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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橡树

2016-01-06闵凡利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5年10期
关键词:手榴弹山本橡树

闵凡利

此文谨献给那些为抗战而默默死去的人们。

——题记

外婆家在山那边,隔着座山,是罗汉山。

山很疯,像上了年纪败顶的脑瓜。只有疯长的野草在风里飘,一起一起的,像海里的波浪。北面山腰上有棵树,血红血红的,是橡树。树下有座坟,像个哺婴的乳,饱满地耸着。坟前的碑老成了绿色,在野草里硬硬地站着。上写“杨天武之墓”,那是舅舅的。

外婆一辈子只有两个孩子,一个是娘,一个是舅舅。

舅舅死时,我十二。

那是夏天,天晴得发白,太阳吱吱地冒着白烟。外婆、妗子和我正坐在门口的树荫下吃午饭。秃三舅跑了进来,他浑身是血,气喘吁吁地说:“婶,婶,天武……他……叫……叫……鬼子……打死……了……”

外婆的碗一下子掉在了地上,啪的一声,很响。我就感觉太阳也被震得一颤。外婆、妗子呆了,过了好大一会,妗子颤着声音问:“天武……天武……他……他……怎么……了?”“嫂子……天武……他……叫……鬼子……打死了……”秃三舅说完哇地哭了。我哇地哭了,扯着外婆的衣摆,一个劲儿地喊姥娘。外婆的泪稠稠地在眼里盈,满了就颤颤栽下来,砸在了我的头上,好疼。

这时,村长的破锣和他公鸭一样的嗓门在满街满巷地响:“各家各户注意了,都到家庙听皇军训话了!”

家庙在村东头,也是村公所。全村的老老少少都到了。鬼子牵着狼狗,吐着血红的舌头,狼狗旁站着一个叫山本的鬼子,说是碉堡里的大队长,戴着圆眼镜,蓄着仁丹胡。他身旁放着具尸体,前心开了朵大红花,在阳光下,非常艳。耳边的黑痣泛着光,刺得外婆的泪刷地流了。

妗子也双手捂住了脸。

山本操着生硬的中国话问大伙:“这个的,你们的认识?”

村长忙走上前去,弯着腰,哈巴狗似地回答:“皇军,俺们村,大大的良民,这个人的,没有!”说完就忙给山本摇头,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但他用眼角看了一下尸首,眼里流出了一种光,很怕,只是,他没有让山本看到。

“八嘎!”山本狠狠地说:“这个人,猫猴子(指八路军)的干活,死了死了的!”接着他又问了一句:“真的没有?”

村长又看了地上的尸首,忙给山本摇头:“太君,真的……没有!”村长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不是很高,但发着颤,颤得山本的笑好凶。

山本转身向他身边一个留着洋头很是瘦弱的男人嘀咕了一会儿。那人弯着腰听后频频点头说嗨。之后走出几步,说:“皇军刚才说了,谁是这个人的家属,快把尸首领回去,不然,就把他喂狗,让他连个全尸也落不住!”

人群一阵骚乱。外婆看样子要去领,秃三舅在后面拉住了她。村长站着前面背对着皇军一个劲儿地给外婆使眼色,那意思很明白,就是不要让外婆去认领。

人群鸦雀无声,掉根针都能听到。太阳在天空滋滋地燃烧着。就在这时,只听“嘶啦”一声,外婆走出了人群,秃三舅手里攥着外婆的一截后衣襟。

山本走了过来,问外婆:“这个,你的认识?”

外婆看着山本,说:“他是我儿子!”

翻译把话翻译给了山本,山本两眼一瞪:“八嘎!”手中的东洋刀抽出了一半。在阳光下,刀闪着阴森森的光,刺着眼。

外婆看着山本,又说:“他是我儿子!”外婆说这话时声音很大,震得在场的人都激灵灵地打了个颤。

山本把刀送进鞘内。他问:“这个,是你儿子?”

外婆豁出去了,点了点头,说:“是我儿子!”

山本笑着问:“你知道你儿子是怎么死的?”

外婆咬着牙,眼里喷着火,一字一句地说:“是你们打死的!”

山本嘿嘿笑了,说:“这就是给皇军作对的下场!”说完他脸色骤变,变得狰狞凶残,他刷地抽出指挥刀,架到了外婆的脖子上,说:“跟皇军作对,死了死了的!”

