锡王
2016-01-06张鸿福
张鸿福
锡是甜的,甘甜甘甜的。
说这话时王俊逸不是六岁就是七岁。那时候他还没有锡灶高。爷爷在化锡,他蹲在灶边帮爷爷烧灶,向灶里加木柴。烧灶的要领他已经掌握,木柴要一块一块往里放,而且最好与前一块交叉叠放,不然木柴叠压,密不透风,只冒烟不起火。
他说:“爷爷,我闻到锡的甜味了,甘甜甘甜的。”
那时候,锅里的锡块已经开始熔化。王俊逸第一次这样说的时候,爷爷呵呵直笑,只当是小孩子的疯话。后来烧灶,当锡块熔化王俊逸再次这样说的时候,爷爷就感到奇怪了,说:“咳,莫不是这小子能闻出锡是不是化了?”爷爷把王俊逸抱到膝盖上,他就看到锡锅里整块的云锡贴紧锅底的那头正在熔化,化开的锡水鼓得像牛的眼睛,亮亮的。爷爷舀一勺浇在锡块上,就变成大大小小的锡珠子,从锡块上纷纷滚到锅里,与锡水融为一体。爷爷有时会留下一粒锡珠儿,晃动勺子,锡珠儿就在勺里转,越转越快,从勺底转到勺边,有时候还能在勺沿上转几圈。王俊逸在爷爷怀里拍巴掌,大呼小叫。爷爷也会呜呜哇哇地叫,胡子翘得老高。奶奶有时候会踮着小脚跑到锡房来,说:“你个老东西,一把年纪了还像个孩子,你磕着我的宝贝孙子,看我不要你的好看。”爷爷拿锡勺指着奶奶说:“走走走,锡房里没你老娘们的事,这是男人的地界。”这是爷爷最得意的时候,火焰照得爷爷的脸红彤彤的,王俊逸的脸也红彤彤的。
“这小子,我看是做锡雕的料。第六代锡王,是他的喽。”爷爷抚摸着王俊逸的头说,“小子,咱家是世代锡王,大清朝乾隆爷的时候,你老老爷爷给乾隆爷的小闺女——就是十格格,做了一百单八件锡雕餐具。乾隆爷相中了,恣得不得了,说,你简直就是锡王啊。打那时候起,咱王家就是锡王,谁不承认也不行,乾隆爷金口玉言呢。传到我这里,已经是五代了,再往下传,就看你的了。”
爷爷的大手抚摸他脑门的那温热似乎还未散去,而王俊逸已过而立之年,爷爷已经过世二十余年了。要说起锡雕的技艺,他没让爷爷失望。二十岁那年,他制作的仙鹤烛台漂洋过海,在巴拿马万国博览会上拿回了金奖。嬴县二十八乡,做锡雕的不下二十家,可鼎鼎有名的,还是他的鲁王工坊。虽然价格高出一大截,但稍讲究的人家,娶亲嫁女必定以置办一套鲁王工坊锡雕为荣。
让他不能心安的,是这绝世技艺后继无人。他有两个女儿,早晚要嫁做人妇,当然不可能传承家族绝技。小儿子王雷聪明文静,可惜只有五岁,心性未定,不知将来能否承继这份祖业。眼前的大儿子王鹏,小时候是个天天惹祸的孩子头,如今年已十八,仍然对锡雕不感兴趣,吃过饭扔下碗就要往外跑。
王俊逸喝住他说:“刚咽下喉咙,就要跑?还不给我化锡去!东关魏家的嫁妆,急等着用,你不知道?”
王鹏心中不满,却不敢流露,乖乖去锡坊里点火化锡。制作锡雕,化锡制板是第一步活。这并没什么难的,王鹏已经完全掌握,锡水熔化后,用勺撇去残渣,舀起半勺小心翼翼灌入脚下的盖板里。盖板由两块被打磨得极光滑的石板做成,两块石板之间放入一根粗棉绳,棉绳圈成方形,两个绳头垂出石板外,这就形成了一个小模具,锡水由绳头处的开口灌进去,时间不长就凝成锡板,掀开盖板,用铁钳夹出来,扔到一边放凉备用。
在王俊逸看来,这最简单的活,也可看出一个人的心性。锡水熔化,其色如珠,其亮如银,他心里就涌起莫名的兴奋。他做锡板的时候,盛锡水的勺子离盖板一扎多高,锡水如一绺银线,准确的注入盖板细小的孔中,粗细均匀,不急不缓,最后一滴锡水落入盖板的时候,他觉得那粒锡珠儿是带着快乐一跃而下,一如他欢乐、享受的心情。而这一切,在儿子王鹏那里根本看不到,在他那里,一切都是在应付。
王鹏毛毛躁躁化罢两块锡板,随手扔在地上就想走。王俊逸一边做活,一边注意观察儿子,所以提前警告说:“别急着走,过来看看我做活。”
王鹏只好把心收回,站到他的身边。他今天做的是仙鹤烛台,正在做的是仙鹤的头部,这最需要技巧。他见儿子规规矩矩站在身后,颇为满意,于是又向儿子说起鲁王工坊老辈子的事。
“你别再说了,我耳朵起茧了,”王鹏说,“不就是康熙爷喜欢咱的锡雕,乾隆爷嫁公主咱做的嫁妆,民国四年在巴拿马万国博览会拿了金奖,你都说了二百遍了。”
儿子以这样的口气跟老子说话,而且不拿老祖宗的宝贝当回事,王俊逸的火腾地冒起来,吼道:“你翅膀硬了是不?跟老子这么说话?老辈的东西在你眼里就这样一文不值?你倒是做一个我看看?”然后又补充一句,“给我滚,别在我眼前瞎晃!”
王鹏巴不得这句话,一步跨出门槛,早没了影。
女人听爷俩又吵,就赶过来,见丈夫靠在椅背上喘粗气,就说:“你也是,和孩子合得着生这么大气?”
“合不着生气?他都这么大了,原指望把手艺传给他,你看看,他是那块料吗?你看你生的,都是些啥玩意儿!”
“光我生的?没有你我能生得出来?他那熊脾气,还不是随了你?”女人反驳说,“实在不行,就传给雷子。”
“不是没想过,可他才五岁,猴年马月才长大。”
“小孩见风长,转眼就长大了。”
“长大了我也老了,咱这锡雕,没有十几年出不得徒。”
“他爹,实在不行,你就传给小三,这孩子我看蛮上道的。有个人跟着你学,省得你天天唉声叹气。”女人想了许久的话,终于说出来,预备着男人发火。朱小三是店里的伙计,只让他干些粗活,锡坊很少让他进,为的是艺不外传。
没想到这次王俊逸没再发火,说:“我也喜欢这孩子,要不就试试吧。有个人跟着我学,至少比人亡艺绝要强。”
这天王俊逸走过嬴香源苏家大门,苏正曦远远打招呼:“王老板,我正要找你,有事和你商量,到我家中坐坐。”
苏正曦拉着王俊逸的手走进上房,沏茶、上烟,并亲自点上,说:“我今天找你是有事商量,咱县里要换县长了,明天就到任。”
“是吗?”王俊逸显然是第一次听说,“怎么说换就换了,这个吴县长不是去年才来的吗?屁股没坐热就走人。”
“明升暗降了,去泰安行署干副专员,管一些清水衙门。新来的这位,姓刘,有来头。”苏正曦说,“听说他的表哥在省府当副秘书长,是韩主席眼前的红人。”
“既然有这么大的靠山,干嘛来当这小小的嬴县县长。”王俊逸不明就里。
“嘿,老弟,你还别小看咱嬴县,三个煤矿,两个铁矿,那是多大的油水。”苏正曦说,“我找你商量,这见面礼咱怎么弄。”
“依我,就不弄。”王俊逸提起这事就头疼,“这县长走马灯似的换,咱还要走马灯似的送?”
“不送不行,这是没办法的事。”苏正曦说,“谁让他是咱的父母官呢?他在税局里关照一句,就给省出来了。要是为了省几个钱,让县长大人不高兴了,要搅咱的买卖,那是太容易了。”
“你怎么打算?”
苏正曦伸手出三个手指:“三十块。”
他的女人惊呼说:“又是三十块,这要多少肠子才卖出来!”
“你少咋呼,卖不出来也得送!”
“那我也得这个数了?反正我不能比你苏老板多,我没法和你比。”
苏正曦说:“咱兄弟俩一个样最好,要不轻了重了在县长那里分了彼此倒不好了。”
王俊逸告辞出门,苏正曦回到屋里吩咐女人:“立马准备五十块大洋。”
“天啊,你不过了,你不是说三十块?”女人惊呼!
“你懂什么?我送了这些年的礼,哪一回吃亏了?听我的没错。”
“你不是和王家说都是三十吗?”
“你这脑子就是不兴转一圈,都是三十,在县长面前还显着我了?我那是故意说给他听的。估计,他连三十也舍不得拿。王家办事,何时排场过?”
“我就不明白,王家的买卖也不错,他们的锡雕那么贵,一年下来也赚不少,咋就那么寒碜?孩子穿不像穿,吃不像吃。”女人有些不解。
“他那买卖,好不了哪去。做东西太实诚了不行!”
苏正曦和王俊逸是前后脚进的县府大院。王俊逸进门时,刘县长正在送苏正曦,使个眼色,师爷把桌上的大洋收进抽屉里。
王俊逸郑重其事地把一个大木盒放在刘县长案头,小心翼翼打开:“刘县长,这是我的一份心意!”
盒子里是一只光亮剔透的锡罐,王俊逸抱出来,小心翼翼地转动着,让县长看上面的精美雕饰。
“这叫明德罐,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当年我的祖上曾经为山东巡抚制作过,这是我花了半年时间重新制作的。”
“是嘛材料做的,能把银器做得这么亮,我还是头一次见。”刘县长一边接过去,一边问。
“刘县长,不是银的,是锡的,我们鲁王工坊世代做锡雕。”王俊逸恭敬地回答。
“锡的?”县长的脸呱嗒一下垂下来,“就是打锡壶的喽!”
县长的手突然一滑,眼看着明德罐失手脱落,王俊逸惊呼着去接,但为时已晚,明德罐重重摔在地上。
“可惜了,可惜了,这么贵重的东西,刘某消受不起!送客!”县长挥挥手,像赶鸡鸭似的。
王俊逸抱着明德罐踉踉跄跄出了县府大门,来到大街上,狠狠扇了自己两个巴掌:“自取其辱,自取其辱!”
他重复着这句话,不知怎么进的家门。女人见他脸色不对,上来扶住他问:“怎么了,又把罐抱回来了!”
“自取其辱!”王俊逸发疯似地长啸着。女人又怕又心疼,眼泪都下来了,扶王俊逸到炕上躺下,为他抚摸着胸口,说:“他爹,别生气,你气坏了身子,我们娘仨怎么活!”
王俊逸长出一口气,闭上眼靠在墙上,一句话也不再说。
女人不敢再问,匆忙来到苏家,进门顾不得礼数,说:“苏家大哥,俊逸是吃了谁的气,你知道吗?”
苏正曦也是一头雾水,说:“我俩一前一后进的门,抬手不打送礼的,不该吃气呀!”
他连忙赶到王家,王俊逸已经睡着,摸摸额头,烫手。
“大妹子,你也别急,快让大夫来瞧瞧,我也托人到县府打听一下。”苏正曦匆匆出门去了。
晚饭后苏正曦到王家来了,王俊逸还躺着,要起身招呼,苏正曦摆摆手说:“老弟啊,不是哥哥我说你,你这气,生得实在不应该!你知道咱刘县长是什么出身——这话不传外人――是个丘八出身。你说一个丘八,他能有啥眼光?他两只眼,只认得大洋。说句不中听的话,狗眼不识金镶玉,就是这意思。我虽然不懂锡雕,可咱哥俩处得长啊,你这个明德罐,是少有的珍品,八十块大洋也未必买得到。哥哥我都要生气了,你说我送三十个大洋,你送八十块大洋的好东西,这不是明摆着要压我一头吗?”
“哥哥哎,我是真没那意思,最近手头紧,只好送个东西,太差的拿不出手。”
“东西是好东西,可要送对人啊。”苏正曦说,“好东西送给不识货的,糟蹋了。”
王俊逸说:“他糟蹋我王俊逸行,糟蹋我祖宗的手艺不成。他说我家是打锡壶的,打锡壶的哪里能和我家的锡雕比?”
苏正曦说:“那也不值当的生气。我嬴香源的香肠,还有人说是掏猪大肠呢。人各一张嘴,他说他的,我干我的。我还是那句话,你这气量也太小了,不该生这么大的气。俗话怎么说?对,君子不跟牛置气。我生了气,就拿这话来劝自己。”
“这一点我真是该向你学,可是学也学不来。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啊。”王俊逸感叹说。
“王老弟啊,这些天我就在想,咱都是祖上传下来的手艺,可是两家的又大不相同。我的呢,就是一层窗户纸,关键就是在配料。没有咱的配料,做出来的肠子它就不是我嬴香源的味。要是把配料方子泄了出去,我嬴香源就彻底完了。所以,命可以不要,配方不能外传。你的锡雕呢,就不一样了,你就是当着我的面做,我也学不来。就是正儿八经地学,没有三年五年也学不到手。”
王俊逸插话说:“岂止三年五年,十年八年也未必做得好。那真是耗人心血。我祖上给乾隆公主做一百单八件餐具嫁妆,整整做了两年,做完不出两个月,掌门人就没了,那是活活给累死了,真正的油尽灯枯!”
