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芬芳
2016-01-06常芳
常芳
从麦子成熟开始,大地上就到处是庄稼和草木生长的香甜气息,它们被阳光蒸腾着,从植物们的叶脉间散发出来,氤氲在空气中,随着微风荡漾。到了黄昏时分,已经淡黄的太阳光软软地流淌在地面上,植物的叶面上,天地间一片安谧祥和,那些香甜的气味就愈加浓烈,仿佛,已经悄悄地酝酿出了醉人的清醠。
在沂蒙山区这片土地上出生长大的我,从小就熟悉这些由庄稼和草木混合在一起,带有丝丝腥甜与铁锈味的,来自大地母亲的芳香。曾经多少次,我在醉心于这些黏稠的气息之外,在无边的遐想里徜徉着,寻找着……虽然在很漫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并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寻找什么。这种漫无目的地寻找,在我离开沂蒙山区十几年之后,当我重新走回沂蒙山区,在沂河两岸行走着,一个村庄一个村庄地,寻访抗日战争时期用鲜血和生命保家卫国的一位位老人时,竟最终在他们那里找到了。我在那些庄稼和草木的芳香里,不仅嗅出了养育生命的粮食和奶水的味道,还嗅出了早已冷却的,腥甜的血液的味道。尽管那些曾经在一个个鲜活的生命里沸腾不息的血液,已经在养育我成长的这片泥土里沉睡了几十年之久,早已经融化进泥土之中,化作了一茬茬养育我们这些后人的庄稼,和无数位母亲乳房里经久不息的甜蜜奶水。
从我有记忆开始,我的奶奶,一个跟着丈夫经营了半辈子饭馆的小脚老太太,除了给我们讲各种聊斋式的民间故事,余下最多的,大概就是没完没了地讲述“鬼子市”里那些事情了。她和沂蒙山区里大多数百姓一样,习惯把日军侵占中国的那个时期,称作“鬼子市”。我想,我后来的那种“寻找”,也许就是来自我童年时,她对于“鬼子市”里那些故事不厌其烦地描述。正是她的反复讲述,在我心里埋下了一颗“寻找”的种子,并促使我在后来为创作《第五战区》,重新走回了沂蒙山区,为寻访那些参加过抗日战争的老兵,见证过那段烽火岁月的老人,单是在沂南县,就走遍了全县的每一个乡镇。也因此,让我得以跟随那些老人们的讲述,尾随着他们的回忆,重新回到了他们所经历的那段战火纷飞、共赴国难的日子。从1937年日军入侵山东,到1945年抗日战争取得胜利,漫长的八年时间,我知道沂蒙山区的每一寸土地上,都布满了弹坑,洒满了中国军民抗敌的热血。而在沂蒙山区,你任意走进一座村庄,任意走进一户人家,只要能找到一位八十岁以上的老人,他们都能细致地给你讲述出一段段发生在他们身边和周围的,曾经被战火照耀过,和抗日有关的人物和故事。
七十八年的时光。这是从1937年7月抗日战争在中国全面爆发,到今天所在的2015年7月,时间在全人类身上跨过的一段距离。抛却历史的长河,七十八年,对一个人来说,便意味着:在1937年出生的一名婴儿,到今天,已经变成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耄耋老人。而这位老人,假如,此刻,她正坐在我们中间,娓娓道来,给我们讲述着她的童年,我们围坐在她周围的每个人,会不会产生这样一种幻觉:这是一段多么遥远了的时光。2012年秋天,我深入到沂河两岸的一个又一个村子,在实地采访的几个月里,这样的感觉时常就会发生在我的身上。太平时光是人类共同的渴求。在今天燃着战火的欧洲与阿拉伯半岛是这样;在一战和二战期间,也是这样。平静地生活,让身边的亲人们都远离炮火,远离战争的纷扰,也许是所有平凡的人们心中希望拥有的、最简单的一个愿望。
