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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救赎

2016-01-06李新军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5年10期
关键词:姥爷祖父

李新军

父亲是一位抗战老兵。

他过世有九个年头了。如果老人家今天还活着,应该快过鲐背之年。他在世时,我们当儿女的,很少向他探问抗战故事。多数情形下,是恳请母亲讲述她任妇救会长和区长时的经历,例如数度历险或者北撤,例如支前或者组织识字班。每当这个时候,我的父亲将瘦弱的身体缩蜷在沙发里,认真倾听那些耳熟能详的故事,从来不曾忍心打断过。我怀疑我们兄弟姊妹,为什么没有这样的想法,让父亲把腥风血雨的生动故事情节,以及所经历战争史实记录下来。今天来看很奇怪。其实,他老人家驾鹤西去后,我在收拾遗物时,看到一本便笺上,有他亲笔写下的回忆录,仅有三行,还没有交待完籍贯简历,就搁笔不写了,不晓得是什么原因。

生命之河不断流逝,父亲以及他所亲身经历的,被如梭的岁月时光,无情地带进缥缈生死与虚无旷远之中,似乎看不到有任何痕迹,似乎又在我的生活中无处不在。

现在,我的案头,摆放着数张父亲的照片。英姿焕发,一身戎装,透出军人的刚毅与沉稳。与照片上的父亲对视,他的目光依然能够穿透时空,直达我的内心深处,让我不由得悲容满面。我在想什么,在寡言少语明察秋毫的父亲面前,我从来都是一无是处的孩子。甚至我参军到武警部队历经锤炼后,父亲依然用照片上的沉默目光,毫不留情地否定我取得的成绩。这肯定挫伤了我的自尊,也让我始终对他怀有敬畏之心。桌上还有父亲生前亲笔填写的履历原件,以及他在战争时期获得的授奖立功证明,其中最早是民国三十五年四月的一件山东解放军第八师英雄模范奖状,距今近七十年了,布质奖状仍然保存完好。其上由师长何以祥、政治委员丁以秋、副师长王吉文、政治部主任刘春联署,当年他还不满二十岁。次年又获得华东荣军总校渤海总分校政治部二等功奖状。当时他已是华东第三荣军学校四大队十三中队排长。另有许世友、康生、向明等署名颁发的立功奖状和解放军文化学习修业证书。这些特殊的纪念物,我曾看到他拿出来一次,是仅有的一次,并且兴奋地告诉我,这堆证章以及身上弹片的来历。他不让我们触摸证书,摆好了,让我看,说这是用青春和命换来的。他有一件五六十年代出产的皮箱,从来没有打开过,里面是否还隐藏着关于这段历史的记载?现在,我继承了他的遗留物,也让我从中看到那段战火纷飞的时光,是如何闪烁着耀眼的光芒。我终于读到素来沉默寡言的父亲和他节点般断续的历史记载,像抛物线般的人生轨迹中,存有无法体认的经历盲点,无法使我详细了解并用探询的目光,贯穿一位抗战老兵不畏生死的始终。父亲就是这样的人,他的抗战经历,多数都被他的沉默带走了,却并不能遮盖住他曾经的抗战辉煌经历。

我看到十五岁的父亲,穿着灰青色的八路军制服,腿上捆着绑带,瘦削的肩膀上,背着一杆马枪。笨重且长的枪,快要超过他的个头,他只得将一只脚抬起,用沂蒙山区路边常有的突兀的卧石边角垫脚,年轻朝气的脸上,一双帅气的眼睛,笑眯眯地注视着我。他的身旁,有川流不息的灰色队伍,如同正在山道上搬家挪舍的蠕动蚁群,紧张而有条不紊。人流、担架、门板、民夫、辎重,甚至于难以驾驭的骡车,在山谷中自然美丽的背景下,显得凌乱不堪。没有枪声,没有人声鼎沸的喧哗,甚至高大威猛的骡子都没有发出声响。我的父亲向远处眺望,远山如黛,沂蒙深山里层峦叠嶂,如同画家笔下雄奇巍峨的群山。我的父亲,站在这幅色彩凝重的战争画卷里,我的母亲也在这幅波澜壮阔的人民战争画卷里,从我的祖父上推五代,那个从滕县拉着要饭棍走到蒙山脚下的老者,似乎也在这幅体现民族大义的画卷里。在这幅史诗般的历史画卷里,我的投笔从戎的父亲简直微不足道。

