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大的长征之一 十送红军 —— 一九三四年十月·江西瑞金
2016-01-06王树增
王树增
伟大的长征之一十送红军—— 一九三四年十月·江西瑞金
王树增*
编者按:长征是中国贡献给世界的壮丽史诗。经过长征的中国工农红军,成为创建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武装力量。《人类一○○○年》评价道:“从此,中华人民共和国带领着世界上五分之一的人口进入了社会主义。毛泽东使数以百万计的人们看到了农民推翻了几百年来的帝国主义统治。”2016年是中国工农红军长征胜利80周年,本栏目“伟大的长征”专题连载著名军旅作家王树增的系列文章,和读者一起重读长征,一起重新领受人类精神中的不屈与顽强,以及在历经一切艰难险阻后中国共产党人矢志不渝的理想信念。
* 王树增,著名军旅作家,专业技术3级。著有长篇纪实文学《长征》《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朝鲜战争》等,曾获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大奖、鲁迅文学奖、曹禺戏剧文学奖。
关于军事大转移的计划,博古与共产国际往来多封电报。但是,令博古和共产国际军事顾问李德没有想到的是,就在中央红军即将离开苏区的时候,中共中央与共产国际的电报联络突然中断了。中断的原因很久以后才知道,是因为共产党上海局连同秘密电台一起被国民党秘密警察查获了。秘密电台的丧失,切断了中共中央与共产国际的联系,而此时的中国工农红军即将转战于崇山峻岭与急流险滩之间,恢复与共产国际联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这一局面导致的直接后果是:共产国际的大员无法再对中国共产党人发号施令了,而那个戴着高度近视眼镜的博古也失去了拥有“上方宝剑”的靠山。历史突然进入了这样一种时刻,对于真正的中国共产党人来讲,犹如难以驯服的烈马突然甩掉了笼头,于是,中国革命和中国红军的转危为安已经指日可待。
中国共产党人和共产党所领导的红军具有坚定无比的政治信仰和铁一样的组织纪律,因此他们能够身处巨大的危机之中仍然从容不迫地一一打点行装,虽然几乎所有的红军官兵都不知道自己要走多远,要走多久,要去哪里。
红军大规模军事转移的准备工作首先是舆论上的准备。
在国民党军对中央苏区发动疯狂“围剿”的时候,中共中央提出的口号是“决不放弃苏区的一寸土地”。现在,整个苏维埃共和国都要转移出苏区了,因此必须在舆论上对红军官兵和苏区百姓有所交代。
发表在中共中央政府机关报《红色中华》上名为《一切为了保卫苏维埃》的文章,对此作出了说明。文章首先颂扬了中央苏区反“围剿”取得的胜利,指出这一胜利“大大地兴奋了与革命化了全东方民族与全中国的民众”。接着,文章批判了“认为党的路线仅仅是进攻路线”的错误观点,批判了在苏区内部与敌人较量的“个人的拼命的英雄主义”:“他们看见某些战线上几次军事的胜利,就会发狂,就会使胜利冲昏头脑,以为革命在明天就会胜利,明天我们就会占领南昌、上海。”文章最后阐述了主题:放弃苏区或者说转移战线,是可以在马克思和列宁那里找到依据的一种策略,因为“马克思主义和一切原始社会主义不同,就在于他不用一种固定的斗争方式束缚运动,他承认各种各样的斗争方式”。那么,为什么要进行大规模军事转移呢?文章说:“跟着群众自觉性的生长,跟着政治经济危机的剧烈化”,便产生了“新的越来越复杂的防卫和进攻的方法”,而“马克思主义无条件地不抛弃任何一种斗争的方式”——识字不多的红军官兵根本无法弄清这些蹩脚的翻译和生涩的行文,他们只能拐弯抹角地从中捕捉即将发生的事情:红军要离开苏区了。其实,所有这一切只需一句话就能向红军官兵讲清楚:“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只不过毛泽东的这句话实在太“土”了,在博古和李德看来,即使毛泽东的说法有正确的成分,“真正的布尔什维克”也绝不会像草寇首领一样粗俗地说话。