“也不是没有变通的办法,看你怎么做买卖。”苏正曦有不同想法,“有些东西应该坚持,有些东西就不能固执。我打个比方,我曾经看你做仙鹤烛台,那个翅膀我觉得已经很好了,可是你说功夫还没下到三分之一。等你做完了后,我再看,好像也没太大的区别。你说光做羽毛这一项,就要刻两万多刀。你刻一万如何?八千刀如何?那就可以省出一半的工夫。省了心,还提高了产量,有何不可?我们这些门外汉,也不知道你到底刻多少刀,也绝对不会因为你少刻了几刀就非要少给钱,这何乐而不为?”
“这就是偷工减料,万万不行。祖上手艺就是这样传的,少一刀就不是完美东西。客户不知道,可是我自己知道。欺人易,欺心难。欺人欺心的事,鲁王工坊不能做。”
话不投机半句多。苏正曦说:“咱不争竞这些空话了。你好好休息,不要与自己过不去。”说罢告辞。
女人责备王俊逸不该这么固执,王俊逸说:“这不是固执,这是从艺的良知。他就是这一点,我最看不上,投机取巧心太重。”
县府来了贵宾,是省府副秘书长,姓马,是刘县长的表哥。他到县政府,正事还没谈,就问:“老三,你们嬴县有家做锡雕的,很有名。我在省府档案室里,看到过几张照片,是他们参加巴拿马万国博览会的东西,那真叫绝。”
“哦,你是说鲁王工坊。锡做的玩意儿,能值几个钱?”刘县长说,“我刚到任那会儿,鲁王工坊的掌门人,叫王什么来着,给我送来个锡做的罐罐,当时我就给他扔了。寒碜人是吧。”
“你还真就不识货!”马副秘书长说,“你带我去他店里瞧瞧,我挑一样。”
“何必劳你大驾,招呼一声让他送过来,就是给他天大的面子。”刘县长立即打发人去把鲁王工坊王掌柜叫过来说话。
王俊逸一听县政府要他去,心口一下就堵上了。女人看他脸色不对,拉住他说:“要不就说你没在家,你可千万别生气。”
“我不生气,苏老大说得对,君子不与牛置气,自己生气是傻瓜,让别人生气是本事。”
王俊逸端着一副让别人生气的架势,进了县长办公室,不等人让,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一会儿刘县长从套间里出来,端着县长的架子说:“有位朋友对你们鲁王工坊的东西感兴趣,你挑最好的拿一样来,该多少钱我付。”
王俊逸连屁股也没抬:“县长大人,鲁王工坊的东西无非用锡做的坛坛罐罐,可千万别拿他送什么人,给你大县长丢人现眼。”
“王掌柜,可别不分好赖话,要你的东西是给你面子。”
“这样的面子我王某人不要!”王俊逸犟脾气上来了,“没有这样糟蹋人的,刚刚往我脸上吐了唾沫,接着又让我擦干赔着笑脸!你糟蹋我可以,别糟蹋我祖上的东西!”
刘县长何曾遇到这样不给面子的人,立时火冒三丈:“惹火了老子,我……”下意识地向腰里摸,但腰里已经没枪,又想到自己已经是县长,所以一枪毙了的话就没出口。
这时马秘书长拍着巴掌从套间里走出来,连声赞叹:“果然是一身傲骨!没这一身傲骨,就不配做鲁王工坊的传人,也就做不出惊世骇俗的东西!”
马秘书长坐到王俊逸身边,拍着他的手说:“不要和他一般见识,他就是个丘八!”
马秘书长风流倜傥,说话也是温文尔雅,把他如何在省府档案馆看到鲁王工坊的作品而一见倾心,娓娓道来。他对侍立一边的刘县长说:“你这双眼不要只认得金银,鲁王工坊的东西,康熙年间就有了,民国四年,参加巴拿马万国赛会,那是获过金奖的。”
刘县长说:“我这两只眼,等于睁眼瞎,王先生别见怪。”
“王先生,我真是慕名而求,小弟别无所好,唯对祖宗传下来的手艺情有独钟。”马秘书长说,“你也不用担心,我会照价付款。耗费心血做的东西,非比寻常,马某绝不敢不劳而获。”
“马秘书长如果真喜欢鲁王工坊的东西,我送一件就是!”
“不可,”马秘书长断然摇手,“心血耗成的东西是有灵气的,我买得高兴,你卖得痛快,东西会越看越好;我取之无道,你出手无奈,东西就带了怨气。一件东西在手,取之有道是赏,取之无道是贪。我不贪,更不想让东西带怨气。和和气气买卖成交,不亦乐乎!”
王俊逸没想到马秘书长会说出此番话来,已经是佩服得五体投地,紧紧握住他的手说:“今天我是遇到知己了,非送一件不可。”
刘县长在一边看傻了眼,说:“表哥,咱们从小一起长大,怎么还不如你们三句话的工夫亲!”
“这就叫相见恨晚。”马秘书长说,“老三我告诉你,你这一生得交几个这样的朋友,平时他未必能帮得上忙,但绝对不会背后放冷箭;交情到了,舍命相救都有可能。”
刘县长此时面目也不那么可憎了,拱手说:“王掌柜,我从小听我表哥的话,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就看你给不给面子。”
王俊逸说:“我交了马秘书长这个朋友,他的表弟当然也就是我的朋友。”
三个人来到鲁王工坊,件件都是爱不释手。马秘书长最后说:“把你摔坏的那件拿出来我看一眼。”
王俊逸从柜里抱出来,马秘书长连连赞叹,看到一面摔得变了形,真是痛心疾首。
“就是它了。”马秘书长说。
“这个坏了,我重新做一件。大约三个月就能做出来。”王俊逸说。
“不必了,再做也超不过这一件。”马秘书长叹息说,“三个月,三个月后还不知天下成什么样。”
根据马秘书长的说法,日本人占领了东北还不满足,对全中国虎视眈眈,路人皆知。如果日本人入关,山东首当其冲。
“王老板,得考虑一下如何把祖宗传下的东西藏好了。”马秘书长执意要付款,王俊逸最后说:“咱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两个大洋,你付款,我照收,行立马成交,不成,钱物多少我不卖了。”
那件被刘县长摔坏的明德罐,以两块大洋成交。
刘县长的态度从此大变,见到王俊逸一口一个王老板,没事的时候喜欢到王俊逸的店中小坐。王俊逸也改变了看法,觉得刘县长也是个蛮直爽的人。大家都知道他与县长关系好,有事就来找王俊逸帮忙说话,而刘县长,总给王俊逸点儿薄面。
这年入冬的时候,突然有许多大兵从县城外经过,看到大兵,刘县长就下令关闭城门。县长说,这些兵都是和日本鬼子打仗败下阵来的,比土匪还可恶。有大胆的出城去,用十几个火烧就能换来一条枪。后来在城外的玉米秸垛里,还有人拣到一挺机枪。大兵过去不久,有一天下午天空中有嗡嗡的声音,大家都仰着头看,有一只很大的鸟从北面飞过来。那家伙越来越大,突然头朝下向人群冲过来,大家撒丫子就跑,有人跑得慢,被“大鸟”扔下的炸弹炸着了,死了一个,伤了三个。刘县长说,那就是日本鬼子的飞机。
大家都说,日本鬼子太厉害,鸡也能飞得那高。还有人说,那炸了的东西就是日本鸡下的蛋,如果落在软土堆里,就会孵出能飞到高天上的日本鸡。那天下午,刘县长把王俊逸叫到县政府,说:“王老弟,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兄弟得走了。”
王俊逸说:“前些日子过去的乱兵,听说都是韩省长的部下。怎么不打一仗,就没头苍蝇似的散了伙?我就问县长一句,日本人也会到嬴县来吗?”
刘县长说:“肯定要来。嬴县位居山东中部,西有津浦铁路,北有胶济铁路,是山东南北要道,又有煤,又有铁,老王你想,日本人能不来吗?其他各县政府早都撤走了,兄弟我算是坚持最长的了。兄弟主政嬴县一回,要对得起嬴县百姓是不是?可是,各县都撤走了,韩主席的大兵也都撤走了,我不走怎么行?让日本人捉住,非逼我当汉奸县长不可。兄弟是不得不走。老王你也该早做打算。”
王俊逸说:“我没什么打算,嬴城就是我的家,我能去哪里?我一个做锡雕的,不惹谁,不怨谁,要税咱就交税,要粮咱就交粮,咱也没其他想头,只想把祖宗的手艺传下去就行,日本人总不会与我为难吧?”
刘县长说:“我也没见过日本人,可是亡国奴的滋味肯定不好受——老王,我今天叫你来,是有事相求。”
刘县长所求,是他有不少东西,根本无法全部带走,想尽快卖掉,换成大洋。这件事又不能张扬,所以请王俊逸想办法。王俊逸找到苏正曦商量,苏正曦眼睛发亮,说这事老王你别费心了,由我来张罗。你相中了什么,尽管先买走,其余的我全都接下来。但有一条,价格必须合适。
苏正曦到县政府去,亲自过目,一件件砍价,最后以一千大洋全部买了下来。红木家具、古董、字画、砚台……整整拉了三大车。然后一件件倒手卖掉,三五天时间,苏正曦赚了三百块大洋。
王俊逸把这事说给女人听,女人说:“你这脑子转的就是没有他苏叔快,明明是刘县长给你个发财机会,你偏偏想不到。”
王俊逸说:“我根本就没往这方面动心思,人家刘县长信得过咱,咱就给他找买主就是了,哪里有心思去赚刘县长的钱?”
“这是你的想法,人家刘县长未必就希望你一家家去找买主。人家急着走,又不想让外人知道,他苏叔这办法最好不过,刘县长满意,老苏也赚了钱,是皆大欢喜。”
王俊逸不作声,他不能不承认,老苏的办法的确漂亮。
县长一走,全县机关全瘫痪了。各区也都散了伙,县警务队、区中区(队)也都插枪回了家。嬴县上下,人心惶惶。这时候县学的先生带着几个撇腔拽调的人进了县城拉队伍,鼓动年轻人跟着他们天天闹腾,在城外嬴河边练跑步,拿着木棍练刺杀。这种事情,最对王俊逸的大儿子王鹏的胃口,他第一个报名,而且自告奋勇,去劝说其他人入伙。
“今天太阳很好,帮我把书搬出来晒晒。”王俊逸提前告诫儿子。
他的锡案后面是一对鸡翅木书架,据说是创始人所用,明末清初的东西。满满两架书,也都是代代相传。当年爷爷对他说:“这些书都是祖宗仔细读过的,你也要仔细读,要不,你就没资格当传承人。”
鲁王工坊锡雕的创始人,族谱记载是两榜进士出身,外放做了知县,无奈不能适应官场,得罪了上宪,无论刑案还是钱谷征收,上宪都一概驳回,三年大考得了最差的考评,一怒之下挂冠回乡,一门心思钻研锡雕,终成创始大家。他仍然不能忘记自己两榜进士的出身,耕读传家要求极严,尤其是传人,必细读他留下的古书。所谓古书也并不古,一部分是他科举备考的用书,就是常说的四书五经。此外还有《史记》《太平广记》《千字文》等所谓的闲书。这些书里夹了很多纸条,或者在空白处有批注,那是历代传人阅读时留下的。这些书据说老祖宗能够倒背如流,王俊逸佩服得不得了。每年,他都挑某个秋日,把这些宝贝搬到院子里,翻晒一遍,太阳落山前再搬回去,放在原来的位置。夏天不行,他说夏天嬴城日头里有湿气,晒不如不晒。
今天天气好,有点小风,正是晒书的好时候。他对放下碗又要跑的大儿子说:“今天哪里也别去,先帮我把书搬出来晒晒。”
王鹏说:“这些破烂书,按程先生的说法,都是垃圾,早该一把火烧掉。你还当宝贝一样。”
王俊逸从椅子上弹起来,喝斥:“哪里的程先生?凭啥说都是垃圾?我现在就去问问他!”
老子的愤怒在王鹏这里已经失去了震慑力,他说:“这些东西都是考八股文用的,现在又不考秀才举人,可不就是垃圾。”
王俊逸说:“中国人读了几千年了,代代读,辈辈念,打小知道礼义仁智信,就是从这些书里读来的,怎么到你这里成了垃圾?没了这些书,人还能成之为人?我看离畜牲不远了。”
王鹏懒得与父亲计较,说:“国都亡了,还摇头晃脑之乎者也,有滋味吗?”
父子二人话不投机,儿子懒得与老子理论,带着一副不屑的表情,从门后抓过他的矛枪就蹿出去了。
王俊逸心情极其坏,书也懒得晒了。
突然有一天早晨,这帮人都走了,王鹏和苏正曦的独子也跟着去了。他们捎回口信说,去徂徕山参加起义了,不要管他们。
城里城外都是人心惶惶,城里的人往乡下跑,乡下的人往城里跑。王俊逸的女人说:“人家都到乡下扒窝了,咱乡下又没有亲戚,可咋办?”
