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楼里的姑姑

解永敏

大江大海好过，小沟小渠惧人。

——乡村谚语

1

日本鬼子被打跑了的那一年，兰香姑姑死了。

兰香姑姑死的时候，还不到四十岁。她死得很悠闲。她死那一刻，太阳很自在地悬在空中，和煦的光芒撒向大地，使得整个人间充满暖意。但她却没管太阳有多么温暖，而是从家里拿了一根很长很长的绳子，是一根红颜色的绳子，看上去漂亮耀眼，唱着歌，对了，她唱的是“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去到俺们小解庄村后的槐树林子里，找了一棵很高很大的槐树，把绳子拴在上面，然后，像荡秋千一样把自己给荡了。

咋会这样？

咋会这样？

你看看这事弄的……

兰香姑姑死的第三天，八路军二支队的支队长梁光荣来到村子里，冲着村干部们大发光火。梁光荣说，你们知道吗？你们知道兰香是咋回事吗？村干部们说，不知道，俺们都不知道兰香是咋回事，只知道兰香拿了一根很长很长的红颜色的绳子，还唱着“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大中午的跑到村子后面的槐树林子里，上吊了。

你们要负责任！

你们是要负责任哩！

……

梁光荣一个劲儿地冲着村干部们大发光火。

但是，梁光荣发再大的火一点儿也不管用了，因为那时候兰香姑姑已经被埋掉了，兰香姑姑坟头上的土还湿漉漉的很新鲜。只是，兰香姑姑的坟头埋得很低，湿漉漉的很新鲜的土也不显眼，唯有走到跟前才能看出是刚刚死了人埋起来的一座新坟，离得稍稍远一点儿，根本都发现不了那里还有一座新坟。因此，八路军二支队的支队长梁光荣，从兰香姑姑那座不显眼的新坟上转了三圈，然后，就翻来覆去地对着村干部们发火。

那咋办？

再补办一个葬礼？

要不重新恢复兰香的名誉？

村干部们见梁光荣大发光火，也一个劲儿地在想办法，他们说得弥补，不能让兰香姑姑这么白白地死了，兰香姑姑唱的“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村干部们也刚刚学会不久，还是兰香姑姑教会的，可她怎么就死了呢？

然而，梁光荣还是不依不饶，还依然喊着让村干部们负责任。过了很长时间，村子里的妇救会主任木头嫂子还在说，因为大发光火，梁光荣的嗓子都哑了，哑得他到了后来根本都说不出话来了，可依然还是把拳头咣咣地往门上砸。他砸得很吓人，木头嫂子说梁光荣的拳头都砸出了血，血沾在门上，开始是红颜色的，到了下午就变成黑颜色的了。对了，木头嫂子有些不太懂，总是在那里自问：血怎么还会变成黑颜色呢？

民兵队长解永典当时是村子里最大的官，因为配合八路军二支队攻下了日本鬼子的炮楼，所以受到上级嘉奖，也就很风光了一阵子。但他还是很怕梁光荣大发光火，便不顾妇救会主任木头嫂子的自问，急忙忙扛了一张铁锹，去兰香姑姑的新坟上又添了很多土，使新坟的坟尖尖差不多有一米半高。这样，兰香姑姑的新坟就显眼了，站在很远的地方就能看得到。然而，梁光荣还是不依不饶，他说，这有球用！你们他妈的早干嘛去了？就让那些臭老娘们儿的一张破嘴说来说去，把一个好端端的兰香给说没了？你们知道吗？兰香要是活着，将来不仅是咱们革命的大功臣，还是你们这些人的领导哩。

面对梁光荣的大发光火，解永典和其他几位村干部，当然也包括妇救会主任木头嫂子，一个也不敢吱声。过了很多年，再说起兰香姑姑，解永典还是会唉声叹气。木头嫂子回忆起兰香姑姑唱歌的样子，还是说兰香嗓子真好，每次教歌俺都愿意跟着唱，当然不是说俺唱得如何，而是想一遍遍地听兰香唱歌，可她，怎么就死了呢？

