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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声处有一片大泽

2016-01-06石彦伟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5年10期
关键词:东昌回民聊城

石彦伟

钥匙盘哗哗晃动,武阿訇打开了望月楼的门。

盘转逼仄的扶梯浮着一层沉灰,渐次印下慎重的履痕。隐然有天光透进,原是顶楼已近。不知是谁将那尘封的花格木窗折起,一派湿鲜气息扑面而至。

夏虫明亮的夜歌中,包裹着我错愕的沉默。

真的是水!

夜幕寥廓无边,漫野星光垂落在一片汪洋大泽之中。远眺灯火摇曳,近察暗波浮动,顷刻之间已分不清是在水中还是梦中。“南有西湖,北有东昌!”同伴的感叹打破了一时的沉寂,哦,分明便是北方最大的城市湖泊——东昌湖了。

原本到了聊城,宾馆安顿下来,再用了主人招待的晚餐,已经很晚。多民族作家访问团的朋友多在倦意中安歇,偏有几位不安分,都想随那跑遍了山东回民村镇的王树理先生访一访这里的清真寺。除却阿慧、叶多多与我算是民族感情发作以外,来自广西的汉族评论家唐春烨女士也兴味盎然,执意同访。

出东昌古城东门,过护城河上的东关桥,在东关大街北望,静伏着这座城市最后一片未被开发的原始腹地,这就是回民聚居的礼拜寺街,有大小两座老寺。大的这一座,是为西寺。我们在坑洼不平的土巷中潜行许久,才摸到那红漆剥落的寺门。时候已十点过半,斋月的泰勒威哈拜已然结束,树理先生轻叩门环,少顷,一袭白衣的年轻阿訇果真开了门。贵月里,凌晨两三点便须备斋,阿訇通常休息得早,车灯一照,见来了这么多不速之客,惺忪的睡眼就有些惶然。我们赶紧抢着送上安慰的“赛俩目”,东西南北的乡音,道出同一个回家看看的念想。寺里的灯盏伴着笑声逐次盛开,把一树青砖影壁映得通亮。

问出阿訇姓武,是莘县张鲁集人士,一个人守在寺里。

先前对聊城知晓不多,只闻这里出过《水浒传》和《金瓶梅》的掌故,只闻一座考研率奇高的大学,至若还有《岳阳楼记》一般如此茂盛的一片水,水畔还有回民的老街古寺,只是到过方知。想那东昌府赫赫有名的光岳楼,也就建于明洪武七年(公元1374年),朱元璋登基不久。十年后的洪武十七年,这清真西寺便也在东昌湖畔拔地而起了。有老人传说,这寺原有建筑八十一间,礼拜殿的梁檩皆为金丝楠木所造。我暗吃一惊,知那金丝楠木只为南国独有,运到北方的东昌府来,只能走运河水路,排木而行。而古时的金丝楠,一向用于皇家宫殿、龙椅宝座及少数寺庙,民间如有人擅用,会因逾越礼制而获罪。如眼前礼拜寺这般规制,若不是明朝皇室许可,怕是根本建造不起来的。

我访过的清真古寺或可百计,却很少登上望月楼。至于在斋月中旬的夜晚,当真在楼端望见一轮朗月,这还是首次。可是,若不是武阿訇讲述,我竟不知此身所在的高楼,竟已不是古制。原来,1946年解放聊城战役中,解放军高级将领杨勇曾将这聊城西寺作为攻城的指挥部,又因望月楼是这平湖四野之内的至高建筑,便也被当做了解放军窥敌望远的瞭望台,向城内国民党守军射击。国民党恨透了这个据点,守军一出城,头一桩事就是给礼拜寺放了一把大火。大殿和望月楼就这样付之一炬,寺中所藏的古碑、正德青铜香炉、香盆、大漆家具、青花瓷掸瓶等宝物,也都荡然无存。

大家听到这里,眼望夜下的湖泖,黯然沉默了良久。打起手电,寻觅仅存故迹,也就唯有大门二门两座门阁,唯那鸱吻蹲兽的砖雕守护着一份逝去的心情。

再说那杨勇将军,也是一条知情重义的好汉。面对回民父老在断壁残垣前的悲怆泪水,杨将军一言九鼎:“等新中国成立了,我们一定给大家重建一座寺!”他果然没有食言,自1957年始,拨洋万元,于1965年竣工,近年又多番修缮,挺立至今。新寺如斯,却极少有人追溯其为共和国壮烈献身的红色记忆了。

沿着殿楼外围绕行半周,苍茫斑驳的护城河尽收眼底。北方的水城就是大气,连护城河也如此开阔浩淼,远望的城墙宽厚坚实,据老人说可放五驾马车并行。墙厚,自然就打不穿的,此等易守难攻的地势,无怪解放聊城时颇费周折,最后还是用的围城困守之策。

不觉之间,月上中天了。

夏夜的风湿漉漉地吹进寺院,带来东昌湖香润的鼻息。星辉湖光,天水相依,斑斓静美的夜色催人默想。在这座水做的城里,水域面积竟达三分之一,单说这东昌湖,据说便与西子湖面积相当,可比六座大明湖!然而,与之咫尺对望,扶栏倾听,却只见清水微澜,不闻浪潮喧响。大泽之间,果真吞吐着大的胸襟吗?她深藏壮阔的机密,却缄口不发一声。