王俊逸梗着脖子说:“哪里也不去,大清没了,民国来了,今天张宗昌当家,明天韩复榘为王,反正甭管谁,都是向你要钱。当顺民交皇粮,做个自在王。只要让我安安生生做锡雕,他日本鬼子爱来不来。”
有一天早晨,懒惰的人还未睡醒,城外响起砰砰的枪声。王俊逸说:“你们都在家趴着,别动窝,我出去瞅瞅。”
他一会儿回来了,关上大门,又从里面用门杠死死顶住,回到屋里说:“日本鬼子进城了,谁也别出去。”
女人问:“你看到日本鬼子了?啥模样?”
王俊逸说:“没看到,听说从西门进城了,总之,别出去,在家趴着。”
一家人都聚在北屋里,大气不敢出,王俊逸呼噜呼噜一锅接一锅地抽烟。吃过午饭,有人砰砰砸门,王俊逸硬着头皮去打开门,原来是嬴香源的苏正曦。
苏正曦进屋说:“嗐,我开眼了,见到日本鬼子了。”
一屋人问:“你可真是胆子大,敢去见鬼子。”
苏正曦说:“不是胆大,是我一个老表亲的孩子——按辈分叫我表姑夫,不知啥时候学的日语,他给鬼子当上了翻译。这不一进城就去我家,拉我去见日本人。”
“日本人啥样?红鼻子绿眼睛?”王俊逸的女人问。
“哪里,和咱一个模样,要是不张嘴说话,你都看不出是日本人。个个穿着大头皮鞋,帽子后面挂个屁帘子——日本人的指挥官还见了我,他住进县府大院里了。他说不要害怕,日本人是来保护中国人的。晚上有皇军站岗,白天有皇军巡逻,见到坏人就抓起来。他们还要在东西关修炮楼。”
当天晚上,果然有日本鬼子在街上巡逻,他们皮鞋踏在石板街上的声音很整齐,很响,静得只有狗叫的夜晚,皮鞋声传得很远。对嬴城人来说,那咔咔的皮鞋声,就是鬼子留给他们的第一印象。
开始大家都不太敢出门,但几天过去了也没出啥事,孩子们先憋不住了,跑到街上去玩。日本兵在街上巡逻,领头的远远地喊:“小孩子的过来,糖的大大的有,吃糖的干活。”说着从口袋里抓出一把糖,走向孩子。孩子们都想吃糖,不想走,但又不敢拿。日本鬼子就一人一块分给他们,然后继续巡逻。
日本鬼子喜欢小孩的说法在全城传开了,大人见了日本鬼子也不再怕,有的还点点头打招呼,日本鬼子也笑着点点头。
嬴城除多了鬼子巡逻,似乎没有别的变化。
这天,鬼子翻译官敲着锣沿大街一遍遍地喊:“嬴城商铺、旅馆、饭馆、车马店,所有做买卖的人听清楚,十点钟到皇军大队部开会,一个都不能少。”
苏正曦来找王俊逸商量,去还是不去。王俊逸说不去怕是不行,咱们的商铺谁不知道?估计鬼子是要钱,鬼子兵总要吃喝的嘛。几个人相约一起去日军大队部——也就是从前的县政府大院,门口有4个岗,还有1挺重机枪,进了门院子里还有十几个鬼子兵端着枪巡逻。院子里摆下了长条凳,已经有十几个人到了。10点钟开始开会,日本鬼子指挥官讲话,他讲一句,翻译官翻译一句。
“我叫小林三郎,出生于大日本帝国北海道。我的父亲是个小商人,开了一家小杂货店。店虽然小,但作用却很大,它大大方便了人们的生活。你们都是嬴城的生意人,你们的作用更大,没有你们,嬴城就没法生活,也没了乐趣。因此,拜托诸位打开你的店门,开始正常营业。我在此保证,没人打扰你们的生意,我还可以保证,半年内皇军不会要你们一分钱的税。我知道从前你们的政府收很高的税,还有各种各样的人向你们索要钱财。皇军绝对不会,如果有人向你们要钱,请到我的大队部来告发,一定会让他受到重重的惩罚。
“大日本帝国到中国来,并不是为了战争,而是为了传播文明。中国与大日本帝国,有着悠久的文明交流史,谁的国家更文明,就会向谁学习。1200多年前,那时候中国是伟大的唐朝,文明发达,世界瞩目,在当时的唐都西安,聚集了世界各国的商人。大日本帝国派出一批又一批遣唐使到中国学习,有许多人留在中国,甚至在朝廷做了官员。中国的大和尚鉴真,渡海到大日本去,带去了中国的农业、建筑业技术,为大日本的文明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当今世界,弱肉强食,中国和日本都受到了西方列强的侵略和压迫。大日本帝国自明治天皇始,锐意革新,在逆境中崛起,摆脱了西方列强的压榨。大日本帝国不希望他的邻国继续受到列强的控制,不希望你们的财富被列强巧取豪夺,不希望你们的亲人因国家贫弱而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大日本帝国有比西方列强更发达的文明,因此,希望把这种文明传播到整个亚洲,实现整个亚洲的共荣。
“大日本皇军到嬴县来,也是为了同样的目的。中国有句俗语,无规矩不成方圆,诸位只要按照皇军的规矩办事,你们的生意一定会越做越大,你们的生活一定会越来越好。我希望从明天开始,不要再有一家商铺关门。如果有谁明天不营业,那就永远不许开业。拜托各位了。”
小林说完,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翻译官宣布会议结束,各人回去准备一下,明天一律营业。
大家都有些蒙了,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兴师动众把人集合起来,一不要钱,二不要粮,竟然只是要求开业,而且还半年不纳税。这几十年了,从来没碰到过这样的好事。
散会后王俊逸和苏正曦商量,到底开不开店门。
“老王,咱啥也别考虑,你就说一句,你心里头,想不想开门?”苏正曦问王俊逸。
“那还用说,这门店就是我的心头肉,从祖上传了五代了,一天不开门,我心里就没着没落的。”王俊逸不假思索。
苏正曦低声说:“开店门,就怕有人说咱是汉奸。”
王俊逸说:“一家五六张嘴,都靠这店吃饭。谁要说我是汉奸,我就问他一句,我不开店门,不当汉奸,他管不管我一家吃喝。”
王俊逸的鲁王工坊第一家开门,苏正曦的嬴香源紧跟着也开了。过了几天,县城的商铺陆续开起门来。日本人说话算数,果然无人前来骚扰,也没人来收税。
日本人开始对嬴城进行严格管理,先是在所有的十字路口放置了垃圾箱,各家各户的垃圾都不得随便扔,只能放到垃圾箱里。又把街道分到各家各户,每天都要打扫;又严禁随地大小便,商铺严禁占道经营……有人改不了老习惯,日本人的处置非常严厉,有人因为随便把院子里的垃圾扫到街上,被宪兵打折了胳膊;又有人把招牌摆到路上,结果不但牌子被砸掉,老板的一只手被宪兵按到台阶上,一枪托砸得整个手掌残疾了。嬴城秩序不出一个月井井有条。大家心有余悸,但又都觉得,嬴城也该如此整顿一番。县城东西大街,在王俊逸店前地势变低,年年积水倒灌,年年夏天让王俊逸头疼。日本人拿着三脚架,在街上照划了一两天,然后开始沿大街修排水沟,沟有三尺多深,二尺多宽,上面盖上石板。工程分到沿街商铺及居民,宪兵拿着鞭子检查,谁的达不到要求,上来就是一鞭子。一个月的工夫,排水沟修好了。第一场大雨来了,街上无一处积水。王俊逸对人说:“不管怎么说,日本人办了件大好事,这么多任县长,都顾着敛钱,谁来管积水不积水。”王俊逸亲日,大街上几乎人人都知道。
戴着眼镜的指挥官小林,经常带着人,戴着雪白手套,顺着大街走,脸上是友好、文雅的笑容,似乎宪兵的严酷手段与他毫无关系。他有好几次走进鲁王工坊,把玩货架上的锡雕,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
这天他进店后问:“王先生,我能看你亲手制作锡雕吗?”
王俊逸说:“你愿看就看。”
小林跟着王俊逸进了他的锡坊,案头是一只未做完的鹤。锡块在王俊逸的敲打下,慢慢变成鹤头的轮廓,再经一番雕琢,鹤的嘴巴生动起来,眼睛也灵动起来。小林惊奇地瞪着眼睛,连连竖大拇指。
过了几天,小林拿着一张照片找到王俊逸。那张照片是个日本中年母亲的全身像,一脸温和善良。小林说:“这是我的母亲——王先生,你能照我母亲的模样,做一个锡雕吗?”
王俊逸做了半辈子锡雕,还从来没遇到这样的生意。
小林见他有些迟疑,说:“我会多给你钱。”
王俊逸说:“不是钱的事,我从来没做过,恐怕做不好。”
王俊逸说得不错,他手下的锡雕,花草虫鱼关公财神无所不有,但就是从来没照着照片雕人像。他曾经专门养过一对蝈蝈,天天看,天天看,他手下的锡雕蝈蝈就栩栩如生了。照物塑型,对他来说不是难事。但能否盯着一幅照片就能雕出一个人来,他却没有把握。因为人不同于花花草草,人有性格,有脾气,尤其是他的锡雕讲究神韵,要把一个人的神韵雕出来,就要熟悉这个人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一言一语。而一张照片,无法向他提供这一切。
“拜托王先生了。”小林鞠了一躬说,“王先生有一双巧手,我相信王先生的智慧。”
小林摸出十块大洋放到桌上说:“这是定金,做好了,王先生说多少是多少。”
王俊逸连忙摇手说:“我不敢接这活,我怕做不好。”
小林说:“做不好,我也不会怪王先生,定金我也不收回。拜托了。”小林又鞠一躬。
王俊逸一咬牙,接下这件非同一般的生意。
王俊逸拿着那张照片,入魔似的看了一整天。晚上吃过饭,他凑在油灯下还是看。他的女人坐在对面的椅子上,一边纳鞋底,一边说:“我看你是迷怔了,要把照片上的日本娘们吞到肚子里。”说罢仰脸一笑。
女人的神情让王俊逸大喜过望,他嘿嘿一笑说:“我看照你的样子雕就错不了。”
女人接过照片看了看说:“我哪有人家漂亮,人家小鼻子小嘴,你这是要照猫画虎。再说,咱穿的衣裳也和人家的不一样——哎,老王你说,人家这是啥衣裳?裙子不是裙子,袍子不是袍子。”
“听说,这叫和服,穿起来有许多讲究。”王俊逸说,“要把像塑好,还真要仔细琢磨琢磨鬼子的衣服。”
女人说:“日本鬼子兵营里,听说也有女人,你正好找一个好好看看。”
王俊逸说:“瞎说八道。我找小林要一身和服,放在家里,你穿上我看就行。”
“我才不穿鬼子的衣服,那还不让人骂死。”女人不答应。
王俊逸不管女人答不答应,去大队部找小林。小林连连说:“应当的,应当的,是我疏忽了。”
穿和服有许多讲究,嬴城有两家日本人的商号,有女眷,两个日本兵陪着,抱着一身和服到王俊逸家里去。王俊逸的女人穿上和服,竟然与照片上的女人有几分神似。王俊逸说:“我有活物可以参照,就不愁做不好锡雕。”
没事的时候,王俊逸就让女人穿起和服,他最喜欢看女人做针线活时的那分安详和善良,常常一看就是几袋烟的工夫。他已经做了毁,毁了做,反复了好几次。女人说:“我觉得已经很像了,你怎么又毁了。”
王俊逸摇头说:“我觉得没把最让人心软的神韵雕出来。”
有一天晚饭后,夫妻两人闲谈,说来说去说到了跑到队伍上的儿子。这个话题每次总引女人伤心、忧虑,她叹息说:“老大一走一点儿音讯也没有,不知道当老的惦记啊。”
王俊逸说:“这人只有当了父母,才知道父母的心,他在外面吃饱了,早把我们忘了。”
女人叹息说:“我是想儿子,想得夜里睡不着。你说这个小林,跑这么远到中国来,他娘不想儿子吗?真不知道日本鬼子抽哪门子筋,大老远跑到咱家门上来。”女人说这话时,目光茫然地望着窗外,仿佛看到了什么,又仿佛什么也没看到。
王俊逸的心一跳,这就是他要的神韵,不经意间写在了自己女人的脸上。他把女人的眉眼神情仔细看在眼里,刻在心里。他把自己关在屋里,两天两夜,颠倒了黑白,忘记了吃饭,到底睡了几觉,是否真的睡着,他自己也不清楚。他已经完成了小林托付的雕像,他最满意的是雕像的神韵,他端详一会儿雕像,再端详一会自己的女人,觉得已经合二为一。
这天小林穿着便装进了他的院子,伙计朱小三把他带到王俊逸的锡坊。那时,王俊逸正在做最后一次修改,女人就穿着和服在他面前纳鞋底。小林呆呆地盯着王俊逸的女人,然后摘下眼镜,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雪白手帕,擦了眼睛又擦镜片。可是他的泪一时止不住,擦了一遍又一遍。
他对身着和服的女人深鞠一躬说:“您太像我的母亲了,我几乎认错了。”
王俊逸的女人那颗柔弱的母亲心被触动了,她说:“你跑这么远到中国来,也挺不容易的。”
王俊逸把做好的雕像捧给小林,看到小林肩膀轻轻一抖。
“太像了,这就是我的母亲,比照片更像。”小林恭敬地捧在手里,眼角含着热泪。
小林拿出十五块大洋,恭恭敬敬递给王俊逸,王俊逸说:“你已经交了十块的定金,我再收十块大洋就行,多一块也不收。”
小林说:“你的技艺让我喜出望外,多出的五块大洋,算是我表达敬意。”
王俊逸说:“祖宗有家法,人不可有贪心,我不能因为你喜欢,就多取你的钱。这是我们王家的规矩。”
小林又深鞠一躬说:“我敬佩王先生的人品。”
送走小林,王俊逸把十块大洋交到女人手上,说:“晚上做点儿好吃的,去金家弄二斤羊汤,犒劳犒劳孩子们。”又特意对店里的伙计朱小三说,“小三,还有你,晚上也到家里吃饭。”
朱小三说:“王叔,你别怪我说话难听,给洋婆子雕个像,有啥好高兴的?”