我从记忆中父母亲有限的只言片句里,寻找一位已故老人的抗战经历,寻找他的战场和他的兵。我从父亲文静怯懦的眼神里,看到肩膀上的那杆老枪,冷峻而又沉默,蓄势待发,随时爆响起沉闷的火药声。这本不属于他的杀人物什,附着在他的肩上,犹如抗争生活命运的蛇蝎。中国上世纪抗战爆发始,一个有着蛇蝎般枪弹的尚武之人,可以抗起民族大义,也可以占山为王,成为流落民间的草寇。父亲的微笑仅停留片刻,他的背影迅即融入灰色队伍中。我的目光,跟不上他的脚步,群山将他们吞没,所有移动场景都转化为凝固的纪念碑石。今天,在沂蒙山区高耸的纪念碑上,在环绕纪念碑的高浮雕里,父亲的身影无法与留得青史的将军相比,或许还不如我的具有红嫂精神和故事的母亲。他只是一位普通士兵,他所经历的抗战阶段,从三八年爆发,到四五年结束,是他从无知少年蜕变为革命战士的过程。

蝉埋于地下,只有等待一场大雨过后,才能钻出土壤并嘹亮歌唱。我的父亲就是这只蝉,是依附在革命队伍中不畏生死的蝉,虽然在中国抗战史上,他和他的战友们只是微不足道的一部分,而这部分,弥足珍贵。

这是掺杂有抗争、叛逆、无奈、救赎的个人史,是从自身救赎开始,发展到一个民族的生死存亡之际,投入自我精神救赎的抗战史。他恰好生长在这样的历史大事件中,而且这样的历史事件,根本不属于他自己独自拥有。他能够拥有的漫长记忆,现在都沉化于某个讲述过的节点上,或者寥寥数语的文字表述里。我必须沿着父亲走过的足迹,记载并重现父亲参加抗战的历史片段,以弥补父亲没有特意传承的家庭缺憾。

我从一个战场,到另外一个战场。我看到父亲的脸庞,由清俊怯懦变得愤怒涨红,透出无奈、决绝、坚毅的死士神情,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这种不顾一切与生死置之度外的生命决绝里,包含着对家庭的背叛,对爱情的向往,对新生活的企盼。

父亲的影子,遍地都是。

父亲九岁多,被送到本村私塾扫盲,跟着先生识字一年,即休学。不到两年,又遵祖父之命,改到南泉村上学。这次学堂生活仅有半年时光,又休学回家。他再次挎上书包时,是在半年后,这次是到我姥爷家的大井村上学。如果保定庄私塾与南泉村学堂还在,我想祖父也不会让他舍近求远。当时家里有八亩田,两间草屋,祖父从田亩收入中,拿出一部分粮食,作为我父亲上学的学资。至四○年九月,无奈战火纷乱,学堂实在开不下去了,父亲只得又回到保定庄。这样,父亲童年时,先后三次求学,统共有两年零四个月的时间。据父亲回忆,先生教习《千字文》之类,同时讲授中国历史古今。因此,后来父亲结合在山东军区文化速成中学通过的高级小学语文和初级小学算术考试的经历,自作主张给自己圈定高小文化程度,并写在履历表上。

我母亲说,与父亲结婚时,父亲仅有十三岁,自己比他大三岁多。沂蒙山区俗语:女大三,抱金砖。当时祖父有薄田养家,姥爷是做小生意的,看起来门当户对。父母结婚时,应该是父亲在大井村我姥爷家上学前后,但不晓得是我姥爷的意思,婚后到我姥爷家好有个照顾,还是在这次上学期间,才被我姥爷看上了。父亲当时年少,至四○年八月最后辍学时,还未度过十四岁生日。

