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头巾
2016-01-06刘照如
刘照如
这是我姨姥姥在1928年暮春的一天上午经历的事。
我姨姥姥大名叫张惠兰,小名叫兰兰,她还有一个绰号叫“蹦字儿”。姨姥姥得了这个绰号,是因为她几乎是一个哑巴,吐字不清楚,说话不成句,只能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那时候,兰兰家住在商埠区经四路槐安里的北口。日本鬼子占领济南那年,兰兰11岁。兰兰她爹叫张相本,国小毕业,能够识文断字,在纬七路一家丝绸行里做事,是那家丝绸行的账目员。兰兰她娘叫王石榴,是个家庭妇女。兰兰还有一个小妹妹叫艾艾,也就是我的姥姥,那时刚刚一岁多。
兰兰因为说话不利索,一直没有上学,所以她常常一整天都没有什么事可干。但每天上午十点多,兰兰总是要出门去菏泽人开的烧饼铺,给她爹张相本买马蹄烧饼。菏泽人开的烧饼铺在大观园的北门附近。兰兰从家里出来以后,先要拐上经四路,然后沿着经四路一直往东走,路过纬三路、建德里、安定里,到了小纬二路,就能闻到马蹄烧饼的香味了。
开烧饼铺的菏泽人是个麻脸汉子,他打的马蹄烧饼分咸味和甜味两种,于是常吃菏泽马蹄烧饼的人就叫咸味的马蹄烧饼为“麻咸”,叫甜味的马蹄烧饼为“麻甜”。兰兰她爹张相本专吃“麻甜”。马蹄烧饼只有刚出炉才好吃,如果凉透了,再加热,就完全没有了那个味道。因此,兰兰要在她爹张相本中午下班前把“麻甜”买回家,放在锅台上。橱柜里还有张相本先前在西品店里买好的西洋果酱。张相本每天午饭都吃“麻甜”,每次吃“麻甜”都要蘸上西洋果酱。到了晚饭时,张相本就不再吃“麻甜”和西洋果酱了,他下班后转到老马家牛肉店,称半斤牛肋扇肉,回到家里就着牛肉喝老白干。
前几日曾有激烈的枪炮声,日本鬼子从陈家楼、南圩子门等地方进入了济南外城,随后他们把整个商埠区都变成了“警备区”。听说日本鬼子还在英贤桥、普利门、杆石桥等几个地方设置关卡,济南人进出城门,必须向他们鞠躬。兰兰她爹张相本每天下班回家,都要就着“麻甜”或者牛肉喝老白干,说一说日本兵和日本浪人的事。尽管这几日还有零星的枪声,街上的行人也少了很多,但张相本认为打仗那是国民革命军和日本鬼子的事,不碍老百姓过自己的小日子,所以他还是要兰兰每天上午去大观园为他买“麻甜”。
张相本身体不太好,很瘦,有咳嗽病。人家有病都是去看医生,张相本不去看医生,而是“绝户吃”。绝户吃的意思就是不考虑过日子,不考虑儿女,不管不顾一门心思吃。张相本本来有一个儿子,但这个儿子三岁的时候掉进老城区的护城河里淹死了,现在只剩下两个女儿,大女儿兰兰还是半个哑巴。王石榴催张相本去看病,张相本说看病要花钱,既然要花钱就不如把钱花在吃上,“我一个绝户,不吃把钱省给谁?”