王俊逸说:“小三,你王叔还从来没照着活人雕出像来,这回弄成了,高兴高兴有啥不好?”
朱小三说:“你要为活人雕像,你给中国人雕啊,偏要给东洋婆子雕。”
王俊逸说:“你别管他东洋西洋,在我眼里,那不过就是个牵挂孩子的娘。”
朱小三不服气,说:“娘也不是好娘,他就不该让儿子到咱中国来杀人放火。”
“哪能由得了她?我听说,谁不让儿子当兵,邻居就拿石头扔她。”王俊逸为照片上的女人辩解。
朱小三话锋一转,对王俊逸的女人说:“还有我婶,干嘛穿日本人衣服,从上到下一般粗,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王俊逸的女人说:“连小三也这么说,要是传出去,还不让人戳断脊梁骨?我穿日本女人衣服的事,千万别传出去。”
朱小三又说:“婶,你的话我听了也别扭,日本鬼子没人请他,是他自己到咱家来的。你刚才还说他们跑这么远到中国来,也挺不容易。这成什么话?”
王俊逸的女人说:“小三,婶子说过这话吗?”
朱小三说:“婶子当然说过。学校的程先生说得不错,我们中国人骨头太软!”
看着朱小三气鼓鼓地走出去,王俊逸说:“小三这孩子,这阵子气性特别大,像一只气蛤蟆,哇啦不上一句话就鼓起肚皮来。”
日本人进嬴城时,从泰安带过来一个嬴县人,是个小商人,自告奋勇当维持会长。可是他对嬴县情况并不熟,尤其嬴城的商人,都不买他的账。小林有意要换新维持会长的事情,早就路人皆知。整个嬴城,人人都知道王俊逸亲日,与小林关系又好,所以都觉得,这个维持会长非王俊逸不可。谁也没料到,小林派翻译官来通知王俊逸,让他当维持会长时,王俊逸一口回绝,说:“我心思全在锡雕上,什么长我也不当,一分心我这锡雕就做不成了。”
翻译说:“王老板,你可别给脸不要脸,日本人的脾气你是知道的,我是来通知你,不是来征求你的意见。”
王俊逸说:“我找小林说去,强扭的瓜不甜,鸭子赶不上架,比我能说会道的人多的是,干嘛非让不愿干的人干?”
当时苏正曦就在王俊逸店里,说:“老王,我看你干这个会长最合适,起码你能替大家说话。要是换个瞎包蛋,帮着日本人收拾咱,那咱的日子没法过了。”
王俊逸说:“老苏你要想干你干,反正我不干。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初刘县长请我当商会会长,我不也是辞了吗?我没当官的野心,也不是那块料。用刘县长的说法,我就是个打锡壶的。”
王俊逸找到小林,小林竟然答应了,但要王俊逸推荐几个人选。王俊逸说:“人心隔肚皮,谁愿干我也说不上来。嬴香源的苏正曦,能说会道,也愿出头露面,不知他想不想干。”
到了晚上,苏正曦跑到王俊逸家里说:“老王,你可把我害苦了,日本人要我当维持会长。干这差使,还不让人把脊梁骨戳烂了?”
“反正总要有人来干这个维持会长,就像晌午你说的,与其让一个坏心肠的来干,还不如你老苏来得好,大家知根知底,有事也能掏心掏肺来商量。”王俊逸说。
“我家女人,一下午都在哭哭啼啼,说背上汉奸的骂名不好听。”苏正曦一副愁眉不展的神情。
王俊逸说:“那,我明天找小林说说看。怪我当时多了句嘴,说你能说会道,也能出头露面。”
苏正曦说:“那敢情好,你帮着说说,我要是脱了解了苦差,省得女人唠叨。”
送走苏正曦,女人说:“我看他苏叔的意思,其实是想干这个维持会长。”
王俊逸说:“不会吧?那他愁眉不展来找我干啥?”
女人说:“你呀,说起锡雕来头头是道,要说这人情世故,你还真不如我。他来找你,不过是自己占了便宜来卖乖,明明是他想干,偏要让你知道他不想干。老苏这个人,你们打了半辈子交道,做事不都是这样?”
王俊逸点点头说:“你说的还真有点道理。”
“不是有点道理,是很有道理。”女人说,“不信明天你别去找小林,看他苏叔干不干?”
第二天上午,苏正曦到店里找王俊逸,说:“老王,你真是把我害苦了,日本人非要我干维持会长。”
王俊逸说:“那你就干吧,反正早晚会有人干。”
“实在没办法,那我就先干着试试,如果实在干不了,那就让日本人另请高明。”
苏正曦正式出任嬴城维持会长,干得有滋有味。身后两个警备队的小跟班,一个给他拿烟袋,一个给他拿着人造革包,说里面装的是笔墨文件,随时可以开笔办公。王俊逸讥讽他说:“你这不是干得蛮滋润嘛。”
苏正曦说:“被逼无奈,鸭子不上架也得上,都是让你害的。”
看他摇着扇子一晃一晃走出去,店里的朱小三向地上唾口唾沫说:“我苏叔真是个官迷,当个汉奸也这么神气。”
这天晚上苏正曦有事出门,回家刚进大门,突然从门后蹿出一个蒙面人来,一把抓住他的领口,举着一把短刀,低声说:“你给日本人办事就是当汉奸,中国就是坏在你们这些汉奸手里。”声音有些耳熟,但却想不起是谁来。
苏正曦镇定心神,说:“大兄弟,我不是汉奸,大伙非要我出头,也是没办法。”
“我不听你胡扯,”蒙面人说,“汉奸没有一个承认自己是汉奸的!”这时蒙面人的遮脸布掉了下来,借着屋里照过来的光线,苏正曦一下认出来,那小子是鲁王工坊门头的伙计朱小三。
“朱小三,是你啊。”苏正曦脱口而出。
朱小三见被认出,拔腿就跑,一边跑还一边说:“我不是朱小三。”
苏正曦铁着脸回屋,女人也不敢问。他闷声抽完一袋烟,决定去找王俊逸谈谈。
王俊逸一听,根本不相信:“小三这孩子规规矩矩,要杀你,那不可能啊。”
“我小五十的人了,还用得着说瞎话吗?是朱小三确定无疑,我对这小子印象很好,所以特别注意他。现在问题是要弄清楚他是哪方面的人,要是抗日队伍的人,我一嚷嚷,这孩子命就没了。”苏正曦说,“不管他是哪方面的人,不能让日本人知道,日本人多狠,对抓到的抗日分子,都是让狼狗活活咬死。”
“老苏你这么想,说明你心还没坏。可是,找小三有啥用,恐怕他不会承认。”王俊逸说。
“承认不承认那是他的事,我得和他说明白,如果他盯上我了,我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俊逸,我这差事真不能干,朱小三这么点毛头小子,也敢拿刀来杀我,将来要杀我的人不知道有多少。”苏正曦这回真是有些怕了。
“我也不主张你干,可是你干上了,恐怕再反悔日本人不答应。你也别急,找到小三问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两人来到鲁王工坊门店,听到朱小三关着门在院子里唱嬴县梆子,仔细一听是两狼山杨继业碰碑片段:
手捧着坐马肉心肝疼烂,
吃一口心一跳泪如涌泉。
叫马儿你莫要将我埋怨,
我和你都为这大好江山。
……
王俊逸说:“这孩子不知道啥时候迷上了梆子戏,天天就唱这几句,唱得荒腔走板。”
苏正曦说:“我倒是听着,他唱得杀气腾腾。”
王俊逸上去拍门:“小三,我是你王大爷,开门,我到店里拿点东西。”
朱小三住了嘴,打开门,看到王俊逸身后的苏正曦,稍有些慌乱,但很快镇定了下来,打招呼说:“苏老板也来了。”
两人进门,王俊逸说:“关门关门,到你住的屋里说话。”
苏正曦见朱小三毫不慌乱,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但在灯光下仔细端详,刚才就是朱小三无疑。
“小三,刚才你是不是去你苏叔家里了?”王俊逸说,“去了就去了,别怕,我和你苏叔也不是外人。”
朱小三矢口否认。
“小三,我看得清清楚楚,我不会平白冤枉你的吧。”苏正曦说,“我当时没大声喊人,也没去报告日本人,就是因为苏叔没有害你的想法。我干这个维持会长,也不是我愿干的,是大伙非让我出头给大家办事。”
王俊逸也在一边帮腔。
朱小三不再强辩,低下头,说:“我恨死日本人,也恨为日本人办事的人。”
朱小三的家是嬴城北二十里的口镇。前些天日本人到口镇建据点,把炮楼周围的房屋强行给拆了。朱小三大爷的房子在村头,刚盖的新房子,全被拆平了,还把小三的大爷打断了一条腿。邻居家和小三青梅竹马的小娟,被两个日本兵糟蹋了,当夜投水自尽。
“日本人在嬴城不杀人不放火,那都是假的,离城远的村子,日本人杀人放火,强奸女人,坏事都做绝了!我杀不了日本人,我杀汉奸总可以吧。”朱小三怒视着苏正曦。
王俊逸说:“小三,日本人在外头做坏事,我们也听说了一些,大家都恨日本人。可是你杀苏叔那就不对了。你苏叔这个维持会长,真不是他愿干的,这个我再清楚不过。日本人已经占了嬴城,你苏叔不干这个维持会长,早晚会有人来干,如果换上一个一心帮日本人办事的,还真不如你苏叔。你想想看,你苏叔干过该死的事吗?”
“小三,我也就是帮大伙应付着日本人。”苏正曦说,“我今天来找你,就是想让你明白我的苦处、难处,我要真是做了昧良心的事,死在你手里也不冤,可就这么不明不白死了,苏叔真是比窦娥还冤。”
“我也后悔了,当时没动手,就是心里虚。苏叔,你该不会告诉日本人吧。”朱小三抬起头问苏正曦。
“你个傻小子,苏叔要告诉日本人,还和你王叔来找你?”苏正曦说,“以后你别再杀苏叔就行了,要能帮着说说苏叔的好话,我就千恩万谢了。”
“我真是没用,就我这胆子,怎么杀得了日本人。”朱小三叹口气,对自己颇为失望。
“好小子,亏得你胆子小,不然苏叔早没命了。”
“小三,那不是胆子小,是你心地善良。”王俊逸说,“你一个人怎么杀鬼子?杀不了鬼子,还要白白送掉自己的性命。以后,可不准干这种傻事了,你出了事,我怎么向你父母交代?”
