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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村庄的抗战

2016-01-06铁流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5年10期
关键词:日军

铁流

车出小城,闹市的喧嚣被甩在了车轮后,再前行,有牛羊鸣叫,乡土气息渐浓,路旁的绿树,如两条玉带蜿蜒远去。迎面是无边的田野,葱茏的庄稼,刚经了一场透雨,显得格外茂盛茁壮。

“很快就到板桥泉镇渊子崖了。”

同来的莒南县党史办的人随口说道。

听到“渊子崖”三个字,我的心中不禁遽然一紧,眼神从田野一下子收了回来。

“渊子崖”是我最近心中一直念叨的名字,在我的脑海中不知滚过了多少遍的名字。

车子在村口戛然停住,我的心一热,渊子崖,我们来了,我急切地搜寻着什么,可根本找不到我想要的东西。眼前的渊子崖村房屋林立,街道整齐划一,到处透着农家日子的殷实和富足。

党史办的人看我怅然的样子,笑笑,指着不远处道:“看到那个塔了吗?渊子崖自卫战纪念塔!”

快!快!

我连声催促,抬步就走。

耸立在村北面的“渊子崖自卫战纪念塔”,建于1944年,塔身为六角七级,正面碑文是渊子崖自卫战简述, 犹如一幅画作,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了当年那个残酷的血腥场面。背面刻的是在这场自卫战中战死村民的英名,他们虽都不是军人,但皆以烈士相称,在这百余人之众中,上至80余岁的耄耋老人,下至10多岁的豆蔻少年。其中,妇女战死10人,有老妪,也有花一般的少女。塔的两侧是开国上将、时任滨海军区司令员陈士榘等人及县参议会题词。参议会的题词是:“云山苍苍,沭水泱泱;烈士之风,山高水长!”

在战事繁杂的烽火年代,为农民立塔以志纪念,可见之重要。

更撼动人心的,还有那封至今都还口口相传的“抗战血书”。

70多年前的那场自卫战随着时间之梭湮没在了历史深处,立在塔前,俯视着丘陵下恬静的村庄,听着远处偶尔传来鸡鸣狗吠,我恍惚中站在了历史的交汇处,一边是枪炮声和喊杀声,一面是祥和的生活。如果你记忆中没有存储这段血染的史文,你能相信就是在这片土地上,在这个普普通通的村子里,发生了一场中国抗战史上村民自发组织的规模最大,也是最悲壮、最具民族不屈精神的自卫战吗?要知道,这群世代躬耕土地的农民,面对的是武装到牙齿的日本正规军。据老人说,血战过后几年里,被战火焦化的土地还能嗅到异味,当年惨烈可见一斑。

渊子崖自卫战不久,滨海军区司令员陈士榘很快就把这一战事上报中央,红色电波穿越千沟万壑迅速到了延安,正在窑洞里批阅文件的毛泽东从椅子上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拍着桌子连声道:打得好!打得好哇!日本鬼子的武士道精神在我们农民兄弟面前都不灵了!如果全中国人民,都有渊子崖村农民这种不怕死的精神, 任何侵略者都统统会被打败的!

话毕,毛泽东深深吸了口烟,伸手拿起案头上的毛笔,挥毫写下了这样几个字:村自卫战的典范。

随后,毛泽东沉思片刻,写下了一篇高度评价“渊子崖自卫战”的短文,文中道:抗日战争村自卫战,渊子崖是典范!随后他告诉秘书:通知《解放日报》,明天见报!

第二天,《解放日报》配以社论发表了毛主席的这篇文章,此文虽短,可振聋发聩。

渊子崖被誉为“抗日第一村”,名震中外。当时的日本《大阪每日新闻》都做了报道:皇军1000余人包围了渊子崖,开始虽遇上强大抵抗,最终将其攻陷,敌人伤亡无数,云云。

一声雷动,群山回应,渊子崖自卫战很快传遍了四方,在全国抗战军民中引起了强烈反响,正在沂蒙山崇山峻岭中与日寇浴血奋战115师代师长陈光、政委罗荣桓把毛泽东的文章传达给了全军指战员,间余,还特邀请渊子崖幸存的自卫队员来现场讲述。

数日的采访,穿梭在时光的隧道,徘徊在历史的长廊中,我那颗原本平和的心在血与火的交织中煎熬着,凝视着被岁月暗淡了的纪念塔碑文,已经远去的渊子崖自卫战渐渐浮出历史的水面。

渊子崖立于沭河东岸,离沭河几箭之遥,有350余户人家,1500余口人,在当时算是大村。上世纪20年代初,土匪如蝗虫般密集,且日益猖獗,他们昼伏夜出,骚扰四乡八村,渊子崖为抗击匪患,发动男女老少筑围墙修炮楼。从远处端详,渊子崖就是一座密不透风的城堡,墙高5米,厚的地方1米有余,围墙上建有大小炮楼10余座,东南西北各有双扇木门。每至夜晚,都是双门紧闭,墙内搭建了成排木架子,一旦风吹草动,自卫队员即可各就各位,通过墙上无数垛口、枪眼予以还击。村内安置自制土炮9门,每门重达30公斤,炮管逾米,射程250米。自卫队员手里还有各类土枪10余支。这里人自幼尚武,村里有一林长老,鹤发童颜,武功了得。冬闲之时,他开场子为男男女女走拳授武,能武者甚多,外村笑之:渊子崖的狗都会打拳,足见渊子崖村民的彪悍。1927年6月23日,一股土匪夜袭渊子崖,被村民一顿痛击,所捉头目当场被村民斩了脑袋,其他作鸟兽散。

当年幸存自卫队员林崇岩、林庆栋等人,如今大都已经故去。前几年,他们每每向后人回忆起往事的时候,都斩钉截铁地说:没一个当逃兵的!每一年的这个时候,林崇岩车轱辘一样念叨:就是这一天开战的,汉奸梁化轩是个引子,是他勾来了小日本,那叫个撕心裂肺呀,从天蒙蒙亮,一直打到了大晚上!

梁化轩的确就是导火索,这是他几年后被捕时交代的。那个日子应该从1938年说起,这年开年的2日,在隆隆的炮声中,日军攻占了地处沂蒙山腹地的蒙阴县。八百里沂蒙,陷入了侵华日军的铁蹄下,每一寸土地,都在炮火中战栗着。

同年的9月29日,中国共产党六中全会在延安桥儿沟召开。会上,毛泽东提出了向山东派兵的主张。不久,山西八路军总部接到了毛泽东派兵的亲笔书信。翌年初春,八路军115师在罗荣桓的率领下,昼夜行军,千里跃进沂蒙山,由此拉开了沂蒙军民血战侵华日军的序幕。

1941年3月,八路军115师进驻莒南,几年后,山东省政府在此成立。当年,刘少奇、罗荣桓、朱瑞、陈光、黎玉、萧华、陈士榘、谷牧等人曾长期在莒南战斗过。莒南一度成为山东省党政军指挥中心,被誉为 “小延安”。那个时候,渊子崖地处敌占区和根据地的交错处,这里群众基础好,村民正义感强,党组织和八路军为了尽快落脚生根,拟把渊子崖作为了抗日堡垒村就在115师进驻莒南后的阳春5月,115师战士剧团、山东纵队突进剧社、抗大一分校文艺工作团等八大剧团在渊子崖进行了10天文艺大汇演,节目有《下关东》、《回到前线去》、《生产大合唱》等。渊子崖当时日日歌声飞扬,天天唱响英豪。

这么多剧团同时在一个村庄演出,战争年代还是鲜见。据说政委罗荣桓曾担心招来敌军,虽做了周密部署,但这位久经沙场的老兵还是捏了一把汗。当时,渊子崖家家户户都住进了文艺兵,村民林福祥家里来的女兵柳絮,长相洋气清秀,用村里女人的话说,那眉眼都能笑出花来。林九兰笑自己的老婆:你看人家那个女兵,走起路来像个天仙女似的,再看看你,走起路摇来晃去的没个章程。

这个花一样女兵的到来,开始让林福祥家慌成了团,他们担心家里太脏,让这个洋娃娃别扭不习惯。到了晚上,林福祥的老婆道:他爹,你看人家这闺女从头到脚水洗的一样干净,咱这灰里土气的家咋能容下她呀?柳絮看出了门道,笑吟吟地道:大娘,军民是一家,你可别拿我当外人。林福祥女儿林欣刚过18岁,床上虽洁净,可席子又破又烂,躺上去能扎的肉疼,可柳絮一点不嫌弃,脱了外衣就上了床,还笑着在上面打了个滚,床一阵咯吱咯吱响。

