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
2016-01-06陈柳金
陈柳金
接到那个电话时,我刚送完酒回到店里。看了一眼酒柜上的瓶子们,浅浅地笑了,今天总算有了点小生意,那些瓶子也闪烁着活泛的光,像酒后之人的脸,红得酱紫却流光回转。仿佛喝下去的不是酒,而是多年的时光,所有日子中的阳光和月色浸泡成一壶液体,那味道,辛辣辛辣的。我不知道怎么恁多人喜欢,昂起脖子咕噜咕噜地喝,把旧时光都喝下去了,哪有不醉的道理。而我,一边把时光卖给人们,一边又把他们拉回现实的时光里。
现在,我正要赶往一家酒店,为一个喝了酒的老头服务。我打了常海岸的手机,那个电子娘们说“您拨打的用户不在服务区”,这脚底抹油的又不知到哪鬼混去了。我这地方不太好打的,便在手机上点了“滴滴打车”,摁下语音键说了地址,很快,一辆滴滴车便来到跟前。
拨通老头的手机,他叫我上房间去,今晚喝得有点醉。敲开房门,摆了两张围台,十几二十双眼睛齐刷刷地扫过来,我下意识地闪了一下,好像躲开射来的一排箭簇。桌上的大盘小碟已是残汤剩水,摇杯里还盛着酒,一股浓烈的辛辣味扑鼻而来,我又闪到一边,如躲开一道瞎飞乱撞的旧时光。
这些眼睛明显是忧郁的,似乎刚经历了一场锥心之痛,或者席间谁说了一通勾起集体追忆的话。我记着自己的事,与这些眼睛没有交流的必要,便搜寻那双显老而有神的眼。他竟然坐在首席,颔首微笑着,脸像只红灯笼椒。他站了起来,举起酒杯说,让我们干完杯中酒,一起为善良的灵魂升上天堂而干杯!十几二十双举杯的手簇到了一块,我听到玻璃轻轻碰击的脆响。老头抬脚离席,众人毕恭毕敬地把他送到门口,他做了留步的手势,那些忧伤的步子便停住了。老头苍老的步态紧跟着我轻盈的步履,他趔趄了一下,我赶紧搀扶着他。他把一串钥匙塞给我,有点颤抖,有点迟重,眼睛微闭着。我果断接了,在手上抖得哗哗响。我是想用这响声让老头醒着,万一他睡过去,后面的事情就不好办了。
终于找到了车。扶他坐在后座,头耷拉着,眼睛很放心地合上了,他也许又回到了某一年的旧时光里。我发动车子,两道车灯刷亮前方,用力排遣开如水的迷离夜色。
这时,我接到了常海岸的电话。他还是那副轻佻的口气,咋啦,想俺啦?俺正闲着呢,兜了半个城才逮到一瓜半枣!我没好气地说,我在工作呢,刚才不知死哪去了,现在没你的事!常海岸得寸进尺,说,又逮到大鱼了?小心自己被吃了,剩下一副鱼骨架俺可不去收拾!我说了声“呸”,就是这个重音节把老头吵醒了,他坐直了身子,看了看窗外。我们正经过东江边,江水在夜色里微波荡漾,也像喝醉了酒,甩出一个个罗圈腿,扑通一下摔倒在河床里,再也爬不起来,半梦半睡地打着轻鼾。
老头忽然说,把车停路边!他走下来,打开车尾箱,拿出一个长筒状的东西,走前几步摆放在堤岸上。我坐在驾驶位,不紧不慢地看着老头掏出打火机。嗤!火线燃尽——扯心肝的啸叫声冲起一道火光——砰!艳丽的烟花瞬间绽放。这个镜头投映在江面,江水悸动起来,终于醒酒了,水流的速度一下子加快,要把这惊艳的光与影送到夜的深处。
老头双手合十,像一个默立的雕像。