朱小三说:“我真羡慕我鹏哥,还有盛玉哥哥。”
苏正曦说:“他两个有什么好,光让老人担心了。”
打发走苏正曦,王俊逸坐下来,有几句紧要话要说:“小三,叔是掏心掏肺和你说话,你可别当耳旁风。日本人长枪短炮,家伙什那么好,你怎么能杀得了他们?你往后可不能再行这样的心思。还有,王叔是决心把王家的手艺教给你,你也很上道,叔心里很高兴。你鹏哥哥指望不上,你雷子弟还小,我的手艺不能绝了是不是?所以,为了叔的手艺,你也不能再去干这些不沾玄的事。”
朱小三勉强点点头。
鲁王工坊掌门人王俊逸,一门心思展开了新的创作。
对于一个手艺精熟的掌门人来说,锡雕制作并不难,难的是独具匠心的创意。作为一件满意的作品,要有造型、有装饰、有寓意。对一个自负的掌门人来讲,他既不想重复前辈的作品,更不想在俗套中混饭吃。每代掌门人都必须有自己创意独特的作品,这已经成了王家的传统。王俊逸一直在创作堪称自己代表作的作品,用他的话说:“得有样东西死时值得埋进棺材里。”已经有过几件,刚创作完成的时候自己颇为满意,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又看不中了。而这次即将创作的《荷》茶具,他觉得是心目中可以埋进棺材的那一件。
创作的过程,是最熬人的,也最令王俊逸激动、踏实和享受。这期间会有创意不能实现的懊恼,也会有从天而降的奇思妙想,就如神来之笔,令他的创作更加精巧、精致。他把所有的工具都摆在面前,锤子、砧子、凿子、钎子、錾子、烙铁……每种工具又有大中小等若干不同型号,林林总总,摆满桌案。而每一件工具的位置、形状、大小、作用,都如同王俊逸身体的一部分,就是把他的眼睛蒙上,他也能顺手准确地摸到。在王俊逸看来,锡是有灵气的,锡板是有灵气的,他的每一件工具都是有灵气的。可不是吗?最初不过是一块千篇一律的锡锭,经过融化浇出锡板,锡板经过这些工具的加工,最终变成了精巧细致、晶莹圆润的锡雕。
创作的时候,他把工坊的门关上,吃住都在里面,没有了白天黑夜的区别,没有了一日三餐的概念。他最恨此时有人打扰,就连吃饭也不许人叫。他在工坊的门上留了一个小窗,女人把饭放在搁板上,他想起来的时候就吃,想不起来就算,凉了女人再热。
他要先用剪子把锡板铰成他需要的形状,这就是下料。下好的料,利用砧板上大大小小的圆窝,在锤子轻敲细砸下,锡板就变成了圆弧形的壶身。弧度的大小,半径的宽窄,就在他一锤锤的敲击中完成。而烙铁,不仅可以帮他把不同的部件焊接在一起,还可以帮他在器身上融出惟妙惟肖的图形。大大小小的凿子、錾子、钎子,可以帮他完成阳雕或阴雕。砂纸,从粗到细有五六种,可以根据需要抛制出不同的光洁效果。当最后一遍抛光完成后,亮如镜面的锡雕晶莹剔透,他总是不由得惊叹,世间再神奇的莫过于他的锡雕工具,真是祖祖辈辈智慧的传承和积淀。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对这句话,他有着比常人深刻百倍的体味。他唯独没有去想自己,从来没去想是他在使用那些工具,他甚至觉得,是那些工具在使唤他,一切的功劳,都是那些工具所赋予。
当他遇到挫折的时候,他会打开坊门,走出来在院子里转,觉得院子太小了,他就顺着嬴城的东西大街走。最东头是通齐门,是通往古齐国的要道;进门有明代的遗迹按察司、布政司,都是仅余一个门楼;再往西是清代的儒学衙门,如今是嬴城完小;过了儒学,便是县政府大堂,仪门、戒石亭、琴堂、二堂、后堂,基本完整地保留下来,如今成了小林的司令部。县衙大门口就是丁字路口,往南去是临津门,通嬴河,通南山,通古鲁国;往西去是望岳门,是通东岳泰山的必经之路。西街有申明亭,对过有旌善亭,再西有城隍庙,临近西门有范公祠。走完了东西大街,再走南北大街。医学、阴阳学、演武厅、真武庙、鼓楼门、临津门。这些古迹,或全或残,都是王俊逸的最爱。一朵雕花、一副石联、一铆一榫,总让他流连忘返。这是前人的智慧,是祖先留下来与后人交流的物什。他在这些古迹间徘徊,往往会有意外的惊喜和收获。有时候他觉得,自己的精巧构思,是从前人那里盗窃而来。在嬴城人看来,王俊逸一接近这些快塌掉的古董,就变得有些五迷六道,所以有人背后叫他王俊痴。
有时候他觉得嬴城也小了,装不下他的痴迷和苦恼,就出城去,顺着嬴河走,或者涉水过河,登临南边的莲花山。莲花山下有苍龙峡,峡边有庙,内有老僧,从他二十多岁起,隔三岔五就来庙里坐。有时他几天不下山,就在老僧那里吃斋。鲁王工坊锡雕的创始人,相传也像他一样,经常到庙里来,庙里也曾经有个老僧。老僧是当朝名相陈廷敬的座师,陈廷敬代表康熙皇帝到泰山进香,顺道来看望老师,从老师那里带走了鲁王工坊的一件锡雕,敬献给康熙皇帝,王家锡雕便以此结缘宫廷。苍峡庙便成了鲁王工坊的恩公庙,每年都有一笔丰厚的香火钱,历代不移。王俊逸到庙里来,与老僧对话,想想创始人,再大的苦恼和迷茫,都能最终排解,从不敢言弃。等他下山回来后,又重新把自己关进坊内,他的锡雕创作得以继续下去。
这么断断续续,前后耗费了三个月,进了腊月的时候,王俊逸终于完成了他的《荷》茶具。他关起门来孤芳自赏好几天,几乎堪称完美。然后他打发小儿子王雷去请苏正曦过来欣赏。
他把新作品放在桌上,桌上铺了黄布,上面盖了黑布。他把苏正曦让到上首的椅子上,说:“老苏,我们搞锡雕的,弄出一个新玩意来,简直就像女人生孩子一样,自己怎么看怎么顺眼。孩子是自己好,老婆是人家的好嘛!”苏正曦是带着老婆过来的,王俊逸立即意识到自己这话有失体统,连忙补救说:“更确切一点儿说,就像女儿出嫁一样,心里是又激动,又舍不得。你看,红盖头我都盖上了。”
苏正曦说:“我明白,这是你的心血。我可以揭开看看吗?我都有些等不及了。”
王俊逸说:“行行,请你来就是让你看的。”两人各掀一角,揭开了锡雕的黑盖头。那套精致的茶具《荷》展现在大家面前,因为下面铺了金色绒布,光亮的锡雕映出金黄色,晶莹中增加了富贵气色。苏正曦和他的老婆同声惊叹:“真漂亮啊老王!”
这套茶具包括一只泡茶的壶和4只小巧的茶杯。壶由3部分组成,下面是一朵盛开的荷花造型,作为放壶的底盘。壶身则是莲蓬的造型,壶盖则是一只蜻蜓落在莲蓬顶端,展翅欲飞。更为巧妙的是打开壶盖,里面还有一个浅层,上面有八个圆孔,恰如蓬籽孔,这个浅层用来放茶叶。王俊逸放上茶叶,注入开水,盖上壶盖拧半圈。等茶泡得差不多了,王俊逸握住壶的腰身,轻轻向每个杯子注满茶水,说:“更巧妙的在这里。”他把壶倒立起来,不但壶盖没有掉落,而且竟然一滴茶水也未往外漏。大家连声惊叹,苏正曦拧下壶盖研究半天,也没弄明白巧妙所在。
“真是太精致了。”苏正曦感叹说,“老王,应该开一个新品上市会,让全嬴城都知道。你要乐意,这件事就让县政府来给你操弄。”
在日本人的主持下,嬴县成立了县政府,维持会长苏正曦,已经出任嬴县县长。
王俊逸说:“只可惜兵荒马乱,再好的东西也卖不出价了。”
“那也未必,”苏正曦说,“讲究的人到什么时候也讲究,县政府先预订一套。”
第二天上午,鲁王工坊门前十分热闹,半条街的老板都聚过来了。苏正曦和王俊逸一人一角,揭开盖头,大家少不得连声惊叹。这时小林带着刘翻译官还有四个鬼子兵过来了,也挤在人群中饶有兴致地欣赏。小林对部下约束很严,尤其他在场的时候,鬼子兵都非常规矩,所以大家对他印象并不坏,不少人私下里说,真正的鬼子兵并不坏,坏的是那些二鬼子。二鬼子是大家对汉奸、伪军的称呼。
小林仔细端详着,通过刘翻译官问:“王先生,你的作品,是莲花造型,我说的对吗?”
王俊逸说:“不错,莲花是中国人最喜欢的花。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是周敦颐《爱莲说》中的句子,刘翻译官吭哧半天,不能准确地翻译,小林侧着脑袋等着答案。刘翻译官磕磕巴巴费了好大工夫,总算让小林明白了个大概。小林向王俊逸伸出大拇指,用中国话说:“王的,肚子大大的。”
大家看看清瘦的王俊逸,他的肚子并不大大的。苏正曦哈哈一笑说:“小林太君的意思,是说王俊逸一肚子学问。”
王俊逸说:“我们鲁王工坊锡雕,可贵的不仅在工艺,还有它的文化内涵。我刚才仅说了一层意思。荷,又与和同音,所以又代表和气,和平,中国人最讲和为贵嘛。夫妻之间要和谐,邻居之间要和睦,一个国家要和平。”
小林又是连伸大拇指,说:“这个意思好!国与国之间也要和睦和平。日本希望与中国睦邻友好,共建大东亚共荣。”
大家一时无话可接。王俊逸不吐不快的脾气上来了,说:“你们端着枪到中国来,这就算不上睦邻;你们杀人放火,谁也没法和你们共荣。”
小林说:“我一直认为战争不是最好的手段,也不是唯一的手段,所以我一直约束我的部下,希望用和平的方式实现和平的目的。”
小林又说:“我很喜欢王先生的作品,我希望购买一件收藏。我们是纯粹的交易关系,王先生准备卖什么价格,我就以多少价格购买。”
有人说:“王老板,价格不能低了,狠狠宰一刀。”
王俊逸说:“既然是买卖,该卖多少就多少,我不会多也不会少。”伸出一只巴掌,向小林晃晃,“50块大洋,谁要都是这个价格。”
刘翻译官翻译给小林,小林大约觉得不贵,点头微笑。
王俊逸说:“刘瘸子,我只要大洋,军票我一概不收。”
小林继续点头。然后他与王俊逸站到一起,示意鬼子兵拍了几张照片。小林到王俊逸店中喝茶,打发一个日本兵回去拿来了50块大洋,当面交给王俊逸。
四五天后,一个日本兵亲自把一张报纸送到鲁王工坊,第一版是小林和王俊逸的合影,大黑标题:荷茶具——和平的象征。
店里的伙计朱小三看罢报纸,对王俊逸说:“王叔,你和鬼子合影上了报纸,人家会把你当汉奸。你看,这句话说,日本到中国是为了睦邻友好,共建大东亚共荣。”
王俊逸说:“这话是小林说的,我没说,我只说过夫妻、家庭和国家都要讲究和,和为贵嘛。”
朱小三却不这样认为:“现在国家都丢了一大半了,还怎么讲和平,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现在中国人最要紧的是抗日。”
“这话谁都会说,可是,我一个做锡雕的,双手无缚鸡之力,你让我拿什么抗日?难道拿铰锡剪子去铰日本人?当初韩省长十几万大兵,年年征军事捐、保国捐,结果一夜之间没了影,日本人占了中国那么多地方,总不能都把老百姓当汉奸吧?人总要活下去的。”王俊逸觉得很难和这毛头小子说清楚,但这话又必须说。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朱小三气鼓鼓地说。
“好小子,和我掉起书袋来了。”王俊逸说,“你别忘了,中国还有句话,叫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全嬴城的人都讲究宁玉碎不瓦全,都找根绳子上吊,那样倒是痛快,但日本人能回东洋去吗?小子,越王勾践还有十年卧薪尝胆,关公关老爷也曾投降曹操,这才有后来的越国灭吴,关老爷千里走单骑。汉奸这顶帽子,不能那么轻易地就向人头上扣,人要脸树要皮,谁心甘情愿当汉奸?”
王俊逸的话,显然与朱小三的认识不一致,但却又找不到他的破绽在哪里。
“打仗是当兵的事,老百姓摸锄头、种粮食,让当兵的有粮吃,这也是抗日。”王俊逸说。
“王叔,你这话我不同意。就连老蒋也说过,人不分老幼,地不分南北,皆有抗战之责。四支队的人,不都是老百姓的孩子跑出去当的兵吗?”
“小三,有些话叔和你说不明白,你也不信。我们王家锡雕,传了二百多年,如果到我这里失传了,我对不起祖宗。要说盼国家和平,盼国家兴盛,我比你们都盼,日子安稳了,才有人买咱的锡雕,咱也才有心思传手艺。我这些日子,常常夜里睡不着觉,你看我的头发,没几根黑的了。”
朱小三知道王俊逸白发多,不过还真没注意到,确实已经满头皆白了。
“王叔,我真不明白,不就是做个锡雕嘛,有那么要紧,值得您这么发愁。”
“小三,一个国家什么最要紧?叫我看,祖宗传下来的东西最要紧。这些东西没了,就是人还在,那也就不是这个国家了。祖宗传下的东西还在,还能一代一代地往下传,就是暂时被异族占领了,这个国家就算不上被灭。”王俊逸说到此处,既自豪又悲凉。
“王叔,这话我还是不明白,你喜欢锡雕,把它看得比命值钱,这个我知道。可是王叔,我总觉得你不该和日本人做买卖。”
“小子,嬴城现在是日本人的天下,我不和他们做买卖能行吗?再说,都是钱,日本人的钱怎么就不能赚了?”王俊逸说,“我打个比方,这50块大洋,日本人用到兵工厂,可能要造出十几支枪,现在我赚了,他们就少了十几支枪,就可以少杀中国人,你说我这是不是也算抗日?我把这个钱再发给你们工资,你再孝敬你爹娘,你爹娘再给抗日队伍做军鞋,这是不是抗日了?”
这道理再明白不过,朱小三点头说:“王叔说的也有道理,我没往这里面想——我现在就怕,别人像我一样想不明白,把王叔当汉奸骂。”
“人各一张嘴,要骂我也没办法。”王俊逸又叮嘱说,“小三,我已经和你说了若干次了,你心灵手巧,是学锡雕的一把好手,王叔很看重你,是真想把手艺都传给你,你可要把心思放在做锡上,别分心,别让王叔失望。王叔的希望都押在你和雷子身上,雷子还小,现在全看你的了。”
朱小三点头称是。
驻嬴城司令官小林接到日军驻山东管区司令官土桥将军的电话,部署完治安肃正计划,就要挂断时,土桥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来,说:“我记得《新山东》好像有个报道,嬴县有户制锡世家。”
小林连忙回答说:“是的,叫鲁王工坊。”
土桥将军说:“他们新推出了一个产品,好像叫荷茶具,寓意和平、和睦,与我们建立大东亚共荣的目标一致。报纸上的照片不太清楚,实际做得如何,够不够精致?”
