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胸雕塑

许晨

一尊青铜雕塑矗立在面前，犹如一道闪电照亮眼帘，一声雷霆震响耳畔，刹那间，我的血液凝固了，呼吸停止了……

那是一位中国军人从战壕中飞身跃起、扑向日寇的形象——他身上挂满了地雷、手榴弹和刺刀，脚下是几顶弹孔累累的钢盔和一段残存的城墙，被炮火硝烟撕碎的军装上沾满了血迹征尘，两只铁钳似的大手犹如张开的绞索，誓要扼住侵略者的咽喉。

最令人震撼的是：他的胸前竟是一个被炸开的空洞！五脏六腑没有了，肠胃肝胆不见了，唯独那张喷火的面孔、怒吼的大口栩栩如生。显然，塑像艺术地再现了身负重伤、弹尽粮绝的战士，视死如归，气贯长虹，拼尽最后力气冲向敌阵的情景。

作品底座上镶着一块铭牌，上写“血肉长城”。作者：杨学军、李礼轩。

我久久地站在那里，凝视着这尊雕塑，心弦剧烈地颤动着……

2015年6月下旬，在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暨世界反法西斯胜利七十周年的日子里，我参加了山东省作家协会组织的“寻访抗战故地”大型采风活动。省作协党组书记杨学锋同志率领30多名中青年作家，深入走访了冀鲁豫边区纪念馆、台儿庄大战旧址、沂蒙山八路军一一五师总部等地，边走边看，且行且思，犹如穿越了神奇的时光隧道，触摸到了永远不会消散的历史烽烟。

就在重建的曾毁于战火的台儿庄古城里，我见到了前文所描绘的那尊激荡人心的雕塑作品。实际上，我们在台儿庄街道上行走，常常会在路边、桥头乃至房前屋后见到各式各样、形形色色的雕塑。尤为引人注目的是那些血染战袍、奋勇杀敌的作品：有戴一顶军帽硕大头像的《民族魂》；有趴在沙袋上射击的《战士》；还有手持大刀片肉搏巷战的《五十七把大刀定乾坤》；以及奋不顾身抢救伤员的女学生《硝烟中绽放的百合》等等，每一座都述说着一个传奇的故事，表现了一个壮烈的瞬间。而那构思别致、摄魂夺魄的“无胸雕塑”，更是令人惊叹而深思……

台儿庄，一个如雷贯耳的城镇地名。1938年春天的那场惊天血战，让她名震中外！从3月16日开始至4月15日结束，历时整整1个月，装备低劣的中国军队由第五战区司令李宗仁指挥，面对飞机坦克武装到牙齿、蓄谋已久、穷凶极恶的日本鬼子，同仇敌忾，血洒疆场。在中共领导的地方武装有力配合下，经历了滕县保卫战、临沂外围战、台儿庄攻守战等激烈战斗，国军以伤亡5万余人的代价，歼灭毙伤日军2万余人，取得了空前的辉煌大捷。

自此，英雄台儿庄被誉为“中华民族扬威不屈之地”。

此役极大地鼓舞了全国军民的信心，改变了国际视听，沉重打击了日本侵略者的嚣张气焰。这是自中华民族全面抗战以来，继西北军长城血战、八路军平型关报捷之后，中国人民取得的又一次重大胜利。其间，中国抗战最高统帅蒋介石亲赴台儿庄南站，慰勉31师师长池峰城所部。前线将士血脉贲张、士气大振，更如山呼海啸般冲杀向前，涌现出许许多多可歌可泣的英雄故事和动人传说。

然而，日寇的铁蹄、无情的战火，也把一座美丽富饶的运河古城损毁殆尽，生灵涂炭，断壁残垣，“无土不沃血，无砖不饮弹”，一个个弹坑如同无声的喉咙，面向苍天控诉着侵略者的累累罪行。

曾经的台儿庄，“商贾迤逦，一河渔火，歌声十里，夜不罢市”，是山东南大门、江苏北屏障，历来为兵家和商家必争之地。明万历年间，京杭大运河改道从微山湖流经这里，渐次形成了繁盛的水旱码头和商贸重镇。清乾隆皇帝南下巡游至此，触景生情，御笔题书“天下第一庄”。虽说世事变迁，风光不再，但还是风景如画的鱼米之乡。一场日本法西斯发起的罪恶战争把她变成了废墟。

当年大战过后，国民政府曾在《中央日报》头版头条宣布：一定重建台儿庄古城。但是，由于种种原因，最终成了镜中花水中月，给历史留下了一个疑虑重重的问号。时光列车隆隆地驶到了2008年，这个问号终于被新时代的人们拉直了，变成了撼人心魄的惊叹号！一个古老而新生的台儿庄复活了！

在纪念台儿庄大战胜利70周年之际，枣庄市正式对外宣布，开始台儿庄古城重建工作，打造中国第一座二战纪念城市和运河独有、国内外知名的文化旅游品牌。他们按照“大战故地、运河古城、江北水乡、时尚生活”的定位，遵循“存古、复古、创古”的建设理念，将保存下来的大战遗址、古城墙、古码头、古民居古街巷等历史遗产，认真规划，科学修复。

几度春秋过去，一番精雕细琢，一座融汇“齐鲁豪情”，兼具“江南韵致”的古城展露在世人面前，成为经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认定的继华沙、庞贝和丽江之后，第四座重建的古城，也是世界上第三座恢复原貌的二战城市。