是啊，兰香姑姑怎么就死了呢？

2

兰香姑姑死的那一天，俺们小解庄的人正在敲锣打鼓庆祝胜利。

村子里庆祝胜利的方式很简单，有的扭秧歌，有的喊柳琴腔，还有的弄来一张大鼓，嘭嘭敲上几声，然后唱鲁北大鼓。比较起来，人们最喜欢听最喜欢看的还是说鲁北大鼓的人。俺们小解庄虽然能人多，但大多都是扭秧歌或喊柳琴腔，真正会说鲁北大鼓的也只有解永信。解永信早年在济南府里混过班子，走南闯北地唱过，所以在村子里嘭嘭一敲鼓，一张嘴，就会喊出很有味道的鲁北大鼓腔。于是，他粗犷悠扬的声音就会在村子上空荡漾。

那天中午，随着解永信鲁北大鼓腔的荡漾，村子后面的槐树林子里，兰香姑姑的命也被荡了。

其实，兰香姑姑最不想死，她怎么会想死呢？

然而，兰香姑姑不得不死。兰香姑姑曾经找到木头嫂子，说木头嫂子，俺怎么就这么倒霉呢？木头嫂子是个直性子，听兰香姑姑这么一说，马上训她倒什么霉？帮着八路军二支队攻下日本鬼子在围子里的炮楼，是立下大功哩。你就好吧，今后有着很大的发展前途哩，梁光荣不是说过吗，攻下日本鬼子的炮楼，一大半的功劳是你一个女人家的哩！

兰香姑姑根本不听木头嫂子的训，依然唉声叹气，愁眉苦脸。

那些天，没有任何人看到兰香姑姑高兴过。尽管木头嫂子翻来覆去地说不要在乎臭娘们儿的一张破嘴，只当是把一个屁给放了，但兰香姑姑的情绪依然低落到极点，她最后离开木头嫂子的那个晚上，木头嫂子说她一口饭也没吃，仅仅喝了半碗凉开水。没想到，第二天的中午，兰香姑姑就把自己给荡了。

很多年之后，木头嫂子忆起兰香姑姑唱“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还依然为兰香姑姑的死泣不成声，两行清泪挂在脸上，叹息了再叹息，然后，说兰香啊，你咋就那么傻呢？这世界上的事只要不怕死，还怕啥哩？

兰香姑姑，还真是怕啥哩。

兰香姑姑怕得是臭老娘们儿的无数张破嘴。

对了，可不是梁光荣说的臭老娘们儿的“一张破嘴”，而是无数张。

谁都知道，一是个最小数，无数可是个很大的数。在俺们那一带的农村，当无数张女人的嘴说一个女人怎么样时，这个女人基本就怎么样了，哪怕这个女人不是怎么样，那她也一定会被无数张女人的嘴定位成怎么样，即便是那无数张嘴是臭的，是流言蜚语的，是谣言惑众的。因此，乡村女人都常常抵不住无数张女人们的臭嘴，甚至被无数张女人们的嘴逼到绝路上。兰香姑姑就是。

3

兰香姑姑曾说，她心中一直有个炮楼，有个被炸掉的炮楼。她说她心中那个被炸掉的炮楼破破烂烂，不像现今围子里鬼子的炮楼，高高立着，上面有枪眼，有站岗的二鬼子，还有天天撵着二鬼子出来抢劫的鬼子少佐松田熊二。

平心而论，松田熊二虽然是个鬼子，长得还挺耐看。

兰香姑姑说，有时候她挺想多看几眼松田熊二，可多看几眼后还是不能理解，那么耐看的一个男人怎么要从遥远的东洋跑到小解庄来？而且一呆几年，指挥着二鬼子干了很多缺德事。兰香姑姑说她倒没亲眼见过松田熊二杀人，可松田熊二的手下，也就是那帮王八蛋二鬼子，杀死了七大爷，杀死了孙二妮，还糟蹋了俺们院里的五嫂子……兰香姑姑说别看没曾亲眼见到松田熊二杀人，可松田熊二指使手下干尽了坏事，他同样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得想办法消灭他。因此，兰香姑姑是怀着想法去炮楼里做事的。