小林说:“水平绝对一流,他们当年给乾隆皇帝的女儿做过嫁妆,在巴拿马万国博览会上获过金奖。现任第五代掌门人王俊逸,人很孤傲,手艺很好。”
土桥说:“今年是皇军在山东建立王道乐土3周年,要举行隆重的庆典,华北驻屯军方面会派要员参加。我一直在考虑庆典礼品,要精致,更要有意义。我看锡荷茶具就很好。”
小林说:“将军好眼光,锡荷茶具是庆典最好的礼品。”
土桥将军说:“那就拜托你定做8件,庆典前1个月内必须做好。”
小林带着翻译和几个鬼子兵亲自到鲁王工坊来,王俊逸点点头,算是打招呼,弄不清小林突然到店里来是什么意思。
“王老板,如果我再定购几套荷茶具,最快多久能做出来?”小林很和气,“我有几个朋友,对你的作品非常欣赏,我要作为礼物赠送他们。”
王俊逸放了心,说:“不知小林太君要定几件货?”
小林说:“8件。”
“哦,那至少要4个月。”王俊逸说,“这是新产品,没有存货,每件都要现做。”
“4个月够了,不过王老板要保证4个月内必须交货。”小林太君说,“这几件礼品对我来说非常重要,我们要签订一份合同,如果到期不能付货,王老板要付违约金。”
“这个请放心,我说到就能做到。”王俊逸说,“到时不能交货,我自愿认罚。”
小林做事非常痛快,立即签订了合同,并预付了40个大洋的定金。
这算得上是一笔大买卖,王俊逸很高兴,把朱小三调到锡坊里,不再让他站门店,一些基础的制作都让他参与。朱小三一点就通,王俊逸十分欣慰。
这天上午,王俊逸从工坊走出来,在院子里转圈,突然东北角扑通一声,一个人跳进院子里。来人扯下头上斗笠,原来是两年不曾回家的大儿子王鹏。王雷最先大声喊着跑过来,王鹏说:“雷子,看看门外有没有生人跟着。”
女人听到声音也出来了,说:“你个祸害,你还知道有家啊!”她仔细地端详着儿子,儿子已经比她高出一头。她扯扯儿子的衣服说:“听说你们连衣服也穿不上,冬天没棉衣,夏天没单衣,你们是咋过的。”
王鹏说:“放心吧娘,现在老百姓支持咱,吃饭穿衣好着呢。我新军装就有两三身,今天回家来才换成老百姓的衣裳。”
这时王雷跑回来说:“大哥,外面没人,南北街东西巷我都看了,没生人。”
王俊逸说:“是老大回来了,还不快进屋里,在这里说什么话!”
鬼子汉奸几次打听王鹏,王家都说不知道,也许早就死在外面了。这要是突然进来人,看到王鹏,那就麻烦了。一家人进了北屋,王鹏从怀里掏出一张报纸,问:“爹,你是不是给鬼子做锡雕了。”
王俊逸说:“是啊,还有个把月就交货了。”
王鹏说:“这货你不能交。”
“为什么不能交?”
“你知道鬼子拿来干什么吗?庆祝占领山东3周年!”
“小林订货时没说干啥用,再说,我也不必问人家干什么。”
“日本鬼子在咱中国杀人放火,你给他们做礼品庆祝占领山东,你不怕让人骂,不怕背上汉奸骂名吗?”王鹏越说火气越大,“你儿子在拿着命打日本人,你却在给鬼子做礼品,你是不是老糊涂了?”
女人呵斥儿子:“你咋跟你爹说话?你爹还不是为了这个家?”
“你愣蹦蹿了不见人,回家就教训你爹,你长大出息了是吧?”王俊逸脸色铁青,“你爹是汉奸,你凭什么说你爹是汉奸?”
“不是我说,大家看了这张报纸,没一个不骂的,我还有脸在部队上待吗?”
王鹏前天在老虎岭打了日本鬼子的伏击,缴获中有一包新出的《新山东》,这是日伪占领山东后创办的报纸。报纸头版有篇文章说,为了庆祝大日本皇军进驻山东、共建王道乐土,将组织盛大的庆祝活动,除了文艺演出,还有山东艺人创作的纪念品。尤其是始创于康熙年间的嬴县鲁王工坊,专门为庆祝活动制作了锡雕《荷》茶具,以表达和平、和睦及共建大东亚繁荣之意。
女人这时总算听明白了,对儿子说:“这事不能怪你爹,日本人订货时又没说干啥用,只说要送人。”
“好比做菜刀的,有人拿去杀了人,你能向做刀的兴师问罪?”王俊逸说,“你这是逮不住兔子剥狗吃。”
“你就不应该和日本人做买卖。”王鹏说。
“不和日本人做买卖,一家人喝西北风去?你站着说话不腰疼。”王俊逸说,“你看看嬴城这东西街、南北巷,谁不和日本人做买卖?”
王鹏说:“好,就算你有道理,假如你是个卖刀的,有人说,我要买把刀杀个人,这刀你还卖不卖?”
女人说:“这谁还敢卖给他。”
王鹏说:“是啊,咱现在已经知道日本人要拿我爹的锡雕当礼品,那就不能再卖给他们,卖给他们就是汉奸。”
王俊逸说:“你这话没道理,我问你,日本人开庆祝会,桌椅板凳都得用吧,写标语红纸也要用吧,卖给日本人这些东西的都是汉奸吗?”
王鹏说:“你的锡雕和那些东西不一样,日本人要拿你的锡雕做宣传。”
王俊逸说:“你说这个没用,日本人干什么我管不了,人家订了货我只管交货就是。等我交了货,拿到了大洋,你们要是有本事,从日本人手里把货夺回来毁了,或者你们有大本事,打进济南府,让日本人开不成庆祝会,那不就从根子上解决问题了?”
王鹏说:“爹,你这是不讲理,抬死杠。别说打进济南府,我只身来一趟嬴城,也是把脑袋掖到裤腰上。济南日军有五六万人,怎么打?”
女人听儿子进城冒这么大的险,早就担心得不得了。
王俊逸说:“我不是抬杠,现在这世道就是日本人把持,我一个小手艺人,有什么办法?日本人要订我的货,我求之不得。我已经和小林签了合同,定金都收了,祖宗的规矩,必须交货。”
“祖宗的规矩,祖宗的规矩是啥啊爹?正直做人,忠厚传家,无为而为。我倒要问爹,给日本人做礼品,庆祝日军占领咱的家乡,你这是正直做人吗?你这是忠,这是厚吗?你就这么传家吗?无为而为,日本人这样的礼品你都做,这是无为而为吗?”
王鹏这几句问得王俊逸无话可说,他铁青着脸,拿烟袋锅当当敲着痰盂,大声说:“王俊逸是头号大汉奸,你有本事一枪把我崩了!”说罢气哼哼去了南屋,把门摔得砰的一声巨响。
王鹏大声喊:“你做吧,你要把东西交给日本人,我从今往后就没你这个爹!”
女人厉声说:“你住嘴,你个没良心的东西,你是要把你爹逼死!”
王鹏见娘伤心得直落泪,语气缓和了些,说:“娘,这事实在太不像话,我也是为爹好,爹做的东西如果真在日本人庆祝大会上推出来,我爹一辈子就抬不起头来,咱鲁王工坊几百年的名声就全完了。我爹是拿锡雕当命,正因为这样,我才不能看着他犯错。”
“你爹是啥人,啥脾气,你不知道?他想通了,不用人劝;他不认的理,九头牛也拉不回。你觉得你有理,话到就行了,你爹自有决断。”女人把儿子推到屋里,“你们爷俩都在气头上,你先吃了饭再说。”
王鹏说:“娘,我吃了饭就走。我爹那里,你再劝劝。”
女人说:“咋,吃了饭就走,这两年多了,你回来一趟不住一宿就走?”
王鹏一边吃饭,一边简单向母亲介绍他参加部队的经过和部队的情况。为了让母亲放心,他把部队情况说得很好,吃穿不愁,还有零钱可花。
王鹏必须尽早出城,天黑前赶回根据地,因为他是私自进城,回去少不得受批评。而且,没有不透风的墙,如果泄露了他的行踪,一家人都受牵连。临走前他跪到工坊门前,说:“爹,儿子走了,儿子的话你仔细想想,您要顾惜自己的名声。”
听到儿子走了,王俊逸这才打开门,对女人说:“翅膀硬了,来家教训起他老子来。我给日本人做礼品,赚日本人的钱,有啥错?”
女人说:“儿子话有几分道理。”
王俊逸说:“狗屁道理。我一手交货,一手收钱,与汉奸有啥相干?跑这么远来家一趟,就来说这些不咸不淡的话,真是吃饱了撑的。”
女人叹口气说:“你们这爷俩,都是牛板筋。”
小林这天下令,嬴城所有门店,一律加挂日文招牌。县政府为每个门店做好了,送牌上门,同时收几块大洋的加工费。
为鲁王工坊制作的招牌,鲁王两个中国字外,还有一串鬼画符的文字。王俊逸说:“我又不是日本人,挂这些鸡拉屎的牌子干啥?谁做的谁弄回去。”
县政府前来挂牌的人,知道王俊逸与小林关系不错,与县长苏正曦也是老熟人,所以比较客气,说:“王老板,这是日本人的命令,不挂不行。”
王俊逸说:“你们爱谁挂谁挂,反正别挂到我的店门上。”
挂牌子的说:“王老板,你实在不愿挂,先放在你店里,你和我们县长说一声,我们是奉命行事,别让我们为难。”
王俊逸说:“准是你们县长想出的馊主意,我没空去找他,你让他来找我。”
到了下午,苏正曦过来了,说:“老王,你是骆驼进羊棚,好大的架子,我这堂堂县长要来拜见你。”
王俊逸说:“老苏你要是缺钱就吱一声,大家给你县政府捐十几块大洋就是,何必弄这些洋货来恶心人。”他指指横在店里的牌子说,“你赶快让人搬回去,钱我照付。”
苏正曦说:“你个老东西,把我当成啥人了,我堂堂县太爷缺你几块大洋吗?这是小林的命令,他说了,谁不挂,他派宪兵队的人来挂。宪兵队那帮东西,哪个是善茬,我劝你还是别触这霉头。”
王俊逸说:“真的假的?小林搞这个干什么,嬴城才几个日本人,犯得着家家都挂鸡拉屎的牌子。”
苏正曦说:“老王我可提醒你,小林对日本字很敬重,你当面说鸡拉屎文字,他非要你‘死了死了的。”
王俊逸说:“他知道敬重日本字,不知道敬重中国字吗?我这是祖传的东西,店面也是咱中国老式店面,挂上日本牌子不伦不类,糟蹋我的店面。”
苏正曦说:“你要真不想挂,和我说没用,要是等宪兵队来了,你就请了神来没处安了。依我说,就是几块大洋的事,犯不着。”
王俊逸说:“我哪里是为了几块大洋,我是觉得在我店门外挂上这种牌子,像人脸上长了块牛皮癣,看着难受。”
苏正曦说:“你这个人,有时候真是莫名其妙,不就是一块牌牌嘛!你非要拗着来,你去找小林说理去,他答应了,你爱挂不挂,反正我是做不了主。”
王俊逸真去找小林。
小林很客气,让人给他泡茶,一脸的和气。
“小林太君,我那店是两百年的老店,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挂上县政府给做的牌子,太难看,请小林太君给县政府那边说一声,就别挂了吧。”王俊逸说,“都知道我和小林太君关系好,就请小林太君给我个面子吧。”
王俊逸发现,小林是个极为能言善辩的人,是个能把歪理说得理直气壮的人,也是个非常固执的人。自己不可能说服他,向他求情无异于与虎谋皮。他垂头丧气走出日军司令部,扭着头,极力躲避那些扎伤他眼睛的日文招牌。
回到家,见他愁眉不展,一脸窝囊,女人劝他说:“不就是挂个日本牌牌嘛,挂就挂吧,又不光你自己。”
王俊逸叹气说:“小林这个人,脸上笑眯眯的,动不动就给人躹躬,其实他从心底里看不起中国文化,看不起咱中国人。”
王俊逸把见小林的情形说了一遍,问自己的女人:“他娘,你说,我是不是个软骨头。小林耻笑二狗子的时候,我觉得他就是在说我,我在他面前真是抬不起头来。”
女人说:“他说他的,你听你的。你是个做锡雕的,又不是拿枪的,你赤手空拳,不是软骨头又能怎样,咱总不能白白去送死吧。”
王俊逸说:“他把咱祖宗的文化,批得一钱不值,我心里难受,可是又没法反驳他——他也不让我插嘴。”
到锡坊做锡雕的时候,王俊逸多了一层心事,常常走神。朱小三发觉了师父的情绪,问:“王叔,怎么了你?”
王俊逸问:“小三,你说王叔是不是软骨头?”
