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那朵自由之花
2016-01-06王韵
王韵
一
2012年7月7日,距离卢沟桥畔的枪声,整整过去了75年。
有乡亲自湖南来,自故乡来。
带来了故乡的泥土和清泉。
在江苏徐州市柳新镇陈塘村,刚没脚踝的玉米覆盖四野,一座坟隆起在葱绿的玉米地中,坟边一棵大柳树像是怕沉睡的她被日晒雨淋,忠实地撑起浓密的伞盖为她遮阳挡雨。
人们在坟前撒泥土,扬清泉。亮晶晶的泉水清冽甘甜,浸湿了地面,渗入了泥土,她也一定喝到了,像儿时俯下身子并拢双手,掬一口一饮而尽,回味不尽绵绵的甘甜。这是来自故乡的泥土和泉水。
她上路了,一路被捧着、搀着,走在回家路上。
那年,她18岁;今天,她仍然18岁。
她像蝴蝶流连花朵一样,眷恋着自己的18岁,薄亮的翅膀停留在了18岁上,永远,一直,不朽。
在常德市新兴乡军刘村,唢呐吹响,鞭炮齐鸣,香烛点燃,纸钱纷飞。她的母校长沙稻田中学的学生,手捧她的遗像走在最前头。像中的她眉宇端庄清秀,掩藏不住英气和坚毅,留着那个时代特有的发型。她侧身斜躺在草地上,身后是一棵雪松,再往后是一堵围墙,这是她暂时宁静的校园。她清澈恬淡的双眸凝视着前方,那儿有如花似玉的原野,有缠绵轻盈的炊烟,有她和妹妹承欢膝前的咯咯笑声,也有渐渐沦陷堕入黑夜的土地……
一双纯净美丽的眼睛,一个年轻鲜活的生命。此刻,她朝气蓬勃的学弟学妹们靠拢着她,拥抱着她,他们可以感受到她吹气如兰的青春气息,扑面涌来她萋萋芳草的盎然生机。曾经,她和他们一样年轻,光彩照人;如今,却阴阳两隔,生死孤悬。
少先队员齐刷刷地举手致礼,她的族人——军刘村全体刘姓村民磕头跪拜,以迎接至亲和英雄的礼仪,一路恭迎她回家。
“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黄河在咆哮……”《黄河大合唱》气吞山河的旋律骤然响起,如滔滔河水冲决涌出,一泻千里。永远18岁的她一步一步地走在回家路上,走在她曾经熟悉的这片土地上,走在泪水的白色火焰和纸钱的黑色灰烬中……
二
她叫刘守玟。
家道殷实、蔚为一方大户人家的刘父精通文墨,面对呱呱落地的她,好生欢喜,为之赐名“守玟”。
玟乃玉之纹理。他是期许与热望爱女一生沿着玉美丽绚烂的花纹,守望自己怒放的生命,温润高贵,平安幸福。
玉贯串和连缀了她短短的一生。
1935年,时年15岁的少女刘守玟考取“湖南私立周南女子中学”。这所30年前由革命教育家朱剑凡创办的学校,是湖南省最早的一所女子中学,向警予、杨开慧、蔡畅、丁玲等著名革命志士都曾求学于此。这儿是女性解放的乐园,更是先进知识分子的摇篮,早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就有共产党地下工作者在校内活跃地开展革命工作,后来很多学生在老师们的引导和鼓励下,悄悄地离开学校,奔赴陕北革命根据地,投身革命事业。
如果不是因为那场挥舞东洋刀切向中华民族腹部的战争,刘守玟也许会像她的父母亲期望的那样,顺利地读完学业,然后嫁一个如意郎君,相夫教子,度过幸福美满的一生;如果她愿意远离战争,逃脱战火纷飞的故国,她富足的家庭同样有条件帮助她轻而易举地远渡重洋。然而1937年那场战争,彻底改变了她的命运,从此,世上少了一个温婉如玉的女子,却多了一个永远不屈的战士。是啊,当偌大的祖国竟然安放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时,怀揣一腔热血的青年们,又有谁会甘心蜗居于象牙塔间和温柔乡里做亡国奴呢?