历史上,沂蒙山区匪患不断,占山为王者,民国即已有之,有名的当数孙美瑶、刘桂堂(刘黑七)之流。民国时期,仅费县(平邑原属费县)、滕县、峄县、临沂四县交界处的抱犊崮周围七十二峰,由于山深林密,夙为匪薮,上世纪初,即有数十股土匪隐匿其间。抗战爆发后,由于日寇扫荡清剿抗日力量,部分土匪武装投靠日寇,其中,在沂蒙闹得时间最长,动辄血洗围砦的刘桂堂部,被招降于日寇名下。刘是距离我姥爷家大井村不远的铜石镇南锅泉村人,据史料记载,一九四○年春平邑柘沟事件后,杀害我八路军某部三团团长续志先及以下干部战士二百余人的刘桂堂,还以抓共产党、八路军嫌疑为由,在我姥爷家大井村,活埋了二百多名当地庄户和外地逃难的人,抓到有通八路嫌疑的或者后脑勺平的外地人,当即活埋。或“点天灯”,或“放天花”,无所不用其极,当地群众对其恨之入骨。

在这种极端恶劣的生存条件下,私塾、学堂不再授课了。我不晓得姥爷和姥娘,是怎样带着家人,胆战心惊地度过这场腥风血雨的。我想可能是村里老户的缘由,才能使全家免于活埋之劫。刘桂堂血洗大井,我的母亲已经出落成十七岁的大姑娘,此时嫁到保定庄,才躲过土匪抢掠之劫。姥爷解放前后做小生意,我上世纪七十年代回家时,在老宅临街房屋的石墙边,看到他当年置办的货架,还向我三舅询问它的来历。陈旧的货架上,看到的都是旧时光,依稀留有姥爷的影子。我姥娘曾经这样评价过他,有手艺、勤快、说话甜,老爷们大姑娘喜欢他,看到他来了,都围上来挑东西。他平时推一架独轮车,车两侧摆放针头线脑盒子。盒子有盖,掀开盖子,里面挂满红黄绿白,惹人喜爱。他还会手工,到附近几个村子转悠,除了用百货换点破铜烂铁、瓜干、花生饼之类,还给人打制银头饰、小耳钉、戒指、银锁等。挫下来的银末子,趁人不注意,扫到垫布下的小匣里,回家后,在坩埚里融化为银锞子保存。我姥姥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临终时,所带进棺材的全套银头饰,就是我姥爷这样积攒下来给她打制的。姥爷去世较早,没有赶上看到姥娘葬礼的盛况。我三姐陪母亲回老家大井村奔丧,后来跟我说,那天姥娘发丧时,村子里很多人都来看热闹,大井村的当街上,挤得水泄不通。姥娘八十七岁高龄辞世,不晓得有多少故事,从此湮没于尘埃之中。

当时拉杆子建武装者众多,各种恶势力袭扰地方。特别是土匪,大股上千人,小股数十人,打家劫舍,抢掠民女,无恶不作。蒙山及其附近丘陵地带上的村庄,为防匪患和日军,纷纷成立抗日民团,拉围子,筑庄砦(音寨),发动庄户人家瞭望放哨。虽然父亲上私塾和学堂的时间不长,但是识字根基还是打下了。一个文弱书生,每天清晨,应该在石砌街巷里行走,手里握着一卷书,书包斜背在肩膀上,穿着长布衫,修长的身子,被阳光投送出去,印在石板砌就的院墙上。他心情畅快的时候,偶尔哼起新学的歌曲。

可是,学堂散了,他必须放下书本。在祖父严厉的目光下,他端起一柄扎枪,跟着大人到庄砦上放哨。动荡年代,父亲对未来的一切向往,都被严酷现实改变了。

到一九四二年一月,父亲才十五岁零三个月,已结婚两年。他一年多的休学生涯,让他继续滞留在家,厮守着家人,不能拿起书包上学。母亲已经年满十八,负责照顾他,还有繁重的田间劳作,祖母把她当作童养媳看待,平时不给个好脸。几十年后,我的母亲谈及此事都耿耿于怀,但每次回我姥爷家大井村,还是要专程渡过平邑县城东面的浚河,到保定庄祖屋里坐上半晌,跟祖母聊几句话。所以,我们自小把到姥爷家,叫作回老家,而到祖母家叫顺路看看。个中原因,肯定与父母离家出走和革命经历有关。

