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恩重如山的摇篮
2016-01-05王巨才
王巨才
去乌兰察布,是在北京最闷热的中伏天。
没想到,长城外,阴山下,会有这样一处被国家权威机构命名的“中国草原避暑之都”;而迎接我们的,又是这样一幕别开生面的“情景剧”。
汽车驶出张家口,天气顿觉凉爽下来。清新的野风透窗而入,唤醒睡意昏沉的人们,沉闷的车厢立时变得活跃。大家喜形于色地相互致意,诉说苦夏的难熬,庆幸同行的机缘。正当谈兴正浓,不经意间,窗外猛地裂过一道闪电,随着车顶噼噼啪啪的击打声,一场猛烈的暴雨倾盆而下,车子周围顿时雾气蒸腾,积水如流。稍顷,那雨水又变作密集的冰雹,跳珠溅玉,斜飞直泻,只一会儿,便在地上铺了白花花一层。这突如其来的奇遇,持续不到二十分钟,车子再往前开,头顶仍是艳阳高照,晴空万里,而公路两旁一望无际的草地和成片的玉米、油菜花,经了这一场疾风骤雨,非但未遭创伤,反而显得更其葱翠、挺拔、艳丽。
在众人为这出其不意的“艳遇”啧啧称奇声中,柳萌先生兴奋点评:这就叫草原,有一片云,下一场雨,说下就下,说晴就晴,要不天空总是那么清澈,草地总是那么新鲜!要说体闲养老,没有比这更称心的地方。
柳萌先生,著名作家和编辑出版家,在文学圈向有“老板”之称。上世纪五十年代,因一次十几分钟的会议发言被打成“右派”,先后流放北大荒和内蒙古劳动改造,饱尝世态炎凉、人情冷暖。最让他感怀不已的,是在乌兰察布的十多年里,他以“戴罪之身”,不仅没遭受歧视,反而得到真诚无私的同情、关怀和照顾。他无法忘记那些暖心暖肺的抚慰和叮嘱:“你们这些喝过墨水的,就是好面子,心里有委屈,烂在肚子里也不说。老话说老母猪挨刀前还哼几声,大活人怕个甚!年轻轻的,不要憋出个病来,好好活着,别想不开。”“孩儿们(孩子们)从北京来,受下罪啦,什么右派不右派,那东西与我们无关。他就是个年轻正派的后生,咱该咋待就咋待,谁也别欺负他!”一路上,他不时提念着这些刻骨铭心的往事,说到激动处,每至泣不成声。他是真把乌兰察布看作第二故乡的,一有机会,总要看望那些让他魂牵梦萦的领导、同事、老乡、朋友。
乌兰察布号称“内蒙古最年轻的市”,原来叫盟,2003年改市。我们到达的第一印象,便是它地域的辽阔与水草的丰美。全市面积5.5万平方公里,只这市政府所在的集宁区就有400平方公里。从阳台眺望,市区框架很大,布局疏朗,但少有高层建筑,大多为板楼和平房院落,几处已建和正在施工的楼宇,高标独立,反倒有些另类。道路很宽,纵横交错,四通八达,想是因人口少,居住分散,见不到车来人往的繁忙与扰攘,感觉格外宁静。最养眼的,自然是那远远近近分布在民居周围、湖边水岸成排连片、郁郁葱葱的林木与草地,在阳光照耀下,分外生动明媚,使这城市看起来整个就像一个没有边界的生态园林。但据文联书记王玉水介绍,这地方原先曾是火山爆发带,遍地砂砾碎石,现有的花草树木,都是近几年为打造生态旅游城,市民们硬是挖沙填土,引水培育,才生长起来的。现在的城区绿化率,已达60%以上。要说变化,市民最满意的就是居住环境越来越漂亮,生活越来越舒适。
我们的住处在霸王河风景带旁边。这是一条自北而南贯穿市区东部的河流,水面宽阔,水质清澈,两岸遍植油松、侧柏以及格桑、金菊等各色花草,林间有供人小憩的花坛、凉亭。晚饭后沿林间小道散步,凉风习习,花香幽幽,虽是炎夏,浑如清秋,让人重又领略到那种久违的惬意,引发出一番远离尘嚣,回归自然的感慨。说话间夕阳西坠,暮色四合,登上附近的观景大桥,但见东西两岸的原野上路灯闪烁,如大海中夜行时的航标;中心城区更是彩灯竞放,弦歌隐隐,引人诸多美好遐想。这景致,比白天更多了几许诗意。只是大家穿得太薄,此时都有寒意袭人的感觉,王玉水书记连说,回吧,高原气候就是这样,年平均气温只有四五度,夜晚更冷,睡觉一定要盖好被子……如此几天安稳的睡眠和休整,一行人从燥热与尘霾煎熬中带来的倦容,一扫而尽,个个显得身心俱爽,神采焕发。