1937年8月,刘守玟攥着家里给的伙食费,来到学校报到后,毅然放弃毕业,瞒着家人,报名参加了她的同乡丁玲女士率领的女学生战地救护队,开赴上海淞沪战场,成为一名战地护士。她进入高中的第一学期,学校就开设了“护士训练课”,此时恰好派上了用场。
刘守玟所服务的湘军第22军在激烈的淞沪战役中损失惨重,初上战场就频繁地深入阵地救护伤员的她,作为幸存者,随军撤回湖南后,转到了第50师。
经过战争血雨腥风的洗礼,曾经稚气未脱的刘守玟成熟了,眉宇之间愈显刚毅与坚强,一股浩然英气悄悄地在她体内萌生扎根。她回忆着战场上经历的一幕幕,仿佛就在昨天,壮怀激烈如巨石相撞,内心汹涌澎湃起来。
重新回到三湘大地,离故乡已经很近了。自开赴上海,她就与家里断了音信,此刻她正好可以请上几天假,回家看看因惦念她而五内俱焚的父母亲。但是她不能,她清楚自己回家也许就回不来了,再说在这危急关头,她也不能轻易请假离开她的队伍,那样无异于一个逃兵,她是多么渴望在战场上做一个战士,一个真正的战士,哪怕最终马革裹尸也在所不惜。
她拿出钢笔,就着昏黄如豆的灯光,开始写那封思忖已久打了无数遍腹稿的家书:“敬爱的父母大人:您们好!女儿已离校参军,事前没告知父母大人,叫父母大人挂怀了,很对不住您们。但值此国难当头,为抗日救国,女儿就不能忠孝两全了……”
这时行军号嘹亮地吹响了,她拧上钢笔,收好纸张,快步冲出帐篷……
三
1938年5月,中日双方集结大量兵力,血战于台儿庄地区。刘守玟随第50师卫生队,加入鲁南兵团孙连仲部开赴前线。5月10日,将士们进入阵地后,即与日军发生激烈战斗。将士们五天五夜没合眼,有力地阻击了日军矶谷师团南下合围,掩护了主力部队跳出包围圈。
趁着难得的战争间隙,在浓重硝烟的笼罩下,刘守玟继续趴在那儿写那封家书:“作为堂堂一中华青年,女儿自有自己无法逃避的责任,我愿‘生在湖南,死在山东!台儿庄一战之惨烈,实在惊天地、泣鬼神,现在女儿随时都有可能身死他乡,望父母大人不要悲伤。现将身边的两块银元和在校时的一张照片寄回留作纪念……”
刘守玟所在连队在台儿庄东18里处遭遇日军袭击,战斗进入白热化状态,战士们死意已决,纷纷与日寇拼起了刺刀。一位连长中弹倒在血泊中,刘守玟见状前去抢救,却被一块石头绊倒了。没等她起身,一个日本兵突然冲了上来,端起刺刀嗷嗷叫唤着残忍地刺中了连长的心脏。
刹那间,平素在学校不大爱讲话、性格温和的刘守玟被激怒了,她奋力举起那块石头,向那个日本兵砸去,日本兵没想到这个柔弱女子身上竟然蓄积着如此大的力量,心中竟然埋藏着如此深的仇恨,猝不及防地被当场砸倒了,刘守玟又抱起石头连砸数下,把他的脑浆都砸了出来。不料她刚站起来,一颗罪恶的子弹击中了她的左胸……
刘守玟身负重伤,被抬到当地一位老乡家里治疗。她穿着崭新的军装,没戴军帽,乌黑的头发纷披如云,一张看不到血色的圆脸,被鲜血浸透的胸脯激烈地喘息着,像一座时起时伏的山峰。她清楚自己将不久于世,微微睁开眼睛,攒了好半天劲,吃力地从衣兜里掏出染血的家书、两块大洋和那张她在学校时的照片,嘱托女房东想办法帮她转交远在湖南的家人。
她的眼前仿佛出现了家乡的山、水和稻田,她的哥哥领着她和妹妹在田埂上扑蜻蜓。那些蜻蜓真淘气啊,她明明蹑手蹑脚地已经接近栖息在水稻上的它们了,可等她探出手去,它们却跟她捉迷藏似的,一挣身就飞到了不远处的另一株水稻上;那些蜻蜓真红啊,就像她最爱吃的朝天椒,千万只它们一齐飞起来,将整个天空撞成了一片红彤彤的火烧云。这时妈妈唤他们回家吃饭的声音响起了……
她的眼角流出了一滴滴清亮的泪水,洗亮了母亲因日夜思念她而憔悴的面容和单薄的背影,她声音微弱地抽泣着:“妈妈,妈妈,想妈妈,想妈妈,回家,回家……”
缓缓地,合上了那双美丽的大眼睛。
18岁,一个人成人的年龄,一个敢叫皎月苍白的年龄,一个女人一生中最灿烂怒放的年龄。她的成人礼刚刚开始,却被死神伸腿绊住,戛然止步了,像一根猝然断裂的琴弦。
余音仍不甘心地萦绕在台儿庄上空。
那晚,天幕低垂,残阳如血。
四
时隔74年,经过有心人的反复奔波和寻找,刘守玟——这位被誉为“中国抗战最美的女兵”,终于回家了,回到了生她养她的三湘大地!
一名战士归来了!一个女儿回家了!
在距离台儿庄不远的那个接纳过她的小山村,她曾经的坟头依然年年柳色青青,而她已踏上回家之路,许多人目送着她永远年轻的背影,将定格在黑白光影中的她永远地珍藏在了心间。从徐州到长沙,从运河到湘江,载着她的车子一路驰骋,跋山涉水,人们像当年那场全民族同仇敌忾的抗战一样,穿过大半个中国,以最广阔的故乡最厚重的泥土,深情地安葬主动勇敢地担当民族大义责任的战士。
“送战友,踏征程……”《送战友》苍凉悲壮的歌声激荡在灵堂内,四下一片哭声,一路送她进入湖南革命陵园雄魂阁的长安苑内。
都说湘人尚武,湘女多情,身为湘女的刘守玟肯定是多情的,她也有着自己对爱情的美好憧憬,有着自己对生命的热切期待,但在一个民族生死存亡的关口,她像她的那些男同胞一样投笔从戎,决然走进硝烟和战火,不再回头。
1938年,台儿庄,在那场中华民族扬威不屈的战争中,有一朵自由之花永远地绽放在了她含苞初放的18岁。
作为女儿,她是一朵百合;而作为一名战士,她应当是一朵咬破自己血管,将一腔沸腾热血洒向大地的凌霄。
质本洁来还洁去。她是一块美玉,在一刹那,愤怒的她高举起自己,用力掷向大地,粉身碎骨地守住了一种精神、一种品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