我的眼睛亮闪闪的,但脸无表情,我来这个城市几年了,从来没有一束烟花为我绽放。我觉得自己是个靠墙墙倒、靠人人跑的倒霉蛋,开酒庄之前,我跟常海岸合伙跑的士,还没回本,这城市就来了场大扫黄,秋风扫落叶,大街上稠密的人群被扫得七零八落,我总是用散乱的眼神可怜兮兮地巴望着逮个剩男剩女,总算来了一个,我还弓腰虾背地拉开车门,再蓄着劲关上,生怕惊跑了剩客。这与之前用力把车门甩上时的劲道差了老远,嘣!钝响——嘣!脆响——嘣!彻响。
这样下去,我和常海岸为了拿出租车指标付给公司的八万元茶水费猴年马月才能挣回来。分摊的四万元还欠着常海岸,他不急,我急。他说,欠着就欠着,反正这辈子你跑不掉了!我压根不想把自己搭进去,但我得拖着,便佯装红腮怒目道——你以为你是谁,值得我欠一辈子的人还没出现!常海岸倒是打开汤姆猫手游,对着屏幕笑得嘎嘎响,汤姆猫也用滑稽的腔调大笑,简直要捅破天。
说实话,我并不讨厌魁梧的常海岸,但也说不上喜欢。所以他一再央求我跟他住一起时,我没有松口。像他这样一个比热锅还热的北方汉子,你贴近了,迟早会变成一条烤鱼。他总说我是一个冷面人,正好消解他身上的高热卡。他还信心满满地说,出租车生意迟早会好起来的,政府正准备救市呢!
又干耗了两个月,现实摧毁了常海岸的论断,我们还是蔫不拉几地熬着。我上白班,他上晚班。后来又换了班,他上白班,我上晚班。都没用,一点春天的迹象都没有。不能再耗下去了,我已经两个月没给老母亲寄钱。我能想象母亲挣扎着爬起身仰靠在床,调匀呼吸,发出一声深长的叹息。她的力量全在上半身,而下半身,几乎失去了知觉。如一株半朽的腐木,下半段已枯败,上半段却还伸出蓬勃的绿叶。母亲中风在床,大概有半年时间了。
我太不争气了,眼睛噙着泪,空洞地盯着天上的云层,在日光下轻微地游动着。山不转水转,我想了很久,决定承接下一个朋友的酒庄。
那晚,我请常海岸上安徽菜馆,他喜欢臭鳜鱼那种似臭非臭的味道。我拿出一瓶古井贡酒,说,今晚我陪你喝!常海岸差点眼珠子都蹦了出来,咂着嘴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要不是今晚俺要走桃花运,就是你在路上捡了个金戒指!我认真地说,都不是,今晚吃的是散伙饭!我顺势把事情挑明了,常海岸的脸一下子成了木刻版,他原来脸上的活色生香全跑到了菜肴上,头秃鹫似地垂着。臭鳜鱼、毛豆腐、和合腰子,虽然阵阵香味轮番攻击着他的鼻子,但筷子只象征性地动了动。直到我说,那四万元我尽快还你!他仰起脸说,悲哀,悲哀啊,原来俺在你心里就是那四万元的分量!他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一瓶几乎都是他喝光的,而菜,只扒拉了几下,那条臭鳜鱼愣愣地张着无辜的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把恁大一个人搀扶进出租屋的,重重地摔在床上时,他紧紧地用手箍着我,我一惊,使劲挣扎,他却箍得更紧。我知道自己掉进了狼蜘蛛的网里,越是反抗便越陷得深。快要窒息时,我狠狠地在他胳膊上咬了一口,常海岸大叫一声松开手,我跑出门,整了整乱发和身上的白衣服,丢了魂儿似地赶回刚盘下来的酒庄里。
常海岸发来一条微信——真的散伙了?连个念想都没留给俺!