战争从来没有让女人走开
记得有一部电影,名字好像是“战争让女人走开”。但是,在我走过沂河两岸,采访经历过抗日战争的那些老人的过程里,我所记录的一切都在清晰地告诉我,战争从来没有让女性走开。而且,战争带给女人的影响和伤害,丝毫也不逊色于男人,甚至,她们承受了比男人更多的磨难与残酷的折磨。女性天然的角色,决定了她们是母亲,是妻子,是女儿;所以,在战场上,在炮火中,每一个男人的牺牲,都意味着,有一位母亲失去了她的儿子,有一位妻子失去了她的丈夫,有一个女儿失去了她的父亲。
在一个黄昏,我曾跟随一位朋友,到他们村子附近的另一个村子里,去访问一位老人。我们到的时候,这位老人刚刚去世了三天。她是一个造土雷的女能手,当年非常具有传奇色彩,曾经用她亲手制造的两颗土雷,挂在屋子的门后面,炸死了两个进村扫荡的日本鬼子。因为她的去世,我此行没有能见到她,采访她,最终也没有进到她的家里,去打扰她的儿子。她的家在村子头上,站在通往村子的路口上,就能看到她家的大门。那是十一月初的一个傍晚,空气已经有点清冷,从她的邻居家出来,我站在渐渐被田野里涌过来的雾气包围着的村口上,对着她的家门口,看着被暮色一点点浸染着的、两扇普普通通的农家大门,心里和眼睛里不断地在涌动着一股热流。我努力抑制了许久,也没有阻止住那些热泪滴落下来。
1938年春天,在日本鬼子进入沂蒙山区之前,这位后来的造雷女能手刚刚结婚,进入一个新的家庭。和沂蒙山区里所有勤劳的女人一样,在这个新家庭里,她会在鸡鸣中醒来,然后披衣起床,点亮油灯,在黎明真正到来之前,就着手操持起一天的家务,为丈夫和她的家人缝缝补补,做饭洗衣,喂鸡喂猪。这位新婚不久的女人,他们新婚的甜蜜还没有过去几天,幸福安宁的日子仿佛刚刚要开始。但是,不幸的是,似乎是在万物返青的一夜间,外面的战火已经随着院里墙外树叶的绽开,蔓延燃烧到了他们原本僻静安详的村庄。侵略者的铁蹄和枪炮声,唤醒了一个一个青年的热血。她新婚的丈夫,一个在父母和庄邻眼里很“不安分”的青年,就是其中被唤醒了热血的一个。他跑去参加了地方的一支抗日武装,放下手里一直习惯握着的锄头和镰刀,拿起刀枪,跟随队伍打鬼子去了。
然而,仅仅过去不到一年,那个“不安分”的小伙子和他的两个队友,在探看鬼子据点情况的返途中,意外地和鬼子相遇了。结果,他们被鬼子包围在了一座山头上,三个人全部牺牲在这场战斗中。他的妻子就这样在抗日战争的最初阶段,变成了一位被子弹吞噬掉丈夫的寡妇。那时候,这对年轻的夫妻,连孩子都还没有来得及生育。又过了一年,这位孤独的妻子从悲痛中走出来,加入了妇救会,学习制造土地雷,并且成为一名远近闻名的造雷能手。后来,在村里干部们的说服下,这位造雷能手嫁给了村里的另一个先进青年。这个青年,同样是一名扛着枪的抗日战士。她和她后来的丈夫,生育了一个儿子。但是,她的妯娌告诉我们,这是“一个头脑稍许有点不足的孩子”。因此,在战争结束后的很多年,到了她的晚年,尤其是她的丈夫去世后,她的那个儿子,几乎就没有能力来照顾她。也许正是由于这一点,加上实在无法忍受病痛的折磨,这位当年的造雷女能手,在她生命的暮年,最后的关头,选择了自我了断,用一根绳子,把自己吊在了低矮的门框上。
离开那个被夜色包围起来的村庄后,我一直在想的是,这位造雷女能手,在她离开这个世界之前,都在想些什么?她有没有想起她的新婚,有没有怀念战争来临之前的那段安静岁月。战争夺去了无数人的生命,也改变了无数人的命运。假如当年没有日本人的入侵,假如没有那场战争,假如那场战争没有夺走她第一个丈夫的生命,假如她和她的第一个丈夫一直安静地生活着,安静地生儿育女,那么她的晚年,一定是一个完全不同的际遇吧?