接下来一件事,感动了全村人,让全村人都伸出了大拇指。林福祥患有哮喘,开春更是雪上加霜。这天上午,林凡义、林九兰正在福祥家闲聊,福祥喘着喘着像拉风箱一样急促起来,脸也憋成了紫茄子,须臾,福祥就躺在地上张大嘴巴翻开了白眼。大家正不知所措,柳絮说我来,奔过来俯下身子嘴对嘴就吸了下去,接着一扭头,一口带血丝的脓痰吐在了地上,林福祥“哎呀”一声缓了过来,林九兰盯着杨絮,又看了眼那口带血丝的脓痰,哇地一声吐了起来,福祥的妻子赶忙端来一碗水让柳絮漱口,她擦着眼泪道:闺女,你可救了他爹一条命呀!周围的人一脸骇然,最后都唏嘘不已,林凡义道:就是一家人又能怎么样?共产党是真真实地为咱老百姓的!林九兰满村里赞叹:我这条命从这以后就交给他们了。

中国炮兵之父、时任中共山东分局书记的朱瑞和115政治部主任萧华走街串巷,进门入户,对村民嘘寒问暖,宣传抗日道理。恰巧这天萧华来到林福祥家,林欣当面向萧华提出参军,林福祥见萧华一时没说话,就给女儿说情:这闺女从小喜欢唱歌,收下她吧,交给自己人我放心!林欣参军没几个月,后在渊子崖自卫战中牺牲。

犹如干柴遇上了烈火,渊子崖村抗日热情日益高涨,村里成立了党支部、村政权、农救会、妇救会等各级组织。时年19岁的林凡义被推为村长,34岁的共产党员林庆忠为副村长。

林凡义中等个子,瘦瘦的,面皮白净,他性格刚烈,不屈不挠,虽年龄不大,却主意多有见识,在村里一呼百应,号召力强。都说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可林凡义一肚子的主张和门道,在村里有着很高的威望。渊子崖有九族,每族推出族长,九个族长选一人为村长。林凡义年龄最小,却被众人一致推为村长,可见他的为人和威信!

多年后,林凡义的儿子边比划着这样描述他的父亲:大战前夕,我父亲把棉袄“唰”地一声脱了,随手往脚下一摔,几步就蹿上了南大门高高的木架子上,大冬天的,他就光着两个膀子,挥起那把心爱的虎头大刀,瞪着一双血红血红的眼吼道:“我们不当软蛋!”

从1941年9月始,日军第12军司令官土桥一次中将调集5万兵马,分赴沂蒙山。出兵前,土桥一次中将扬言:踏平沂蒙山,消灭罗荣桓部,让沂蒙山根据地变成死地、绝地!土桥一次把32师团和独立混成第10旅团置于新泰、蒙阴、平邑、费县地区,派第21师团、独立混成第5、第6旅团于沂水、莒县地区,以第17师团主力、第33师团一部置于临沂地区。

在后来公布的日军作战日志中发现,土桥一次企图封锁临沂、沂水、蒙阴三角地带;尔后,用多路、多梯队并进,以达到合击目的,最终形成对沂蒙山区的全面“铁壁合围”。

日军的这次大行动,为不久后的渊子崖自卫战埋下了伏笔。

日军嚣张气焰,让众多汉奸挺直了腰杆子,出头鸟则是汉奸队长梁化轩。梁化轩30岁左右,脑袋瓜子多是点子。沭河、沂河是沂蒙山的母亲河。抗战时期,沭河以西,乃是日寇老窝;河东为根据地,在敌占区小梁家据点,多以汉奸为主,梁化轩就是这个据点的队长。1941年旧历十月的一天清晨,梁化轩正在屋里闭目养神,汉奸队副队长孟金龙推门走了进来,他咳嗽两声道:大哥,又在想啥?梁化轩睁开眼,不耐烦地说:想啥?你猪脑袋呀?已经年尾了,我在想怎么为弟兄们打打牙祭!你有啥点子?孟金龙嘿嘿一笑:我就是为这事来的,皇军正在扫荡,咱们也得浑水摸鱼,召集各庄村长开会,布置下去,让他们备米备面,杀猪宰羊!

梁化轩哈哈一笑:说到我心坎上了!孟金龙拍了一下桌子:我这就通知去!梁化轩一挥手:慢!刚有喂肚子的还不够,还要大洋,渊子崖那帮泥腿子,腰粗着呢!让他们出1000大洋,少一个子都不行!孟金龙闻言笑出了声:大哥真有你的,这年头刚混个肚子圆还不行,还得硬通货!孟金龙说完,哼着小调走了。

下午,梁化轩就在白常村召开了村长会,他见渊子崖村长林凡义没到,只来了林兆岭、林崇义两个村民,立刻就爆了,摘下帽子往桌子上一摔:渊子崖就是个难剃的头,老子偏就给他剃了!随后写了个条子,对两村民吼道:你留下,你回去送条子,老子就不信这个邪了!

林兆岭捏着条子,拔腿就向渊子崖方向跑去。

村长林凡义接过林兆岭手中的条子,看了眼,一下子撕了个粉碎,他一字一句道:你回去告诉他,鸡、鸭、鱼、肉、面、钱都有,就是没有他的份,老子不能把他们喂饱了当小鬼子的狗腿子,干些自己人打自己人的事!听蝲蝲蛄叫,我们就不种庄稼了?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双杀一双,渊子崖的父老乡亲一点都不含糊!说完,他手起一刀,一棵碗口粗的小树被齐腰斩断,

林九兰哼了一下鼻子:共产党八路军是咱真真的贴心人,咱的米面是留给他们吃的,绝不给这帮狗杂种一粒米、一把面!

30多岁的林九兰虽顶了个女人名字,实是个铁骨铮铮的男子汉,长得虎背熊腰,膀宽腿长。

林庆海道:奶奶的!困死他狗汉奸,饿死他小日本!饿得他们扛枪扛不动,举枪打不响!

林凡义点了点头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大家伙分头准备去吧!

梁化轩听了村长林凡义的回话后,恼羞成怒。他朝着孟金龙吼道:给老子集合队伍,今天我就要给渊子崖一点颜色看看,让这帮泥腿子也知道马王蜂到底有几只眼睛!

太阳刚偏西,就在渊子崖每家每户备战之时,梁化轩率伪军150多人来叫阵了。梁化轩还要往前拱,被孟金龙一下子拽住了:大哥,渊子崖可不像其他的村,个个彪悍,手里都有家伙!当年土匪也怵他们三分呢。梁化轩愣了一下:怕啥?攥锄头把子的手能干过我正规军?我这快枪是吃素的?梁化轩嘴上这样说,还是后退了几大步,他瞪了瞪眼:给我喊话,要是不老老实实把礼送出来,我眨眼工夫就攻进去!

孟金龙咳嗽一声,仰起脖子喊道:林凡义,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该进贡进贡,该送大洋送大洋!

孟金龙话音未落,一阵石子如冰雹般落了下来,几个伪军被砸得鼻青脸肿,鲜血横流。

梁化轩红了眼:妈的,用石头砸,小孩过家家呀!你们渊子崖就这点出息呀?!冲上去给我狠狠打。

林凡义手握大刀环视一下左右:靠近了打!见伪军已近围墙,林凡义挥刀吼道:下家伙!一时间土炮齐鸣,跑在最前面的伪军像割麦子一样倒下了一片。梁化轩的左脸划破了,血淋淋的。他愣住了:这渊子崖还真有两下子。说着捂着伤口扭头就跑,队伍也跟着像潮水般退去。林凡义见状喊道:杀出去!说完就跃下了木架子。自卫队员手持长矛、大刀、土枪冲出了渊子崖,一个个踢、打、摔、拿、跌、击、劈、刺,甚是了得。伪军丢盔弃甲,纷纷向沭河西岸遁去。梁化轩败在庄稼汉手里,心有不甘,边跑边发狠:要血洗渊子崖。

渊子崖首战告捷,区长冯干三来到村里大加褒扬,他鼓励一番后道:估计他们还会卷土重来,一定提高警惕,小心应付!冯干三还有别的任务,临行他又嘱咐林凡义:渊子崖多年积累了些基础,再加上人人勇猛,暂时胜了一仗,可毕竟他们都是些训练有素的队伍,特别是日本鬼子,更是不可小看,据八路军同志说,他们不仅作战凶猛,还有勇有谋!紧急时候,马上派人通知区里和八路军!

林凡义其实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晚年他回忆道:咱农民在庄稼地里锄、耙、耕、种,可以说样样精通,可打仗咱是外行,那真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当年我带着大伙抗击日寇,说白了,咱就是靠着一股子血气和血性,一股子精神,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林凡义连夜动员,全村男女劳力无一缺席,修炮楼固工事,男女老少都往围墙下运送大小不等的石头。妇救会会长春妮率妇女把家家户户储存的炸药、铁砂子分送到各炮位。数百自卫队员,分9个小队,分段守卫。他们手里武器不一,除了大刀片,还有菜刀、铡刀、锄头、耙子、镢头、锨。过去渊子崖为方便八路军进出,杀了全村的狗,又在围墙掏了数个窟窿,大家也一一堵上。

让林凡义放不下的是那批数千斤的粮食,这是渊子崖乡亲从牙缝里省出来支援八路军的。日军进入沂蒙山后,扬言要困死八路军,艰难时日,指战员常以树皮、野菜充饥。渊子崖村民尽管饥寒交迫,可勒紧腰带也要接济八路军,有时断了炊,也没有动哪一粒粮食。

村长林凡义曾拍着胸脯子对115师政治部主任萧华下保证:渊子崖就是咱八路军的粮仓,我们的肚皮就是饿得贴到后脊梁了,也要让你们吃饱肚子打鬼子!