兰香姑姑去炮楼里做事，最开始是松田熊二看上了她，喊她去炮楼里做事。后来，兰香姑姑真的去炮楼里做事，而且一做就是两个月。当然，兰香姑姑去炮楼里不过是做厨师，每天负责炒两个菜。松田熊二规定，兰香姑姑所负责的炒菜就两个，一个是四喜丸子，一个是熘腰花。这事得益于兰香姑姑的老爹——俺的二爷爷。二爷爷是俺们那一带出名的大厨师，曾在济南府里的大饭店当过大厨，日本人来了后济南府里的大饭店关了门，二爷爷只得回到小解庄。但二爷爷怕时间久了把厨师手艺丢掉，便在集市上支起棚子，垒起炉灶，开了个敞篷子一样的小食摊。二爷爷的小食摊虽然寒酸，一个棚子，一个炉灶，可二爷爷厨艺好，在俺们那一带出了名，集市上总是客人满座，生意红火。但毕竟是小本生意，只能挣个小钱。

自从小食摊开张，二爷爷便让兰香姑姑守其左右，手把手教她炒菜。

兰香姑姑聪明，很快把老爹做四喜丸子和熘腰花的手艺学到手，便常常让老爹坐在一旁观看，她炒菜招待客人。村人们都说二爷爷有福，生了个模样俊俏心灵手巧的好闺女。每到这时，二爷爷总是叼着烟袋，很悠闲地望着兰香姑姑炒菜，听客人们对兰香姑姑的手艺夸来夸去。

那是个秋日的正午，俺们小解庄大集还没散，很多人依然在卖东西或买东西。

对了，俺们小解坐落于鲁西北平原上，村前是潺潺而过的赵牛河。赵牛河里的水很清澈，村人们每天去里面洗菜、洗衣服或饮牛。当然，跳进赵牛河里洗澡是再舒服不过的事，但那得到了夏天。

好像是因了村前潺潺而过清澈见底的赵牛河，抗战爆发后的第四年，日本鬼子相中了俺们小解庄，先是从五十里地之外的县城开过来一队人马，有汽车，有小钢炮，还有机关枪。然后，日本鬼子就在附近几十个村子里抓民工，一下子抓了上千个民工，在俺们小解庄村子边上挖了一条转圈儿的壕沟，构成一个很大的围子，又在围子里修建了高高立着，上面有枪眼，有平台，有站岗的二鬼子的大炮楼。从此，五里地之外的杜庄集被日本鬼子连赶带吓唬地迁到俺们小解庄，阴历的逢五排十，周围村子里的人都得到俺们小解庄来赶集。说来也怪，原来杜庄集赶了几十年，同样是阴历的逢五排十，却没俺们小解庄的集赶得浩荡。因此，有人说日本鬼子在小解庄修了据点，不断出来骚扰，干了很多下三滥的事，但带给小解庄的却不光是灾难，还有方便，这个集就是例子。小解庄人卖个东西买个东西在家门口就办了，而且许多人因集市在家门口，还能收个摊子费，也算有了笔收入。但正因俺们小解庄成了集，兰香姑姑才被鬼子少佐松田熊二相中；正因俺们小解庄成了集，才有了兰香姑姑后来的经历。

那是个秋日的正午，俺们小解庄的集市还没散，兰香姑姑正忙着给客人们做四喜丸子和熘腰花，围子里炮楼上的鬼子少佐松田熊二来了。松田熊二不是一个人来的，是带着六七个二鬼子保镖呼啦啦来的。松田熊二双手掐腰，挺着肚子，六七个二鬼子端着枪站他左右，架势很凶，大有马上开枪杀人之势。

俺们小解庄据点里的二鬼子，虽然都是周围村子里的人，却大多是因家里穷混不上吃混不上喝的二流子，这些二流子当了二鬼子就狗仗人势，无恶不作，打家劫舍，坏事做尽。二流子一个个喜欢枪，喜欢炮，天天跟着松田熊二操练军事。时间久了，他们枪打得准，炮也打得准，日本鬼子还不断从县城往这里运送武器弹药，把他们武装得像模像样，无论装备还是作战能力，都比八路军二支队强很多。因此，这帮二鬼子在松田熊二领导下，把围子里的炮楼经营得严严实实。