这一天天气晴朗。上午十点多,兰兰像往常那样提着一个装烧饼的灰布袋子出门。迈出家门时,兰兰被明晃晃的太阳光闪了一下。身后兰兰她娘王石榴说,兰兰买过烧饼之后,还要到烧饼铺旁边的朱记杂货铺买一个顶针,因为王石榴要给妹妹艾艾缝衣裳,而她一直用着的顶针却找不到了。兰兰在门口站了站,心里记下了出门后要干的几件事,依次为:“麻甜”,顶针,挑绳翻花。
挑绳翻花是在女孩子中间流行的一种游戏,游戏用一根细绳子作为道具,细绳子的两端系在一起,然后这根细绳子在两个人的四只手之间被挑来挑去,变幻出各种各样的几何图形。几乎每天都和兰兰一起玩挑绳翻花游戏的是一个名叫大玲的女孩。兰兰在前一天刚刚琢磨出了一种新的挑绳法,能翻出细密和新奇的花样,她想要把这个新的玩法告诉大玲,并打算教会她。
这个叫大玲的女孩16岁,比兰兰大5岁,个头比兰兰高很多,她家也住在槐安里,离兰兰家很近。大玲脑子有毛病,没有上学,整天到处逛荡。大玲脑子的病是几年前在学校里得上的,她犯病的时候,总是喜欢自言自语,要么就是唱小曲,或者去上吊。有一次大玲把自己吊在学校教室后面的一棵榆树上,要不是有同学发现得早,叫老师去把她抱下来,大玲早就没命了。
退学以后,大玲有好几次踩着一只小木凳,把自己吊在她家的梁头上,但一次也没有成功,每一次都被她爹撞见了,被她爹慌慌张张抱下来。不过,大玲不犯病的时候,和犯病的时候差不多,也是喜欢自言自语,或者唱小曲。除此之外,自从大玲得病之后,她春夏秋冬一年四季都在头上裹着头巾。那是一块宝蓝色的丝质方头巾,上面有一些粉黄色的印花。那种丝绸料子,兰兰在她爹做事的丝绸行里见到过。兰兰曾经非常希望得到那样一块丝绸料子,不说要一大块做衣裳,要一小块做手巾也行。可是兰兰她爹张相本说,把兰兰生下来,本身就是赔钱的买卖,再要丝绸料子,还让不让人活了?
大玲拥有一块这样的丝绸头巾,让兰兰非常喜欢和她在一起。兰兰喜欢指头捏在丝绸头巾上的滑爽感觉,所以兰兰和大玲走在一起的时候,大多是走在大玲的身后,这样她就可以趁大玲不注意的时候,指头伸向蓝头巾。大玲可能是太不舍得蓝头巾放在家里了,才会一年四季戴着它。有一次,两个人在玩“挑绳翻花”的时候,兰兰盯着大玲的蓝头巾,用手比划着,嘴里“蹦”出意义不明的几个字。兰兰的意思是问大玲为什么一年四季都裹着头巾。大玲总是很快就能够明白兰兰想说的话,大玲扯了扯头巾的一角,跷起兰花指,用小曲儿里的词唱着说:
春天防飞沙
夏天防日晒
秋天防露水
冬天防风寒
这一天,兰兰走出家门,拐上经四路之后,发现街上比往常显得冷清。所有的商铺都像往常一样开着门,街上的黄包车和行人也不比前几天少,但人们似乎都默不作声。一群麻雀从一棵大树的树枝上飞到屋檐上,然后很快又从屋檐上飞回树枝上。有一只猫在一家当铺的门口慢条斯理地走着。出门之后,兰兰也没有看到大玲的影子。
兰兰穿了一件红底白花的洋布小褂,瓦蓝色的裤子,梳着一个羊角小辫,走起路来,羊角小辫一撅一撅的。过了纬三路,又走了很远,兰兰也没有看到白鬼子。白鬼子当然指的是一个日本兵,那个日本兵因为皮肤白净,兰兰和大玲都叫他白鬼子。白鬼子常常在纬三路路口站岗的,今天却不在那里。
大批的日本鬼子来到济南,已经有些日子了,他们来了之后,在路口都布了岗,一般是大的路口站着两三个鬼子,小的路口则只站着一个鬼子。他们的军装,用兰兰她爹张相本的话说,是一种从头到脚的“屎黄色”。但是今天,站岗的鬼子比往日多了不少。还有一些鬼子,三三两两的在巡逻。兰兰有点儿害怕,也许又要出什么事了。前些天,听说在十二马路已经死了不少人。
兰兰第一次看到白鬼子,是在七八天之前。那天兰兰买“麻甜”回来,在纬三路路口看到了一个穿着“屎黄色”军装的鬼子,他就是白鬼子。白鬼子看起来十八九岁的样子,个头和大玲差不多,皮肤白得晃眼,左额头上有一块暗红色的胎记,在他的白脸上很是醒目,他笑起来的时候,还有很多的抬头纹。当时纬三路路口只有白鬼子一个人在站岗,兰兰经过白鬼子身边的时候,脚步放慢了,侧过头来看了看他。兰兰没有想到白鬼子会对着她笑,更没有想到他会对她说话。白鬼子望着兰兰,笑着说:“哭你七娃。”兰兰惊了一下,好像没有听清白鬼子的话,她疑惑地拧了拧眉毛,望着白鬼子脸上的抬头纹。白鬼子又说:“哭你七娃。”这次兰兰听清了,她被吓住了,她的反应是拔腿就跑。兰兰跑过了一个巷口,站下,回过头来看,白鬼子还在对她笑。