父亲的书本被母亲收藏起来,手掌中握起比肩还高的扎枪。原始的锐利铁器,在一个布衣书生眼里,犹如向前伸出的颤动的蛇,令人恐怖。扎枪不稀罕,丈八长的腊条杆,前头束红缨,缨丛中露出尺长铁刺,上尖中宽,舞之则近身不得。

在我的祖父家里,从来不缺这样的冷兵器。兵荒马乱的年代,我的祖父热衷于玩弄手里家伙。他尚武,从没有想到山里做山大王。祖宗积攒下的八亩丘陵薄田,是他在保定庄赖以为生的命根子,谁要也不给。兵灾之年,为了这几亩薄田,他不惜操枪弄棒,习拳术,耍大刀,保庄园,护百姓,其实是护住自己的土地。建国之后,他耿耿于怀,不惜历史倒算,被政府判刑七年,直至死在异乡。他不屑与匪为伍,可是,又浑身沾染了顽固的草莽匪气。他不是揭竿而起的土匪,没有土匪心狠手辣赶尽杀绝的手段,可是又打骂群众,暗中焚烧群众柴草,倒算手段恶劣。一九五五年,作为山东军区转干速中保卫科科员的父亲,与他的父亲断绝父子关系。两年后,祖父因倒算被五花大绑,判刑入狱,他从此就在老家销声匿迹了。一个为了保护土地试图与命运抗争的人,却没有我的父母亲这样幸运。他钢水灌注般的硬朗身板上,有着沂蒙山丘陵地带特有的倔强性格,而命运给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直至摔得他头破血流,并为此付出自己的身家性命。从那年开始,我的祖母苦苦守候在片片石叠起的老院里,拉扯着我的命运多舛的叔父。而我的父亲,自从断绝与祖父家庭的关系后,出于形势和家庭背景,再也没有踏进过这个僻静小院。

抗战时期,幽僻于蒙山丘陵地带的保定庄,同样需要血性汉子护卫家园。

用我母亲的话说,我爷爷长得面容俊秀,那是个人儿,七尺练武之躯,硬朗且能劳作,就是性格不好。我父亲从不评价我的祖父,即便我回老家,闻有语焉不详的说辞,他也不辩解。祖父叫李传智,喜欢手持大刀,在庄子里吆五喝六,摇来晃去。特别是沂蒙山遭受匪患频繁,他这样的人,正是看庄护村的人才。我母亲曾笑称,如果那个时候,他能够跟从老三团,真说不定就是一位抗日英雄。他不屑于跟着部队走,八路军、国军、刘黑七的匪军,都不跟。

我思忖,为什么我的祖父们,对土地有着深厚的感情,他们眷恋土地,将土地奉为生存的全部,甚至于为了土地,竟然以命抗法。而现在对于土地的态度,在我前几年回家拆迁起坟的过程中,已经发生了深刻的变化。家乡的老叔和我的兄弟们,对于需要政府通知拆迁的土地,并未有多大的思想波动,上至五代的老坟,仅抓把坟土放进政府分发的小棺内,祖宗们朽烂的骨头腐肉棺木之类,都弃之于拆迁现场。这在我的祖父时代是难以想象的。

从父亲算起,上至五代,原籍在今天的滕州市山亭区桑村镇小采村。我的天祖,一个叫作李廷柱的人,拎着讨饭棍从小采村出发,一路上讨饭到了平邑。在蒙山巨大屏障般的前面,他看到丘陵上的土地,与平原如此不同,土壤里渗透出褐红色,贫瘠的土地上,竟然连杂草也难以生长。他坐在起伏的卧牛石上,抬起要饭棍指了指,跟他的孩子们说,就在这里住下,这地不好种也没人种,我们拾掇好了种麦。他留下来,及至我的父亲,已有五辈人在保定庄繁衍生息。现在,到我叔父的小孙女,又是两辈人。