第五战区中的女人们
战争年代,沂蒙山区涌现出了无数的光辉女性,用乳汁喂养八路军伤员的明德英妈妈,为八路军养育孩子的沂蒙母亲王换于,以及无数为抗日做出了非凡贡献的红嫂,她们都是可歌可泣的沂蒙山区女性的优秀代表。但是,在她们共同经历的那个年代,同样还有无数被湮没在时间缝隙中的默默无闻的女性,她们或许会有着这样那样的人生“污点”,但她们一样卷在战争的洪流中,做出了她们的牺牲。
在《第五战区》里,我描写了好几位女性。其中,我花很多笔墨,刻画了一个名字叫罗灵芝的女人。在小说中的锦官城里,因为她的“不检点”,不遵守“妇道”,锦官城所有的男人和女人,几乎都在对她“另眼相看”。女人们的心坎里既恨她又暗自妒忌她,男人们既想得到她又相互间谈论着她,拿她取笑。正是由于这样,在她的丈夫卢斯金赌博回来,冻死在路口之后,村里甚至没有人愿意站出来帮助她,把她的丈夫送进墓地。因为所有的人,都怕沾染了她身上的“晦气”。但是,就是这样一个为生活所迫,要不断地用身体为赌徒丈夫还债的女人,她心里却从来也没有泯灭人性的良善和热情。她用自己的乳汁,救回了一个因饥饿在田野里昏死的孩子,并且一直用乳汁把他养护到十几岁;日军轰炸了锦官城,她执意要把一个泥哨子,放进那个在锦官城被炸死的货郎的棺材里,尽管她和所有的锦官城人一样,不知道那个货郎是谁,姓什么,家在哪里,她只是坚信,棺材里有了这只从他手里卖出去的泥哨子,他的家人,就会沿着这只泥哨子吹出的声音,来锦官城找到他;当村里的一群男人扛起了枪,到穆陵关去协助海军陆战队员阻击日军时,尽管她的丈夫没有在这群人里面,可她仍然第一个买来香烛,用南沂蒙县最传统的祈祷平安的方式,跑到河边,为这些慷慨赴死的男人们祈求平安;国军和日军在沂河两岸的生死交锋,将锦官城变成了血与火交织的战场,她在这个时候所做的事情,就是日复一日地在山上的教堂里,帮助照料从战场上救下来的那些伤员。
罗灵芝这个人物的原型,是我在采访一位九十二岁的抗战老兵时,偶然听他说到的。按照辈分,这位老人说他叫“罗灵芝”婶子。在日本鬼子来到沂蒙山区之前,她靠卖烟卷瓜子为生。鬼子来了之后,生意不敢做了,庄子里的保长觉得她口齿伶俐,有见识,便差遣她带着村里的一群女人,按时到村中的围子里面去,给鬼子们拆拆洗洗。因为做过小生意,能说会道,也会察言观色,她和围子里一些伪军的关系,都处得很好。由此,“罗灵芝”这个名字,在大多数村里人的眼睛中,逐渐成了“汉奸婊子”的代名词,名声变得一天比一天臭。可是,就是这样一个名声极臭的女人,她却利用经常进入鬼子据点做针线活,熟悉里面地形和伪军的优势,多次帮助各种抗日组织,把被鬼子关进据点里的抗日战士给救了出来。“我就是她帮忙,从鬼子据点里救出来的。”那位九十二岁的老人坐在沙发里,手上捧着一盒他在抗战时期的一些证书,告诉我。那些证书,是他叫女儿翻找出来给我看的。
在后面到来的文化大革命中,正是由于“罗灵芝”曾经长期带领村里的妇女们,到日军的据点里为他们拆洗过被子,磨过豆腐,做过饭,她便被村子里年轻的造反派揪了出来,脖子里挂着破鞋破锅和铁铲子,以“汉奸”的名义,夜以继日地进行批斗。
她的丈夫有痨病,又一辈子嗜赌。她的儿子刚娶妻子几个月就病死了,儿媳妇则怀着孕改了嫁。儿子死后不久,她的丈夫也死了,但她一个人却很坚强地活着,一直活到了九十五岁,最后孤独地老死在了乡镇的一家养老院里……
又是一年春暖花开
在今年春天,三月末,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里,我又一次到了处于沂蒙山腹地的沂南县。这次回来,是为了看望几位我曾经采访过的、参加过抗战的老人,并给他们送去我新出版的长篇小说《第五战区》。正是他们,和众多亲历过这场战争的老人们的讲述,使我得以完成《第五战区》这部“厚重”的作品。因为在这部作品后面,密密麻麻地站立着无数这样的参加过抗战的老人们。在七十多年前,是他们抛洒着自己的热血,甚至是血肉之躯,保卫了我们脚下这一片坚实的大地。而正是无数平凡的他们和她们,捍卫了我们的山河、我们的家国。那天,在从济南去沂南的路上,望着路两边绵延的青山,新绿了枝头的树木,满目盛开的桃花和杏花,我一直都在想:在这片已经看不见战争痕迹的土地上,如果大地可以言语,我们需要听见……什么?