原来兰兰有一个弟弟的,这个弟弟比她小六岁,弟弟出生的时候,她已经记事了。因为兰兰她爹张相本兄弟六个,张相本排行老六,按照老济南的风俗习惯,张相本给儿子起的小名就叫七娃。七娃三岁的时候,跟着张相本到住在老城区安乐街的大姑家走亲戚,在护城河边玩耍,结果追蜻蜓追到了护城河里,淹死了。七娃死了之后,张相本万念俱灰,他就是从那时起开始生病的,也是从那时起开始了“绝户吃”:“麻甜”、牛肉、老白干……兰兰被吓住,是因为弟弟淹死已经两年了,却在大街上听到一个日本鬼子说:“哭你七娃。”
不过,两个时辰之后,兰兰就知道白鬼子并不是要哭七娃,而是向她问好。大玲说,“哭你七娃”是在给人打招呼,意思和济南人的“吃了吗”、“干么气(去)”差不多。大玲她爹是国高毕业,懂得日本话,大玲是从她爹那里听来的。
大玲说得没有错,第二天上午兰兰买“麻甜”再次经过纬三路路口的时候,白鬼子一脑门子抬头纹,笑着,改用济南话磕磕巴巴地问她:“干,么,气?”那时住在济南的日本侨民和日本浪人流行说济南话,很多日本人把济南话说得很地道。白鬼子也开始学说济南话了。这次兰兰没有害怕,但她有点儿腼腆,她看着白鬼子,身子往后撤了撤,嘴里“蹦”出一个字:“麻……”过了一会儿,兰兰嘴里又“蹦”出一个字:“甜!”兰兰嘴里“蹦”出“麻甜”这两个字之后,又把手中装烧饼的灰布袋子举了举,让白鬼子看。白鬼子也许根本听不懂“麻甜”是什么东西,但是他说:“要西。”
等到兰兰买“麻甜”回来的时候,却看见大玲正在和白鬼子头抵着头玩“挑绳翻花”游戏。兰兰认得那根挑绳,是一根大红色的绳子,平时兰兰和大玲玩的时候,都是用这根绳子的。很明显,是大玲在教白鬼子玩这个游戏。白鬼子的手指很笨拙,像木橛子似的悬在大玲的手上边。小心翼翼的白鬼子别着头望着大玲的脸,如果没有大玲的眼神示意,他好像不敢把手指插进大玲两手之间的绳子里去。大玲用眼神示意了白鬼子,白鬼子的手指插进绳子之前,他的手还要在屁股上擦一下,好像手上沾了脏东西。白鬼子一直嘿嘿地笑,要么就是“要西要西”个没完,他的枪松松垮垮地背在肩上。大玲裹着她的蓝头巾,像猫那样笑,或者像猪那样哼哼。
兰兰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朝着大玲呸了一口唾沫,小声骂起来:“私孩子!半吊!嘲巴(白痴,神经病)!”兰兰用最狠的话骂着大玲,从他们身边走过去。兰兰不喜欢大玲和日本鬼子玩“挑绳翻花”,即便是和白鬼子玩,她也不喜欢。再说那个白鬼子,一个大男人,玩这种小女孩子家玩的游戏,真是不知道丢人几个钱一斤。
又过了一天,兰兰看见在纬三路路口大玲教给白鬼子唱小曲儿。这一次白鬼子像个傻子一样木呆呆地站着,大玲唱一句,他就跟着学一句。可是白鬼子学不地道,小曲儿里的那些词,都是一个字一个字从白鬼子嘴里“蹦”出来的,他比兰兰还“蹦字儿”。而大玲呢,倚在白鬼子身侧的一棵树上,别着腿,拧着腰,跷起兰花指,扯着蓝头巾的一角,脸也红红的,那样子看起来又俏又浪。别人说得一点儿都没有错,大玲就是个“嘲巴”。
兰兰走到他们近前的时候,白鬼子停下唱小曲儿,朝兰兰打着手势,嘴里叽里呱啦地说着什么。兰兰听不懂白鬼子在说什么,但她从他的手势看,知道白鬼子要她走到他身前去。兰兰犹犹疑疑地走到白鬼子身前,看到白鬼子的手心里托着一块糖。这是用印花彩纸包裹着的糖块,兰兰曾在日本人开的铺子里见到过。有一次,兰兰跟着王石榴逛街,在日本人开的铺子里,她用眼神告诉王石榴想吃这样的一块糖。王石榴没有买糖给兰兰吃,而是用食指和中指的关节,使劲儿夹兰兰的嘴,夹得兰兰尖叫起来。但是兰兰不想要白鬼子的糖块。于是兰兰像拨浪鼓似的摇着头。白鬼子手心里托着那块糖,说:“米西米西!”兰兰猜“米西米西”就是让她吃糖的意思,可是兰兰不想吃白鬼子的东西。兰兰还是连连摇头。白鬼子用另一只手的指头拨拉着手心里的那块糖,改用磕磕巴巴的济南话说:“乔(很),甜!”