“做两个菜，一个四喜滴丸子，一个熘腰滴花……”

“听到滴没有？就要两个滴菜……”

松田熊二中国话说得不够好，但叽哩哇啦弄一阵不需要翻译也能让人听懂。他来到小食摊子前，连比画带哇啦，要兰香姑姑立马把两个菜做好。兰香姑姑正伺候着其他客人，只能让松田熊二先等着。她说中国有句古话，叫先来后到，松田太君既然比其他客人来得晚，就得烦你等一会儿。

兰香姑姑这样说，松田熊二笑着在那里等，他的翻译官不干了，立时破口大骂，说耳朵里塞了驴毛？没听见松田太君要你把两个菜即刻做好嘛？翻译官重复了“即刻”两个字。兰香姑姑性子一向刚烈，有些天不怕地不怕，她把炒勺一放，冲翻译官吼道：“松田熊二是你爹还是你爷？你不就是前村吕家老二吗，跟着日本人混了几天，就忘了你家祖宗是中国人了？”

翻译官没吃过这样的亏，大骂着小妮子不想活了，抬脚踢飞地上的一个杌子，接着又拔出腰里的手枪，嚷着把兰香姑姑废了。松田熊二说话了。松田熊二话声不大，却很威严，他抬起一只手，又唰地放下，冲翻译官说：“你滴放肆！中国讲究先来后到，既然咱们来得晚，就得等着，不得无礼！”

翻译官蔫了，本想在松田熊二面前狗仗人势，没想到松田熊二给他讲起了礼仪。翻译官冲兰香姑姑瞪瞪眼，再没说啥。兰香姑姑却依然话不离嘴，说：“吕家老二，你瞪什么眼？咋就没人家一个日本人懂规矩？”

之后，姑姑大骂翻译官的事在周围村子传开。一传十，十传百，传到后来，把兰香姑姑传成一个侠肝义胆之人，说她不仅大骂翻译官，还几句话把松田熊二镇住了，以至于松田熊二吃过她做的四喜丸子和熘腰花，乖乖把钱交了，还双手作揖，给兰香姑姑赔不是。

再之后，兰香姑姑就去炮楼上做事了，成了松田熊二的大厨师，每天中午给松田熊二做两个菜，一个四喜丸子，一个熘腰花。

4

兰香姑姑去炮楼里做厨师，是松田熊二请的她。

松田熊二到兰香姑姑家里请兰香姑姑做厨师的时候很郑重。

松田熊二专门请人用一张红纸写了聘帖，聘帖上的字迹典雅端正，行文彬彬有礼。而且松田熊二连翻译官也没带，只身一人进了兰香姑姑家的门，几个持枪二鬼子保镖全被他赶到兰香姑姑家门外几丈远的地方。彼时，松田熊二瞪着眼睛对二鬼子保镖说：“远远滴望着，不准靠前，别吓着姑娘……”

兰香姑姑没再刚烈，痛快地接下松田熊二的聘帖，痛快地答应去炮楼上做事。

松田熊二呵呵笑的时候，兰香姑姑提出一个条件：去炮楼里做厨师可以，但只能给松田熊二自己做菜，其他人概不伺候。兰香姑姑一说有条件，惊了松田熊二一家伙，可听兰香姑姑说出条件只是伺候他时，他再一次堆起笑，说了日本鬼子嘴里经常说出的两个字：“哟西，哟西……”

二鬼子保镖很乖，兰香姑姑出门来送别松田熊二时，一个个在几丈远的地方冲兰香姑姑点头哈腰，兰香姑姑转身放开喉咙吐了一口唾沫，声音很大，以至于把几丈外的二鬼子保镖吓得打了一个哆嗦。