我没理,有些事越理越乱。
白天,除了给客户送酒,我几乎都在酒庄。作为一个女子,保持店面整洁和自身洁净是最基本的素质。生意比意想中的要冷清,每天仨瓜俩枣的,仅够对付店租和日常开销,有时连伙食费都没着落。本来酒在这个城市里是仅次于饮料的消费品,但没想到全国上下大刹吃喝风,交警又严查酒驾,加上大扫黄的连锁反应,酒行业也受到了冲击。哎,我就是这命,靠墙墙倒,靠人人跑。我真想把自己托付给常海岸,省得一个女人家背负着债还要没日没夜地为半死不活的生意操碎了心。而我还是咬咬牙,用干净抹布为瓶子们细细地擦拭。
你的骨子里再怎么清高,都得面对烟火人间。有一天上网不经意看到酒后代驾的信息,我灵光一现,何不开设代驾服务?于是,我印了名片,正面是酒销售项目,反面是酒后代驾服务项目。
接到的第一单生意就是那个老头。他似乎对我颇有好感,上次把他安全送回家后,他说,下次还找你!我存下了他的手机号,才两天,他又叫我了。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在江边燃放烟花,回到车里时竟然说了一句匪夷所思的话——我佛慈悲,灵魂上天堂,从此得永生!我没向老头追问这话的缘由,我记着自己的职责,不该问的话别问,惹客人厌烦了还不是堵了自己的路?老头又昏昏地睡了过去,我凭着印象往前开,居然找到了他住的小区。谁叫我曾经是一个职业的士司机呢,方向感再好不过了。
老头走下车时脚一软,我只得把他扶上楼,摔跤了对谁都不好。我在他开门时转身要走,他说,犯酒渴了,帮我泡壶茶!我没有理由拒绝。房子不大,却很整洁,似乎还有一股檀香的味道,我跟着他进了书房。
一副绣着观世音的唐卡悬挂在墙壁正中,前面是一座神龛,燃着一炷香。而靠另一扇墙的书橱里悬着十几挂手串,还有一个铃铛手环。我的眼睛定住了,那些手串于我很陌生,而唯有这手环是熟悉的。母亲在我出生时就给我戴上了,直到上小学才拆下来。母亲一直替我留着,说等我的儿子女儿出生时再给他们戴上,这可是辟邪保平安的吉祥物。
我的感情到现在还是一张白纸,很多男人想写上一笔,当看到他们拙劣、轻浮、毛躁的手时,我就恶心了。宁愿空着,也不愿被当作一张随意划拉的草稿纸。青春经不起这么糟蹋,要写就让有血性、有担当的手来书写。所以谈生儿育女早着呢,连爱情都八字还没一撇。但不知怎么,我一看到那只手环,眼睛就勾直了。
其实老头自己能泡茶,他只是想找个人一起喝茶,而我,也许就是最好的人选。他泡了壶金骏眉,金黄的汤色浮起一股热气,飘向摆在茶几一端的云竹,很淡雅,很清丽,还有几分缥缈。相对无言地喝了几杯,他说,我喜欢你穿白衣服,这样超脱自然!我浅浅一笑,说,习惯了,穿其他颜色的衣服觉得别扭。他说,你穿白衣服好看,很显气质,喜欢听佛歌吗?我眼睛一亮,他说,我给你唱一首敬善媛的《莲心曲》吧!