这个时候,大玲也在一旁说话了,她也说:“乔甜!”兰兰看了看大玲,这才发现大玲嘴里正在漱拉着什么东西,嘴角还吸溜吸溜夸张地吸着气,很享受的样子。大玲望着兰兰,舌尖在嘴里搅了搅,糖块从这一边跑到了另一边,她还用手背抹了一下嘴角,然后又舔了舔手背。“乔甜!”大玲又说。兰兰朝着大玲哼了一下鼻子,心里说,怪不得要和人家玩“挑绳翻花”,还要教人家唱小曲儿,原来那尿臊糖都早已经吃上了。
兰兰摇着头就是不接白鬼子的糖,那白鬼子就自己把糖剥开了,然后他走前一步,一只手捏着兰兰的下巴,另一只手把糖块硬塞进了兰兰的嘴里。白鬼子嘿嘿笑着说:“乔,甜!乔,甜!”
兰兰感觉白鬼子的手指有些凉,像几根铁棍子贴了贴她的腮和嘴唇。兰兰嘴里含着糖块愣了愣神,然后就哭了。兰兰哭着离开了白鬼子和大玲,她走得很慢,走几步,还要回头看一看。兰兰的泪水顺着两腮流下来,她的嘴角还有一些黏稠的糖水,也在往下流。白鬼子和大玲那两个人,他们看着兰兰的背影笑,大玲笑出叽叽的声音,白鬼子笑出格格的声音。他们笑了一阵子之后,又开始唱小曲儿。当然主要是大玲在唱,白鬼子跟着学。有一会儿,兰兰停下哭,转过身来,听听他们在唱什么。他们唱的是:
小枣树耷拉着枝儿,枝上坐着小闺女儿。
手也巧脚也巧,两把剪子对着铰。
左手铰的牡丹花,右手铰的灵芝草。
灵芝草上一对蛾,飞呀飞呀过天河。
这一天,兰兰没有看到大玲,也没有看到白鬼子,觉得情况有点儿不对,心里有些恐慌。她决定买了“麻甜”和顶针之后就赶紧回家,教给大玲“挑绳翻花”新玩法的事,可以明天再说。这样想着的时候,兰兰往前走,却在小纬二路看到了白鬼子。原来白鬼子换了站岗的地方。白鬼子和另外一个脸膛发红的鬼子,一人一边站在小纬二路路口,白鬼子站在西边,红鬼子站在东边。
白鬼子看到兰兰走到近前,突然把枪横过来,用刺刀戳到兰兰胸前。兰兰朝白鬼子笑了笑,想躲过白鬼子的刺刀,但兰兰躲到哪儿,白鬼子的刺刀就戳到哪儿,像是在和兰兰开玩笑。兰兰又朝白鬼子笑了笑,她看到白鬼子用枪挡着她去路的时候,自己的脸却着急得通红,她知道白鬼子不是开玩笑了。白鬼子左额头上那块暗红色的胎记,在他憋红的脸上变成了棕紫色。白鬼子用刺刀戳着兰兰,火急火燎地说:“家走!家走!”白鬼子说的是老济南话,“家走”就是回家的意思。
她要去给她爹买“麻甜”,还要给她娘买顶针,兰兰的脸也着急得通红,她往不远处大观园的北门指了指,嘴里“蹦”出一个字:“麻……”过了一会儿,兰兰嘴里又“蹦”出一个字:“甜!”“蹦”完这两个字,兰兰把手中装烧饼的灰布袋子举了举,凑近白鬼子的脸,让他看。
白鬼子肯定知道兰兰是去买“麻甜”的。在这之前的一些天里,白鬼子在纬三路路口站岗,兰兰每天买“麻甜”都要路过那里。每次白鬼子看到兰兰拎着灰布袋子从他跟前走过,都要对着兰兰笑,还用济南话说:“麻,甜。”有一次,白鬼子看到兰兰提着灰布袋子走过来,便做着五花八门的手势,嘴里还叽叽咕咕地嚷嚷着。兰兰明白了白鬼子的意思,他是想闻一闻“麻甜”的香味。兰兰两手撑开灰布袋子的口子,把“麻甜”递到白鬼子面前。白鬼子弓下身子,把脸埋进袋口,深深地吸了两口,然后抬了抬脸,再把脸埋进袋口,深深地吸两口。完了之后,白鬼子望着兰兰说:“乔,香!”白鬼子馋“麻甜”,口水都快要流下来了。兰兰想着从灰布袋子里拿出一个“麻甜”给白鬼子,或者拿出一个“麻甜”掰下一半给白鬼子吃,不过她也就是这么想了想,很快,她就从白鬼子的鼻子底下把灰布袋子抽走了。
可是今天,不知什么原因,白鬼子就是要和兰兰作对,不让她走过去。兰兰停下来的这个小纬二路路口,离烧饼铺只有几竿子远,她已经能够闻到马蹄烧饼的香味,能看到烧饼铺的幌子,几个常吃“麻甜”和“麻咸”的人把钱从铺面的窗子递进去,然后拿着“麻甜”或“麻咸”离开。