松田熊二请兰香姑姑去炮楼里做厨师当然有目的。

松田熊二一来想吃兰香姑姑做的菜，二来看兰香姑姑漂亮，想温和地俘虏一个中国女人的心。表面上，他的确讲礼仪，虽独自远离家乡，却从没见他冒犯过哪个女人，即便有二鬼子骚扰周围村庄里的妇女，他知道后定会严重处罚。据说曾令人把强奸妇女的一个二鬼子的尘根割掉了，还曾因翻译官献给他一漂亮寡妇，被他狠狠抽了十个嘴巴。如此，他才能指挥着手下把炮楼经营得严严实实。像一颗钉子扎在鲁西北平原上，使华北、华东和华中抗日力量难以相互支援，攥成拳头。

八路军115师总部几次给二支队下达命令，想办法将日本鬼子的小解庄炮楼拔掉。八路军二支队作战英勇，但火力很弱，他们没有重武器，只有七八支三八大盖和十几支汉阳造，先后几次攻打炮楼，开始还噼里啪啦的像回事，一两个回合下来也就蔫了，眼望着炮楼里震天响的小钢炮和机关枪毫无办法。第三次对炮楼发起进攻，二支队十几个人抱着炸药包轮番往上冲，结果没冲到炮楼底下就被交织的火力夺走了性命。炮楼里的二鬼子在日本少佐松田熊二指挥下更加耀武扬威，根本不再把八路军放在眼里，依然骚扰百姓，暗中逮捕抗日力量。

那时候，国共正合作，蒋委员长“地无分南北，年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正深入人心。因此，于学忠51军驻守聊城的一个营长找到梁光荣，说八路军有没有能力攻下炮楼？要不坐一边看国军打两下？泥腿子放个鞭炮听听响声差不多，攻打火力配置如此强势的鬼子炮楼门儿都没有哩。

国军营长的话激怒了梁光荣，但他没办法和人家瞪眼，事实摆在那里，一个小小炮楼就拿不下，还称什么英勇善战的八路军？于是，梁光荣忍着羞辱找到河西县委要求协助，说小解庄鬼子炮楼得改强攻为智取，花多大代价也得拿下，再怎么也不能让国军讽刺到脸上。于是，河西县委找到兰香姑姑。对了，别看兰香姑姑不到四十岁，却是共产党员，而且有着六七年党龄，抗战爆发后她干过很多事，曾化装成洋学生到济南为地下党送情报，还曾与梁光荣扮成夫妻到聊城收编过民军第一路和第二路。没想到，这次智取日军炮楼河西县委又一次把任务压给了她。于是，兰香姑姑就去炮楼做了厨师。

兰香姑姑和松田熊二有个共同点，就是相互利用。兰香姑姑想利用松田熊二对她的喜欢帮着八路军二支队里应外合拿下炮楼，松田熊二想利用姑姑的好厨艺让他吃上两道中国美味，并还想以平和的方式感染兰香姑姑，以获得兰香姑姑的感情满足他的身心需求。

兰香姑姑性子刚烈，但她明白什么时候应该刚烈，什么时候不应该刚烈。需要拿回来的时候她会毫不犹豫地拿回来，还能随时显现女人的温柔情态。比如刚去炮楼做事那会儿，兰香姑姑总是看到松田熊二威严的一面，每每给手下二鬼子队长副队长交待什么，都恶狠狠的，话语里透出的全是子弹味。松田熊二“子弹味”之后，兰香姑姑会送一个甜甜的笑给他，还会把四喜丸子和熘腰花尽可能地用青菜冒儿装饰得格外惹眼。因此，兰香姑姑去炮楼里做事不久，松田熊二就信任了她，以至于松田熊二吃完饭兰香姑姑收碗筷时，还会很礼貌地请姑姑坐上一会儿，听他眯着眼睛哼唱北海道歌谣……