外婆头昂着,没有吭声。

山本狠狠地把刀压进外婆的脖子,刀刃上流出了红红的血,蜿蜒地爬,爬向了山本的手臂。

外婆梗着脖子,两眼定定地望着儿子。儿子躺在那儿,很乖,很乖地睡着了,睡得好香。外婆也想睡一觉,和儿子在一起。

山本的刀在脖子上,但外婆没有感觉到。她只是感觉到儿子的睡姿很甜,很好看。

山本看他的凶残没有吓住这个小脚老太太,撤下了指挥刀,望着外婆,奸笑了两声,然后给牵着狼狗的鬼子兵一努嘴,只见那只狼狗飞向舅舅的尸体,一阵乱撕。

外婆想扑上去护舅舅,可她被两个鬼子抱住,外婆就张口咬了其中一个,咬得很深。另一个见状举起枪托,照着外婆的头就砸,鲜血从外婆的头上流了出来,像几条蜿蜒的小红蛇,可外婆没有丢口……

狼狗还在撕着,妗子要去,大伙围成了人墙,把她圈在了里面。狼狗还在撕咬着,惨不忍睹,大伙都转过脸去,用手捂着眼睛,可手却攥成了拳头。

望着这些捂眼的村民,山本脸上荡起一丝奸笑。他指着舅舅对村民们说:“和皇军作对,这就是下场,死了死了的!”他抬头看了看天,仿佛想起什么似的,说开路。然后甩手给了外婆一枪,外婆一下子栽倒了……

妗子早已经哭成了泪人。妗子趴在了舅舅的身上,秃三舅舅哭着走了过来,泪水落在了舅舅的脸上。秃三舅舅跪下双腿,轻轻拭去舅舅脸上的血,他刚要去合舅舅的眼,妗子却把他的手给挡住了。妗子双膝跪在舅舅跟前,用手把脸扶正,泪水滴在舅舅的脸上,妗子用泪水把舅舅的血脸给洗净,然后用手把脸仔仔细细地摸够,才把眼给闭上。她憋着气力干完这个活,就像熬干油的灯捻,瘫了……

外婆还有气息。大伙忙把外婆架起,飞快地送到村西的王大夫那儿……

第三天,秃三舅舅和村里人一起。把舅舅抬到了罗汉山口,山上的那棵橡树不知谁栽的。反正很多年了,很大,像伞,血红血红的。秃三舅就把舅舅埋到了橡树前,那个向阳的土坡上……

我的童年是在外婆家度过的,我学的第一首儿歌,就是舅舅教的。

舅舅教我儿歌那年我四岁。舅舅坐个小板凳,我坐着个木墩子。舅舅说小老鼠,我就说小老鼠;舅舅说上灯台,我就说上灯台。没多久,我就学会了。我就唱:“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喝,下不来,拿个小馍馍引下来。”

一到晚上,和舅舅、外婆在一块乘凉时,我就唱儿歌,外婆在一旁打拍子。我唱完《小老鼠》,接着唱《小叭狗》:

小叭狗,上南山,

割荆条,编小篮。

奶奶吃,爷爷看,

急得叭狗一头汗。

叭狗叭狗你别急,

剩下锅巴是你的。

唱完了,舅舅就把我抱起,欢呼。那时,舅舅眼里便对我流出一种光,像正午的阳光,烤得我身上火辣辣的。我发现,在舅舅的眼光里,我就像村西铁匠炉黑舅手中烧红的铁,等待着捶打,等待着淬火。

一九三八年,我们这儿来了日本人。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舅舅和秃三舅参加了卫家社。卫家社是我们这儿的农民自发的保家护村组织。

罗汉山靠近津浦线铁路,离官桥车站鬼子的碉堡不到八里路。舅舅经常去打鬼子。

一九四一年的初夏,太阳阴沉沉的,像是和谁怄了气。鬼子又来扫荡。舅舅、土蛋舅、秃三舅他们这些卫家社的人掩护着乡亲们向东北边的山里转移。舅舅那天穿着妗子连夜做出来的粗布白褂,背着大刀,大刀的红绸穗随风飘着,很好看也很威武。我想跟着舅舅,舅舅不让,我就哭。土蛋舅就过来哄我。没想到,这是我和土蛋舅见的最后一面。后来听秃三舅说,他们把乡亲们都安全转移了,就想干掉几个小鬼子。鬼子有一连多人,两挺歪把子机枪,可卫家社只有十五支枪,其中五杆是土枪。另外十杆还是从小鬼子手里夺的。这一仗失败很惨重,卫家社有十二人死去,五人受伤。土蛋舅就在那次死的。