朱小三说:“王叔当然不是软骨头,王叔只是有时候胆子小罢了。”
王俊逸说:“一个意思。”
他把见小林的情形再说给朱小三听,他抽自己一巴掌,懊恼地说:“真是丢人,我被小林当面耻笑一顿,竟然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祖宗的这些书,我算白读了,我真给祖宗丢人。”
朱小三说:“王叔,县学的程先生说得不错,日本人都是狼托生的,他们心狠,而且不喜欢善良的人。你对他善良,他以为你是软弱;你放他一马,他反而会看不起你。程先生说,日本人怯俄国老毛子,不怕中国人,因为老毛子对日本鬼子毫不留情,下得去狠手。中国人傻老帽,一味忍让,自称不战而屈人之兵,给人家说我们爱好和平,还觉得自己伟大。可是,这些空话换不来和平,只能换来日本人的得寸进尺。日本人只认实力,只认狠劲,你把他杀个血流成河,他才敬畏你。讲道理,讲仁慈,在日本人那里都是可笑的懦夫。”
王俊逸说:“我嘴笨,被小林耻笑了一通,竟然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我就像被人扒光了衣服游了大街,想起来就羞愧。我真丢祖宗的脸。”他又小声说,“小三,我真盼着你鹏哥哥他们,能狠狠打小林一顿,最好能打趴下他,那样我在他面前也能挺直腰板。”
朱小三说:“王叔也有这样的想法了,说明王叔想明白了。不过王叔也不要太难过了,咱中国人,没小林说得那么熊,我鹏哥哥他们,让小林头疼得狠呢。”
王俊逸说:“是吗?你从谁那里探听来的这些事?”
“王叔,你别管我从哪里探听来的,反正假不了。”朱小三满面笑容说,“我鹏哥哥他们,在辛庄区的杨家横,打了鬼子的三次埋伏,每次都让鬼子吃了大亏。”
“小鬼子就不长记性?在同一个地方让人打了三回?”王俊逸有些不信。
“嗐,小鬼子不把咱的队伍放眼里,结果在同一个地方跌了三回跟头。”朱小三说,“所以王叔你也别那么难过,日本鬼子也没啥了不得的,小林是在你面前胡吹呢。”
王俊逸看朱小三一说起抗日队伍,眉飞色舞,怕他分了心,说:“小三,你的心思要放在做锡上,我尽心教,你可要尽心学。手艺是咱的本分,是咱安身立命的根本。”
朱小三说:“王叔,这是给日本人做的礼品,你现在还那么想给日本人做?”
王俊逸说:“这正是我要说的,生气归生气,手艺是手艺。咱既然接了这生意,当然就要做好。对一个手艺人来说,你有一万个理由,做的东西不精致,就是辱没祖宗。干起活来的时候,你心里只能有手艺,你眼里也只能有做锡的工具和你手里的锡器。这叫专心,这叫用心,这叫心无旁骛,这是一个手艺人该有的心性。”
为了赶进度,王俊逸接连加班,累得头痛欲裂。8件茶具,终于可以杀青了。放下手里的錾子,他趴在案上就睡着了。女人和小三把他抬到屋里,他也没醒。整整睡了一天两夜,太阳老高了才醒过来,冲院子里喊:“他娘,我饿了!”
女人正在院子推磨,听到王俊逸喊,扔下手里的炊帚跑到屋里说:“我的老天爷,你可算醒了,饭早准备好了,已经热了好几遍,就等着你起来呢。”
王俊逸做起活来,常常十几天不休息,有时好几天不睡觉。可是一旦做完活,就要连睡几天,起来后就找吃的。他这个毛病女人早就摸透了,所以提前做好饭等他醒来。
王俊逸猛从炕上起来,头有些晕。女人连忙扶住他,说:“你慢点不行啊!不是年轻时候了。”
王俊逸说:“真是老了,这4个月,快挺不住了。孩他娘,我是真累啊,回想起来,就像扒了一层皮。”
“你啊,一干起活来就不要命。”女人说,“你看这几个月,又瘦了多少!脸也长了,皱纹也多了。”说到这里,女人眼圈都红了,“孩子们还小,你悠着点儿不行啊!”
“以后真是要注意了。我说过,咱王家做锡雕,都是拿命在拼。灯烧的是油,咱烧的是血啊。40个大洋一件,谁一听都贵得吓一跳,要真让他来试试这个滋味,就不说贵了。老祖爷爷给乾隆爷的十公主做完嫁妆,没出3个月就没了,那是活活累死的。”
女人说:“这一大家子人都指着你呢,往后你可别这么不要命了。该睡的时候睡,该吃的时候吃,细水长流,4个月做不完就5个月,咱合不着把命搭上。”
“答应4个月,就要4个月做完,说话要算话,这是祖上传下的规矩。”王俊逸说,“也不光是工期的事,这一做起活来,真是一点儿也感觉不到累,那时候觉得脑子也活泛,手也巧了,眼睛也亮了,人是在熬着,可一点儿也觉不出是熬来,不知不觉,就几天不吃不睡了。我爷爷说过,那就是投入,人融入锡中了。小时候不理解,现在我是懂了。怎么形容呢?那时候,整个人觉得轻飘飘的,就像神仙一样。”
女人把筷子递到他手里,说:“你这是啥神仙,神仙也要吃供呢。你不吃不睡,那是玩命。”
王俊逸说:“我再仔细看修治几天,就可以向小林这个鬼子头交货了。300块大洋到手,雷子和你,一人一身新衣服,过个大年。”
“你自己呢,光想着俺娘们。”
“男人就是要挣钱养家糊口嘛。”王俊逸说,“朱小三这孩子也下了不少力,手艺精进,我很高兴,打算也给他买身新衣服,你说行不行?”
女人说:“钱是你挣的,你说怎么花就怎么花。”
王俊逸说:“我吃完饭后,把孩子们都叫起来,都来看看咱4个月的功劳。”
王俊逸吃完饭,王雷、朱小三都到了,他打开门,带孩子们进了屋,8件荷茶具整整齐齐摆在他的大案上,下面铺着黑丝绒布,锡雕反射着窗口照进的光,明暗对比十分强烈,更显晶莹光洁。王俊逸说:“咱们的锡雕,在光线昏暗的环境里,会显得更加光亮,沉稳大气。如果换一个光线环境,就会是另一种气派。”王俊逸指挥孩子们把黑丝绒布换成明黄绒布,锡雕反射着明黄色,变得富丽堂皇。王俊逸说:“乾隆爷喜欢咱的锡雕,当年嫁公主的时候要咱做108件满汉餐具,就是看中了咱锡雕的这种大气、富贵。108件,一起摆出来,那是多么大的阵式,多么大的尊严!也只有皇家才有这么大的气派。”
王俊逸坐到案子后面,看着站在案前的两个孩子,脸上满是慈祥,他笑眯眯地说:“孩子们,这4个月,你们跟着我下了不少力,吃了不少苦,挨了不少骂,有功劳,有苦劳。我要奖励你们,每人一身新衣服!”
王雷高兴得直拍巴掌。
吃过晚饭,王俊逸把一套茶具拿到北屋,摆到八仙桌上,左右端详,得意地说:“老婆子,有了这套茶具,我这个掌门人总算名副其实了,见到祖宗我可以对他们说,王俊逸没有辱没祖宗,也有属于自个的拿手东西了。古人形容女人漂亮,说增一分则太长,减一分则太短,我看来形容我这套茶具,再准确不过。现在你就是让老祖宗来挑毛病,他也增不上一笔,减不得一画啊!”
女人说:“你啊,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吧。”
第二天一早,小林带着刘翻译还有两个鬼子兵突然来了,他说:“王先生,还有几天就到交货期了,我来看一下,按时交货应该没问题吧?”
王俊逸说:“你放心好了,误不了期的。”
小林说:“我现在想看一下货,这批货皇军要用到一个非常重要的场合,山东管区司令部非常关注。刚刚土桥将军打电话询问,要保证万无一失。”
王俊逸把小林领到他的工作间,小林看到明黄绒布上的8套茶具,连连惊叹:“真是太精致了,简直巧夺天工!”小林戴上白手套,一件件拿在手上,仔细鉴赏着,说:“真不愧是祖传的手艺。王先生,我还有一个小小的要求,希望你能把这些文字雕刻上去。”
小林递过一张纸条,上面是如同鲁王工坊被迫加挂的招牌上一样的“鸡拉屎”日本字,还夹杂几个似是而非的汉字。
“这是日语,全是最吉祥的祝福。”小林解释说,“意思是大东亚共享、共荣、共和平。”
“为啥要加这些东西?”王俊逸觉得,这些东西无论如何不能刻到他精致的锡雕上,“这些东西加上去,这整套茶具就没法看了。不是一路货嘛!”
小林说:“王先生,我不是与你商量,而是按照合同提的要求。”
王俊逸说:“合同上没说要加日文,祖宗传下来的东西,哪能往上加日文。”
小林说:“不,合同上有,合同有一条说,甲方可以对作品提出修改意见,乙方应当按照甲方的要求,予以修改。”
“我做了半辈子锡,还从来没有人让我修改。”王俊逸对自己的手艺十分自负。
小林不容置疑地说:“王先生必须修改,不然,你要付违约金。”
王俊逸接过纸条,咂咂嘴唇说:“我试试吧。”
王俊逸拿着那张纸条,愁眉不展,唉声叹气。女人说:“不就是刻上几行字嘛,日本人要刻,你刻上不就完了。”
王俊逸说:“你说得轻巧,能说刻就刻吗?就好像一只凤凰,你非要给它加上一条狗尾巴,那还有法看吗?”
过了一天,王俊逸仍然没有动手。这天上午苏正曦过来了,说:“老王,小林太君让我来问一下,做好了没有,还有不到十天就到期了。”
王俊逸说:“真是把我愁死了。”
听了王俊逸的苦楚,苏正曦说:“这有啥可愁的,小林让你加,你加就是,反正他给你大洋不就完了吗?”
“说得轻巧,怎么往上刻啊?老苏你不知道,昨天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就是想不起来,这行该死的鸡拉屎应该刻到哪里。好不容易睡着了,又做了个梦,老祖宗拿着鞋底满嬴城撵我,说我糟蹋祖宗的手艺,非要打死我。”
苏正曦撇嘴说:“老王你这人就是矫情,张口祖宗闭口祖宗,好像就你的锡雕是祖传的,别人的东西都是猪屎里冒出来的。不就是刻上几个日本字嘛,还搬出祖宗来了。”
“我也这么劝过自己,可就是下不去手。我觉得,小林是有意糟蹋我的东西。”王俊逸连连摇头,“干脆我就这样交给小林,他爱要不要。”
苏正曦说:“老王,你要是拗着不刻字,这样交给小林,他正好有理由扣你大洋不说,转身就可以找别人把字刻上,你又是何苦呢?”
“我下不去手。我已经琢磨了一天一夜,这些该死的鸡拉屎日本字,真是没地方刻。”
“你下不去手,我找人下手。”苏正曦说,“嬴城做锡雕的不光你,我找人帮忙把字刻上,你眼不见心不烦。”
王俊逸说:“那还不如我自己刻呢,就像打自家的孩子,下手总会留点情。”
苏正曦说:“这不就结了嘛。”
到了晚上,王俊逸吃罢饭没有去锡坊,闷坐在椅子里抽烟。
女人说:“他爹,你要不愿刻日本字,让小三帮你也行。你不是夸小三这孩子手艺学得快吗?”
“这么好的东西,刻上鸡拉屎的日本字,是毁了我的心血。”王俊逸说,“我真是悔断肠子了,当初就不该和日本人签这个合同,更不该写上按照甲方意见修改这一条。”
女人说:“你别只埋怨自己,当初也没想到日本人要你往上头刻日本字。他爹,要不你就在这8件上刻上日本字,应付过去算了。400块违约金,这不是笔小数目。”
王俊逸摇着头去他的锡坊。女人没法理解,就是一行日本字,为啥会把男人愁成这样。她只盼着男人脑子一转,开了窍,痛痛快快刻上日本字。刻那点儿日本字,对自己的男人来说,真是小菜一碟。
第二天一早,朱小三到家里来找王俊逸,他说日本宪兵到店里去了,要求所有的锡雕上都要刻上鸡拉屎的日本字,不然不让上架销售。
王俊逸说:“为啥要刻这些鸡拉屎的文字?为啥单与我鲁王工坊过不去?”
小三说:“不光是咱店里,其他店铺卖的东西,要么在包装上,要么在东西上,都要刻日本字。”
“咱的东西和别人的东西不一样!”王俊逸急得跺脚,“小三你说,字加在包装上,无所谓,可要刻在咱的锡雕上,就像好好的一张脸,长满了麻点。从小林那里回来后,看到这些鸡拉屎日本字心里就膈应,觉得它们就是在耻笑我。我现在觉得,小林是有意羞辱我。”
朱小三见王俊逸的火气要把自己烧糊涂,劝他说:“这倒不至于,要刻字的不只咱一家。”
王俊逸说:“小林刚来时,我给他娘雕了个像,他还在咱家里淌眼泪,那时候我觉得这个日本人还真不错,还在心里把他当朋友。现在回想,他一定暗地里耻笑我,一想到他那一脸笑,我就觉得像吃了苍蝇。”
王俊逸决定再去找小林谈谈,他祖传的东西,不像其他商品,可以随便刻上日本字。朱小三劝他去也是白去。王俊逸抱着一线希望,去了嬴城日军司令部。
他没见到小林,是小林的翻译挡在院子里,对他说:“王老板,你回去吧,皇军向来说到做到,决定的事情,不可能随便改。我再次提醒你,如果这两天你不马上刻,到时候宪兵队就派人去帮你下架。”
看王俊逸垂头丧气地回去,翻译对小林说:“太君,我看这个人有点固执,不要逼他太甚,那8件重要的礼品,还在他手里。”
小林胸有成竹地说:“我可以和你打个赌,我也是在和自己赌,我相信,这位王老板一定会服从皇军的意志,而且他还将为自己的服从寻找到冠冕堂皇的理由。我了解中国文化,中国文化会给他这样的理由的。”
翻译官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小林说:“我不怕。如果我赌赢了,我高兴,说明我对中国文化的了解非常正确;如果我输了,也高兴,说明王先生还是个令人尊敬的中国艺人。”
王俊逸回到店里,徒增烦恼。他没见到小林,更加确信小林是从心里看不起他。他仿佛看到小林那双极其虚伪的目光,越过眼镜框在盯着他。他说:“小三,帮我把锡雕全部下架,咱不卖了,也不刻那鸡拉屎的日本字!”