任处池塘,水荷清香,郁郁污泥,养我其芳。
不为风摇,不为雨藏,任君来去,守我天朗。
本无所染,明妙坦荡,垢净分别,于我何殃。
高华岂慕,低秽怎伤,月圆天心,觉此华章。
自在腰身立沙洲,浮云闲映碧波心。
采莲歌中根尘断,天涯无处不知音。
老头唱得如此柔曼、空灵,词也是我喜欢的风格,正契合我此时的心境。一种清雅之风涤净了他身上的迟暮之气,我轻轻地拍起手掌。
他说,我为逝者念佛经,为生人唱佛歌。
我不解。他递给我一张名片:普济安养院,邹敬仁院长。
——以后我可以带你去看看。这是一所公益性的安养院,接收的都是医院放弃治疗的垂危病人,我们用念佛静养取代打针吃药,以佛心的广大和慈悲传送临终关怀。原来在医院痛得生不如死的病人,在佛经的强大气场里,能神奇地减缓病痛,《地藏经》、《般若波罗蜜多心经》、《金刚经》、《大悲咒》,我和弟子们每天为他们念经,用世界上最玄妙的音乐带他们走进一道远离尘俗的清净法门,直到把他们没有痛苦地送往西方极乐世界……
不知为什么,我并没有对这老头和他从事的工作感到害怕,反而有一种踏实感。死是每个人都要经过的一道门,老头却用佛法将死化成了生,生生死死,死死生生,生死轮回,循环往复。人生从来就是从一个未知走向另一个未知,又从一个世界走向另一个世界。
我说,看得出来,你对这项工作很喜欢。
——这是一项事业,事业远比工作要有分量。但我也很纳闷,他们的亲人总是忙,从他们生病在床时忙到撒手西去,请一个护工全程护理,中间只象征性地过来探望,好像工作远比生命重要。很多子女跟长辈说不上几句话就闹别扭,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两代人的代沟,明显摆在那,他们的子女在这种时候还有什么不能放下的呢,怎么非得较上劲?后来子女探望的次数越来越少,直到亲人离开那天,他们才放下手头的工作聚到一起,那天也许是他们人最多最热闹的一次。办完丧事,他们会请我上酒店,在席间央求我唱佛歌。我唱了一曲又一曲,他们表情忧郁,心里却很快活。该结束的终于结束了,该继续的还得继续!
我想起了什么,问,为什么要在江边放烟花?
——那是对逝者祈祷的另一种方式,愿他们的灵魂升上天堂,往生的日子如烟花盛开!
我忽然觉得这个老头很可爱,世间竟然还有人如此敬重生命和灵魂。我正想说什么,他微闭上眼,也许酒劲又上来了,索性伏在茶几上。我不想吵醒他,轻轻打开书橱门,取下手环,往手腕上套,居然很合适。
大约晚上九点,我在店里拖了地,为那些瓶子们净了身,正要拉下卷闸门,一辆的士停在门前,常海岸走下车来,踱进店里,伸手摸了摸那些瓶子。我对那双手有点厌恶,想喝住又止了口,毕竟我还欠着他的钱。
常海岸说,不用怕,即便你是小白菜,俺也不是黄世仁,今晚不是来催债的。
我怕他胡来,说,快了,再过段时间就能还上了。
常海岸手一摆,说,今晚不谈钱的事,别皇上不急太监急,俺今天开心,拉你去兜兜风!
我说,改天吧,太晚了。
常海岸哪里肯罢手,不由分说地把卷闸门拉下来,推搡着把我送上车。我们便漫无目的地穿梭在城市的缭乱灯火里。
后来还是在一间酒店门前停了车,他掏出烟来,慢悠悠地抽完,又掏出手机玩汤姆猫手游。他说,路漫漫其修远兮,不如我们打的吧,汤姆猫就用快语速说路漫漫其修远兮,不如我们打的吧。他说女人一生喜欢两朵花:一是有钱花,二是尽量花,汤姆猫就用快语速说女人一生喜欢两朵花:一是有钱花,二是尽量花。声音尖细滑稽,而我听着很是刺耳,真想把常海岸当汤姆猫狠狠扇两记耳光。
大约又等了二十分钟,酒店走出几个人来,其中一人上了门前的奥迪。