也就是这天晚上,全村男女老少都聚集到了林凡义家的院子里。林凡义看着面黄肌瘦的乡亲们,很久没有说出话来,他一时开不了这个口呀。沉默了一会,林凡义道:父老乡亲们,粮食是咱们的命根子,可也是八路军的命根子,他们吃饱了,才能和小日本干呀!咱们要保证一粒粮食都不能落到小日本和汉奸的手里!我也知道,现在有的户要断粮了,可再怎么样,咱也不能动那些省下来送给八路军的军粮,咱们先想想办法,有粮的户先接济一下没粮的,要不就到亲戚家化化缘。

林九兰道:这些粮食是大家伙饿着肚子省下来的,当初家家户户拿出来,就没想着再拿回去!林九星老人道:咱渊子崖还没干过不讲规矩的事!放心吧!绝不去动那些粮食!众乡亲都纷纷响应。林九星捋了捋长须道:空口无凭,咱们得下个保证书。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随后,林凡义口述,村文书执笔,写下了后来被称为“抗战血书”的信。全村人除了幼儿,都签上自己的名字,最后又咬破手指在自己大名上都摁上了血印。随后,这封信连同粮食被埋在了一间老屋子里。

一夜平安无事,渊子崖很多人议论,这一仗汉奸肯定吓破了兔子胆,他们不敢来了,嘴上吆喝的厉害,说白了就是软蛋子。林凡义见有人放松了绷紧的弦,就黑着脸道:他们可不是吃素的,咱谁也不能泄了气,眼睛都一个个瞪圆了!渊子崖的人不知道,梁化轩与孟金龙正密谋借刀杀人,给渊子崖一个下马威!

一场血战已经逼近了渊子崖。

1941年的初冬,天气还不是很冷,尽管庄稼人都穿上了棉袄,可渊子崖周围的一些河道还没有结冰。12月19日这天早上,空气中竟还有丝丝的暖意,像初春一般,清晨的河面上,偶尔还能看到几只在河里扑腾的野鸭子。城堡似的渊子崖在鸡鸣声中醒来了,牛羊声也开始彼此起伏,一缕缕炊烟同往日一样飘向了空中。短暂的平静,让人们暂时忘记了混乱年代带来的伤痛。

可枪声还是很快打碎了这幅娴静的乡村图。枪响前,林凡义正在自家小院里劈木柴,忽听外面锣声大作,铁哨子也响得急促,知道又有新情况了。他提起身边的大刀就走,这时枪声划破了清晨的寂静。

林凡义和林庆忠碰头商量了,就分头调兵布阵。林凡义登上木架子细看,见还是梁化轩的汉奸队,就稍稍松了一口气。

18岁的林庆玉哈哈笑了:还是那天的王八羔子,看来又欠揍了!

说话间,枪声骤然密集起来,林凡义觉得有些奇怪,暗下思付:这么远就没有目标地打枪放炮干什么?照这样下去渊子崖毫发无伤呀。林凡义此时没有想到,一队千有余的日军正向渊子崖扑来,此部队为驻新浦日军(现为江苏省),被调到沂蒙山执行“铁壁合围”任务,正要西渡沭河返回驻地。听到枪声,骑在高头大马上日军联队长坂田翻身下马。

40多岁的坂田是中国通,他摘下望远镜连忙向望远处查看,翻译官张明见状跑上前来:太君,枪声在渊子崖,渊子崖八路大大的。坂田大喜道:用你们中国人的话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下找到八路踪迹了!坂田拔出军刀一挥:进攻渊子崖!

后来据说,梁化轩先行与张明通了气,张明在这一刻正好乘机进言。

日军联队途经刘家庄时,恰逢刘家庄逢集,密集的人群挡住了去路,日军一时性起,便放枪驱赶。也就是在几年前的这一天,1938年5月30日,农历五月初二,日军轰炸机呼啸而至,对着集市一阵枪弹,当场死亡300余人,伤200余人。刘家庄惨案,震惊了全国。历史总有着惊人的巧合,还是这一天,距刘家庄一箭之遥的渊子崖又遭受了日军的重创,不同的是,日军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刘家庄与渊子崖相隔不远,立在渊子崖的围墙上,集市便能尽收眼底。林凡义听到远处枪声,扭头向刘家庄望方向望去,只见一队人马正向渊子崖奔来,是日本鬼子!林凡义这才恍然大悟,脱口道:怪不得汉奸队乱打一气呢,这是在勾引小鬼子呀!正说着,门外一阵嘈杂,林凡义见下面有一货郎和几个推车子的人,小货郎跳着脚喊:俺们是赶集的,还没到集市就听到枪响,快让大家伙进去避避难吧!林凡义见日本鬼子已经逼近了,急忙让人开门放小货郎他们进来。

渊子崖村南有河,北为大沟,日军由北而来,前面是马队,后为路队,接着是炮兵,浩浩荡荡的,真是大兵压境。梁化轩老远就跑到了坂田面前,一惊一乍地道:太君,渊子崖有大大的“小毛猴”,有大大的军粮哇。坂田一愣:什么的小毛猴?梁化轩一笑,连忙道:小毛猴就是八路军!坂田摇了摇头:八路军可不是小毛猴,是大猩猩,懂吗?随后冷笑一声:大大的好!你带队从南面上,说完一挥刀,日军从西北方向呈扇形包抄过来。此时,战马嘶鸣,马队在外围扬起一阵阵尘土。上午的阳光格外明亮,渊子崖人放眼望去,开阔的田野里黑压压的一片,枪刺闪着明晃晃的光。丘陵高处,日军几十挺轻重机枪一字摆开。大炮口徐徐而起,黑洞洞地瞄了过来。

这阵势让渊子崖村民倒吸了口凉气,不知谁道:这家伙,比汉奸凶着呢!有人开始慌了:村长,看这架势厉害着呢,鸡蛋碰不了石头的,咱还是逃命吧!林凡义这时已经脱去棉袄,上身只剩下件贴身的白坎肩,光着膀子挥了挥手中的刀,大声吼道:谁再喊逃,我先砍了他!看这阵势,我们还能逃吗?杀一个鬼子值,杀两个鬼子赚!我们拼了!

林崇岩当年正是风华正茂的少年郎,60多年后,他已是风烛残年,他佝偻着腰,说话有气无力的,可回忆起林凡义那番话时,林崇岩的那声“拼了!”竟也掷地有声,声若洪钟。

坂田对翻译官张明道:喊话!张明心领神会,他点了点头,挺起胸脯叫了起来:乡亲们,太君说了,只要开门投降,交了军粮,交了八路,一个不杀,要是来硬的,一个不留!

昨夜留在村内的区武工队副队长高秀兰这时抬手一枪,一个日军应声倒地。坂田听这清脆的枪声,是三八大盖,断定渊子崖果真有八路军。他大刀一挥,日军大炮轰鸣起来,几十发炮弹呼啸着落进村里,一时间,响声四起,烟尘滚滚。短短时间,村内死伤10余人。有几发炮弹击中了围墙,只在围墙上留下了几个小坑,子弹打在上面,竟无痕迹。渊子崖围墙当年都是用三合土夯实,坚硬又有弹性。大家见围墙安然无恙,都松了一口气。有人耐不住了,从架子上探出头来看,引来了机枪一阵鸣叫。一颗子弹击中了林清臣的额头,他哎呀一声就倒了下去。

林凡义急了:你们这是找死呀?!都卧下!等上来再打!说话工夫,日军攻了上来。林凡义一声“打”,土枪土炮呼啸起来。土炮中厉害的当数“五子炮”,五子炮有五个炮核,一炮过后换下一个,退下的炮核再添上子弹备用。所谓子弹无非就是些铁砂子、碎铁片。该炮射程数百米,发射时呈扇形状。

这时几炮下来,日军就在围墙外留下了10余具尸体,余人纷纷退去。日军第一轮攻击被坚固的围墙挡在了外面。

坂田用望远镜对渊子崖一一查看,看得很慢很专一,不放过蛛丝马迹。林凡义从围墙炮眼中看到了坂田的举动。遽然,坂田的望远镜转到村东北角停下了,坂田反复端详着。林凡义心里咯噔一下,糟糕!敌人看出破绽来了。

渊子崖村堡修建多年,随着村民日渐增多,再也没有空地修房盖屋,大家便傍村盖起了新房,修筑了围子。新围墙草草了事,薄且缺少坚固,谁也没想到有一天会用它来抗倭。可数年之后,这段由村堡衍生的围墙,却成了渊子崖人的一个沉痛的梦魇。