到塞上,不能不去草原。先是到察右中旗的辉腾锡勒,那里曾是北魏道武帝拓跋硅、元太宗窝阔台、清康熙帝玄烨休闲避暑之地,断砖残瓦,旧迹犹存。但我们去时正逢星期日,著名的黄花沟景区车堵人挤,根本无法下去。倒是沟畔的高原草句,绿草如茵,杂花盛开,也是平常难得一见。大家立即四散开来,或远或近,或躺或坐,在凉风吹拂下,草香弥漫中,尽享闲暇之乐,咀嚼岁月静好。只是回来打开手机一看,那一张张精心拍摄的照片背景上,都无可避免地堵着几杆发电风车,与构想中的自然之趣大相径庭,都觉遗憾。
同来朋友中,其其格和克军正当盛年。比之几位大佬,我又尚属晚出。燕祥、文秀、阎纲、柳萌,皆至耄耋。子龙人高马大,活力十足,过去总对我以兄相称,经此次核实,长我一岁,让我白占了二十多年便宜。从辉腾锡勒回来,我总觉意犹未尽,于是萌动了去四子王旗葛根塔拉草原的心思。王玉水说,这简单,就请满都麦老师陪你去,他对四子王旗门儿清,接待更不成问题,到处是他的学生。
对满都麦老师早有所闻。他是著名的草原文学作家和游牧文明研究专家,最早以描写草原风情、反映牧民生活的作品广受关注,而后以更多精力投入蒙古历史文化与游牧文明的考察研究,撰写了大量学术文章和专著。其成就,多种文学史著都有专章论列,中国作协也在北京为他开过研讨会。这次见面,虽已68岁年纪,但身体健硕如昔,谈吐儒雅敏捷。一路上的话题,自然离不开草原,游牧。
谈到上世纪七十年代由创作到研究的转型,他讲,这完全是一种缘于对故土挚爱而产生的忧患意识。历史上,包括乌兰察布在内的蒙古高原,东西数千里,水草丰美,羊肥马壮,曾是呵护中原大地的绿色屏障,又以游牧文明的物质和文化成果输入内地,对华夏文明做出不可磨灭的贡献。但在全球性的工业化和商品经济大潮中,人们无休止地索取地球资源,导致生态严重破坏,灾害频繁发生,美丽富饶的蒙古高原一度也遍体鳞伤,成为沙尘暴的主要策源地。面对日益深重的生存危机,我意识到,马背民族自古以来崇尚自然、敬畏生命、重视环境、守护生态的远见卓识和生存法则,或许就是挽救人类于灭顶之灾最宝贵的思想资源,因而,除以文学艺术的形式力图呼唤人们的道德良知外,也想通过对草原文化和游牧文明形成、发展、演变的反思与阐发,对当今的生态建设有所启示与借鉴。
满都麦讲,以畜牧经济为主的马背民族,世世代代与大自然相依为命。早在蒙古大汗国时期,成吉思汗就依据天人合一的伦理观念,制定了保护草原生态的《大札撒》法律,距今已有八百多年。这是人类文明史上第一部生态大法,从此“生态保护高于一切”的观念便根深蒂固地贯穿于游牧社会的各个意识形态。他讲了自己小时候的一件事: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他随母亲到野外放牧,无意间发现草丛中有几枚五颜六色的鸟蛋,觉得很好玩,正待弯腰挑选捡拾,身旁边捻毛线边哼着古老牧歌的母亲突然发出严厉的训斥:“孩子啊,那都是正在孕育的生命,未来的精灵,草原是咱牧人生存的摇篮,你是草原的儿子,可不能这样造孽……”满都麦说,草原民族就是这样,对身边的一草一木,滴水撮土,飞禽走兽,甚至昆虫蝼蚁,都认为是肩负神圣使命的天使,都对五彩缤纷的世界有着不可或缺的奉献。这样的生态观、伦理观,融化在牧民的血液里,成为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行为准则,衡量每个人道德品格的最高尺度。
在一处地势稍陡的公路边,满都麦让汽车停下来。他指着崖畔顶部依稀可见的一线黑色表层说,看见了吧,就那么薄薄的一层有机土,是草原民族几千年来不惜以游牧的方式辛勤培育和保护下来的。牧民其所以四季倒场轮牧,就是为了让草场得以充分休养和复苏。而牧民在倒场搬迁时,总会把所有的生活垃圾焚为灰烬,变作植被生长的肥料。对留在地上的小土坑,也要填平踩实,收拾得干干净净。如果留心,你还会发现,草原上的勒勒车,木轱辘上从不包铁箍,放牧的马匹,蹄子上也不钉铁掌,马队出行,总是“一”字形有序排列,这些,都像爱护母亲的身体一样,体贴入微,防止给她造成任何创伤。满都麦讲,高原气候条件差,无霜期短,雨量少,来之不易的生态植被异常脆弱,一旦破坏很难自我修复,久而久之,就会演变为戈壁沙漠。现在人们都抱怨气候反常,沙尘肆虐,却不想想,这些正是我们自己伤害地球母亲恩将仇报的结果啊!
