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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必须跑得比子弹还要快

2016-01-06弓车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5年10期
关键词:子弹翅膀

弓车

今天,我必须跑得比子弹还要快

快过所有的翅膀

你们不要不相信

有的人在花上看到了神谕

有的人在火焰中看到了诅咒

我的眼睛在瞎之前,看到了这种可能:

快过子弹

快过炮口吐出的语言

他们说:要去,就应在蝴蝶的翅膀上去

应没有重量

应踩着光,让光射穿你

你的体重是一条橄榄枝的重量

今天,我不听你们的

我听花与火焰的

于是,我听到了,安静,神说

安静,神说

我就给你们七十岁、八十岁

最多一百岁的寿命

不能多

但可以少

你们也不能多要

我还给你们土地和胸怀

你们不要争抢

我是做了记号的

足够给你们粮食与鸟鸣,还有白云

……

神说,我要你们自己挖两条沟

一条的宽度是1914—1918

另一条更宽些,为1931—1945

你们要埋些什么,除尸体之外?

你们要隔绝开些什么,除了子弹?

座椅是空的

权杖上布满了尘与烟

神殿里的祭台空的

七大奇迹是空的

巴台农神庙,砌的是理性的砖瓦

祭坛上有风

从理性的反方向吹,成了风暴

我的边境郁郁葱葱

我的国境、我的省境被长城封着

我的县境我的乡境扎着篱笆

我的心境收缩自如

这,应该与你的、他的相同

我们都是来自非洲

我们分别有了自己的王

然后,再一个一个地推翻、僭越

如果遗漏了什么,那就是那只鸟

就是诺亚方舟上那只

那只鸟从毕加索的笔下

变形。她,对,一定不要写成“它”

这是多么残忍的事!

那只鸟从奥斯维辛飞过

从南京

1937年12月13日的南京飞过

她看到了

烟囱里的灵魂,张开火的翅膀,凤凰的

翅膀,一个一个飞出

死亡多么寂静!

死亡又是多么喧嚣!

亡灵从枪口里,一个一个飞出

从黑到黑,从虚无到虚无

这只鸟多么洁白!

从诺亚的手中,到毕加索的笔下

它飞了多久?

从奥斯维辛到南京,它扇了几下翅膀?

这是多么残忍的事?

我不是子弹

我是追子弹的人

——特此说明

大西洋是什么?

太平洋又有多大,在上苍的眼里?

莫斯科的冬天是血与火的

渤海湾在七月是潮湿的

淞沪的烟雾从那个夏日飘到了九天之外

飘到了七十年之外

迷了我的眼

迷了上帝的眼

奥林匹斯山上的众神的眼

神说,无须探究,你们人啊

你们制造了独裁

你们制造专制暴君与贪欲

你们学不会停止

你们因此制造了子弹,比鸟飞得快

翅膀是红的

洞穿一个个灵魂,多么容易

灵魂的空洞

没有人能够走进去,没有神能够出得来

中国人说天圆地方

中国古人说

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

西人说:第一个盗天火的人是蜜蜂

至少是以蜜蜂的形态

去而复返的

从此,思想者就从蜜中酿出了苦水

他自觉卑微与渺小,他

以原罪者的面目

但丁就领着我们,谁也不会漏掉

从生而为人,就排好了队

去地狱游览

毕加索就将那只鸟与动物与人与血与火

用爆炸的火光与硝烟

凝缩定格在了格尔尼卡

从此,我们用变了形的眼睛与面孔

看世界

看我七十年后追子弹

也不是追,是追问

我是从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五交响曲》中

听到炮火的

只是那炮火是从血管里发射

我还从辛德勒的名单里

看到我的名字开着花

我从冼星海的《黄河大合唱》中

看到了我应该追赶的第一个目标

我从七十年后坍陷的天堂中

看到了冒烟的巴黎

看到了烟火中被炙烤着的重庆

看到了在废墟上哭泣的人

看到了太阳照常升起

我是在追赶、在飞翔的过程中

看到了摩西看到的十诫

看到了那毁掉的俄摩拉城呀

那忍不住回头观望,瞬间化为石头的人呀

那么,从诺曼底

从奥马哈海滩

从斯大林格勒

从易北河

从长江的南岸到北岸

从黄河的浊到黄河的清

从缅甸的热带雨林

从中途岛

从北非的班加西

从亚平宁半岛

从太平洋上的珍珠港

这些生硬的地名上

我要取下柔软

做自由的肉体凡胎

取下硝烟散尽后的光

做新世界的骨头

十一

穆罕默德说:要到山那边去

就到了那座山的跟前

耶稣在耶路撒冷的哭墙边

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

他们说:

“你们自己决定,是否还要挖第三条”

孔子抚摸着麒麟的尸首

泣曰:“麟也……”

这都是我看到的

我跑到了子弹前头

跑到了两千年前

花记住了这一切,所有的花

她们年年复述一次

十二

我必须跑得比子弹还要快

我已经跑得比子弹还快

追上那些子弹

追上那些射向犹太人的子弹

射向南京人的子弹

射向妇女儿童的子弹

射向每个人的子弹

射向光的子弹

射向那只鸟的子弹

追上它们

一颗颗地让它们拐弯

在离胸口一厘米的地方

在离心脏一寸的地方

在距生命一毫米的地方

在最后的时刻

抓住它们

一颗颗地捏住它们

攥住它们

随手一撒,纷纷化蝶

然后,丁当,丁当,丁当

锔在世界破裂的骨头上

十三

请不要相信宇宙起源于爆炸说

请相信这句话:“要有光”

于是,就有了光

我曾见过的

最悲哀的事(组诗)

——写在抗战胜利七十周年

■东 涯

不可饶恕

当你犯下杀戮的罪行,我就认定

你不可饶恕

你唇齿间流出的字符

是受了诅咒的秃鹫,漂洋过海来吃人

你吃掉与我相连的血肉

你吐出的骨头堆满中国的土地

而你在笑,而你在狂欢

一张嘴,就有血污流出来

请原谅,我有多狭隘

就有多仇恨。我也不想这样

我不想反复地揭开疼痛的疮疤

用以滋养仇恨的力量

可你真的不可饶恕。我仇恨你才为你

准备了坟茔,这是没办法的事

成群的蝙蝠盘旋不去

这一阵阵刺刀扎过来

像鬣狗甩着头撕咬被扑倒的羚羊

血淋淋

不带一丝迟疑

黑暗袭击了天空越来越沉重地压下来

他藏在死人堆里才活了下来——

这一生,被野兽撕咬的破洞里

一直有可怕的东西在流动

一到黑夜,就有成群的蝙蝠飞进来

吸食他的血浆

用狰狞的声音

喊着:你的死了死了的!

成群的蝙蝠盘旋不去

像迂回在村庄上空的轰炸机

这个女人犯了谋杀罪

她把自己的孩子

捂在乳房上闷死了

孩子是无辜的,他只不过

在日军搜查时

哭了出来,他还不懂

什么是豺狼扑过来的危险

不能像战士

即使潜伏在冰雪中冻掉双脚

即使烈火烧身

也绝不吭声

他只是一个几个月大的婴孩

还不懂被日军

挑在刺刀尖上的羞辱与痛苦

更不会懂得,他的母亲

在捂死他时

巨大的悲怆怎样从内部

撕裂了她

这个女人犯了谋杀罪

很多个女人,在战争期间

为了保住躲藏的乡亲们

跟她犯了一样的罪

她们!在内心里,判了自己死刑

我曾见过的最悲哀的事

我曾见过的最悲哀的事

不是啄木鸟在塑料树上啄食时说

朋友,事情没有以前那么甜蜜了

我曾见过的最悲哀的事

是温文尔雅的日本人

(他们爱自己的亲人和朋友)

一被投入法西斯战争

就长出了兽心和獠牙

战争启示录

黑暗咬紧死亡的嘴唇

不让一丝光透进来

它把自己定义为噩梦,以为

每一次醒来,都能获得新的启示

它伸开绳索的手臂

就困住自己多一些

当它抱紧自己,就发现

每一个被困住的灵魂

都活在战火硝烟的噩梦中

它张开鹰隼的翅膀却不飞翔

它看见深渊里,死去的人在暴动

每一天,它都在做各种尝试

指认凶手和受难者

每一天,它错过的光

都照射在他乡的万里河山

再一次被提及的创伤

他绰号“五七十子”,真名无可考

抗战期间被抓做劳工

日行60公里

为日军搬运弹药军需

跟所有的劳工一样

就算戴上洛基的面具,也忍受不了

那饥寒、劳累、鞭笞

那劈头盖脸的乱棒与刀伤……

用衰弱对抗虐待,用逃亡抗日反暴

他逃跑未成

被抓回撞钟——倒吊在梁柁上

被日本兵推着往墙上撞

活活把脑袋撞碎

如同细浪碎裂在岩石上

那些年

是谁制造了那些创伤?是谁

让大地的一角

浸渍血泪的记忆?