坂田收起望远镜,挥了挥手,一个持小旗的士兵向东北角摆动起来,日军开始向村东北角运动,几匹马拉起大炮也赶了过去。

林凡义最担心的事最终还是发生了。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对身边的林清杰、林庆海道:那面墙就像纸糊的,快把五子炮调到东北角去!林清杰几人抬起五子炮就跑。老围墙外的这片房子,村里人称其东北圩子,住着林秉彪、林秉铎两堂兄弟,秉彪膝下5子,秉铎有6个男丁。在这场自卫战中,他们家战死10余人,几近灭门。

在日军向此运动的时候,林九兰和林九乾等人土枪土炮已经准备停当。林九兰提着把大铡刀,瞪着一双虎眼左右巡视着。在渊子崖,提起林九兰,无人不伸大拇指。林九兰人送绰号“林老七”,在秉铎膝下排行老四,年方三十,方脸红面,一米八几的身材,力大无比,声如洪钟。

九兰命运多舛,村里人都说他克妻。第一个老婆病故,岳父念及九兰好处,就把小女送来续弦,拜堂不久,媳妇又暴病归西,三媳进门没几年,又撒手而去。有人叹息,九兰宽宽的胸脯,咋就睡不下一个小女人呢?九兰也自叹命运不济,一时变得心灰意冷,恰巧本族里一个嫂子寡居,九兰常对女人帮衬,日久生情,水到渠成,两人欲成家立业。族长觉得伤风败俗,大怒,随之横加阻拦。九兰生性倔强,那屑于这些陈规陋习,择日便与寡嫂拜了天地,让渊子崖的人刮目相看。

日军第二轮强攻开始了,四门大炮连同若干钢炮朝着东北角一番轰炸,炮弹像密集的冰雹一样砸了下来,几间木匠铺瞬间被夷为平地,围墙也被炸出了一个缺口。一队日军在小队长松田指挥下冲了上来,东北角几十名火炮手各就各位,日军近了,林九兰、林崇松点燃了五子炮,爆炸声后,日军倒下了一片。

日军十几挺机枪同时响起,在围墙上织成了密集的火网,炮手林久胜脖子一歪倒了下去,旁边有人把他拉到一边用麦秸盖了起来。日军见对方被机枪压住了,再攻,又败。林长老的腿被日军子弹打瘸了,林凡义劝他下去,林长老拗不过,向村里走去,边走边道:我回去制土弹,炸这帮狗孙子!

双方再次对峙起来,林凡义让自卫队员尽快休整。村里的女人肩挑人抬,送来了一担担热饭热水。菊花提着一个大桶赶了过来,林九兰正在往墙下抱石头,看到妻子菊花道:啥好东西?菊花道:炮弹落到家里,炸死了几只鸡,我炖了给大家伙吃。说完摆开一溜碗,把汤肉一一分到碗里。林九兰招呼大家:都过来尝鲜,老子刚有了儿子,运气算是来了,本想过几天好日子,这小日本就眼红了。来,吃饱了好杀这帮孙子。林秉彪、林秉铎哥俩都年逾七十,两人抽了几口长烟杆,又拿起了鱼叉和镢头上了木架子。林欣头上是女八路发型,为了不暴露身份,她继母给她编了一个假纂。

林欣说要唱首《大刀向鬼子们头上砍去》,刚唱了个开头,红晕就飞上了双颊,在父老面前她羞地再也张不开口。父亲林福祥见大家都竖着耳朵想听,喘了几口粗气道:都是一家人,有啥不好意思的?林欣抿嘴一笑,放开嗓子唱了起来。

这一刻,林凡义和林庆忠正在各段巡视,林凡义嘶哑着嗓子一直没停:准备打大仗!恶仗!

林凡义对林庆忠说:看准机会得把老人、妇女、儿童转移出去,不能等死。林庆忠点了点头:看这架势很难,出去几个算几个吧!区武工队副队长高秀兰道:一会把火力全用起来,掩护乡亲们出去。林凡义扭头对林欣说:你当八路也几个月了,起码有些经验,你带父老乡亲走。林欣点了点头。几个老人闻听,坚决不同意,林秉标说:要死就死在一起!林凡义红着眼道:乡亲们,这样咱们不值当的呀!

一切准备停当,自卫队员的土炮响了起来,南门慢慢地开了,几个村民刚跑出门口,就被日军的机枪扫射在地。其他人马上缩了回去,林欣胳膊上也挂了彩,幸亏只被子弹擦破了点皮。

坂田势在必得,间隙,他观察了一下前方,又低头察看士兵伤口,骂一句八格!这伤不是正规兵器打的,这里没有八路军,围子里面统统的都是老百姓。言毕,他重新调兵布阵。

日军继续重点强攻东北角,同时也兼攻其它墙段,想以此引起渊子崖恐慌,首尾不能相顾。太阳刚偏西,坂田又发动了新的攻势,密集的炮声过后,东北角围墙被炸开了,村民被埋在了土里,死伤无数,林凡义疯了一样地叫道:堵住缺口!为首的鬼子冲了上来,二十多岁的林端午抡起铡刀就砍,一下子斩掉了鬼子的脑袋,再次把刀举到半空时,一个日军刺穿了他的肚子,端午刚吃过豆腐,白花花的豆腐从肚子里撒了出来。林九宣见儿子倒在了血泊里,嚎叫一声,举起长矛扎进了一个日军的胸脯里。他刚抽出长矛,一个鬼子端着枪转身向他刺来,林凡义一刀劈在了鬼子的后脑勺上。一番厮杀,林九宣已身中数刀,靠着围墙坐了下去,墙壁上留下了一片鲜血,他吃力地说:凡义,就是剩下一口气,咱也要拼出渊子崖爷们的血气来,就是死也要死出个好模样来!咽气后的林九宣眼睛还瞪得圆圆的。

林凡义虎啸一声:小日本鬼,我杀了你们这帮龟孙子!林凡义吼着,抡圆大刀扑到了两个日军面前。正拼杀中,膀大腰圆的林九乾提刀冲了上来,嘴里发出一阵咻咻声,他手起刀落,一个日军被砍翻在地。机枪响起,林九乾的胸脯成了蜂窝状,保留着一个举刀的动作倒了下去。林九乾的妻子梅花正运弹药,见状拿起脚下的镢头就扑了过来。九乾还在喘气,凡义俯身去拉,一把刺刀陡然抵在了他的脑门上,反击已经来不及了,凡义下意识地眨巴了一下眼睛,正等着挨这一刀时,日军慢慢瘫倒在了地上,林凡义看去,见梅花正举着一把大镢头。他顾不得说什么,转身杀将而去。梅花满脸茫然,一屁股坐在了九乾的尸体旁。

喊杀声弱了,日军退去,但见四处尸体密布,一汪汪流淌的血水,在冬日的寒风中,渐渐凝固了。林秉标提着鱼叉跑来,见旁边坐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像雕塑一样动也不动,他推她一把吼道:人都死了,还坐他身边发什么呆?快起来运石头!梅花见是公公,一下子哭出了声:爹,九乾他死了!林秉标在尸体面前愣怔了一下,见儿子两眼圆睁,嘴巴也张着,好像在大喊什么,就扭身抓过旁边的一捆麦秸盖在了九乾脸上。他抹了一把眼道:“孩子,快站起来!现时顾不上这些了,站起来和小鬼子拼到底!”说毕,扛起门板堵在了缺口上。林崇州扛着门板也赶了过来,刚至缺口,一发炮弹落到他身上,门板被炸得粉碎,林崇州身体全无。炮火间隙,机枪又响了起来,男男女女把一筐筐石头,一袋袋沙土往缺口送,不时有人倒了下去。林九臣的妻子林王氏本性泼辣,胳膊被子弹削掉了一块皮,鲜血渗出了棉衣,旁边人让她包一包,她正抱着一块上百斤的大石头,呼哧呼哧地说:叫蚊子咬了一口。

林庆玉后来描述:那子弹就像下雨,可还是往那缺口送石头,就像冒雨下庄稼地一样。开始怕,后来见亲人们一个个倒下了,就红眼了,啥也不怕了,只想着报仇杀鬼子了。

一个上午,渊子崖人在战斗中学会了战斗,学会了怎样麻痹敌人。村民不时在四面围墙上燃起一挂挂爆竹,声声爆竹,干扰了进攻的日军。村东南有一麦秸园,与围墙相接,少年林凡华带着十多个孩子在架子上用小石头和弹弓打击日军。这些孩子从小练就了好身手,小石子在他们手里就像长了眼睛一样,砸得日军哇哇乱叫。九选提来一桶滚烫的水,见日军到了围墙跟,当头就浇了下去,烫得日军满地打滚,孩子见状哈哈大笑,齐喊:小日本,喝凉水,打得直伸小鳖腿!