舆论准备之后,更重要的是军事转移前的物质准备。
苏区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军事工业。最初的兵工厂仅是在一间屋子里简单地修理枪支。后来终于有了几台旧机床,那是许多共产党人历尽千难万险甚至是付出了生命代价才弄进苏区的。这些旧机床被连接在红军打漳州时缴获的那台发电机上,居然可以转动。有关部门在可能的范围内广泛征召铜铁锡匠和烧焊工,大城市中的地下党也专门送来了真正的技术工人,红军还从国民党俘虏中鉴别出懂得军工知识的官兵,同时迅速在红军部队中培养政治可靠又懂技术的人才。所有这些人集合在一起,从利用废弹壳造出不保证全能打响的步枪子弹开始,直到造出雷管、炸药,修理好前线缴获来的机枪和迫击炮,甚至制造出了几发迫击炮弹。苏区兵工厂最重要的任务是制造手榴弹,兵工厂的工作人员到处收集废铜烂铁用以浇铸手榴弹弹体,因为在红军所擅长的近战中手榴弹用途最大。
红军还筹集了够所有官兵食用10天的粮食,以及至少可以维持两个月消耗的通讯材料。其中粮食是向民间征集的。中央发布了《关于在今年秋收中借谷六十万担的决定》——苏区内大量的政府工作人员和数万红军官兵每天都要吃饭,再度大量筹粮必会加大苏区百姓交纳公粮的份额,于是便“借”,只是“借”的数字格外巨大。
军事转移的另一个重要准备是大规模“扩红”。
1934年9月,扩大红军数量的运动达到了高潮,而这时苏区内可动员的人力资源已越来越少,因为自1933年以来,已有17万青年参加了红军,这个数字意味着苏区内不分男女老幼,平均每15个人中就有一人参加了红军。为了鼓励青年参军,苏区给带头参军的家庭以丰厚的物质奖励,包括当时在苏区十分珍贵的大米、火柴和盐巴。干部们当场宣布有人参军的家庭免去税收,这个家庭还可以凭军属证享受无偿帮助春耕和秋收的待遇。在干部们的努力下,长冈乡407名青年中有320人参加了红军,而瑞金一县参加红军的青年就有5万之多。
当红军主力部队全部转移出苏区后,国民党军队立即占领了瑞金,从1934年至1937年间,整个苏区被屠杀的红军家属竟达80万人!那么,苏区的百姓为什么愿意并且能够承担如此巨大的牺牲呢?原因显而易见:在红军没有到来之前,占总人口80%的贫苦农民,仅仅拥有不到20%的土地,几乎所有的贫苦农民都是地主的佃户,人人身上都背负着地主发放的高利贷,他们为了还贷而付出的劳作永无尽头。但是,红军来了,贫苦的农民不但拥有了土地,可以享受土地上的收获,他们甚至还知道了“人民代表大会”和“无产阶级革命”,这些新奇的名词让他们享受到了共产党人给予他们的政治尊严和社会权利,目不识丁的农民因此萌生了“为公家的事出力”的群体意识,而这种群体意识是数千年以来中国农民最为缺乏的。
1934年10月6日,从中央苏区北部前线传来的消息令人格外焦虑:国民党军已经全面突破了石城防线,其主力部队正向瑞金方向攻击而来,距瑞金的直线距离只有几十公里了。而使事态变得更为严峻的是:湘鄂赣军区司令员兼红十六军军长孔荷宠突然叛变,导致湘鄂赣边区随即被国民党军占领。这一突发事件也许还会导致另一个更可怕的后果:中央红军大规模军事转移计划将被泄露。孔荷宠叛变时,身上带有一张瑞金中央机关位置图,这张图使国民党军如获至宝,瑞金苏区内的重要目标立即遭到了猛烈轰炸。