常海岸发动车子,跟着奥迪绕行几个红绿灯,在一修地铁的路段,常海岸猛踩油门,蹿到奥迪旁边,轻轻刮蹭了一下,两辆车同时踩刹。奥迪车上跳下一个飞机头,像野兽一样恶狠狠地蹦来,扯住常海岸的衣领拉出驾驶室,酒气熏天地大骂,瞎了狗眼了,怎么开的车!身材高大的常海岸并不恼怒,慢条斯理地说,这位小兄弟,喝醉酒了吧,方向盘咋打那么急,要不报警处理?瘦弱的飞机头酒醒了大半,知道遇上碰瓷的了,但醉驾违法,真报警的话后果不堪设想,便压低声音说,大哥,别,咱内部解决!常海岸伸出四个指头,说,我也不想多要,四万!飞机头哭丧着脸说,太多了,我哪里拿得出!常海岸拉下脸来,少废话!转脸对坐在车厢里的我说,快,打110!飞机头赶紧道,别报警,我这就去拿钱!常海岸说,叫人送过来,要快,扔到前边公交站的垃圾桶里!飞机头蔫头耷脑地拨了个电话。
紧接着,我的手机响了,是那老头,叫我十分钟内赶到酒店。我打开车门,骗常海岸说有个大客户找我买酒,估计很快能还上你的钱了,没等他阻拦,我便伸手拦了辆的士,逃命似地往酒店赶。老头已焦急地等在停车场,手里提着个塑料袋,喷着酒气说,快,十万火急的事!我发动引擎,狠狠地踩油门,车简直是飞起来的。我闻到了酒精味和汽油味混合成的一种怪味,正乘着啸叫的风灌进我的胃里,翻江倒海,我很想呕吐,但竭力忍着。伸手拧开音响,却是佛经:
南无喝啰怛那哆啰夜耶/南无阿唎耶/婆卢羯帝烁钵啰耶/菩提萨埵婆耶/摩诃萨埵婆耶/摩诃迦卢尼迦耶……
我正想关掉,老头制止了,说,阿弥陀佛,佛祖保佑!
好像我们正赶往一个恶鬼当道的地方,头皮一阵发麻。而我的眼睛、手、脚、腰,甚至呼吸和坐姿,都体现了一个职业司机的良好素养,果敢而精准地超越了前面的一辆辆车。
十分钟后,我们竟然出现在那个修地铁的路段。常海岸跟飞机头还僵持着站在那,两辆车也怄气似地挨在一起,旁边的车流只能缓慢通过。老头说,开到公交站。经过常海岸和飞机头时,我的心咚咚跳,猛踩了一下油门,车快速往前冲去。虽然车玻璃紧闭着,但我还是生怕被常海岸认出来。老头走下车直奔公交站,把手里的塑料袋扔进旁边的垃圾桶。我大体明白了什么,但我不能捅破这层纸。虽然那个飞机头酒驾违法在先,但常海岸的做法在法院的判决书里会归罪为敲诈勒索,而我既成事实地成了帮凶。这点法律常识我还是懂的。
老头回到车里时,并没有异常的反应,好像只是丢了几块砖。我保持着一贯的冷漠,当作什么也没看见。天上升起一轮圆月,快十五了吧。我喜欢月亮那种纯粹而晶莹的白,就像我喜欢穿白衣服一样。白色,并不代表单薄,而是丰盈和淡定。正适合我,表面看起来淡漠,内心却像水草一样丰茂。
老头呼出一长溜气,终于打破了车厢里的烦闷。小雪,你说人活一辈子是亲情重要还是金钱重要?我没接话,我知道老头并没想着让我陷于尴尬之地。果然,他接着说道——
昨天,又有一个老人走了。她的丈夫早几年不在了,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却远在美国工作,听说是硅谷高科技公司的CEO,一年到头不分昼夜地忙。她要把母亲接到那边养老,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家,加上一年又难得回来一次。但她母亲却死活不肯去,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死也要死在家里。为这事,母女俩闹得很僵,女儿甚至说再也不管她了。就在女儿气咻咻地返回美国后,做母亲的身体出现了状况,去医院检查是肝癌晚期,她瞒着没有告诉女儿,不想让刚返程的女儿又请假回来,她知道女儿所在的公司管理很严。医院已不接受手术,等于给她下了死亡判决书,她什么都想通了,只求没有痛苦地离开这个世界,便通过关系住进了普济安养院。刺心的疼痛已使她眼睛凹陷,身体枯瘦,完全没了人形,我和弟子们每天给她念经,佛音减缓了病痛。女儿到底知道了母亲的病情,却苦于一下子请不了假。她在电话里跟女儿说,你放心吧,我在菩萨身边没有疼痛,你也不要问心有愧,这都是命,谁也改变不了。听妈一句话,以后离开那个鬼谷,阎王一年到头把你当推磨鬼,生命都折腾没了,再多钱也是白搭!