小三以为他说气话,站着没动。
王俊逸吼道:“下架,你没听见?”
王俊逸瞪着眼睛,仿佛要吃人。
小三被吓了一跳,更感到惊讶,同时心里也痛快淋漓,觉得王叔终于露出了真男人的面目。
鲁王工坊全部锡雕下架的消息弄得满城皆知。有人赞叹,有人笑话,有人不以为意。苏正曦专门跑过来说:“老王,你疯了,你不卖锡雕,你一家人喝西北风去?”
王俊逸说:“我准备扎住嘴巴,一家人神活。”
苏正曦说:“你可别与日本人较劲,没你好果子吃。”
王俊逸说:“我没与他们较劲,不刻日本字就不能上架,我没刻,那就只好下架了。日本人没说下架犯法吧?”
苏正曦说:“倒是没有,可是,你这是给自己过不去。”
翻译官把鲁王工坊下架的消息报告给小林。小林说:“呵,王老板要表演他的英雄气。”
翻译官说:“这个人是个牛板筋——就是特别固执,我觉得,太君还是先把那8件礼品拿到手,别出意外。”
小林笑笑说:“有点意思了——现在不要拿,要等他乖乖地刻上日文后,我才一手交钱一手拿货。不但现在不去拿,而且要给他点压力,你去催,告诉他,如果不按我的要求修改,不仅要付出400块违约金,其他后果,让他三思而行。”
晚上,日本巡逻兵被人偷袭,武器是小孩子玩的弹弓,三只弹弓同时发射,只有一粒圆石子有效击中,打瞎了日本兵的一只眼睛。日本巡逻兵一边放枪,一边狂追,跑掉了两个,有一个腿上中弹,被活捉,这个被捉到的,就是鲁王工坊的朱小三。
第二天,宪兵队查封了鲁王工坊门店,而且通知全城人,要在南门外嬴河边,公开处决抗日分子。
日本人杀害抗日分子,有两个约定刑场,一个在东门外鸭子沟,他们认为罪行较小的,枪毙;一个在南门外嬴河边,他们认为罪大恶极的,捆在柳树上,让狼狗咬死,极其残酷。
王俊逸非常着急,对女人说:“我得救下小三,我就是这么一个成器的徒弟,不能让他这么把命葬送了。我就是倾家荡产,也要把他救下来,小林就是让我磕头,我也认了。”
女人说:“小三是个好孩子,你说的是,倾家荡产也得救,不然对不住他早死的爹娘。”
王俊逸像没头苍蝇,到了小林司令部。小林站在县大堂的台阶上,王俊逸站在院子里,需要仰头与小林说话,他说:“小林太君,孩子不懂事,我没管教好,你饶了孩子一条命,让我干啥都成。要罚钱,你说个数。”
小林说:“我不要钱,我只要他的命。反抗皇军,只有这一个下场,没有把你抓进宪兵队,已经是很给你面子了。”
王俊逸说:“小林太君,你不是说要在嬴城建立王道乐土,要让嬴县人心服口服吗?你发发善心,饶过这个孩子,我对你口服心服,嬴城人都念你的好。”
小林说:“我是说过要建立王道乐土,也说过要嬴县人心服口服,严厉惩罚抗日分子,也是让你们口服心服的措施,与我的理念毫不矛盾。心服口服,光靠行善不行。皇军不是庙里的泥菩萨,皇军是铁血军人!”
王俊逸扑通一声给小林跪下,说:“小林太君,我给你跪下了,用我一条命,换这个孩子一条命如何?”
小林说:“你的命可以不要,但这个抗日分子,必须死!”
小林的目光越过眼镜边盯着王俊逸,像两把寒光闪闪的军刀。
朱小三被押到城南嬴河边,那里已经聚满了人,宪兵队的日本兵和汉奸全体出动,两只狼狗龇着利齿伸着舌头,挣着铁链向前扑。
小林站在临津门城头,说:“我想了一个晚上,念你是个孩子,给你个保命的机会,你只要说出你的同伙,你的命就保住了。”
朱小三说:“小林,废什么话!来吧,爷爷等着痛快呢!”
王俊逸挤过去劝说:“小三,你还是个孩子,不能这么死了。”
朱小三说:“王叔,不死又如何?我说出同伙,日本人能饶我不死?他们的鬼话,鬼才信。就算饶我不死,那我的朋友呢?拿朋友的命换我的命,小三更不耻。王叔,日本人不是看不起咱中国人吗,小爷让他看看,咱嬴城有真爷们,咱中国不缺真爷们!”
王俊逸再劝,朱小三根本听不进,伸着脖子吼起嬴城梆子,是两狼山杨继业碰碑:
手捧着坐马肉心肝疼烂,
吃一口心一跳泪如涌泉。
叫马儿你莫要将我埋怨,
我和你都为这大好江山。
食你为征战,征战为的保民安。
咬牙切齿我把日寇怨,
杀不尽斩不绝好汉爷爷我是朱小三……
朱小三唱得荒腔走板,两只狼狗扑过去撕咬,他依然在唱,在吼。
二十几分钟后,宪兵队撤了,汉奸翻译说:“皇军有令,示众三天,谁也不准收尸。”
王俊逸挣脱开拉扯他的日本兵,大声喊道:“我要给小三收尸!”
汉奸翻译说:“谁收尸谁就是八路。”
王俊逸扯着嗓子喊:“我不是八路,我是小三他叔,他给我鲁王工坊干了七年,我不收尸还是人吗?”
苏正曦拉住他的衣服说:“王老哥,别犟了,和他们没道理讲。”
王俊逸挣脱了,蹒跚着向朱小三走去。小林站在城楼上,一挥手,日本兵向王俊逸脚前开枪警告,王俊逸停顿了一下,继续向前走。日本兵继续开枪,王俊逸仍然向前走,小林摆摆手由他去了。
王俊逸把面目全非的朱小三放下来,把被撕碎的衣服、掏出的肠子塞回去,一边收拾一边泪流满面,哆嗦着嘴唇念叨道:“小三,跟王叔回家,王叔带你回家……”
安葬了小三,王俊逸一天水米未进,晚上只是喝了口水,他握住女人的手说:“我从前糊涂了。小三死得太惨,一个活生生的孩子就这么没了。想想还是老大说得对,不赶走日本人,中国人谁也没好日子过。原来我想,我是个手艺人,管他谁当土皇上,我反正靠我的手艺吃饭,做我的顺民就是。现在我总算明白了一件事,国家危难,个人哪能好得了?不打走日本人,想做顺民也做不成。”
女人安慰他说:“你不糊涂,你是顾念着咱王家的手艺,人活着是最重要的,人要没了,手艺也就没了。”
第二天,苏正曦来传小林的话,8件礼品必须按时交货,而且必须刻上日本文字,否则,就是朱小三的下场。
苏正曦说:“老王,咱不要和日本人拗了,咱不拿鸡蛋碰石头好吗?”
苏正曦劝了大半晌午,王俊逸一句话也不说。
到了晚上,他握住女人的手说:“他娘,我糊涂了,不该和日本人置气。咱是日本人案板上的羊,拿啥和人家争?我就是个手艺人,把咱祖宗几百年的手艺传下去,是我王俊逸活着的最大念想,争那一口气有啥用?小林一定是觉察了我在和他怄气,所以才故意不放过小三。是我害了小三。”
女人说:“你不要那么想,是日本人没人肠子。这个小林,当初他都快叫我娘了,我还打心里疼过他,没想到,真不是东西。我当初为这狼羔子发善心,我真是瞎了眼。他爹,你做啥打算?”
王俊逸说:“能有啥打算,刻上那些鸡拉屎的日本字,一手交货,一手接钱,不然,连发付小三的账咱也还不上。我要把命再搭上,王家锡雕就彻底人亡艺绝了,祖宗也不答应啊。”
女人落下泪来,见自己男人能如此打算,也放了心,说:“你想通了就好,祖宗会体谅你的,咱是被逼没法。”
王俊逸半夜里睡不着,把锡房里的古书都往正房里搬。他对女人说:“把这些东西都搬走,我看到这些书,就想起小林耻笑我的嘴脸,他好像在说,你瞎读了那么多书,有啥用?没用,没用,都搬走,眼不见心不烦。”
第二天早晨,吃过饭,王俊逸捧着一件茶具让女人看,在壶腹处,果然已经刻上了那鸡拉屎的日本字。
“丑死了,我心里像吃了苍蝇。”王俊逸说,“真是丢祖宗的脸。我要亲手交给日本人,这丢脸的事,你别守着了,你去娘家躲躲,给我留点儿体面。”
女人说:“我又不是外人,谁笑话你,我也不能笑话自己的男人。”
王俊逸摆摆手说:“正因为这样,我才要你给我留点儿体面。外人笑话不笑话,反倒没什么。”
女人拗不过,就走了。王俊逸告诉他,别误了回来做晌饭,还要给小三摆供呢。
女人走了不久,小林带着翻译,两个鬼子兵,还有苏正曦一起到王俊逸家里来了。
小林笑眯眯地问:“王先生,今天到期了,我来接收我的礼品,不知你是否按合同要求完成了没有?”
王俊逸说:“完成了。但是我要声明,我从心底里憎恨那些鸡拉屎的日本字,刻在我祖传的锡雕上,简直是糟蹋天物。可是,我们祖上最讲究诚信二字,既然签订了合同,就应当履约。”
小林向翻译官笑笑,意思是他赢了,苏正曦也松了口气。小林说:“既然你如约完成了,那就不必多说了,我要看一下效果。”
王俊逸把刻好日本字的壶递过去。小林仔细端详,嘴里“要西要西”地叫着。
王俊逸说:“我还是要多说一句。我刻上这些我憎恨的文字,不是被你们吓怕了,我不怕死。小林先生说中国文化是生产软骨头的文化,我不苟同。我履行合同,不是软骨头。因为我承担着家族的手艺,这是我的使命,我不能人亡艺绝,但凡我有一个兄弟,或者有一个出徒的徒弟,我这条命献出来又何妨!”
小林脸上始终挂着微笑,但王俊逸知道那微笑的含意,是对中国文化和他这个艺人的最大耻笑。
小林说:“王先生当然是有血气的男儿,也是令人敬佩的艺人。”
王俊逸说:“小林太君就不必再羞辱我了,为了家族手艺,我都认了。你进屋验货吧。”
一帮人进了王俊逸的工坊,王俊逸说:“老苏,我掉到屎坑里了,你非要看我的笑话吗?这屋这么小,你非要挤进来看我笑话,有意思吗?”
苏正曦说:“我啥时候有这种心思,真是狗咬吕洞宾。”
王俊逸点上一锅烟,坐到他的案子后的椅子上,掀开黑色绒布,7套茶具在明黄绒布的映衬下,显得富丽堂皇,但上面都没有刻日本文字。在小林疑惑的目光中,他拿烟锅点着了手边的火药捻,火药捻哧哧地响着,冒着火花,分成七朵,向每个茶具里窜去。王俊逸的脸被那迸跳的火花映得红一片白一片,他说:“小鬼子,让你看看爷爷是不是中国爷们!”
那7件茶具里,全部装的是火药,小林反应过来,拼命向外跑,但房间太挤,门口又有苏正曦当道,还没跑出去,案子上的7件茶具先后发出轰轰的声响。
小林狼狈地蹿到院子里,王俊逸的工坊并没发出爆炸声,他填进茶具的土火药威力不够,只有一个勉强爆炸,其他6个都放了花,蹿到顶棚上,引燃了一场大火。
那场大火,把王俊逸的锡坊烧得干干净净,自然,锡雕茶具也葬身火海。王俊逸被人拖了出来,从此神情恍惚,成了废人。宪兵队要枪毙王俊逸,小林说:“这个人倒让我有些佩服了,就留他一条命吧。可惜了那一手绝艺。”
王俊逸的沿街店铺被没收,警察局长花1000块大洋买了去,开了个羊汤店,生意兴隆。
王俊逸每天傻兮兮地在城内那些古建筑间转悠,常常把脸贴在那些精美的砖石雕刻上,弄得灰头土脸。转够了到饭点时就蹲在羊汤馆外,有好心人给他半碗喝剩的羊汤,他把碗打掉,说:“这房子本来是我家的。”除了他的女人,几乎没人还记得,这曾经是个技艺精湛的锡雕传人。
1945年收玉米的时候,日本人投降了,王俊逸的店铺重新回到他名下。当女人把房契递到他手里时,他呵呵笑了几声,从此精神一日好过一日。
1956年,省工艺美术研究所从全省选拔民间艺人前去深造,王俊逸是其中之一。后来,他被评为第一批省级工艺美术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