5

兰香姑姑转眼在炮楼里做了两个月的事。

两个月的时间不算长，也不算短。

也就在两个月后的某一天，兰香姑姑为松田熊二做好四喜丸子和熘腰花，拿了一副没纳完的鞋垫坐到炮楼二楼平台上晒着太阳继续纳。兰香姑姑纳着鞋垫还在想，松田熊二也真够“二”的，都吃了两个月四喜丸子和熘腰花了还没吃够，再这么每天一次地吃下去，会不会吃吐了？也许日本人和中国人不一样，中国人吃再好的东西都有够，日本人喜欢上的东西也许吃上三五年都吃不够。这样想着，兰香姑姑便以为松田熊二是个忠贞的男人，不仅在吃上表现忠贞，在对待女人上同样表现忠贞。兰香姑姑看得出来，松田熊二喜欢她，可她来炮楼做事两个月，松田熊二却从未冒犯过她，有时仅仅是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望一会儿说上一句半生不熟的中国话：“你滴，很漂亮地干活……”

松田熊二每次说出“干活”二字，兰香姑姑都感觉不舒服，在心里悄悄骂着，什么他妈的“干货”？还湿货呢！

兰香姑姑一边纳鞋垫一边在心里骂，脸上却堆起了笑，但她笑时却没发现松田熊二已站在背后。兰香姑姑正在鞋垫上纳一枝鲜艳的梅花，有一朵花已经成型，其他无数朵花还需继续纳下去。松田熊二望着那朵鲜艳的梅花，轻轻叹了口气。他叹出的这口气惊动了兰香姑姑，她抬头看到松田熊二脸上有了一种少有的温暖。

“绣的是樱花？”松田熊二说。

“是梅花。”兰香姑姑说。

“和日本的樱花一个样。”松田熊二说。

“俺只知道这是梅花，没见过日本的樱花。”兰香姑姑说。

“日本的樱花很美，很漂亮……”松田熊二依然说着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脸上的表情不仅温暖，还亲切。

“中国的梅花也很美，也很漂亮……”兰香姑姑说。

又过了几天，松田熊二没见到兰香姑姑再纳鞋垫，便问：“鞋垫，梅花，纳完了……”

兰香姑姑望着松田熊二那张温暖的脸，再一次冲他笑笑，跑回厨房把刚刚纳完的鞋垫拿了出来，对松田熊二说：“送给你了……”

“送给我？这，好珍贵噢……”松田熊二把鞋垫举到眼前望着，脸上的温暖变成了激动，以至于后来眼睛里浸出了泪水。

一双鞋垫成了一个大转折，松田熊二再不拿兰香姑姑当外人，给二鬼子队长副队长部署攻击八路军或国军战斗任务都不再避讳姑姑。因此，姑姑有了与二鬼子队长和副队长接触的机会，二鬼子队长和副队长见兰香姑姑成了松田熊二的红人，当然高看一眼，再不敢冲着兰香姑姑吆五喝六，还经常讨好她，期盼她在松田熊二面前加些好话。

其实，根本没有多长时间，二鬼子副队长就上了兰香姑姑的“套”。

二鬼子副队长早先和兰香姑姑认识，他知道兰香姑姑是解大勺的女儿。对了，兰香姑姑的老爹俺的二爷爷，因为在济南府里混过，是会炒菜的大厨师，周围村子里给他起外号“解大勺”。二爷爷在俺们小解庄集上撑起小食摊子炒菜，掂的就是一个大炒勺，菜出锅时大勺上面燃着烈烈的火，那情景让许多人看得眼花缭乱。

兰香姑姑的“套”还真厉害，很快将二鬼子副队长融化了。对了，二鬼子队长比副队长汉奸得厉害，尽管兰香姑姑使出浑身解数，依然没能让二鬼子队长钻进“套”里，只“套”住了二鬼子副队长和几个小头目。

那天晚上，兰香姑姑在炮楼一个隐秘房间给二鬼子副队长和几个小头目开会。

兰香姑姑说：“你，你，还有你，家是不是吕庄、杜庄和三王村的？你爹是不是修炮楼时让鬼子用刺刀给捅了？你二大爷是不是县城里鬼子下来扫荡时吃了枪子？你二姐前年死得那才叫个惨啊……”