白鬼子仍用济南话说:“家走!家走!”白鬼子说话嗓门不高,但却情急,他似乎害怕别人听到他的声音,同时也害怕兰兰不听他的话。白鬼子于是开始推搡兰兰,拽她的胳膊,甚至拽她的羊角小辫,就这样连拖带拽的,把兰兰往西拖了好几丈远。白鬼子摇着手说:“家走!家走!”然后他又跑回到小纬二路路口去站岗了。
兰兰坐在安定里巷口的一块石台上,远远地望着白鬼子,她看见白鬼子还在向她摇着手,做着“家走”的手势。兰兰无法理解白鬼子为什么不让她去大观园买“麻甜”,她想坐在这里缓一缓,等到白鬼子不再注意她的时候,她再溜过去。或者过一会儿会看到大玲,如果看到大玲,她就托大玲去买“麻甜”,说不定白鬼子不让她过那个路口,却让大玲过去呢。兰兰在安定里巷口的石台上坐一会儿,就抬起头来看一看白鬼子,再坐一会儿,再抬起头来看一看白鬼子。安定里巷口的那块石台,是一高一矮两块石头,兰兰坐在矮的一块石头上好久,结果她背靠着高的那块石头睡着了。
兰兰听到了砰砰啪啪的枪声,但是在睡梦中,她把那响声当成了过年时候的鞭炮声。恍惚中醒来之后,她第一眼还是看向白鬼子站岗的小纬二路路口,结果她看到的是,一个光着膀子的男人从小纬二路南段冒出来,他的身后紧跟着几个端着枪的鬼子,几个端枪的鬼子哇里哇里地喊叫着。光膀子男人站在小纬二路路口,跳了几下,朝着大观园的方向看,好像大观园那儿有什么要紧的东西。这个时候,一个鬼子的刺刀从背后刺中了光膀子男人,那男人晃悠了几下。又有两个鬼子的刺刀从斜两旁刺中了他。等到三个鬼子拔出刺刀,光膀子男人歪歪斜斜地走了几步,才趴在了地上。
杀人的事就发生在白鬼子和红鬼子两个人的跟前,但他们两个还是那么站着岗。兰兰看见,白鬼子的身子晃了一下,好像站不稳似的。杀过人的几个鬼子哇里哇里叫着,朝着小纬二路的北段跑过去。远处仍传来枪炮声。街上已经没有了行人,很多商铺也关门了。兰兰还没有从睡梦里醒透,她仍然觉得看到的这些只是发生在梦里。
兰兰尖叫着跑回家的时候,她爹张相本也到了家。不知道张相本在街上看到了什么,他到家时嘴唇发紫,牙齿磕得咔咔响,身子团在床上,一动也不动。兰兰她娘王石榴把大门从里面闩死,又从东房里搬出一张木床,抵住门扇。做完这些之后,王石榴在院子里愣愣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她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拽过兰兰,把兰兰夹在腋下,踩着窄窄的砖阶上了东房的小阁楼。
王石榴把兰兰放在一张废弃不用的小架子床上,叮嘱兰兰,除非亲娘上去叫,不然就一直呆在小阁楼里不要动。兰兰已经很久没有到小阁楼来了,里面堆放的杂物,还有小架子床上叠放着的旧棉被、旧衣服之类,散发着一股陈腐的气味。到处都是蛛网,有几丝蛛网粘在了兰兰的额头上。兰兰把身子缩在旧棉被上,一动也不动。很多年以后,兰兰认为她娘被街上的鬼子吓傻了,不该把她藏在小阁楼里。后来兰兰在小阁楼里看到的事,影响了她的一生。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兰兰接连听到了两声像撕布一样的喊叫声。她觉得那两声让人汗毛惊骇的喊叫声有些耳熟,同时,那喊叫声很近,就像是在她身边。兰兰趴到小阁楼的窗子往外看。小阁楼的窗子,正好可以看到槐安里和经四路的路口,实际上这个路口离兰兰家的东房只有两丈远。兰兰看到在路口那儿,有两个鬼子正在把一个大女孩往槐安里的巷子里拖,那两个鬼子,一人拽着大女孩的一条腿。大女孩趴在地上被鬼子拖行,她的光光的腰和肚皮已经裸露出来,她的两只手企图抓到什么东西,但是地上什么也没有,她挥动和拍打着的双手是徒劳的。