汶河岸边的岸堤镇,位于沂南县城的西北部,河水清澈的汶河在镇子前面默默地流过。从岸堤往西,毗邻的便是蒙阴县。1938年,中共苏鲁豫皖边区省委进驻到汶河岸边这个村子,抗日军政干部学校也迁住到了这里,位置就在汶河的岸边。当年的学校旧址,现在仍然原地保留着,门前就是流水潺潺的汶河。我这次前来看望的第一个老人——抗日游击英雄戴怀清,就住在这个山清水秀的村子里面。记得2012年,我到戴怀清老人家里采访时,他已年近九旬。当时是十月份,恰好是菊花盛开的时节,老人居住的屋子里到处摆满了他亲手养植的菊花,一进屋就是扑鼻的清香。
戴怀清年轻时的家境非常殷实,老一辈人喜欢昆剧,家里曾经有一个四十多人的昆剧班子。1938年7月,八路军第四支队来到岸堤时,戴怀清正在上完小。他的老师马月如是一名中共地下党员,所以八路军第一天来,他就“当了一名小干部”,带着几名同学去帮忙打扫屋子,进去看见东山墙上挂着“第四支队司令部”,刚打扫完,周赤萍就进来了。“周赤萍是当时第四支队的政治处主任。”老人说。中共苏鲁豫皖边区省委来到岸堤,成立了中共沂水九区区委,戴怀清的老师马月如被选为了区长,于是他也很快参加了联防队,后来一直跟随沂蒙大队打游击,仅他自己一个人,就打死了十多个日本鬼子,
“有一年春上,日本人到他们村子里扫荡,村民和联防队的人都躲到了河对面的山上。下晚,村民估摸着日本鬼子走光了,都要回村子。民兵们就带头往回走。到了河边,我觉得村里情况不明,告诉大伙不能贸然过河。队友张路德说你们怕死吗?大伙被他一激将,就开始过河。走到河中间,近了,发现鬼子还没走,就和鬼子打了起来。咱们子弹不多,射击不好的不给子弹。张路德枪法好,也很沉着,他和一个鬼子互相瞄准,一块开了枪,鬼子被他打死了,但他自己也被鬼子打死了……”对于现在的人,这可以是很久以前的一个故事,但绝不是另一个世界。老人在讲完联防队队友张路德这个故事后,说这些年一到春上,春暖花开了,他就会想起张路德,想起一起打鬼子时死去的那些战友们。然后,他沉默了好几分钟,之后站起身,去旁边桌子上拿给我一沓打印的资料,上面都是他这些年写的,回忆他们当年打鬼子的一些材料。
这次来看望老人,恰好赶上春暖花开。我坐在老人身边,打开《第五战区》,找到有关他给我讲述的那些人物故事细节,让他看。我知道,书页上那些文字,一定会再一次,在这个春暖花开的时节,让他深深地怀念起他的那些战友,那些在抗战中英勇牺牲的抗日烈士们……
向一位抗战老兵的致敬
到达沂南孙祖镇的乔家庄时,已是午后三点多。春天午后的乡村,到处充满了温熏的阳光和属于乡村的静谧。沿途路边的杨树都在静静地开着花,绽放着新鲜的毛茸茸的叶子,几棵高大的榆树上,每根枝条上都结满了翠绿的榆钱。在早些年的春天里,榆钱是乡村里很多人家餐桌上不可多得的美味。2012年我到乔家庄,采访抗战老人徐乃荣时,他首先给我说的,就是在抗日那些年,他们经常会饿着肚子去打鬼子,有时候两天都吃不上东西。“要是看见了榆钱,能捋一把塞进嘴里,比吃锅饼都还香甜。”