听着兰香姑姑说的，二鬼子副队长和几个小头目大眼瞪小眼，瞪着瞪着眼睛里流下了泪。二鬼子副队长说，不知道是咋回事，稀里糊涂当了二鬼子哩。一个小头目说，还不都是为了填饱肚子，看看，咱们这几年作了多少孽……兰香姑姑突然英姿起来，说你们看俺？来炮楼两个月，是在给鬼子做事吗？二鬼子副队长说，你不是在给松田熊二炒菜吗！兰香姑姑说俺炒的那叫菜吗？那叫喂狗食。狗吃了主人给它的食，是不是会听话？是不是会摇尾巴？俺是来让松田熊二摇尾巴哩。兰香姑姑这样一说，二鬼子副队长和几个小头目不再把她看成小解庄的一个女子，而是把她当作神一样敬仰了。于是，兰香姑姑继续和二鬼子副队长以及几个小头目述说着。兰香姑姑说，你们谁家里有姐姐妹妹？呼啦啦举起好几条胳膊，这个说俺有个姐姐，大俺两岁，那个说俺有个妹妹，小俺四岁，还有个说俺虽然没有姐姐也没有妹妹，但俺前年刚刚娶的媳妇，日本鬼子扫荡时被一个叫酒井的大佐给弄到县城里去了，至今没有消息。于是，兰香姑姑讥讽地笑起来。兰香姑姑的笑，让二鬼子副队长和几个小头目浑身发毛，以至于后来过了很长时间，二鬼子副队长还说兰香姑姑的那声笑，他听了当时就不想活了。是啊，天天跟着日本鬼子干坏事，到底为了啥？

二鬼子副队长这样说，有个小头目也开了腔，说咱咋就这么没骨气？哪天把狗日的松田熊二和炮楼给炸了！外面突然传来哗啦啦的拉枪栓声，兰香姑姑很警觉，立马说大家做好准备，是不是被发现了？二鬼子副队长说不要紧，外面安排了岗，狗日的队长不是咱周围村子里的人，老是防着俺。姑姑说那队长是哪里人？二鬼子副队长说黄河那边的人，坏得和松田熊二穿一条裤。又有个小头目发话了，说哪天先宰了他，再宰了松田熊二。兰香姑姑听了一笑，说要宰一起宰，绝不能分着宰。于是，兰香姑姑做了周密部署，二鬼子副队长和几个小头目听后血脉贲张，说从今天开始，咱们得做真正的中国人……

6

炮楼被攻下的那一天，日本少佐松田熊二正好过生日。

松田熊二令人买来最好的猪肉和猪腰子，让兰香姑姑给他做最好的四喜丸子和熘腰花。兰香姑姑说既然是松田少佐的生日，俺得拿出最好的手艺，只做四喜丸子不做熘腰花。松田熊二一听把眼睛瞪大了，瞪大的眼睛死死盯着兰香姑姑，意思是说为啥只做四喜丸子不做熘腰花？别看松田熊二不再拿兰香姑姑当外人，防人的贼心却从来都没丢过。无论是二鬼子队长副队长还是兰香姑姑，哪句话不上他的心，随时都会像炮仗一样被点燃。

松田熊二刚想被点燃，又见兰香姑姑笑了。兰香姑姑笑过，说俺想给松田少佐做顿爆炒腰花，鲁菜里的一道拿手菜，松田少佐吃了也许再也不想吃熘腰花哩。

“哟西，哟西……”松田熊二脸上多云转晴，但依然贼贼地望着兰香姑姑漂亮的脸，像艳羡爆炒腰花一样艳羡着兰香姑姑。兰香姑姑知道，如果继续在炮楼里呆下去，这狗日的一定不会放过她。

接下来，就有了松田熊二的一阵狂笑。

松田熊二之所以狂笑，是因他被兰香姑姑做的爆炒腰花俘虏了。

松田熊二一边吃，一边“哟西”着，脸上显着惬意忘我的表情。

松田熊二胃口好得出奇，他一块块吃，一声声“哟西”，兰香姑姑望着心里都打哆嗦。攻下炮楼之后，兰香姑姑还一个劲地和梁光荣说，松田熊二就是鬼托生的，一连吃了两个月的四喜丸子和熘腰花还没吃够，第一次吃爆炒腰花竟然吃下两大盘。