炮声再次轰鸣起来,其他战斗点也连连告急。林凡义一身的血,光着膀子各个战斗点轮番跑,车轱辘一样地转。炮声中得大着嗓子喊,喊得他嗓子都哑了,嘴就那么张着,舌头都耷拉下了。

林庆玉当年被林凡义调来调去四处跑,他开始在东北角炮位,后来北面告急,他与另一个壮汉扛起炮就跑。这一会儿刚刚堵上的缺口又被炸裂开来,林庆玉他们抬着炮又赶到东北角。一路上尸体随处看见,路上血汪汪的。

土炮用的铁砂子碎铁片打完了,众乡亲用石头砸。危机时刻,林欣和春妮等一大帮子女人赶来了,有的拎着小锅,有的头上顶着大锅,到了墙下,她们抡起锤子就砸。一会儿工夫,碎铁就堆成了小山,土炮再次轰鸣起来。

日军此时又调来了山炮,每一炮响得天摇地动,村民听声音就觉得比先前的炮厉害,炮弹落下来,炸得也格外烈,缺口越来越大。武工队副队长高秀兰刚举起枪就倒下了,旁边小名叫牌的年轻人一把抓过枪,见屋顶上一个日军,抬枪把他打了下来。

缺口的人渐渐减少,林崇岩见墙角处的四叔林九兰手举铡刀等着日军上来,大哥林崇松也是这样的动作,一小撮日军已经冲上了缺口,躲在墙角的众好汉跳出来就砍。林九兰大吼一声,顺势把一日军头砍了下来,接着飞起一脚,把尸体踢到了墙外,接着转身又砍死了两个日军,有几个日军倒在了林崇松和林庆海的刀下。

牌见一个日军正偷袭林九兰,一个箭步冲上前来,举枪就刺进了日军的胸膛。少年林九选搬起一块石头砸向日军,日军低头躲过,瞪着眼冲了过来。九选情急之下一把攥住了日军枪刺,那日军飞脚踹在九选的肚子上,手中的枪借力猛地一抽,九选的双手一下子开花了。那枪刺在他手掌上犁出了道道血口,皮肉都翻在了外面,露出了白森森的骨头。九选疼得一阵大叫,俯身去搬石头,日军一枪刺在了他的脖子上,血柱喷涌而出,足有一米多高。

林九兰弟弟林九京被日军砍倒在眼前,九兰嚎叫一声,挥起铡刀砍在日军的脑袋上,他看了眼九京的尸体:兄弟,你死得值了!九兰侄子林京用手榴弹炸死了两个日军,刚拔出腰间的另一颗手榴弹,日军一枪把他击倒在地。另一个日军从九京身边经过时,他突然抱住了日军的右腿,顺势拉响了手榴弹。林清武的刀都砍弯了,弯腰欲去抓地上的鱼叉,日军一刺刀扎在了他的屁股上,他疼得大叫一声,一个前扑后,紧接着一个鹞子翻身,把锋利的鱼叉刺进了日军的肚子里。

日军此时像潮水般涌了过来,林凡义见再守无望,喊了声撤,大家择路而退。林九兰和林九先兄弟钻进了东炮楼,日军蜂拥而至,二人掷石块打击敌人。有的日军已经钻进了炮楼,林九兰见护炮楼的一段墙已摇摇欲倒,暗示了九先一眼,兄弟合力向楼墙推去,轰隆一声,几个日军被砸死在了墙下。炮楼底下的日军一时都怔住了,九兰喊一声“拿命来!”就和九先持刀双双跳了下来。九兰连着砍倒了3个日军,再举刀时渐显体力不支,一梭子子弹打在他身下,真是虎到绝路。他拄着铡刀摇晃了一下,用力吼道:小日本,老子死了也不当孬种。言毕,九兰口喷鲜血,如一尊铁塔般轰然倒在了断壁残垣上。

九先见九兰死了,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嘴里喊着:我的兄弟呀!他砍翻一个日军后,受伤的双膝再也不支,一下子跪在了地上,几个日军围上来同时刺向了他。九先遍体刀伤,开始大笑,最后声音渐弱,一头扎在了地上。

夕阳西下,残阳如血,渊子崖上空的西半天红彤彤的,好像被血水浸过一般。

多少年后,渊子崖的人说起这个血红的天气时,都道是被渊子崖的人的血染红的。

就在这火红的夕阳里,东北缺口涌进了大量的日军,渊子崖村民又和日军展开了激烈的巷战。日军没有想到,进了村堡就似坠进了迷宫,渊子崖大围墙还套着一圈小围墙,中间是狭窄的更道,为更夫巡夜之路,村里除了几段大街,其它都是肠道。林崇岩和林庆海顺着更道向西跑去,二人扛着一门二米有余的土炮,气喘吁吁的,跑不远日军就追上了。在黄昏的余光下,日军的面庞已经清晰可辨。林崇岩对身后林庆海喊:快点炮!轰的一声,几个鬼子倒在地上,林庆海急急地道:兄弟,快逃命吧!二人扔了土炮就跑。林崇岩被日军紧紧咬住了,他推磨一样跑了几圈也没甩掉,情急之下扎进一个小院,见脚下有一地窖子,顺势跳了下去。他竖起耳朵,听到院子里的人越来越多,还伴随着日军哇啦声,接着是翻译官的声音:都站好了!院子里很快就响起一阵扑哧声和惨叫声。林崇岩突然听到了父亲的吼声:你们这些杂种,王八蛋,王八羔子!又是“扑哧”一声,父亲就再也没有声音了。

一阵杂乱的脚步过后,院子寂静了,林崇岩见外面再没动静,爬了上来。他见院子里横竖躺了十几具尸体,都是父老乡亲们,有的被枪刺扎了好几刀。林崇岩这时知道,刚才扑哧声,是刺刀刺进身体时发出的。他看到父亲趴在墙脚下,身体呈扭曲状。他把父亲翻过来,见父亲肚子破了,肠子流了一地,胸口也有一个血窟窿。在瑟瑟寒风中,血已经凝固了。

东炮楼沦陷后,另一路日军冲进了西炮楼。跑进西炮楼的林庆海,抡刀砍翻一个日军,另三个日军围住了他,林庆海左手还捏着一段火绳。他哈哈一笑,把火绳抛进了不远处的火药罐里,轰隆一声,火光一下子包裹了炮楼。从火海中冲出来的林庆海,成了一个火人、黑人,垂胸的长须都烧没了,三个日军也被烧得哇哇大叫。林庆海大声喊:西炮楼来鬼子了!林凡义、林庆会、林庆玉闻声冲了进来,杀死这三个日军。众多日军又蜂拥而至,三人用大刀、长矛对敌。林崇松砍死一个日军时中弹身亡,被烧伤的林庆海也已气息奄奄,他一下子搂住两个日军的脖子,倾力喊道:凡义,你们快跑!两个日军把林庆海摔倒地上,照着他的胸口刺了数刀,直到林庆海一动不动才止。

林庆玉跑到院子里,发现一个小柳条囤,就把自己倒扣在了里面。几个日军一屁股坐了上去,林庆玉正患感冒,他刚屏住呼吸,觉得嗓子眼痒得厉害,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听到声音,日军跳了起来,一日军用刺刀把小囤挑开了,林庆玉暴露无遗。两个日军狞笑着,架起林庆玉就推进了火海。林庆玉瞬间成了火人,疼得一下子蹦了出来,日军又把他推了进去,林庆玉再次跳出,一头扎进猪圈的粪水里不动了。外面枪声大作,日军纷纷向外面跑去,后边的一日军朝着林庆玉开了一枪,子弹打在了林庆玉的后肩上,幸亏没有致命。听到日军走了,林庆玉就去脱还在燃烧的衣服,手已经烧伤了,浸了水的衣服又紧紧裹在身上,怎么也脱不掉,疼痛袭来,最后昏迷了,在粪水里整整躺了一夜。

林凡义和林庆会这时跑到了村东南的一个巷口,见负了重伤的林崇州正趴在地上喘粗气,二人把他架到了柴院里。林凡义道:你在这里歇息,别露头了。林崇州急了:凡义呀!房子烧了,乡亲们一个个死了,我还歇息?我有一口气就能干死一个小日本!说着,他喘息几声就昏了过去。林凡义让林庆会照看林崇州,自己提刀跑了出去。就在林凡义拼杀时,几个日军冲进了柴院,林庆会和林崇州本躲在草垛里,林庆会听到日军叫,一时按捺不住,冲出草垛,扬起长矛就刺进了一个日军的胸脯上,另有日军一枪打在庆会的腿上,庆会扑上前抱住日军,一口咬掉了他的无名指。林崇州醒了,听到外面喊杀声,爬了出来。他摇晃着身体抡起镢头欲砸向日军时,又倒了下去。数个日军架起林崇州、林庆会就往火里推。突然,二人各自抱住一个日军扑倒在火海里,林庆会还在熊熊大火里喊:老子就是死了,也要拉一个日本鬼垫背。接着大笑,笑声渐弱,直到全无。