这个被鬼子拖行的大女孩是大玲,她戴着蓝头巾,兰兰一眼就认出了她。认出是大玲之后,兰兰尖叫了一声,她尖叫的同时又用一只手捂住了嘴。那一会儿事情发生得太快,兰兰的脑子反应不过来。因为她刚刚看到大玲,紧接着就认出来两个鬼子其中的一个,就是和白鬼子一起在小纬二路路口站岗的红鬼子。红鬼子一只手拽着大玲的腿,另一只手节奏零乱地拍着自己的肚皮,嘴里还在叽里呱啦地说着什么。一晃眼,兰兰看到他们的后面还跟着一个鬼子,跟着的这个是白鬼子。白鬼子的腰弓得像虾米似的,他好像在看着趴在地上两手乱拍的大玲。白鬼子也在叽里呱啦地说着什么,但他的声音很小,几乎是自言自语。
红鬼子手里拿着一根柳条,那是一根手指粗细的柳条,看来是刚刚从树上扯下来的,上面还带着青青的柳叶子。红鬼子和另一个老一些的鬼子拖行大玲有些费力,红鬼子就用那根柳条抽大玲,柳条像鞭子一样抽下去,细碎的柳叶子掉下来,在空中飞。大玲的腰上有了很多被柳条抽打的红印子。大玲一直在喊叫,那个老鬼子用枪托子往大玲的头上敲了一下,大玲才哑声了。
白鬼子眼睛瞪得大大的跟着他们。但白鬼子跟着他们,却像是在躲着他们,就好像前面三个人是一团火,不一小会就会烧到身上。随着前面三个人的动静,他一会儿把身体贴到墙上,一会儿急走两步又猛地顿一下,或者把身体矮下去,或者又山羊似的跳起来,好像是跳大绳的巫婆子。
前面的两个鬼子把大玲拖行了一丈多远之后停下来,红鬼子骑到大玲身上,开始撕扯大玲的衣服。这时大玲醒过来,她用力扭转着身子,把身子翻过来,她的双腿和双手都派上了用场。大玲两只手抓挠红鬼子的脸,两只脚踹红鬼子的肚子。这样挣扎了一阵子,旁边的老鬼子用刺刀插进了大玲的腋下,等他把刺刀拔出来的时候,有一股血喷出来,喷到了老鬼子的皮靴子上。大玲叫了一声之后,声音就变成呻吟了。
他们又开始拖行大玲,拖了两三步远,到了兰兰家小阁楼的窗子下面,这时候兰兰就看不到他们了,只能听到鬼子的叫喊声和大玲的呻吟声。过了一阵子,大玲没有了声息,鬼子还在喊叫或者格格地笑。但兰兰还能看到白鬼子,她看到白鬼子蹲在巷子对面的墙根,大张着嘴看着他的面前,他的面前就是大玲和那两个拖行大玲的鬼子。又过了一阵子,有一杆枪和那根柳条从白鬼子对面扔过来,白鬼子动作机械地把这两件东西抱在怀中。
蹲在墙根的白鬼子嘴里一直在念叨着什么,兰兰听不懂。有一会儿,白鬼子跑到他的对面去了,但是接着他又从对面退回来,重新蹲回到墙根。时间好像过了很久,兰兰看到白鬼子在吃那根柳条,他的眼睛死盯着自己的前面,把柳条上的叶子和皮都啃下来,咀嚼,然后咽下去,一些绿色的汁液从他的嘴角流出来,一直流到下巴尖。那个时候,有一条从杨树上掉落下来的黑褐色的毛毛虫,在白鬼子脚边爬过来爬过去。许久之后白鬼子发现了那条毛毛虫,他把毛毛虫捏起来,放在手心里。毛毛虫在他手心里蠕动,跳了一下。白鬼子又从手心里捏起毛毛虫,送进嘴里,咀嚼,然后咽了下去,接着,有几滴浓稠的墨绿色的汁液从他的嘴角流出来。
兰兰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尿湿了裤子,她突然感到身上一阵阵发冷。
补记一:
那个叫大玲的女孩死在槐安里的巷口。她死后,鬼子还割去了她的双乳,等大玲她爹出门寻找她的时候,只看到了她的尸体,鬼子已经走掉了。很多年以后,我的姨姥姥张惠兰已经年老的时候,在好多年的时间里一直坚持说她不记得大玲这个名字,更记不起大玲被鬼子弄死的事情。