形势危在旦夕。
1934年10月7日,这一天,萧克率领的中国工农红军第六军团在贵州甘溪镇遭遇国民党军重兵突袭;而在江西苏区前线,中央红军主力部队的高层指挥员一一接到了令他们心情异样的命令:从现有的阵地上迅速撤出,把阵地移交给地方武装,清点所有的武器装备,立即到指定地点集结。
朱德的电报格外引人注意之处不是移动的方向,而是被反复强调的“命令不得下达”和“克服落伍及逃亡”。
至此,除了董振堂任军团长、李卓然任政治委员的第五军团外,中央红军所有的主力部队都已从反“围剿”阵地上撤离,开始了大规模军事转移前的集结。中国工农红军第五军团,由在宁都起义的原国民党第二十六路军改编而成,在此后中央红军大规模军事转移的途中,一直担当着艰辛危险的后卫任务。1934年10月初,当中央红军所有主力部队开始移交阵地的时候,他们依旧在阵地上阻击着国民党军的凶猛攻势,以掩护红军大部队撤离。
红一军团一师师长李聚奎仅在军团长林彪那里得到了“部队要转移”这句话以及几百名新兵和500块大洋。他回忆说:“部队由一个区域作战转移到另一个区域作战,是常有的事。但是过去部队转移时,军团首长总是尽量争取时间采取各种办法面授任务,讲明情况;遇到情况紧急时,也要给师的主管干部直接打个电话。可是这次部队转移,军团司令部只是通知我们按行军路线图指定的方向前进。至于部队为什么要转移,转移到何处去,均不得而知。”师长都“不得而知”,团一级的干部就更无从得知了。红一军团二师四团政委杨成武是在读了那篇名为《一切为了保卫苏维埃》的文章时,才隐约感到会有异常情况的。他想从自己的师政委刘亚楼那里了解更确切的消息,但是当他找到刘亚楼时,却见刘亚楼也正捧着那张报纸费力地琢磨着——从军事常识上讲,向有关指挥员,尤其是中高级指挥员隐瞒部队行动目的,是不符合军事惯例的,而且是具有一定潜在危险的。但是,重兵于危急时刻的大规模移动,最严格的保密显然是必需的:在当前的前沿阻击阵地上,只有少量的后卫掩护部队和地方自卫队武装了,如果红军主力的撤离和移动被国民党军得知,敌人也许会迅速形成全线规模的大攻击,这种局面一旦出现导致的后果将是灾难性的。
自人类有战争以来,就有在艰险之中或危难时刻的落伍或逃亡。大规模的军事转移仓促提前,致使红军刚从阻击阵地下来就开始了集结行军,队伍中的大批新战士没有经过必要的政治教育和军事训练,一部分新兵甚至是在移动中被直接编进战斗连队的。况且,中国人自古以来就难离故土,红军中的新兵绝大多数是本地人,因此,部队中出现了一些士兵落伍或逃亡的现象。红军总政治部为此要求各部队普遍成立“反逃跑斗争委员会”,同时要求“特别注意经过区域的战士的巩固工作,发动不请假不回家的斗争”。
1934年10月8日,中共中央发布了关于“红军主力突围转移,中央苏区广泛发展游击战争”的训令。这一训令被认为是长征最早的军事和政治命令:
在我们党面前摆着这样的问题,全部红军继续在苏区内部与敌人作战,或是突破敌人的封锁到敌人后面去进攻。很明显,如果红军主力的全部照旧在被缩小着的苏区内部作战,则将在战术上重新恢复到游击战争,同时因为地域上的狭窄,使红军行动与供给补充上感觉困难,而损失我们最宝贵的有生力量。并且这也不是保卫苏区的有效的方法。因此,正确的反对敌人的战斗与彻底粉碎敌人五次“围剿”,必须使红军主力突破敌人的封锁,深入敌人的后面去进攻敌人。
训令特别表明:“当着主力红军突围之后,敌人会更加深入苏区内部,占领许多城市与圩场,切断我们各个苏区的联系,更加凶恶地摧残苏区。但是我们不是惊慌与丧气,而应该坚强而有毅力地继续领导游击战争。”训令的最后一句话是:“中央向着在艰苦奋斗着的中央苏区全党同志致热烈的布尔什维克的敬礼!”