这位母亲终于还是在女儿回来之前走了,她走得很安详,完全不像犯过重病的样子。她女儿今天才赶回来,送走母亲后我将一个盒子转交给她,这是她母亲临终前托付我的。她打开的时候,哭得稀里哗啦,你猜里面是什么,原来是小时候母亲给她戴过的铃铛手环。今晚,她一家人请我吃饭,她说在美国读了五年博士,这五年一边当家教一边苦读,累得昏天黑地。没想到毕业后好不容易进了硅谷当芯片设计工程师,也是没日没夜地忙,三年都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今年混了个CEO,担子更重……
不知不觉间,车子又经过东江边。老头叫我停车,我摁下窗玻璃,天上的月亮很圆、很白,像刚淘洗过的玉石,剔亮地挂在夜晚的脖子上。老头又从车尾箱拿出一个烟花筒。随着那声长而尖厉的啸叫,烟花璀璨地绽放在明亮的夜空里,玉石的光泽转眼变得五彩斑斓,之后又复归原来如水的银白。老头依旧双手合十。我静静地坐在驾驶位上,那或许就是天堂的颜色,所有的繁华过后都得返璞归真地恢复素淡的白。也许这样,每一个灵魂才能获得永生。
老头又邀我上去喝茶。檀香味如一只手牵引着我,一直把我拉到书房。唐卡上的观音如常地微笑,檀香轻烟缭绕,云竹清雅依然。一切都没什么变化,但此时坐下来的我,心里却有一头小鹿在横冲乱撞。我尽量按捺着,但那头鹿很躁动,直搅得我心神不宁。我想,要是那个飞机头丢下车跑了,喊来一帮兄弟杀个回马枪,又会是怎样的结局呢?
老头往我杯里斟茶,我装作不徐不急地喝着,老头的神情也跟往常没有异样,舒泰、平和,我很佩服他能藏得住事。我说,我想听佛歌!他唱了一首黄帅的《研茶》:
轮回千百世/朱颜仍未改/红尘辗转多少回/还归土一抔/明日蒙不弃/今日不可得/笑揽苍松向云坐/半在云雾中/半在青山外/茶浓兴方至/更深禅未艾……
一个身披俗尘的女子在幽婉的旋律里往深山幽壑徐徐而行,风穿密林,峰隐翠岚,鸟鸣啾啾,流水潺潺。纵使我欠下了人世间的万重债,结下了红尘中的万般孽,在这远离喧嚣的山谷里也能放下一颗被俗世所累的心。我跟随着这个爱念佛经爱唱佛歌爱放烟花的老头,他身上萦绕着一种生生不息的气场,能避开尘埃和声嚣,阻止病痛和悲苦的纠缠,为神圣的灵魂找到去往天堂的路。天堂大概就是桃花源那样令人神往的地方,芳草鲜美取代了人心荒芜,落英缤纷取代了情世浮华,良田美池取代了广厦豪车,鸡犬相闻取代了明枪暗箭……
一只手伸了过来,紧紧地攥住我的手。做我的干女儿吧!老头用不容置疑的眼神看着我,好像这是他考虑了很久的决定,今晚终于找到了合适的时机,郑重地向我征询。我犹豫着,要是在今晚之前,我也许会答应。那个飞机头一定已认出了我,他以后向老头控诉起我的罪行,我还怎么抬得起头来!
我说,你不是有个儿子吗?
他说,我说的话,在他那里就是过巷风!
我说,佛法无边,你一定会有办法的。
他说,跟心中无佛的人谈佛简直是对佛的亵渎!