大玲出事后的第二天,兰兰她娘王石榴非常担心兰兰。兰兰她爹张相本认为,短时间内日本鬼子不会攻打或者打不下老城区,住在老城区安乐街的大姑家相对安全一些。于是,在一个清晨,张相本把兰兰送到了安乐街。
那些天,日本鬼子的哨卡一到早晨往往松动一些,很多人有事不得不出门的时候,一般是选在早晨七点钟之前出门。那天天一亮,张相本和兰兰就到了大姑家。张相本觉得,兰兰之所以平安无事,没有像大玲那样被日本鬼子祸害,就是因为她娘王石榴把她藏在了小阁楼里。张相本叮嘱兰兰的大姑说,平时不要让兰兰出门,不但不要她出门,还要把她锁在小阁楼里,除了吃喝拉撒睡,不能下来。兰兰大姑家的西房,也有一个小阁楼。
就在兰兰到大姑家的第三天,日本鬼子开始炮轰老城区,迅速攻进了内城。受到炮击最严重的,就是安乐街旁边的顺城街。兰兰大姑家西房的小阁楼,被日本鬼子的炮弹轰没了,所幸当时兰兰和大姑家一家人正在厨房吃饭,并不在小阁楼,因此又躲过一劫,不然,张相本肯定会后悔到死。
大约是1928年5月10日,清晨,张相本一身商人打扮,牵着兰兰的手,兰兰也打扮成了男孩,脸上抹了锅底灰;王石榴女扮男装,胸前用布带绑着艾艾。张相本一家四口,雇了两辆洋车,趁早晨日本鬼子哨卡松动,悄悄离开经四路槐安里的家,逃往王石榴的娘家齐河县乡下。
逃到齐河县乡下之后,张相本的病情开始加重,人也越来越瘦。那时他已经吃不到“麻甜”和老马家牛肉,也喝不到老白干。熬到那年秋天的重阳节,张相本死在丈人家里。王石榴没有再嫁,娘仨从此也没有再回过济南。
我的姨姥姥张惠兰一生没有嫁人,她把自己的姥姥和亲娘都熬死以后,一个人过活到81岁。姨姥姥张惠兰75岁时患上了老年痴呆症,从前经历的所有事情都忘了。不仅如此,她的语言障碍也更加严重。一辈子说话“蹦字儿”的姨姥姥,在最后的几年时间里几乎完全丧失了语言能力,她和人交流时,除了“啊巴啊巴”的声音以外,不管别人对她说什么,任何时候她嘴里都只能“蹦”出两个字来——姨姥姥把嘴张了老半天,“蹦”出一个字:“乔……”过了好一会儿,她嘴里又“蹦”出一个字:“冷!”别人问姨姥姥:“您老吃了吗?”姨姥姥嘴里使劲地往外“蹦”字:“乔——冷……”别人问姨姥姥:“您老干么气?”姨姥姥嘴里“蹦”出的字还是:“乔——冷……”
补记二:
2006年7月至2007年5月,出于个人兴趣,我参加了纪念济南“五三惨案”79周年史料征集工作,当时我先后于山东济南、寿光、河南商丘、江苏南京、徐州等地走访“五三惨案”的亲历者及其亲属,在图书馆、档案馆查阅了上万份资料,仅在南京中国第二档案馆,60天的时间里就查阅了1600余卷原始档案。
这次走访,我在徐州认识了一个人,名叫纪连珊。当时我访问纪连珊老太太的时候,她已经97岁了,但纪老太太很注意养生,眼不花,耳不聋,话语清晰而且富有逻辑性,对当年的一些事情记得非常清楚。纪老太太退休前是一家医院的护士长,老伴去世后,她和女儿一家生活在一起,住在汉源大道附近的一个居民小区。
年轻的时候,纪连珊曾在同仁会济南医院做过护士。这家医院坐落在济南市经五纬七路,是由当时侵占青岛的日本守备军民政部出资兴建的。日本人修建济南医院,有两个目的:一是为在济南的日本侨民和日本浪人提供医疗服务。当时经七路以北、经一路以南商埠地区聚集了大量的日本侨民,馆驿街和经二路之间更是住着很多日本浪人。日本浪人出门惹事,经常被小清河的拳师和东门的反日义士打伤,隔三差五的,就有被打伤的日本浪人住进济南医院。日本人修建济南医院的第二个目的,就是在攻打济南的时候,作为日军战时医院。
