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眼未来,不忘过去
2016-01-06艾玛
艾玛
奶奶八十三岁去世,带着小腿上的一道旧伤疤。
那伤疤在左小腿肚上,是个贯穿伤。在腿外侧的是块小而圆的疤痕,和一枚一分钱硬币差不多的大小;另一侧的疤痕要大得多,形状也很不规则。小时候,看到这伤疤我们姐弟几个很好奇,都问过奶奶:“你什么时候摔的?在哪摔的?”
“这可不是摔的,是跑日军时留下的。那滋味,你们可没尝过……”奶奶答。
生于七十年代的人,童年没有电脑,没有网络游戏,玩具书籍也甚少,夜晚稻场上、火炉边,常常有机会听长辈讲那过去的事。
“我做好中午饭出去喊你们爷爷回来吃饭,哪晓得出门一看,远远地见对面山坡上下来一队鬼子,吓得我魂都没了。我一边大喊鬼子来了,一边往屋后山上跑。隔着菜地才是林子呢,跑到菜地边上时,鬼子从对面山上打来一枪,刚开始不晓得中了枪,就像腿上挨了一棍子,一下绊倒了。我也顾不得,爬起来接着跑,跑到林子深处,藏到一丛刺蓬里后,才晓得腿子疼,血淌得哟,把鞋袜都湿透了。”
那大约是1943年5月的事,当时奶奶嫁给爷爷没多久,两人还没有子女。奶奶所以记得这样清楚,一是因为平生唯一一次挨了枪子儿,二来她怀疑爷爷在危急关头先跑了,没回来叫她。尽管爷爷解释过许多次,说是听到奶奶的喊声,知道她跑了后才从邻居家直接往山上跑的,但此后几十年,奶奶还是耿耿于怀,时不时提起来。
“跑散了,满林子找你奶奶,找到后给她敷了一腿子的草药。天黑才回家。”末了爷爷回回都这样补充。意思大约也是叫我们放心,在最危险的关头,他并没有弃奶奶于不顾。
“跑日军”无疑是我们小时候听过的最恐怖的故事。
奶奶娘家有个堂叔,年纪大,又有病,跑不动了,他对家人说:“你们快跑吧,一个要死的人,看他们能怎么样。”家人在山上躲了一天后回家,发现老人倒在屋檐下,脑袋被劈柴敲碎了,地上、劈柴上都是脑浆。鬼子连风烛残年的老人也没放过。
长大后翻阅地方史志,知道日军曾两次进犯澧县,烧杀掳掠历时56天,给家乡人民带来了极其深重的灾难。1943年5月13日至6月1日,日军从湖北藕池地区进犯澧县,窜扰25个乡镇。另外一次是在1943年11月,日军为打通长江运输线,侵占洞庭湖畔的重镇常德,日第11军4个师团,约8万人于15日三路进犯,一路从华容经南县、安乡、汉寿进逼;一路由石首经公安、澧县、临澧出击;一路由澧县经石门、慈利、桃源合围。15日津澧沦陷,20日常德失守。至12月9日,撤退的常德守军在第9战区欧震兵团的增援下反击,日军19日开始由澧水向藕池方向退却,25日国军收复津澧。日军铁蹄下的中国,僻远的湘西北地区亦没能幸免,战火几次烧遍。
“我们山里还好,可以往山上跑,坪里的人才可怜,没地方躲,死的人了不得。”爷爷奶奶的故事最后总在他们对坪里百姓的怜悯里结束。
爷爷的二弟,我们喊二爷爷。二爷爷是个木匠,冬天他来串门,坐在火塘边,手往柴火上边一伸,总能吸引孩子们的注意。
二爷爷的右手食指,少了两节。残留的一小节指头,变得粗短而可怕。
二爷爷的故事与抓壮丁有关。晚清和民国初期,实行募兵制,士兵拿薪水,穷家小户送一人当兵,生活水平多少都能得到改善。到了1933年,国民党政府颁布《义务兵役法》,开始实行义务兵役制,即按照保甲制度调查户籍、人口,然后对年满18岁至45岁的兵役适龄男子登记于册。每年由保长采用抽签的办法,决定谁去当兵。抽签的基本原则是“三丁抽一、五丁抽二、独子免征”。 爷爷弟兄四个,属于可抽一、也可抽二的情形。曾爷爷给变卖家产,给保长送了十块光洋,把名额固定在一。