松田熊二的胃口的确好。那一刻，他吞咽着一块很见刀功的爆炒腰花，枪声突然响起，惊得他差点被噎死。之后，八路军冲了上来。再之后，松田熊二举起了那把祖传的菊花刀……

松田熊二死在了一阵激烈的爆炸中。

兰香姑姑望着松田熊二的死相，发现嘴角上带着一丝笑。于是，兰香姑姑多看了几眼，在心里说：“耐看的男人和不耐看的男人，死相都不一样哩。”

那时候，鬼子的炮楼已经变得破破烂烂，虽然还是高高立着，上面还有枪眼，但没了站岗的二鬼子，更没了天天撵着二鬼子出来抢劫的松田熊二。于是，兰香姑姑也发出一阵狂笑。笑过，兰香姑姑一把抱住八路军二支队的支队长梁光荣，说：“俺，俺他妈的咋会这么厉害！”

不久，日本鬼子投降了。俺们小解庄也和全国一样，敲锣打鼓庆祝胜利。庆祝胜利的间隙，兰香姑姑提着竹篮子去村前赵牛河里洗衣服。赵牛河水潺潺而流，水清澈见底，是村人们洗菜、洗衣服的好去处。当然，跳进赵牛河里洗澡也是再舒服不过的事，但那得到夏天。

兰香姑姑去到赵牛河边时，已有七八个老娘们儿在那里洗衣服。

老娘们儿到一块本来就没正事，加之刚刚打下炮楼，日本鬼子刚刚投降，人们都处在胜利的喜悦中，随意的说话也就成了胡拉八侃。一个娘们儿问，男人裆里的东西是不是都一样？一个娘们儿说，要不怎么叫男人，只要是男人裆里的东西就一样。矮子的婆娘嗓门大，也爱逗着玩，她接上两个娘们儿的话问：“日本鬼子裆里的东西和中国人裆里的东西不一样吧？”

矮子在村子里辈分高，好多人喊他爷爷喊他叔，喊他婆娘奶奶或婶子。矮子婆娘这样一问，惹得几个娘们儿大笑起来。笑过，有娘们儿说鬼子裆里的东西和中国人不一样，通着叉呢。于是，大家又是一阵笑。笑过，有娘们儿说你见过？松田熊二裆里的家伙通着叉？不是一根？于是，大家再笑。继而又调笑般地争论，说日本鬼子是外国人，外国人和中国人的东西就得有区别，要不怎么叫外国人哩？

老娘们儿的争论，兰香姑姑都听到了。她早年读过私塾，知道些科学知识。急性子的她听来听去，便沉不住气了，说：“瞎嚷嚷什么？人是高级动物，天下的人都一样，只有模样不同，没有器官差异！”

几个娘们儿抬头见是兰香姑姑，马上想到她在炮楼里做过，便猛丁儿不再作声。

两天之后，村里传开闲话，说兰香姑姑白天在炮楼里做厨师，晚上陪松田熊二睡大觉。一时间，流言蜚语满天飞，兰香姑姑感觉自己人不是人，鬼不是鬼。二爷爷爬上房顶骂大街，骂臭嘴的娘们儿胡咧咧，骂谁再乱说日他家的老祖宗。然而，兰香姑姑依然咽不下这口气。那天，她咽不下的那口气直冲脑门，便在二爷爷不注意时，拿了一根很长很长的绳子，是一根红颜色的绳子，看上去漂亮耀眼，唱着“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去到俺们小解庄村后的槐树林子里，找了一棵很高很大的槐树，把绳子拴在上面，然后，像荡秋千一样把自己给荡了……

梁光荣在村子里骂了三天，说什么也要把制造流言蜚语的人查出来，说这是大是大非问题，这是往英雄身上泼污水，这是典型的破坏抗日大业……之后，此事有了结果：兰香姑姑的新坟被添土到很显眼时，矮子的婆娘也上吊身亡了。

矮子的婆娘吊在村西一条巷子的旧门楼上，门楼上有根横梁，矮子的婆娘坠在上面，一荡一荡的，看上去还悠闲，同样像荡秋千……

梁光荣没再冲村干部们大发光火，他望着自己砸出血的拳头，哀叹几声，回八路军二支队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