我说,佛慈悲为怀,点化众生,就算石头也会开成花朵。
他悲哀地说,我何尝没试过,一点都没用。他早几年就不愿跟我住一起,叫我给他买房、买车。整天跟社会上的狐朋狗友混在一起,只有要钱的时候才给我打电话。假如有一天我生命垂危,也会像那些人一样住进普济安养院,徒弟们为我一遍又一遍地念佛经,而我身边却一个亲人都没有,直到孤独地离开这个世界……
我啜了一口茶,完全不是味儿。他站起来,走到书橱前,说,这些手串都是那些人的家属送的,他们一年到头忙着事业,从来不缺钱,缺的是时间。当他们看到亲人在有生的日子里没有痛苦,心里比赚多少钱都开心。他们甚至要给我送钱、送房、送车,我坚决拒绝。他们中的有些人便改为送手串,推辞不掉,只有收下了。不要小看这些手串,都是价值不菲的藏品。这是印度小叶紫檀手串,这是花奇楠手串,这是条纹乌木手串,这是红豆杉手串,这是天然南红手串,这是海南黄花梨手串……最便宜的都在一万元以上,你随便选一串吧!
我当然心动,也许一条手串的价值便足够我还清常海岸的四万元,但我不能接受这么贵重的物品。老头却用一种信任的目光看着我,好像我不收下,就是对他的极不信任。我的目光在手串上游走,最后盯住了那个铃铛手环。我轻轻地取下,戴在手上。
老头欣喜地说,这是我儿子小时候戴过的,要是喜欢,送给你留个念想!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常海岸。我一惊,磕了。我对老头说,有点事,改天再来喝茶!他很是失望,我知道他想我叫他一声干爹,但我实在叫不出口。我甩动手臂,铃铛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老头痴痴地看着我走出门。
楼下,我拨通常海岸的手机。他大着嗓音说,真不厚道,在这节骨眼上甩了俺,幸好那小子是个怂包,乖乖给俺送了钱。俺在安徽菜馆,过来陪哥喝两杯!
我要是不去,真的有点说不过去,便打了辆滴滴车。菜已上齐,跟上次点的一样,臭鳜鱼、毛豆腐、和合腰子。酒,也是熟悉的古井贡酒。常海岸指着我面前的杯子说,先自罚一杯!我迟疑片刻,仰脖喝了,忍着辛辣,五脏六腑似乎漫过一股滚水,转眼间浑身燥热。旧时光除了有日子的颜色,有岁月的味道,还有时间的温度。我不经意瞥见窗外的月亮,似乎微微动了一下,意外地染上了一层红晕,我摸了摸脸,滚烫。
常海岸为我夹了一块臭鳜鱼,说,人间美味,算是还你上次的!我没动筷子,压根不喜欢这怪味。
呼哧呼哧,看着他的馋样,我感到很陌生。常海岸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贪婪,当初和他一起跑的时可不是这样的。哪怕有客户的钱包掉在车上,他都想办法找到对方,原封不动地交还。那时,我觉得他是可靠的,所以在我孤独无助的时候,会萌生靠在他肩膀的想法。才多长时间,他就变了,如此不择手段地掠取钱财。
一条鱼只剩下了骨架,刺拉拉地戳在眼前,但常海岸还举着筷子去找鱼肉。我心里一阵恼怒,伸出筷子挡住了,喝道,小心鱼刺,不该吃的就放弃,否则你会付出代价的!
常海岸似乎没有听我这么大声跟他说过话,更没有看过我这么疯狂地喝酒,竟怔住了。我一连喝下七八杯,终于歪倒了。
我能感觉到常海岸搀着我上了的士,把我扶躺在车后座。车子奔走着,我听到风声和灯火交欢的声音,我很兴奋,嘴里嘟哝着,海岸,海岸!我没有听到他回答,伸腿猛蹬了一下前座的靠椅,常海岸终于说话了,快到了,拐个弯就到你家了!我大着舌头说,海岸,我们去宾馆吧!常海岸说,别闹了,俺不会乘人之危的!