“自己铡的。把食指伸到斧头底下,咬牙压下来,就掉了。人疼得昏过去,是你们的曾爷爷给我糊了一手的锅底灰和草药止血。这手后来肿得像发糕,差点也没命了。”少了一节食指的二爷爷扣不了枪的扳机,自然也就躲过了抓壮丁。当兵的义务落在爷爷的三弟身上。
这个三爷爷,我们姐弟四个都没有见过。为躲抓壮丁,这个我们理应叫三爷爷的青年在山上的大树上搭了个小屋,长期住在那,密林里的潮气和食物的匮乏使他抱病终身。
“可能是肺痨,咳出的血把被子都染红了。”三爷爷终身未婚,死去时还很年轻。多年后,只有亲人们记得他临终的样子。
“跑日军”、“抓壮丁”这样的故事,勾勒出了我的爷爷奶奶那一代人所经历的悲惨生活。小时候,我也常常因此庆幸自己生活在新中国。听故事的时候,我也有过疑惑:日本鬼子都打到自己家门口了,二爷爷和三爷爷为什么不积极参军保卫家乡,而要以这样极端的方式逃避兵役呢?
“那时的保长、乡长坏啊,富家官宦子弟花了钱就可以不当兵,抓壮丁抓的都是贫苦人家的男子。”记得爷爷这样回答过我。
说来说去,还是腐败破坏了一项制度,使得民心尽失,执行起来困难重重。后来,我特意去了解了民国时期的兵役制度。国民党《义务兵役法》出台后,征兵工作基本上就依赖基层组织和军队的征兵官员,男子是否适龄、是否健康、是否独子、抽签情况等等几乎全由乡、保长和军队征兵官员说了算,整个征兵过程极其腐败。富家和官宦要么用钱,要么凭着特权逃避兵役,因此产生的差额就强加在了普通老百姓身上。以致抗战开始后,征兵工作变得十分野蛮,走在路上、在田里干着活的男子被强行掳走的情形十分普遍,百姓怨声载道,却又无处伸张。在我家乡,当时有句民谣很能说明情况:“儿子是老蒋的,银子是保长的。”大敌当前,乡村如此,城里又怎样?1936年,在日军已从东西北三面包围了北平的情况下,9月4日的上海《申报》刊登了这样一则消息:韩主席亲擒摩登女。说的是当时山东省主席韩复榘因事适南关,途中发现露肘摩登妇女,当即拘捕,擒获张清波等三人。后韩又指挥公安局,在济南城内交通要道设卡,抓获摩登妇女五十多人,悉押于总部军法处,听候韩氏讯办。大敌当前,省主席却在抓露肘妇女,而且,军法处关摩登妇女,多么荒唐!这样一种封建家长式的役民、驭民的治理方式,能有多少号召力?由此可见,当时虽然有一个统一的国民党中央政府,但实际上是一盘散沙,这个中央政府并不能很好地胜任团结国内一切力量一致对外的重任,因此,我们最终才付出巨大代价,以十四年的时间、三千多万优秀中华儿女的牺牲赢得了这场战争。
今年六月,我因事去了一趟日本,所到之处,秩序井然,日本人也都谦恭有礼,给我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回国后,在与朋友们的一次聚会中,有个朋友问我日本小孩怎样?这位朋友有个正上初中的儿子,课业的压力使家长深感负累。在日期间我并未参观学校,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好在宿名古屋期间,附近有家学校,早上八九点钟的时候,学校操场上满是踢球、练棒球的孩子,记得我与在日十多年的华裔导游还交流过教育的问题,于是想起来那位导游的一句话:“日本人养孩子像养狼。”确实,日本人在教育上更注重孩子的天性,注重培养他们吃苦耐劳、团结合作的精神。许多军事专家也都提及,二战时日军的单兵素质是很强的,常常能做到以少胜多。
什么叫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与一个养孩子像养狼的民族为邻,至少我们不能把孩子养得像小绵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