林凡义胳膊也受了伤,血淋淋的。他晃晃手臂,觉得还能动,就顾不上这些了。他翻过几道墙,见林九臣妻子从一个巷口冲了出来,手里握着一把菜刀。林凡义拉住她,急道:快躲起来!林妻挣开林凡义的手:孩子他爹死了,我也杀一个够本!林凡义急了,你平时胆小,连只鸡都不敢杀,不是白送命吗?林妻咬着牙道: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正说着了,林清洁跑了过来,后边跟了三个日军。林凡义拉着林妻闪进了院内,日军刚近门口,红了眼的林妻就杀将出来,一刀砍在了一个日军后脑勺上。跑在前边正追赶林清洁的两个日军,回过身就把林妻刺死在墙脚下。林凡义和返身而回的林清洁刚砍死了这两个日军,又有数个日军闻讯冲了过来,林清洁中弹倒地。林凡义刚窜到另一个巷口,前面就涌来了日军。林清武从日军身后闪了出来,见林凡义危险,把一颗手榴弹扔进了敌群,边喊边跑:我是八路,我是八路!没被炸死的日军都转身去追赶清武。清武跑到街口处,见一井口,纵身跳了下去。日军朝井内打了一阵枪,幸亏清武紧贴在井壁,躲过了此劫。

林凡义脱身后穿过几处巷道,又经过几个院落,身边已经聚集了十多个自卫队员。牌还是拿着那支长枪,肩上斜挂着子弹袋,看到林凡义,他拍着子弹袋道:我以为高队长这袋里满是子弹,没想到他是用高粱秆子充当子弹迷惑小日本的,就剩下了13颗子弹了,我报销了三个小鬼子。林凡义连声道:好样的!一干人马和日军打开了麻雀战,用林凡义后来的话说:得势就打,失势就溜!十几号人,打着打着就散了。牌又打倒两个日军,最后被一串子弹射中。这一幕被牌的父亲林春文看在眼里。他奔过来抓了把干草盖在牌的脸上,抓起枪骂了声:小日本,你爷爷跟你不算完。在另一巷口,他干掉了一个日军。林守玉从一街口跑了过来,手上的大刀片上还滴答着血,见了林春文,张口就道:我把一个小日本的后脑勺砍掉了。林春文道:牌死了,这是他的枪。忽然一颗流弹飞来,把林春文手腕打断了,枪也掉在地上。林守玉捡起枪,见远处墙脚下一个日军正在瞄准,急忙拉栓,还没等放枪,日军先开了火。林守玉头上的小圆帽被打掉了,子弹在他头皮上犁出了一道沟。这以后成了一条明晃晃的疤痕,从此毫发未生。

林九星、林清义等十余位老人,在日头还有一竿子高的时候,遭遇了松田小队长等数名日军。松田见是些老汉,就放松了警惕,对着翻译官叫了一通,翻译官对老人道:交出了八路,交出了军粮,太君就放你们回家!林九星用力咳嗽了一声道:这就是俺们的家!俺们都是些快入土的人了,什么都不知道!松田好像没多少耐性,挥了挥手,日军都举起了枪,林九星喊道:老伙计们,咱们手里的家伙也不是吃素的呀!说完就冲了上来。其他老汉也扬起了手中大刀、鱼叉、长矛。日军没有想到,藏粮的老屋近在咫尺。这些老人知道日军进村后,自发组织来护粮的。

一阵肉搏,老人悉数倒在地上。松田见还有几个老人活着,让日军提来一桶汽油浇在他们身上。松田瞪了一眼翻译官,翻译官急忙说:还是句老话,说了就留你们性命。老人都一言不发,松田打开火机,骂了声“八格”,点燃了老人身上的汽油。几团火腾地燃烧起来,老人惨叫着在地上爬来爬去。

松田对翻译官又说了一番话,翻译官点点头:太君说了,不杀你们,看谁命大!你们跑吧!藏粮的房子旁就有个小湾,十多米远。可老人为了不暴露粮食,竟没一人过去,都向着相反的方向爬行,最后皆烧死在巷道里。

林九星他们巷战之时,发出阵阵喊声,林凡义听到后,曾率几个年轻人前去搭救,但日军用几挺机枪封锁了街口,几经冲锋,根本无法穿越。林凡义挥了挥手,大家只能含泪离去。

林欣和春妮带着一帮女人跑到了一条小巷,林长老看到了她们的身影。这时一帮日军从另一小巷赶来,日军只要出了巷口就会发现春妮她们,只几步之遥,本想躲避的林长老停住脚步,一声大叫,高声唱起了京剧《挑滑车》。老人唱得有板有眼,悠长的声音在黄昏中的渊子崖上空回荡着。日军被吸引过来,他们见这老人浑身是血,瘸着条腿,一手提个篮子,一手捏着一根火绳,正放声唱着:俺只待威风抖擞灭尔曹!日军一脸诧异,举枪围了上来。林长老见林欣转过了墙角,哈哈一笑,捋了一把长须道:这是中国,天要黑了,我得送你们回日本老家了!说完,把火绳伸到了篮子里。一声轰鸣,篮子里自制的土弹爆炸了,几个日军被炸翻在地。

林欣和春妮把妇女带到了一间房里。春妮说:这里要安全些,大家都不要出声,我出去看看还有没有其他姐妹。林欣惦记着家里不足7岁的弟弟。弟弟本来和其他孩子藏在地洞里的,哭得不行,又回了家。

林欣和春妮急急走了,刚到一个巷口,前面有个日军赶了过来,林欣对春妮道:我引开他们!还没等春妮反应过来,林欣大叫一声向另一巷口跑去,日军听到声音追了过去。

春妮穿过一条街后还是落入松田之手。松田见审不出什么,押着她一路向南走来。春妮被日军打得遍体鳞伤,身后留下了一串血印。林凡义他们这时刚出巷口,迎面就遭遇了松田,双方对峙起来。松田对着翻译官哇啦一阵,翻译官对林凡义道:你们马上说出粮食的下落,要不她就得死!松田抽出刀架在了春妮的脖子上。林凡义怔住了,张了张口没说出什么来。

春妮大声对林凡义道:开枪打死我!开枪打死我!一个村民骂道:小鬼子,别拿女人说事,我来!说完他就走上前来,松田一枪把他打倒在地。春妮乘机猛地挣开日军的手,喊了声打鬼子呀!一头撞在墙上,倒地而亡。

林九兰的六弟林九席就立在林凡义左边,见状端起手里的土枪就打。混乱中,林凡义带着大家撤了出来。

林欣一阵疯跑,转过几个巷道后就把日军甩掉了。此时,这个年轻的姑娘还不知道,她的父亲已经战死了。回到家时,林欣见弟弟林凡善大张着嘴就是哭不出声,知道弟弟这是哭哑了嗓子。她见继母没在家,背起弟弟就出了家门,没跑多远,林欣和弟弟被几个日军截住了。这次还是松田,他绕着林欣转了一圈,见林欣清秀可爱,一下子笑了:大大的美,你的大大的美!松田目光一下子落到了林欣脑后的假纂上,嘿嘿两声,拔出刀一下子把她的假纂挑开了。翻译官吓破了胆,跳着脚喊道:女八路,女八路!松田一挥手:带走!一个日军哇啦几句,把刺刀抵在了林欣的胸前,见林欣无动于衷,那日军八格八格地叫着,上来就推林欣。凡善紧紧拽住林欣的衣角不放,日军火了,上去就给了凡善一巴掌。凡善松开姐姐,抱住日军的大腿狠狠咬了下去。那日军疼得嗷嗷大叫,众日军都嘿嘿地笑。那个日军火了,对着凡善就开了一枪。凡善一声没吭就倒下了。

林欣像犹如暴怒的母狮,惨叫着扑向松田,一口咬掉了松田的半个耳朵。松田一脚把林欣踢翻在地。林欣挣扎着刚要站起来。松田的刀一下子刺穿了林欣的太阳穴,刀尖从另一边太阳穴露了出来。林欣扑通倒在了弟弟的身上。

林欣至死没有想到,倒地的弟弟并没有死。那一枪,子弹只是穿过了他脖子的皮肤。林欣的遗体在凡善身上了压了一夜,给弟弟的一条胳膊上留下了终生的残疾。

第二天早上,人们听到哭声后才把凡善救了出来,目睹林欣的惨状,众人无不落泪。

林欣遇难的时候,日军把三十余村民赶到了村南的柴园里。日军小队长伊藤领教了渊子崖村民的厉害,他怕村民反抗,把他们一个个五花大绑起来,并用绳子连在一起。日军见林凡华是矮个子,又是个孩子,就没给他上绑。

这个时候,起风了,几个日军把几桶汽油泼在大家身上。林凡华见状,扑过来飞起一脚踢在了伊藤的裆部,伊藤嗷地一声蹲在了地上,一个日军冲上来对着林凡华胸口刺了下去。林凡华退了一步靠在墙壁竟没有倒下,就那样圆瞪着双目直直地立在了那里。

日军点燃了几个草垛,几十个村民瞬间被火海吞没了,柴院里发出一阵阵惨叫声。后来人们发现,烧焦了的林凡华最后也没有倒下。移走尸体后,墙上竟有一个清晰的人影。风萧萧,好似少年的呜咽声,众人无不动容!