未曾想见,翌日一早,竟行船来到了这东昌湖上。

岸边的花树渐渐远了,行近湖心,眼前只有船舷压出的水花随同阳光的碎片翻转跳跃。真是一片大水!人们都在这样感叹着。而我的心里一直想搞清东昌湖与大运河的关系:同属泽被一方的大水,这一湖一河究竟聚散何处呢?寻望之间,一座将抵船顶的小桥横在近前,道是惊龙桥,正是湖与河的分界线。过了桥,水道窄了下来,眼前便是运河聊城段近百公里延绵北逝的水域。夹岸有白墙灰瓦的寥落屋舍,有阳光下闲坐的白发老人,水道清寂,孤舟独行,似乎已很难从中追觅“舟楫如云、帆樯蔽日”的盛景了。

却见那西岸,尚有苍劲平滑的大青石,并不是寻常的,说是皇帝南巡时的码头,就在此处下的龙船,两岸净街戒严,大小官员、地方显贵皆跪伏在地,恭迎圣驾。既是御用,也不妨奢侈一些,先头是康熙用的,民间称呼“大码头”,到了乾隆,非要再修一座,以显特别——好在尚有敬先之礼,只造了一座“小码头”。两座皇家码头毗邻对望,似在攀比,忽闻有人不经意喊了一句,瞧,东边还有个废弃码头,那是老百姓用的!我慌忙转过头去巡望,掠影匆匆,很快地模糊消散了,已来不及拍下相片。

刹那之间,怅然若失。

历史的繁茂与深邃,从未定格在违心的跪拜之中,而是沉潜在无数个这样谦卑匍匐的百姓码头,它们如基石,如龟赑,在静寂中驮起一条长河的重量。千百年的河水在这里拍打抚慰,无数赤裸的脚板在这里湿了又干,干了又湿。那些青石上的圆形穿孔曾系着多少根笔直的缆绳,黝黑的纤夫们逆风躬行,肩上是破绽灼烧、汗渍发白的皮肉,一个个深重的脚窝里,硬是长出了一部水利史。

最灼烫的背影,往往与众人瞩目无关。在偌大一座运河博物馆,人们绕过一群黑旧的雕塑,去看奇珍异宝,而我却痴痴地守在这雕像面前,不忍离开——正是漕船起运,船工拉纤的场景啊!这些纤夫们大抵没有高唱“妹妹你坐船头”的心境,他们眉头深锁,心事重重。或许在纤绳的勒缚之中,他们已预感到这歌哭生息的运河终有一天要因泥沙淤积而停运,不但他们要被迫离开,连他们的后代也终要结束以水为生的天命。

这其中,是否也有我的同胞之族的背影呢?一定是有的。五千里运河夹岸,历来聚落着长于经商,又肯于下苦的回民。特别是这聊城、张秋、临清一带,自古有“漕挽之咽喉,天都之肘腋”之誉,而回族跑船者甚多。不但此地,沿河向北而去,过德州入沧州,便是我的祖籍泊镇,一水相连的那头,停泊着我的回民祖辈,世世代代皆以跑船为生。自然也可以说,我就是运河的儿子,就是船工人家的后裔!这几年,沿着运河寻访了一些回民重镇,却是在聊城才第一次舟行运河之上。眼望绿水过处涟漪轻荡,时光顷刻穿越,船上的我早已在旁人的喧哗谈笑中泪流满面了。

这时间,船却停了下来。

主人招呼上岸,见是一座庙堂模样的山陕会馆。原来是清乾隆八年,来自山西、陕西的商人为“祀神明而联桑梓”集资所建。会馆并不算很大,但逐次走过山门、戏楼、钟鼓二楼、关帝大殿,大小亭台楼阁也达百余之多。当年山陕富商的骄傲气势满满地留在了那些砖石、木雕和油漆彩绘之中,不禁与回族作家低语,汉文化之奥深的确使人叹服,仅是一座商人际会之所,每一块砖瓦都有如此繁复的学问,再观回族建筑,即便最讲究的古寺,似也显得粗疏了一些。同为运河商贾,为何回族先人却不曾建造这样一座会馆,把回商文化延续和保存下来?闪念一出,竟一时有些失落。

然而在游廊边上,端详过几通宽大石碑,不由瞠目:碑的背面密密麻麻地铭刻着各个商号的捐银明细,原来即是功德碑。商道积习,本来寻常不过,但这一幕使我想起我更熟悉的那些清真古寺,如此密集的功德碑刻,那是绝少见到的。在穆斯林的社会观里,格外强调财帛的自觉施舍,富者修寺济人,反对声张,最好是右手出散,都不许左手知晓。如此一想,运河沿岸未能留下一座金碧辉煌的回商会馆,倒也不再觉得有何遗憾了。

富商之外,还有那些河边拉纤的穷回回,他们也并不习惯笔书苦难,口传怨艾,只是安分恪守于沉寂幽深的礼拜寺街上,那些背负的压抑便也在骨骼屈伸之间消隐掩埋,凝望复归奔流的运河,面庞唯剩一泓静水。

斯水无声,斯人无言。

惝恍迷失间,那运河已消了影踪,湖河之水竟又一次融于一体,眼前又变回到了开阔无比的东昌湖。几只水鸟从远岸的光岳古楼飞来,盘桓在这绿波之上,发出几声抚慰的短歌,使这一汪流入心田的大泽,愈发静谧而寥廓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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