在这片土地上,还有很多我们无以知晓的故事。

父亲尚在时,我没有机会翻看父亲的履历,不知道祖父去向,隐约听父母说是被镇压的对象。于是,竟然怀疑他释放后,是否跟着国民党的军队走了。父亲听后,长叹一声,再无话说。祖父因为失去土地向群众行使暴力,父亲因为反对暴力而放弃继承土地,在两代人鲜明的对比面前,沂蒙山人坚毅向上和不屈不挠的性格,被我父亲带走了。我那挚爱土地、具有小农意识而且自私倔强的祖父,正因为失去了这些性格特征,才过早地消失在社会发展的帷幕之后。

正是因为这样,我的父亲在抗战历史原因、复杂的社会原因和家庭原因面前,只得把书本交到我的母亲手里,从单纯寒窗苦读的学子,变身为具有强烈自我保护意识的农耕人家。他十五岁了,已经成为有家业的庄户富人,祖父的土地需要耕作和保护,他的女人包括祖母和母亲也需要保护。于是,他从院子里找到一杆扎枪,将枪头磨亮。

面对一杆枪,母亲的眼里,闪过一丝疑虑的目光。祖母的眼里,流出悲怆的眼泪。而祖父脸上终于绽放出笑容。在他眼里,他的孩子扛大枪,护砦院,是好种。祖父的屁股后面有了兵,兵是他的儿子,兵是他的荣耀。

扎枪不能发出声音。在热兵器面前,扎枪的主人可以发出令人恐怖的声音。怒吼,惊叫,喊声连天。嘶哑的声音遍布大地,枪炮的声音震惊大地。

从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到持械上砦墙站岗放哨的庄丁,再到加入革命队伍,还缺乏需要自我救赎的重要环节。这个救赎,先是父亲的自我救赎,然后是对民族大义的体认,上升到对积贫积弱的国家、民族的救赎上来。我的父亲,他从来不说这个质变环节,从家中出走到参加八路军,其中有一年零七个月的时间,是个空白。我的母亲,对于他的这段经历也是讳莫如深,问之则三缄其口,或者笑而答非所问。如果再问急了,只说两人都是被我祖父打走的,父亲参加部队,自己回到娘家。还指着父亲右肩上部的长形黑痣,说是被祖父的红烙铁给烙的。我小时,经常爬在父亲身上,摸着他肩背上粗大的痣痕,脑子里猜想,这没有见过的祖父,是这样的凶。

祖父没有使用烙铁,可他痛下毒手打父亲的方法,比使用烙铁还犹有过之。父亲被打,从而完成了他第一次自我救赎的整个过程。

一个漆黑的夜晚。砦墙上的背风处,十五岁的父亲,怀里抱着扎枪睡着了,铜锣歪在身边,包了红布的木槌不知去向。快要过年,保定庄老少爷们害怕日军和土匪借机侵扰,每到夜晚加岗值更。两个月前,日军开始对沂蒙抗日根据地实施大扫荡。据史载,在蒙山南麓,日军在刘桂堂部的配合下,占领了上冶村,又在万寿宫、大洼以南挖壕沟,新构筑了许多碉堡、鹿砦。距离保定庄最近的平邑、仲村等据点一再增兵,同时加强了对其占领区的统治和在游击区的特务活动。这期间,保定庄的人时常听到飞机的巨大轰鸣声,这是日军对蒙山西部和南部进行低空盘旋侦察。史书上说,当时整个蒙山处在日军的包围之中,进行着为时两个月的大扫荡。

就是在这样极端压抑的战争气氛之中,就是在这样恶劣的生存条件之下,我的父亲,却在寒风中蒙头大睡。他在睡梦中想到我善良的母亲,她自小看大他,对他疼爱了一辈子,他却不能把她陪伴到老,带着终生所憾先她撒手人寰。他当时想到了什么,他的书本、他的玩伴,还是什么也没有想,疲乏占据了他的身体,让他不由自主地坐在地上,倚靠在阴凉的石头上,将头埋在双腿上,如此着酣然睡去。