我停下车,刚往前走几步,就看见了徐乃荣老人。因为之前乡镇里打过电话,所以,他就拄着根桃木拐棍,在孙子的陪同下,亲自到村口等着我们了。要知道,这可是一位年过百岁的老人了。我心里暗自愧疚着,慌慌张张地跑上前去,挽住了他的手,随着他穿街走巷,一起往他家里去。老人身材瘦小,但精神矍铄,如果是一个不知道他年龄的人到他面前,见着他现在这种精神头,是决不会想到,他已经有一百零五岁的高龄。
那天气温很高,大概已经超过了二十摄氏度,是春天里少有的温和天气,但老人还穿着棉袄棉裤。他边走边告诉我,他这些年年纪大了,开始怕冷了。“以前不这样,打鬼子那些年,就是冬天里不穿棉裤,满山遍野地跑,睡在山里头,在雪地里趴着,也不觉得冷。”他的手非常温暖,步子也迈得相当稳健。我握着他的手,和他并行朝前走着,心里想象着,他虽然个头小,但年轻时候扛枪打仗的样子,肯定也是非常威武、勇猛。
徐乃荣老人是1938年参加的革命,1939年加入共产党,1941年去位于滨海十字路的抗大学习,1944年担任了县抗联主任。他说,八路刚来村里时,在村里刷标语,叫他帮忙找凳子,提靛青水,问他知道共产党吧?他说知道,到岸堤去给八路军送过给养。后来八路军“撒种子,扎根,宣传群众入党,打鬼子”,他就加入了。“打鬼子保家国的事,怎么能不干。”
那年我来采访他时,他那几天里正在生闷气。原因是他一个弟弟去世了,但墓碑上的碑文刻错了几个地方。一处是他弟弟入党的年份,1942年被刻成了1940年;另一处是基干团长,被刻成了民兵连长。徐乃荣看了,坚决不同意,要家人用电打磨机将错误的地方磨去,重新刻,说共产党最讲究的就是做什么事情都要实事求是,特别是入党的年份,坚决不能出错。他的弟媳妇不愿意修改,觉得已经刻上了,磨去再修改就不好看了。两方人争来争去,最后,还是把原来的碑文打磨掉,重新刻了。那天采访后回到沂南县城的住处,我专门写了一篇日记,记录下了发生在老人家里这件事情。那次,记得讲这件事情时,老人刚给我讲完他们上战场之前,做战前动员的事情。说战前都要先讲死。“打仗能不死人吗?当兵死了,就是为人民,为革命。”只是现在,我不知道曾经发生在他们家里的这件事情,他的家人们,后来有没有完全理解他。
老人识字不多,但在那天,我还是郑重地把《第五战区》送到了他的手里。因为在那些字里行间,也有着他抗击日寇的身影,有着我们这个民族所需要的伟大而朴素的精神,有着我们要向一个抗战老兵致敬的一万条理由。
他们的等待太长太久
临沂阻击战,是1938年初在沂蒙大地上发生的,一场最著名的阻击日军的战役。作为徐州会战的序幕,这场战役打死打伤了五千多个日军;而中国军队方面,官兵死亡数量则超过了两万五千多人,是日军伤亡人数的数倍。驻防临沂的第三军团一万三千多人,只剩下了八百多人,张自忠的第五十九军二万二千多人,只剩下了不足九千人。尽管代价惨重,但这场战役却是日军全面侵华后,中国军队在正面战场上取得的第一场胜利。在这里,几万名中国军人用他们滚烫的躯体和鲜血,用他们誓死不屈的信念,打破了日军不可战胜的神话。因为中外记者的跟踪报道,这场战役在当时引起了全世界的瞩目。