林九席、林凡秀和弟弟林凡章等二十余人被日军押到了南边一个大粪池旁,一个个也都是五花大绑。伊藤对梁化轩耳语几句,梁化轩问众人:谁认识字?林凡荣、林凡坤和另一村民同声道:我认识!日军把这三人拉到了一边。林凡荣大声问:识字也枪毙呀?!伊藤一挥手,日军向站成排的人开了枪,枪声夹杂着惨叫还有日军的嬉笑声。林凡秀后来说,他只觉得后背好像被人拍了一巴掌,又好像被马蜂蜇了,接着就倒进了粪池。他当时挣扎了几下,日军见他没死,就抱起石头砸了过去,林秀华再没有动。那颗子弹并没有致命,后来八路军一个戴眼镜的军医检查发现,子弹由林秀华背部椎处进入,穿过前胸从右乳而出。

另一些村民是在村南的河边被刺杀的,一一倒在了水中。日军的刺刀还未捅到林九席后背上,林九席就趴进了水里。那日军见状,跳进水里再刺,林九席身上棉衣被水浸透了,像裹了件铠甲,日军刺得很费力。村外的枪声响了,那日军见林九席不动了,懒得再刺,急急上岸走了。林九席后背被刺了几个血窟窿,还有一刀刺在脖子上,在挣扎中穿偏了,只挑去了一块血肉。到了深夜,九席被冻醒,往村口爬去,后被人救起。

外面喊声连天,枪炮齐鸣,藏在地洞里的孩子都大气不敢喘一声。妇救会的小菊在里面专门看护孩子。她把最小的孩子搂进怀里,连声说着不怕,可自己的心在咚咚地跳着,好像要跳出嗓子眼一样。此时这个女人还不知道,她的丈夫已经战死了。

被派出寻找武工队、八路军的村民林海明、林清水,费尽周折终于在黄昏时刻找到了救兵。林海明浑身的棉衣都湿透了,见到区长冯干三时,一下子就瘫坐在了地上,他放声大哭:区长,快去救渊子崖呀!晚了渊子崖就全完了,全完了!冯干三顾不上多问,马上集合武工队驰援渊子崖。这个时刻,八路军数十人的队伍也向渊子崖赶来。

林凡义还惦记着那些老人,他知道,日军还在屠杀,从今夜起渊子崖就没了,没了。林凡义泪流满面,心如刀绞。他跑过一个巷口,遽然觉得,村内枪声淡了,稀了,村外却响起了枪声,随后又骤然密集起来,愈来愈烈。

是八路军、武工队来了?!

林凡义跑到老人激战的巷口,一下子怔住了。遍地尸体,有几具尸体烧焦了,趴在地上,还保持着努力爬行的动作。林凡义一声嚎叫:小日本鬼子,你们连老人都不放过,你们不得好死呀!

林凡义突然看到,墙脚的那堆尸体动了,接着一只手伸了出来。林凡义急忙搬开尸体,一个面目全非的老人露了出来,身上的皮肉都被烧焦了,动一下就掉下一块皮肉来。林凡义把老人揽在怀里:我是凡义,你是谁呀?老人身体抖得厉害,喘息了几声:凡义呀,俺是九星,俺没给渊子崖抹黑,没给中国人丢脸!到死俺也没当孬种!这些老伙计也都没当孬种!个个好样的!言毕,气绝身亡。

林凡义听到村外密集枪声的那一刻,冯干三部和八路军战士正与日军在村东南岭头上展开了鏖战。武工队离渊子崖一里之遥时,冯干三就急乎乎道:快打枪,把敌人引出来。日军联队长坂田听到村外枪声,知道是渊子崖的外援,他指挥部队弃渊子崖全力迎战。

坂田从枪声判断,援兵是小股力量。事实的确如此,区武工队和八路军部相加不足50人。双方交手后坂田下令全歼外援,武工队、八路军不久就陷入日军的重重包围。冯干三一直想冲出去,他担心村里还有日军。包围圈愈来愈小,武工队、八路军弹尽粮绝,日军骑兵冲来挥刀就砍,双方又展开了短暂的白刃战。

115师总部最初得到消息,外援全部牺牲。事实有一人幸存下来,此人叫徐坦,县武装部部长,身上重伤数处,清理战场时,大家把他放在了尸体堆里,后来他哼了一声才知道没死,随被救起。徐坦醒来就放声大哭:都死了,都死了呀!冯干三临死还说,渊子崖每条巷道他都熟悉,咱们得打进去救父老乡亲们呀!

徐坦伤愈后归队,不久就牺牲了。

冯干三上身被骑兵砍得血肉模糊,面目全非,右手已经断了,左手直直地指向渊子崖。他倒地后向渊子崖方向爬了一米开外,留下一道血污。一位老人见状号啕大哭:老冯这是惦记着咱渊子崖呀!他到死都放不下心呀!

林凡义和冯干三交情很深,凡义家就在村北门旁。干三每次来了,都先到他家落脚,两人常促膝交谈,每每至深夜。如今见干三惨状,凡义长啸一声,口喷鲜血倒在地上,自此,他昏睡了三天三夜。

副村长林庆忠伤后昏迷了数日。

一个整编联队与一个村庄的农民竟然激战了一天,且伤亡惨重,坂田觉得羞辱。他本想杀个回马枪,把渊子崖从沂蒙山版图上抹掉,最后得到情报,山纵二旅独立团正急行军赶来。坂田领教过八路军夜战本领,见夜幕渐浓,只得率队撤离。为了不留下这天下笑柄,他们把战死的日军尸体几乎全部带走。

翌日清晨,渊子崖的凄惨悲壮暴露无遗,十有八九的房屋被烧毁,四处瓦砾遍地,尸体横陈。村民重伤138人、严重伤78人、重度烧伤17人。一个年老的女人冒着寒风在村里一遍遍地喊着:儿呀!回来吧,你回来吧,快过年了,娘等你过年呀!林九兰家那条狗一直守候着主人僵硬的尸体。九兰被埋到祖坟后,狗昼夜守候,哀鸣不断,直至饿死。

渊子崖之殇,给村东头的坟场平添了一百多个新坟头,整个坟场上飘满了白幡。阴沉了数日的天气,飘下来一场鹅毛大雪,整整下了两天两夜,村中一位三子皆丧的老叟,满村地喊:乡亲们呐!老天有眼呀,这是给咱渊子崖穿白戴孝了呀!声声如泣!老叟跌跌撞撞,不时跪倒在雪地里。第二天,有人在坟地里发现了老叟,见他佝偻着身子坐在坟头前,一如雕塑一般,近前端详,已经气息全无,嘴角挂着冰霜,垂胸的长须凝成一串串冰溜子。

战后渊子崖断了食粮,藏在村民林庆本那间老房的粮食竟无一人去动,颗粒无损。

太阳升起来了,小菊把孩子们都带出了地洞。八路军也很快开进了村,张团长正下令抢救伤员。一少年过来拉着他来到了藏粮的老屋,几个村民挖开地洞,成袋的粮食露了出来,上面有一张叠好的纸。张团长展开一看,见是一张血书:

八路军、武工队领导:俺们渊子崖村随时都会遭受灭顶之灾,这些粮食是我们省出来,有朝一日要送给部队的。无论多么饥饿,村民谁都不能动一粒粮食,立血书为证!另外渊子崖10岁以下的孩子全都躲在老槐树下那间屋的地洞里,俺们大人要是都不在了,你们一定把他们带走,长大了跟着队伍打鬼子去。有了他们,俺们渊子崖明天就有盼头了呀!

下面是密密麻麻的名字和血印。

一封血书,张团长看得荡气回肠,泪流满面。

罗荣桓政委得知这封血书时,沉默良久,最后含泪道:民心是共产党的胜利之本啊!

陈毅元帅晚年也曾由衷感叹:我进了棺材也忘不了沂蒙山人,他们用小米供养了革命,用小车把革命推过了长江。

渊子崖蒙难的消息传到各个剧团后,那个曾经在林欣家住过的柳絮和众女兵哭成一片。大家都在心里为渊子崖默默祈祷,祝福自己的房东。

文工团员林克悲愤捣心,连夜写出了歌曲《当兵的把仇报》:房子烧啦,东西没啦,只剩下一片焦土几片瓦,只剩下满地骨头架。可恨的日本鬼,三光真毒辣,这样的仇恨怎能罢,来吧!当兵把仇报呀,记住!仇不报,不回家!牛马没啦,人不见啦,我们的爹妈谁杀啦,我们的姐妹谁抢去啦。

渊子崖自卫战随着歌曲传遍了根据地。

渊子崖那个照看孩子的小菊,婚后不满一年丈夫战死,身边无一亲人。怀有身孕的小菊,终日以泪洗面。林凡义母亲林大娘见村里已无年轻人能娶小菊,跑遍了十里八乡,终一日为小菊觅得郎君。小菊的嫁妆,是全村家家户户凑钱置办的,酒席也是百家席。小菊出嫁那天,全村男女老少都来送行。林凡义说:你是咱们渊子崖的功臣,渊子崖就是你的娘家!一句话说得众人泪汪汪的。

小菊双眼含泪,依依不舍,她拉过3岁的儿子,一下子跪倒在地上:这些年都是乡亲们照顾俺娘俩,俺给娘家人磕头了。

说完,她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泪水也洒了一地。

林大妈抹把眼泪,拉起小菊道:孩子,上轿吧!