就是经历了这样一个不同寻常的夜晚,才使我的父亲,得以用整个后半生进行救赎。

历史回到一九三八年深秋,我的父亲十二岁,还在保定庄休学务农。他肯定记住了这样一个事件。当时,沂蒙巨匪刘桂堂(刘黑七)的侄子刘小起驻扎在保定庄,他骑的马死了。有几个大胆的村民,借着黑夜到村外埋马的地方,挖开马坟扒出马匹,剥下马肉回家充饥。刘小起知道后,立即集合队伍封锁了全村,对二百多户人家逐家搜查,终于发现了未吃完的马肉。刘小起当即安排把挖马坟者吊起来,打得死去活来。当年抗战爆发,民国时期山东巨匪刘桂堂于春天打着“反正抗日”的旗号,从胶东进入蒙山地区,被苏鲁战区司令于学忠收编为国民党苏鲁战区新编三十六师师长。其手下依旧匪性不改。他们把人悬挂在屋梁上一天一夜,后因托地主说情,才给个“面子”留个活命。刘小起便命令他们为自己的马送殡。出殡那天,偷马人挎着纸香,后面依次跟着十多人,披麻戴孝,拄着哀杖,大声哭喊“我的马爹呀,我的马爹”。偷马人走一步挨一棍,直打到埋完马。由此可见兵匪之狠毒。

如果不记得三年前的事了,至少还记得土匪围砦破庄的那些事。著名作家李存葆所著《沂蒙匪事》中,记载的那些杀人如麻的事情,哪一件不是想起就有透骨寒风刮来。可是,我的父亲却真的睡着了。睡梦中,他被族人提着耳朵捉起,吊到屋梁上。

我的父亲不是偷马贼,他哭喊。喊声响彻整个庄子。我的祖父从来没有受到如此奇耻大辱,他暴跳如雷,抄起棍子就打。我的母亲和祖母都在哪里。她们呼天抢地的声音,撼动不了族人的惩罚决心。整个村庄的人们都晓得父亲为什么挨打,在白色恐怖笼罩时期,挨打是最简便易行的增长记性的好方法。

父亲说过,我从小最惨的一天,莫过于此。

十五岁的父亲走了。是如何逃走的,不得而知。我的母亲没有说过,否则她当时知道,也不会让他到兵荒马乱的世界里闯荡。我的祖母也不会让他走,他的儿子,一个在砦墙上放哨睡觉的人,一个怀揣着文化梦想的人,在各路人马犬牙交错的环境下,到哪里才能安稳下来。我的祖父当然更不会让他出走。祖父暴躁的性格决定了他的家庭地位,他不允许儿子抗命不从。一个瘦弱小子,可以抗得起整天的吊打,为何不能从跌倒处爬起再来。

他百思不得其解,可是在听说父亲的下落后,又只得三缄其口。

为了救赎自己而出走了的父亲,这次出了虎口,又进了狼窝。

他找不到出路,也不想就此回家。于是,他到沿途各庄要饭果腹,像那个拿起要饭棍初到平邑的老祖宗。当走到一个庄里,听说庄上有人招兵,就毫不犹豫地报了名。最初到国民党苏鲁战区新编三十六师军械处,当了一名小勤务员。这年,距离抗战爆发已经三年有余。他仅晓得这是国民政府的部队,而没有想到,他所在的这支队伍,正是起家于沂蒙山区,多次被官兵围剿大起大落的凶残匪帮,师长就是刘桂堂,就是他在街谈巷议中听到的杀人如麻的刘黑七。

我的父亲忠实地写下了自己的简历:一九四二年一月,顽三十六师后勤军械处勤务员;一九四三年七月,顽三十六师卫士二队队部马夫。

父亲笑着说:我做得不好,他们罚我做马夫。

父亲当了两个月马夫,就成了鲁南军区三团五连战士。对于父亲加入八路军,我的祖父临街大骂。他是害怕国民党顽军报复,害怕土匪记仇,还是两者兼而有之,母亲也不知道。

此后,我的有着传奇色彩的母亲,也在父亲的带领下,参加了妇救会。她以后任区公所区长,腰插撸子枪,起来闹革命,也成为这个家庭的叛逆。

对于这段历史,以及家庭身份,我的父亲在各项运动中都备受冲击。我的母亲始终作为他的保护人,与准备批斗他的人周旋,甚至不惜装疯卖傻,身心备受折磨。母亲解放前后的革命经历,以及她在当地群众中传颂的传奇故事与威望帮助了她。