尤其后者，我以为意义特别重大：一来可以让国民党政府70年前做出的承诺得以实现，体现出大陆在改善国共两党关系方面的最大诚意；二来通过恢复重建台儿庄大战遗存，展现抗日战争的壮烈场景，使之成为一个国共合作的见证。2009年12月 16 日，经国台办批准，国家首个海峡两岸交流基地就设在台儿庄，并且修建了由两岸专家联袂设计的标志性建筑——寓意“国泰民和”的泰和楼。主体高度38 米，象征着发生在1938年的那场大捷。

在泰和楼奠基仪式上，年逾古稀的国民党荣誉主席连战偕夫人前来出席，并即席发表了动情的演说：“70多年前的台儿庄大战，展现了中华民族不屈不挠的伟大精神。回忆当年种种，心中充满了崇敬和感恩。让我们珍惜和传承这种精神，携手合作，同舟共济，深化交流，共创美好未来……”

于是，就有了后来的令人眼睛一亮的抗战雕塑群。

2013年春天，台儿庄大战胜利75周年之际，由台儿庄古城保护开发建设管理委员会主办，中国雕塑网、中国抗战史学会、台儿庄古城旅游发展有限公司承办的“英雄台儿庄”抗战主题雕塑国际大赛启动了。要求参赛作品反映台儿庄大战历史，突出人物故事，体现民族精神，展示“抗战名城”形象，塑造“大战故地”品牌。同时，发布了有关创作素材和放置地点。

消息传出，国内外雕塑界纷纷响应。许多有着历史使命感的大师，根据台儿庄大战史实，选取自己钟情的人物情节进行创作。征稿从1月份开始，至4月底结束，一共收到包括台湾在内的中国30多个省、市、自治区，以及英国、意大利、土耳其、韩国、塞尔维亚等国家的276名参赛者投送的568件作品。经过严格细致的审核，评选出75件入围作品。5月，在台儿庄大战遗址公园举办了“英雄台儿庄”抗战主题雕塑展，有些作品被永久置放在古城街道里。一年又一年，吸引着来自四面八方众多的纯净如天池湖水一样的目光……

我就是在两年后的今天，随着山东作家“寻访抗战故地”采风团，与这些默默无言却生命永恒的英雄们相遇了。其中，这尊题为《血肉长城》的无胸雕塑深深地震撼了、久久激荡着我的心灵！同时也引发了一个作家的探究心：雕塑者是怎样别出心裁、大胆构思的？经过细致了解，我知道其背后埋藏着一段惊天地泣鬼神的悲壮故事——

台儿庄大战最激烈时，国民革命军第二集团军31师185团2营营长颜省吾正指挥部队作战，突然一块弹片击中了他的腹部，顿时鲜血喷涌，肠子顺着伤口流了出来。可颜营长没有倒下，而是忍住剧痛，怒目圆睁，左手将肠子挽住不使其流淌，右手持刀拼尽全力喊道：“弟兄们，现在正是我们立功报国的好机会。冲啊！”带领全营官兵继续冲杀，直到把进攻的日军全部击退……

来自广东雕塑院的著名雕塑家杨学军和他的学生李礼轩女士，看到了台儿庄大战纪念馆提供的这一段史料，深受震动，浮想联翩，综合考虑中国人宁死不做亡国奴的民族精神，灵感如电光石火一样，闪过大脑的天空：这不就是把我们的血肉铸成新长城的典型形象嘛！他们连夜勾画草图，制作大样，在很短的时间内完成了这座别有意义的“无胸雕塑”！

整个作品呈现大刀阔斧的块状形式，简约明快、不拘小节，造型上强化重伤的抗日战士如大鹏般跃起、扑向侵略者的瞬间画面。最抓人眼球的是他的胸前一片空洞，五脏六腑已被炸飞，仍以最后力气杀敌，昭示着中国军民用血肉之躯抵挡侵略者炮火战车的英雄气概。作品风格独特，具有强烈的震撼感和象征主义色彩，给人一种民族精神升华和现代艺术特有的视觉冲击力。

作品名为“血肉长城”，可谓名副其实且意蕴深远。

是的，我想每一个中国人走到这尊雕塑面前，都会情不自禁地停下脚步，睁大眼睛，心脏如同被子弹击中了似的，一下子回到了那枪林弹雨、血火交织的年代，陷入久久地沉思。

他真的是无胸雕塑吗？不，他的胸脯融入了大地，化作了山脉，成为国家的钢铁盾牌。

感谢雕塑家们的辛勤劳动，艺术地形象地还原了英雄的史诗。当然，更应感谢我们那些宁死不屈、气壮山河的抗战先辈们，用自己的血肉胸膛筑起了一道坚不可摧的中华长城。这不仅保卫了泰山南北、黄河上下的大好河山，也传承激发着炎黄子孙百折不挠、一往无前的精神气度，直到今天，直到永远……

“走了，跟上大队啊！”

采风团领队一声呼唤，将我的思绪从遥远的时空中拉了回来。

“噢，就来！”我连忙应道，向着这尊雕塑深深地鞠了一躬，拔动了双脚。

就在转身离去的瞬间，我还是禁不住回头再看一眼。蓦地，我觉得雕像那空空的胸膛像是张开的大口，正在大声高唱着永不过时的战歌：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