葛沟镇的西安乐村,坐落在沂河的东岸。在临沂阻击战中,西安乐村作为一个主要战场,仅仅在这个当时不足三百口人的小村庄里,中国军队就有四百八十六名官兵阵亡在这里。现在已经九十八岁的程恒莲老人,当年就曾亲手埋葬过这些阵亡的官兵。当时她二十一岁,是个刚过门不久的新媳妇。在日夜不停的战火中,村子里的房屋大多数都被烧着了。直到枪炮声停止了好几天,躲在外边的村里人才敢壮着胆子回家。走进村子,满眼里都是残垣断壁,冒着烟的房屋,到处都是死人,一个院子里就躺着几十个。“抬了好几天,摞在那里,垛草垛子一样,村前面的两个大泥湾里,都填满了。”程恒莲奶奶握着我的手,眼角湿润着,讲述着当年的情景。
临沂阻击战曾经被国民政府嘉奖为“开抗战胜利之先河”。正是因为中国军队在正面战场取得的这第一个胜利,保证了之后的台儿庄大战取得大捷。而实际上,临沂阻击战却似乎是一场被人们遗忘了的战役。人们只记住了台儿庄大捷,记住了在台儿庄大战中壮烈殉国的那些将士们,却鲜有人去记起,在临沂阻击战中英勇战死的两万五千多名官兵。
西安乐村是我当年动笔写《第五战区》之前,采访的最后一个村子。埋葬在这里的近五百名,在临沂阻击战中战死的中国军人,他们已经寂静地,在这里长眠了七十七年。而我们,却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们的名字叫什么,他们的家乡在何处,他们的家里还有没有亲人。这些我们不知道他们名字的将士们,他们寂静等待的时间也许过长过久,但是,他们为此付出生命、长眠于此的这块大地,却一直都在紧紧地拥抱着他们。2015年春节刚过,西安乐村的刘敬礼老人给我打来电话,问我能不能帮助他们,为埋葬在他们村里的,在临沂阻击战中战死的那四百八十六名国军立个纪念碑。听完这位乡村老人的想法,我已经禁不住热泪盈眶,为埋葬在这个小村庄里无名无姓的四百八十六名英勇战死的将士,也为在整个临沂阻击战中壮烈殉国的两万五千名中国军人。在那一刻里,我想,那些寂静等待了七十多年的英灵,他们或许应该安息了。现在,经过半年多的呼吁和奔波,在众多媒体和爱心企业,以及热心人士的关心支持下,临沂阻击战无名烈士纪念陵园,即将在西安乐村建成。而我更期待着,有一座临沂阻击战的纪念馆,能够在这些军人抛洒了生命和热心的土地上落成,以此来纪念,所有在沂蒙山区这片热土上,为抗击日寇壮烈殉国的中国军人。
“为什么大地春常在”,七十多年岁月的流逝,风雨的洗涤,那些曾经被战火烧焦的土地,早已经褪尽了硝烟的味道;那些深浅不一的弹坑里,年年都在生长着茂盛的庄稼、草木和鲜花。但那些埋葬着无数抗日将士渗透了无数抗日热血的泥土,是不是已经平静地让我们忘记了曾经发生在这片大地上的战争,忘记了我们的亲人们在战火中受尽煎熬的日日夜夜,忘记了被外敌入侵的屈辱和苦难,忘记了那些英烈们舍生忘死的抵抗?我想,也许现在的我们会遗忘这一切,但大地不会。我相信,大地一直都在默默地用它的芬芳,用粮食和所有的植物的芳香,在纪念着中国军人和普通百姓们因战争流淌进大地里的热血,祭奠着埋葬在泥土深处的一个个曾经鲜活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