那些年,死亡和失踪

变得如此寻常

如果你看到穿军装说日语的人

在比拼杀人

千万不要感到惊讶

你不要惊讶,你看

他们杀人,屠城,变卖尸骨

当他们匍匐在地

就露出了四足动物的本相

新华院

它坐落在官扎营后街北

与奥斯维辛遥相对望

那里有东西两院

驻扎过日军第2350部队

院长叫青井真光

任职一年又两月,杀害12000人

那里有总队部,是最高汉奸组织

专门对付被俘的中国军人和百姓

那里有医务队,无休止地

抽取中国人的血

供应侵华日军的伤员

那里有病房,实为鬼门关

野猫大的老鼠瞪着红眼睛

啃掉病人的鼻子、耳朵、脚后跟

那里有黑热病

染上了,就得在停尸房里等死

被赤身抛进拉尸车的人

在呻吟:我还没有死……

那里白骨盈野,如大雪铺天盖地

万人坑里,埋葬着三万死难者的遗骨

那里有古树,石墙,青瓦,冤魂

无一不露出痛苦的表情

填井

要填一口井

有人用黄土

有人埋沙砾

有人转魔方

有人饲鸣蛙

有人担积雪

有人落大石……

填井的方式太多了

你绝对想不到

杀人填井这一招:

用刺刀扎进一个人的后心

顺势挑进废井——

1937年冬,在西二堡

日本兵杀戮40名中国群众

填了车家大井

石魁巷

这是中国乡村小巷中的一条

在午后,应该有安静祥和的气流

阳光穿过碎石堆砌的围墙

照耀在古老的牛车上

照耀在打盹的老牛小狗身上

照耀在小憩的妇女和孩子身上

除此,还能有什么样子

茅屋起火、鸡飞狗跳、血流成河吗

一个母亲,她的孩子

两个被打死在她的膝盖上

一个被打死在她怀里

除此,还能有什么样子

你转过头去就能看见

母女同时被轮奸,看见鬼子

用刺刀从女子阴部直挑至胸腔

看见抱着母亲尸体大哭的孩童

被提起双腿撕成两半

……

在石魁巷,你需要忍住一切

才不会惊动六百多惨死者的亡灵

十字架

伸开双臂就是十字架

每个人都是各自的刑具

这不能代表

我们是被上帝忽略的孩子

最初:

它是风,是太阳,是大地,是河流

现在是受难,是死亡,是复活

是图腾

印在我们额头

你可以把它理解为生殖符号

竖条男,横条女

也可理解为,一个在鬼子刀下横死的人

头顶垂直飞来成群的恶鸟

它是木头的,金属的,子弹的

也是骨血的

耶稣的,平民张大坤的——

双手被绑在两棵扳拢的松树上

一松手,弹开的树木

就把张大坤

绷成悬空的十字架

日军用刺刀取代了钉子

曾经,西梅翁被钉在耶路撒冷

圣荣利被钉在迦太基

而把耶稣送上十字架的彼拉多——

忏悔和报应啃噬着他的余生

日本军国主义依然唱着死亡的战歌

《圣经》以后会写上:

在十字架上死亡的人

最终获得胜利:胜过死亡

胜过罪恶,胜过魔鬼,胜过黑暗

乳房

它哺育了全人类

它是性,是美学,是物质,是信仰

是秘密

是春天里,霞光跳跃的翅膀

疾病赋予它离殇

而战争,使它的爱与悲壮

那样沉重

它曾被日军的屠刀生生切割

它曾被麻绳拴在马背上拖行

它曾被日寇无底线地亵渎,损毁

它流出的不是乳汁,是血泪

它也曾在战火硝烟中

哺育过八路军烈士的后代

在马牧池,救过负伤战士的命

它让黑夜低下羞愧的头颅

它让海洋,生长出会游泳的天使……

它是有光芒的!它的光芒

属于沂蒙红嫂

属于爱。属于和平

属于全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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