小菊最后还有一个要求,让轿子抬着她围着渊子崖转一圈,林凡义含泪点了点头。轿子颤悠悠地走了,唢呐手也绕着渊子崖吹了一圈,唢呐声响彻了渊子崖的上空。轿子行至纪念塔时,她示意停下,牵着幼小的儿子跪倒在纪念塔前:他爹,俺和虎子来看你了,俺做主给孩子起了个虎子小名,让他长大像你一样虎气,身体棒棒得好打日本鬼子!

指挥这场自卫战的林凡义、林庆忠人生际遇各有不同。林庆忠第二年春天就调往区,任武工队队长,如果不是1948年因病离开岗位,也许他的未来还有更好的去处。

林凡义平淡看人生,战后一直悉心躬耕土地,侍候老娘。唯有不同的,这个抗战英雄,后来竟不敢宰鸡,有人笑他:小日本再来了怎么办?林凡义双眼一瞪:照样杀!

70年代末,渊子崖在纪念塔周围搞起了果园,身患疾病的林凡义提出去守果园。第一夜,他坐在纪念塔旁彻夜未眠,他念叨着:父老乡亲们,我来守果园,其实是来守你们的呀!我守了这座塔四十多年了,如今睡在旁边的小屋里,离你们就更近了。这么多年,这纪念塔一直压在我心上,让我离不开渊子崖呀!

果树结果了,那果子红彤彤的亮,林凡义每年都摘下几个供在纪念塔下,年年如此。80年代初,守了十余年果园的林凡义,病重后不得不离开这里,他直接去了医院再也没回来。咽气前几日,半醒的林凡义一直都在喊着“冲”、“杀”两个字,声震病房又传至走廊。直至闭上双眼,这位老人才停止喊叫声。

那个被姐姐林欣压残的弟弟林凡善,岁月的风霜让他变成了耄耋老人,可没有让他走出阴影和痛楚。在那个惨烈的日子之后不久,凡善的继母见生活无望,突然改嫁远走他乡,凡善是吃着父老乡亲的饭长大的。

因为残疾,他终生未娶。

凡善喜爱姐姐,常去纪念塔抚摸姐姐的名字。岁月的风雨让纪念塔上的一些名字已经变得模糊。凡善害怕姐姐的名字也被岁月隐去,就用一个细细的錾子轻轻地“描”,久而久之“林欣”二字竟比别的名字深入许多,看上去光滑、清晰。

凡善平日里多是借酒消愁,每次半醉时,就去纪念塔喊姐姐的名字,声音悠长又苍凉,喊得全村都能听见,喊得全村人都泪汪汪的。

我特地去拜望了那两个当年死里逃生、如今还健在的自卫队员。一个是九十有余的林庆玉,一个是一百有余的林九席。两位老人住的小屋,简陋而又破旧,与村里的砖瓦房显得很不协调。看着他们沧桑的面庞、累累的伤痕,我心里沉甸甸的。

林庆玉这位建国前老党员,当年虽然逃过了劫难,可那双被日军烧伤致残的手给他余生带来无尽的痛苦。他双手被烧得变形了,手指都粘连在一起,如今右手面常向外冒脓水,每隔些时日就得找医生治疗。

从老人嘴里知道,渊子崖被血洗后,很多受伤的村民治了三四年都未能愈。

林九席耳聋了,可口齿还清楚。他反复念叨着:刘家庄的集到现在还有,也还是那一天,每年一到刘家庄集,俺心里就痛。老人捂着胸口:痛呀!言毕,老泪纵横。俺命大活了一百多岁,可那些死去的孩子呢?

告别老人,面对着蓝天我自语道:和平多好!

离开渊子崖时,村里的老人林祥松执意让我再去看看纪念塔。他是渊子崖历史的维护者,也是渊子崖自卫战的传播者。每有外人来寻找这段历史,老人都滔滔不绝。

他的执意,让我又有了收获。仔细端详纪念塔,确实如老人所言,纪念塔向东北倾斜了。1947年初,国民党74师残兵败将从此经过,见纪念塔,如鲠在喉,欲毁掉,可苦于身边没有炸药、手雷。最后数十人喊着号子推,致塔倾斜,再推,塔岿然不动。一军官见状大怒,朝着塔开了一枪,子弹崩去了塔身一块石片。我举目寻找,果然在塔第三层东南角有一缺口。

小名为“牌”的少年,在这塔上终于有了大名,名为:林麻牌。刻碑之时,临到“牌”,牌还未有大名,匠人面露为难之色。有一老人道:他一脸麻子,就叫林麻牌吧。现实比虚构往往还撼动人心,历史竟以这种惨烈的方式让牌有了自己的大名。

1944年秋天,八路军俘获了汉奸梁化轩。115师政委罗荣桓道:就在渊子崖纪念塔前执行枪决,以此告慰烈士!历史无常,据说,当年为纪念塔起草碑文的临沭县政府文书王学三,后竟叛变投敌,陆续策反了四十余人。不知他死后,如何去面对那些在自卫战中战死的村民。

渊子崖自卫战中,千余名日军与数百名伪军对战310名青壮年和妇孺老幼。一方是训练有素的正规军外加精良的快枪大炮,一方是世代与土为伍的农民外加土枪、土炮、农具。正规军、农民,如此悬殊不对等。如果日军念及人性,历史是本可以绕过这一页的,可最后还是真实地发生了。双方激战一整天,147名村民战死,日军阵亡人数是多少呢?这得从一段历史上找到答案。

日军撤走了后,那3个“识字”村民林凡荣、林庆平、林凡坤被带走了。之后他们充当了骑兵的马凳,脚穿大皮靴的日军一次次从这三位农民背上踏过,皮肉都磨烂了。林庆平熬不过难捱的日子,在初春的一个早上逃跑时,被日军击毙在一条沟里。时隔不久,一个叫张举善的地下党设法营救了林凡荣、林庆坤。张举善告诉他们:鬼子攻打渊子崖时,死112人,联队长坂田让皇军大失颜面,被撤了职。

林凡荣、林庆坤把这一数字带了回来。

日军在侵华战争中,所到之处几乎皆有妇女被奸污,可在渊子崖,没有一位妇女受辱。后来发现的一位日军日记中,我们知道了个中原委:渊子崖的妇女个个能杀,用中国人话说,都是拼命三郎,面对着这些拼杀的美丽女人,我们都无从下手。

渊子崖自卫战传到日本后,经媒体报道,引来上下一片哗然。天皇裕仁沉默片刻,长叹一声道:中国平民都如此硬骨头,我们岂能征服中国?!

从这以后,日军每下乡扫荡,遇渊子崖都绕道而行,再不敢轻举妄动。罗荣桓元帅晚年曾说:渊子崖自卫战是完全有资格写进历史和军史的。而那位远在日本的联队长坂田,晚年撰写回忆录时这样感慨:我至今对我的对手不可思议,他们是一帮农民呀!这是我军对华作战以来平民最大最顽强的抵抗,几乎打了个平手,他们到底依赖了什么?这是我作为一个军人的奇耻大辱,也是整个皇军的大辱!台儿庄大战让我震惊,八路军百团大战让我震惊,可更让我震惊的是这帮平民!

民众不可欺!由此上溯到1841年“三元里抗英斗争”,一帮农民也曾经让强大的侵华英军失魂丧胆。如果清廷上下都有这种精神,那第二次“鸦片战争”和“火烧圆明园”就会打一个问号;抗战时期如果我们多一些“渊子崖的血气”,平民也许会少一些牺牲。汉奸的数量也会大大减少!

历史不能假设,可我们还有现在、未来!

2015年7月20日,莒南县人民政府向临沂市人民政府递交了“关于将渊子崖抗日自卫战牺牲村民评定为烈士”的红头文件。在历史上,只有牺牲的公职人员和军人才能被评为烈士。如今,战死村民的后人已经所剩无几,对他们的追认不是为了抚恤,更多的是对他们这种精神的褒扬。

因为,他们代表的不仅仅是他们自己!

时隔不久,也就是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之际,在国家公布的第二批600名著名抗日英烈、英雄群体名录中,渊子崖抗日楷模村村民赫然在列。在此名录中,渊子崖村民是惟一的一个英雄农民群体。

我看到,在上报的一长串名单中,有3人的名字因为风雨的侵蚀已经无法辨认。随着时光的流逝,还有世俗的喧嚣,我们有多少后人还能把他们记起?!我把他们的这次申请,更多的看做是对信仰和精神的抢救!

是的,他们应该成为“烈士”!

尽管,这场惨烈的自卫战已经过去70多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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