10月7日一天之内,在红军主力部队的移动集结中,十多个团的新兵、140多万发子弹、7.6万多枚手榴弹以及大批其他物资被补充到了各个军团。
一天之后,国民党军各部队接到了蒋介石发来的电令:“所有川、黔、湘、赣边区各县及预防匪流窜之地方,均应赶速构筑碉堡。”——没有证据表明这时的蒋介石已经预感到了红军将从他筑起的层层堡垒中突围而出。在“围剿”作战期间,蒋介石发出过为数甚多的关于构筑碉堡的命令,因为他对他的德国军事顾问所主张的“碉堡战术”十分着迷,甚至对那种开有小窗口的类似中国农村谷仓的建筑欣赏到了玩味不已的程度。在他亲自签发的关于构筑碉堡的命令中,对碉堡建筑材料的选择、碉堡地点地形的确定、每座碉堡之间的合理距离、碉堡的火力配置等,都有不厌其烦的说明。然而历史只用了很短的时间就证明了蒋介石的碉堡无法阻挡住红军前行的脚步。中国不是中世纪时代的欧洲,不是一个土地狭窄的城堡式的大公国,中国国土之广袤足以让不在乎任何行军条件的年轻的红军官兵自由驰骋。
傍晚时分,彩霞满天,两路军委纵队在几声军号响过之后,从瑞金出发了,向着转移的最后集结地于都而去。
这是中国乃至世界历史上一个重要的时刻:1934 年10月10日。这一天,中国共产党和中国工农红军离开了他们创建的中华苏维埃共和国首都瑞金。不久之后,瑞金这个国中之国便在国民党军队的枪炮声中成为一座陷于一片火海的小城。只是,中国工农红军此一去,竟是走向了一个崭新的中国。
天黑了下来,朦胧的月色里,在江西南部与福建西部交界处的丘陵中,聚集着除第五军团以外的中央红军所有的主力部队:
中国工农红军第一军团,军团长林彪,政治委员聂荣臻。
中国工农红军第三军团,军团长彭德怀,政治委员杨尚昆。
中国工农红军第八军团,军团长周昆,政治委员黄盨。
中国工农红军第九军团,军团长罗炳辉,政治委员蔡树藩。
数量庞大的民夫队使各军团都成立了后方部。其中东西最多的是军委第二纵队,不但担子达到了1000担以上,而且奇形怪状的东西堆积如山。由于物资太多,且有重要之物,经中央指示成立了由张经武任师长、何长工任政委的教导师,教导师的3000兵力负责帮助中央机关搬运各个部门的物资。红军战士必须携带的干粮、枪支和弹药加起来已有40多斤,再挑上五六十斤重的担子,如何长途行军?一旦遇到敌情又如何机动作战?——“整个国家走上了征途。”美国记者斯诺说得十分准确而形象。
在中国西北难得的细雨中悠闲漫步,欣赏历史上文人墨客留下的笔迹,此刻的蒋介石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他一直处心积虑要消灭干净的红军在他认为“插翅难飞”的重兵包围中已经开始突围了。
蒋介石来到陕西,真正的目的是部署“围剿”川陕地区的红军。因为在四川与陕西交界处的共产党根据地不断扩大,令他有了从前面对江西红色根据地时的忧虑和恐惧。可是就在这时候,一封来自南昌的电报令他大吃一惊,电报说:“最近红军调动频繁,有向西南移动的模样。”——这是迄今所能见到的史料中蒋介石最早获悉中央红军开始转移的记载。蒋介石只有先放下川陕方面的事情匆匆赶往江西,等他到达南昌已经是10月15日了。
1934年10月17日,集结在一起的中央红军主力部队出发了。
三天之内,他们将全部走出苏区,离开他们从前赖以生存、发展、壮大的根据地,开始后来被全世界称之为“长征”的大规模军事转移。
10月17日黄昏,李德渡过了于都河。临走的时候,他与项英单独谈了很长时间。根据李德的说法,项英在谈话中“对老苏区的斗争和前途是那么乐观,可是对共产党和红军的命运又是那么忧虑”。事后,李德就项英的忧虑与博古交换意见,博古说:“党的政治总路线不存在任何分歧了,军事问题上的不同意见随着红军已经转入了移动作战,这个问题也消除了。”
1934年10月18日下午5时,毛泽东来到于都县城北门与军委的队伍会合。毛泽东的随身物品不多,只有一袋书、一把雨伞、两条毯子和一块旧油布。他甩着胳膊顺着于都河岸走着,已经有些凉意的秋风吹着他的长发。
那一天,人类历史上一次惊心动魄的军事远征就要开始,踏上征程的每一个红军都将成为一部前所未有的英雄史诗的主人公,不管他是新入伍的战士还是拥有军事指挥权的领导者。仿佛是为了证实这一点,在那个秋天的黄昏,毛泽东的身影很快就淹没在渡河的人流里了,他匆忙的脚步声和上万红军官兵的脚步声混杂在一起,瞬间便融入了夜色之中。
(责任编辑:何 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