纪连珊上过国高,她的父亲也曾经在日本留学,父女两人都通日文。在济南的日本侨民中,有些是纪连珊的父亲熟识的,这就是纪连珊能够到日本人的医院做护士的原因。但纪连珊在济南医院做护士只有不到一年的时间,后来,也就是“五三惨案”发生后不久,纪连珊对日本人的仇恨使她无法走进日本人开的医院,羞愤之下,她辞去了在济南医院的护士工作,跟随父亲到了江苏徐州。
大约是1928年5月中旬,日本鬼子占领了济南老城区之后,有一天,医院收治了一个特殊的病人。这是一个大约20岁的日本士兵,瘦弱,肤色白净,额头上有一块暗红色的胎记,看起来还是一个大男孩。据说他是日本千叶县人,姓小久,父母早逝,家里只有一个哥哥、一个嫂嫂和一个妹妹。他大约四个月前来到中国,他所在的军队先是驻扎在天津,然后又在1928年4月21日跟随日军天津驻军的一个步兵中队来到济南。
小久得的是一种癔症,这种病济南话叫“附身”,意思是一个人的灵魂附体在了另一个人身上。当时的济南医院是济南最大的一家医院,规模、设备、接诊能力都是一流的,但却没有精神病科。小久住院之后,只好由神经内科一位略通精神疾病治疗的年轻医生,为小久治病,可是疗效不明显,甚至说疗效很差。因为小久住院后,病情反而加重了。
那时的济南医院,分本馆建筑群和医疗馆建筑群两部分。本馆建筑群主要由主楼和其附属建筑组成,即办公区和诊病区。医疗馆建筑群主要由两座病房楼、两座宿舍楼和其附属建筑组成,即生活区和住院部。在医疗馆建筑群后面,是一个四四方方的操场,这个操场主要是为受伤的日本士兵康复训练修建的。可是平时,操场上经常见不到人,只有成群的麻雀在矮草间跳来跳去。或者哪个医生的家属养的两三只鸡,晃着脖子在草丛里觅食。
小久住院之后,不喜欢在病房呆着,而是喜欢一个人去操场。小久去操场,头上必定裹着一块通常是女孩子戴的蓝色丝绸头巾,他在操场上,别着腿,拧着腰,沿着跑道剪步缓行,然后停下来,跷起兰花指,扯着蓝头巾的一角,开始唱小曲儿。让人奇怪的是,小久生病前根本不会说汉语,可是他在操场上唱小曲儿的时候,说的却是济南话,唱的也是济南民间的小曲儿。他唱的那支小曲儿,名叫《巧闺女》,“小枣树啦”、“小闺女啦”、“灵芝草啦”、“过天河啦”……
当时在济南医院住院的,大概有三百多人,这些人主要是日军的伤兵,此外还有一些日本浪人和日本侨民。小久一去操场,那些伤号和病号中的一些人,就会把头贴在窗户上,往楼后面的操场看小久的表演。他们认为小久表演得精彩的地方,就会“要西要西”地叫好,或者喊一些兴高采烈的日本话。只要两座病房楼响起叽里呱啦的喊叫声,人们就知道小久又去操场了。
据说医院的院长曾找到小久所在的日军步兵中队,说服军官把小久送回日本治疗,因为他的医院可能无法把小久的病治愈。军官答应操作此事。可是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小久却从医院里跑掉了。
第二天早晨,有人在经四路一个叫槐安里的巷子发现了小久。槐安里那个巷子的巷口两边,有两棵大树,东边的一棵是槐树,西边的一棵也是槐树,小久吊死在东边那棵槐树上。头一天小久失踪的时候,曾经从医院的护士站拿走了一根绷带,他在槐安里巷口的槐树上,用的就是这根绷带。
那一天正是纪连珊辞职的日子,她已经连夜写好了辞呈,打算一大早上班的时候把辞呈交上去,并打算收拾一下自己的东西,然后跟随父亲去江苏徐州。纪连珊还没有走到医院,就听说了小久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