我的心无比落寞,恍惚间看到月挂中天,月色洒满这个醉意朦胧又欲望横生的城市。一股滚热的旧时光在身上狼奔豕突。
我是在翌晨醒来的,太阳穴针刺般疼痛,整个人有一种抽丝剥茧后的疲累。我虽然卖酒,但很少喝,更别说像昨晚一样发了疯似的喝怄气酒了。酒这东西,喝的是心情,高兴的时候能喝一缸,郁闷的时候一瓢就醉。现在想起昨晚那股疯劲,心里有点后怕,胃像被什么揪住了,一个劲地倒腾,喉咙直痒,很想呕吐,赶紧翻身起床,手碰到了什么,一看,是两万块!
手头一直很缺钱,这两沓钱对我有很大的诱惑力,但它们却像烫手山芋,我不敢碰。一口气喝了杯温开水,胃总算舒服了点,但丝毫没有食欲。
我该给母亲打个电话了,响铃好一阵,传来窸窸窣窣声。电话放在床头柜上,但离母亲却是那样远。她一定是双手撑起身子,用力前蠕,颤着伸出手仍然够不着。好不容易抓着话筒了,又使劲撑起身子靠在床上。
我说了声,妈!电话那头遥远地传来母亲的喘息声,小雪,在外要注意自己的身体,钱是流水人是金刚!我的心一沉,眼泪不争气地滚了出来……母亲病了,我却不能在她身边,我还能为她老人家做点什么?我紧紧地攥着那两万块,咬了咬牙,还是放弃了,虽然我已两个月没给母亲寄一分钱。
晚饭后,接到一个老客户的电话,急着叫我送几箱白酒。我点了“滴滴打车”,却好久没来,真见鬼。试着打了常海岸的电话,他居然在家,我叫他把车开到酒庄,顺便帮我看看店铺。他把酒搬到车后座,回到店里玩起了汤姆猫手游。我一个人开着车上了路。
经历了一拨子事,我感到自己真的时运不济,就是这命吧,命里只有三斗米,走遍天下不满升。但我还是巴望着这生意能一夜之间好起来,把常海岸的旧债还了,租一套像样点的公寓,再买一台二手车,白天穿过繁华的街市去送酒,晚上一身素净地为喝醉酒的客户代驾,把他们一个个送回家。很自然地,我又想起了那个想认我做干女儿的老头,虽然他有一个不听话的儿子,但谁又能事事如意呢。他是个好人,他的佛歌很好听,这就够了,此生能遇上这样的人也是一大幸事!
车子不知不觉到了东江边,水波微漾,月色皎洁,这么美好的夜晚,我有了几分醉意。
后面忽然一辆奥迪蹿了上来,急速地超到前面,一阵急刹。车门呼地打开,三四个人手抡器械奔来,我一惊,正想踩油门横冲过去,他们已挥出棍棒和砍刀,车玻璃哗啦碎了,我的头被铁器狠狠地击中,身上划出一道深深的口子。车后座的几箱酒也受到了连累,一股浓烈的酒味飘散开来。我能感觉到一股温热浓黏的液体从头上流下来,经过脸颊、脖子、前胸、肚脐……
隐隐约约看到一个飞机头走前来,似乎惊叫了一声,你们搞错了,怎么是个女的!潜意识告诉我,他们错把我当成了常海岸,这就是命吧!我取下手上的铃铛手环,叮当作响,吃力地递到他手里,气若游丝,半个字也吐不出来。飞机头迟疑着接了,手颤抖着,大叫道,你们这帮瞎狗眼的,把事搞砸了!
我的手机响了,这个时候,我知道是谁打的。我竭力睁开眼,看到月亮惊心动魄地挂在天上,刷亮了我身上的白衣和鲜血。我在心里说,老头,帮我放一束烟花吧!
紧闭上眼,属于我的世界慢慢跌入黑暗,仿佛看到江上啸叫着升起一股火光,从发着辛辣味的旧时光里腾空而起,绽放出一朵硕大的花,那么娇艳,那么动人。一双轻逸的白色翅膀正离开沉重的肉身,离开纷繁的浊世,飞向一个令人神往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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