,三龙、四龙就向着灶边凑了过来。锅里的面香还没散开的时候,爱枝已给六个孩子一人盛了一碗。然后,给60多岁的母亲也盛了一碗。看着锅底,爱枝不声不响地加进了半瓢水,这才有了夫妻两人一人一碗水面糊。

“天银,天银,得上工了。”门口是小队长春平在叫。王天银是小队的会计,管着小队的账本,平常也帮着小队长春平吆喝社员上工。王天银跑出了家门,朝着小队牛棚跑去。牛棚边挂着一口铁钟,他拿出根铁棒,当当当地敲起来。社员们像出笼的鸭子扑向河边一样,向田地里四散开去,耕田的,锄草的,施肥的,各做各的事去了。王天银呢,拿出个算盘,噼噼啪啪地拨个不停,一会就和小队长春平说会话:“二牛家今年借粮多了,三百六十多斤了哩,老张头家最好,下地的人多工分多,分的粮食也多……”春平就着烟斗,嘭,嘭,一口一口地抽着旱烟,时不时地嗯一下。

这一年的账查得早,才过了冬月初一,乡里就来人了,会合大队部的老刘会计,查了小队的账。将王天银的账本打开的时候,王天银正在家中煮着米饭,挨个儿分给六个孩子,然后盛了满满的一碗,双手递给卧在床上的母亲。其实,每年一进入腊月,王天银就会将手中的账本清理好,等着年终查账的人来查。不想,今年查得早。结果,正如小队长春平所料,小队的账本上出了问题。王天银做了假账,贪污了二百四十七元。这在1979年,当然是件天大的事了。

当天,王天银就被送进了乡派出所。第二天,县检察院立案。不到一个月,县法院的判决书下来了,王天银刑期三年。

服刑的王天银服从管教,有时还帮着狱警做少数犯人的思想工作:“你看看,我是个小队的会计,也算是个干部了吧,但为了家中的六个孩子,为了我的老母亲能活着,多么听话的我起了邪心,贪了钱,应该服法才是,好好改造,才是出路啊……”

除夕那天,监狱改善了伙食,每人三块肉,一碗米饭,不再是平日的菜叶汤和照得出人影的稀饭。同号的狱友一个个高兴地敲起了饭钵,唱起了歌儿。可他们转过脸来,看到平日里帮着做思想工作的王天银,正默默坐在一旁,对着正冒着热气的白花花米饭发呆。年纪最小的“小猴子”用筷子敲了下他的脑袋,王天银倒哭了起来:

“老天啊,今天要是我的妈在这儿就好了啊,我快七十岁的妈在这里,她就可以吃到这碗白白的米饭了。”

一旁的歌声停住了,正用筷子敲打饭钵的手也停在了半空。

责任编辑/董晓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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