土蛋舅、秃三舅、舅舅是从小在一块光腚长大的伙伴。舅舅和秃三舅发誓:一定要报这个仇。

机会终于等来了。当然,这是第二年的夏天了。

舅舅探得官桥车站洋房子的鬼子要去羊庄帮助木石据点里的鬼子进山里扫荡。从官桥到羊庄必须经过罗汉山口,那是唯一的路。鬼子有大批人马,卫家社说敌强我弱,不能拿鸡蛋碰石头。舅舅报仇心切,认为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和秃三舅一叽咕,两人便从卫家社偷了手榴弹,悄悄潜上了罗汉山。

舅舅和秃三舅埋伏在罗汉山口。两人相距三十多米。一米多高的草丛里啥东西都有,咬得两人浑身净木疙瘩。两人像趴在灯影下的壁虎,眼里喷着一种光。还像饿了多少天没有打着食的狼,眼睛红红的。

太阳一点点地升,苦苦的,像拉着重车的牛,很缓。

身旁的野花们很羞,都把头耷拉下去了。那株叫血里红的野花,正在鲜艳地怒放着……

舅舅抬起头,望了眼太阳。此时,舅舅的褂子湿得呱呱的,那是妗子在油灯下赶做出来的,妗子的女红活好,做得很细致,很板正,很合身。

妗子是后庄王村的闺女。她父亲是石匠,跟我姥爷是老交情。舅舅和妗子是娃娃亲。三岁时定下的。舅舅二十那年娶了妗子。妗子很疼舅舅,舅舅也很疼妗子,重活都自己揽着,一到夜里,妗子望着舅舅肩上的红痕,就用嘴亲,亲着亲着就流泪了。

此时太阳爬上了天空,像一个剥皮的鸡蛋,白白的,地上像下了雪,扎着眼。

终于,西边山口飘起了浓浓的尘雾。雾中传来急促的马蹄声。马蹄敲打着山路,很清脆。舅舅倦怠的眼睛刷地一下子睁圆了,那种光在燃烧,如锅里的沸水滋滋地响。手中的手榴弹也被他的大手攥得吱吱作响。

鬼子一步一步踏入了舅舅的伏击圈。小鬼子走得很急促,很匆忙。舅舅充血的眼里的光在急剧燃烧。突然,那种光强了一万倍,像挡着的河水猛然开闸,像饿疯的狼猛地扑向羊群,随着一声裂竹般地怒吼:“打!!!”两枚手榴弹已在鬼子中间开了花。当即有几个小鬼子倒了下去。小鬼子蒙了,等他们缓过神来,发现了舅舅他们,山本暴跳如雷,指挥刀一挥:“死啦死啦的!”鬼子训练有素,急忙调整队形,向舅舅和秃三舅压去。

舅舅和秃三舅在卫家社一共偷了12枚手榴弹。每人六枚,六个手榴弹甩得每人只剩下一个了,秃三舅跑向了舅舅,气喘吁吁地说:“哥,鬼子上来了!”舅舅看了看四周,后面还有一个缺口,正好撤退,就对秃三舅说:“天柱,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你先撤,我在后边掩护你!”秃三舅问:“天武哥,那你呢?”舅舅说:“你撤完我再撤!”秃三舅说:“天武,我掩护你,我弟兄多,死了没事!”舅舅照着秃三舅的腚就是一脚,说:“别说这晦气话,快,再晚就来不及了!”秃三舅把手上唯一的一颗手榴弹交给了舅舅,说:“你也快点跑,不要恋战,我到后边的小树林里等你。”舅舅点头说知道了,你快走!说着向外扔出了一颗手榴弹。几个冲在前面的鬼子倒下了。秃三舅趁此时机猫着腰顺着小河沟向后跑了。鬼子没有发现他,但他们发现了舅舅。发现舅舅只有一个人,并且舅舅没有手榴弹了,他们像饿皮虱子一般,成扇形向舅舅包围过来。舅舅知道,今天他打死了好几个鬼子,一命抵一命,不光够本,还赚了好几个。他扔出最后一颗手榴弹,趁着烟雾,向着西北处的那株橡树跑去。橡树离舅舅没多远,在阳光下,傲然地立着。舅舅像平时奔那个地方去凉快一样,跑得很匆忙。微风吹过,橡树的叶子发出热烈的声音,像是呼唤舅舅。

橡树就在眼前了,舅舅在翻越一块石头时,整个身子露了出来。这时,枪响了,划着风,很脆,很响,舅舅随着枪声一下子栽倒了,背上就慢慢地开出朵花,红红的,很大,很艳。他身边的野花都惭愧地低下了头,唯有那株叫血里红的野花,美丽地怒放着。