我记住这个日子。他在履历表上写着:一九四三年九月。加入八路军鲁南军区三团五连。次年十月,加入中国共产党。一九四五年抗战结束前,任鲁南三团特务一连战士。解放战争期间,任华东野战军三纵八师二十二团二营五连排长。

他在战斗中多次负伤,依然不下火线。

爆裂的太阳下,子弹和弹片像一群群惊飞的小鸟,从栖息处四散开来,在经过散兵坑上空时,变作我父亲眼里缓慢飞翔的蝴蝶。它们从掠过到翩翩起舞的变化过程如此短暂,甚至都没有引起父亲的特别注意,就钻进附近的泥土里。父亲比喻弹片飞过的声音时说,是吱吱叫的小鸟在天上飞。我纠正他:你上次说像蝴蝶。父亲听了,喃喃地自语道:我看到像蝴蝶的那次,受伤可不轻,战友们用门板把我抬下来,我还不愿意走。蝴蝶带着铁刺,他在这次攻坚战斗中,被敌人的爆破弹击倒,身负重伤。

从华东军区三野二院治伤休养两个月,又被告安排在华东军区荣军学校三荣校四大队十三连。我在一篇资料中看到,到荣军学校的获得荣誉称号的军人,都是在战场上表现突出、视死如归的优秀军人。他们在枪林弹雨中无所畏惧,每个人都是伤痕累累,每个人都有可歌可泣的战斗故事。

八个月后,分配到山东省阳信县河流店区粮所任保管员。部队领导找他谈话,他说:行。伤势逐渐痊愈,他还想回到野战部队,对部队领导说:我还保留着军籍呢。

部队看他伤痕累累,让他任平邑县大队排长,他说:行。

后任平邑县八区区中队副指导员,他说:行。

又让他回平邑县大队任保卫干事,他说:行。

又分配到滕县军分区独立一营任保卫干事,他说:行。

……

他无法离开这支部队。他的救赎从那个夜晚开始,到今天还没有结束。

父亲叙述他参加抗战时显得杂乱无章的语言片断,以及父亲历经各种风雨形成的沉默性格,在我看来,他的人和他的精神,至今还在战场上。他要靠自己枪林弹雨中的搏杀,才能救赎自己,救自己也是救国家。深知这个国家受到任意宰割的过去,以自己之匹夫之躯,救赎国家安危于一旦。他在救赎中完成了从学生到革命战士的人生大跨越。在中国,有很多这样的人。当年,他们的阅历不同,身份不同,年龄不同,参加抗战的内因不同,时间也有先后,但是,他们都是具有民族大义的人,是以匹夫之勇和血性之躯维护人民群众利益的人,是在国家需要之时站起的脊梁最硬的人。

他辞世后,我特意交待殡仪馆的朋友,要亲手找到因爆裂而嵌入骨头并带在身上六十载,使他遭受终身痛苦的那些未能取出的弹片。可是,这战伤造成的疼痛,都不及他少年时出走前的那个夜晚,以及身心受到的令人刻骨铭心又无可弥补的巨大创伤。

我在他的骨灰中,果然找到数枚卷曲的黑色弹片。捧着这几块边缘锋利的弹片,我在走出火化间时号啕大哭。抑制不住的眼泪,像老家浚河奔流不息的水,让在场的人们无不肃然起立。

我的父亲,一位可亲可敬的抗战老兵,从此走完他的光辉一生。

记住历史的方式,除了阅读与倾听,还有一种,就是撕开遮盖伤痕的纱布,看看历史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以及伤口弥合的程度。父亲用六十多年漫长岁月,救赎那个不平凡夜晚所遭受的心灵创伤,虽然路途坎坷,行走艰辛,但是他爱党爱军,开拓奋进,艰苦创业,无私奉献和不断超越自我的沂蒙精神,永远激励着我们,鼓舞着我们。

这是父亲投入血与火的抗战初期经历,也是整个中华民族不屈服于侵略者暴力统治,奋起抗战,为民族独立和人民解放建立不朽功勋的真实写照。

这是父亲,一个人的抗战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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