舅舅的死并没有在卫家社产生什么大的反响,舅舅和秃三舅是单独作战,这是违反纪律,况且又偷了手榴弹,更是不可饶恕。后来,舅舅没有被追认为烈士,也没有记功,只是属于自然死亡。但那天晚上,舅舅的坟前,站满了卫家社的人。他们望着舅舅的散发着泥土芬芳的坟,眼里都盈满了泪。

这段故事《罗汉山志》上有记载:

一九四二年夏,东山口村青年杨天武、杨天柱两人偷了卫家社手榴弹十二枚,在山口伏击了前去木石帮助进山扫荡的日军。日军死八人,伤十二人。杨天武为掩护杨天柱牺牲。

《穴庄志》上也有记载:

一九四二年夏,驻木石的日军联合官桥东站的日军决定去穴庄扫荡。由于驻官桥支援的日军在罗汉山口遭到了伏击,致使官桥的日本援军没能及时赶到,给穴庄游击队创造了时间,最后我军大获全胜。日军死二十五人,伤三十多人。缴步枪四十多支,机枪四挺,手枪五支。手榴弹、子弹若干。

舅舅死后没多久,那天下午,我跟娘回家。那天,风温柔地吹着野草起伏,波涛一样。

我想舅舅。真的,好想。我不知舅舅是否还想我。我不能忘记给舅舅喊路时的情景。

当时我站在木凳上,手里拿着我几乎拿不动的扁担,面向西南方,我仿佛看到了舅舅正甜甜地看着我,眼里对我流着一种光,那光很浓,使我激灵灵地打了个颤,猛然,我感觉力量增大了,向着西南方,大声地喊:“舅舅,你西南大路走!”定定地把扁担指向西南方,给舅舅指出了一条光明的路。

远远地我看到了舅舅的坟子。坟子旁站着舅舅,他倔强坚毅的脸上露出孩子般的稚气,我不禁紧走几步,看清楚了,舅舅正在对我笑,他的笑像花一样盛开着,很美。他的眼里有一种东西,对我暗示着什么又期待着什么。我想向舅舅跑去,娘连忙拉住我的手,说:“别乱跑!”我对娘说,我看到舅舅了。娘环视了一下四周,问我:“你舅舅在哪儿?”我用手指了指舅舅的坟说:“在那儿。”娘惊奇了半天,最后说我说瞎话。我的手还是定定地指向那团黑影,娘定睛看了会,叹了口气说:“那是橡树。”我说不,那是舅舅。我又看到舅舅眼里那让我激动不已的光,那像花一样的笑脸,忙对娘说:“舅舅在对我笑,”继而又对娘说,“舅舅在对我说话。”娘问我说的什么,我说我听不清。

娘流泪了。娘抚摸着我的头说:“不,孩子,那是风吹橡叶的声音,你听,唰……唰……”

我坚决地摇头:“不,那是舅舅在说话!……”

时隔多年,娘老了,霜雪染白了娘的双鬓。也是夏季的一天,娘说去外婆家。我陪着娘一块去了。

天刚麻麻亮,我和娘就上路了。天上有雾,并刮着轻微的风。娘走得很快。

走到罗汉山口时,那时太阳还没有升起,雾浓浓的,带着丝丝的腥味。

突然,娘惊叫了一声:“孩子,我看到你舅了!”我问娘在哪儿?娘用手指着前方说:“在那!”

我顺着娘手指的方向看,什么也没有,只是雾蒙蒙的一片。我对娘摇了摇头,说:“娘,我没看到。”娘很生气,说:“我看得清清楚楚,是你舅,还是小时候的样子,在笑!”

我不信,向前走了几步,这次看到了,那是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很模糊。又往前走了几步,看清楚了,我知道那是什么,就对娘说:“娘,那不是舅舅,是橡树!”娘生气地说:“是你舅舅,你看,还在笑呢,在说么……我听不清,哎,老了!”我说:“娘,那是风吹橡树树叶的声音,真的!”

娘坚定地说:“不,是你舅舅在说话!”娘很虔诚,含着泪花说:“他舅,孩子大了,听不懂你的话,你走吧,过几天,我给你送钱!”随后娘望了我一眼,眼里闪出一种光,很亮,忽地一闪,又消失了,娘的泪就流了出来,很稠。

望着我,娘像很陌生似的,继而又看着远方。一会儿,娘转过脸来,对我说:“你舅舅走了,走了,往西南方向走了……”

不远处,罗汉山口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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