说到这里,满都麦从衣兜掏出烟盒,抽出一棵,下意识地慢慢点着。他仰头看看蔚蓝的天空,又回身眺望远处的山峦,那深情的目光,在我看来就像一个归家游子,怀着忐忑不安的心绪,反复端详父母的面容,揣度他们的起居忧乐,为他们的健康操心。是的,作为游牧民族的儿子,满都麦对这祖祖辈辈赖以生息繁衍的高原满怀真挚的爱意和虔诚的尊敬。一路上他总在用“明镜般的河流”“翡翠似的原野”“珍珠般的牛羊”“天鹅般洁白的蒙古包”“撩拨心弦的牧歌”等动人的词语赞美自己的家乡,而对侵害残损草原的行为,则不惜用“亵渎”“冒犯”“贪婪”“残忍”“伤天害理”“忘恩负义”来表达他的愤慨。爱憎交加的忧思,让人感动,引人深省。
满都麦的家乡就在四子王旗。历史上这里曾是成吉思汗胞弟哈布图·哈萨尔黄金家族世袭领地,也是清王朝漠南蒙古族四部六旗会盟之所。现在旗域面积2.5万平方公里,占乌兰察布的一半。赶到葛根塔拉旅游文化中心,已是傍晚时分,苍茫暮色中,金碧辉煌、宏大宽敞的接待大厅内外灯光璀璨,恍如白昼,四周的蒙古包由近及远,星罗棋布,少说也有上百座,让人不禁联想到蒙元大军远征欧亚时露地宿营的恢宏阵势。据介绍,这里每天可同时接待六千人就餐,一千人住宿,是自治区最具本土文化特色、接待能力最强的4A级旅游景区,已连续承办二十五届全自治区那达慕大会。我们到达的头天,第二十六届大会刚刚结束,已见不到人山人海万众欢腾的盛况,但停车场仍有不少挂着区内和外省市牌照的车辆。广场的电子屏幕显示,景区白天会有赛马、摔跤、射箭和文艺演出,晚上九点后举行篝火晚会,那些晚餐后从各个毡包络绎而来的游客,想来正准备在星光灿烂的天幕下,度过一个难忘的草原之夜。
因为白天颠簸两个多小时,沿途顺便看了几处景点,走走停停,大家都已有倦意,加之夜深寒气袭人,旗上的同志怕我们着凉,建议早点休息。考虑到明天还有活动,而那些围着篝火吹拉弹唱蹦蹦跳跳的事于我们上年纪的人也不甚相宜,于是欣然同意。正在此时,满都麦的手机响了,市上要他明天赶回,去外地出席一个不好推辞的学术会议。如此一来,相顾慨然,我俩一时都陷入窘困。
其实我到四子王,是有点私衷的。想拜访一个人:都贵玛。
大约是2006年的“中国十大母亲”电视颁奖晚会上,有一位没能到场却赢得异常热烈掌声,令现场观众热泪涌流的受奖人,她便是蒙古族老额吉都贵玛。主持人介绍,46年前,都贵玛还是一位19岁的姑娘,在极度困难的情况下,她一个人收养了来自上海的二十多名孤儿,含辛茹苦地把他们养大,现在都已成家立业,而她自己年逾古稀,仍是孤单地居住在草原深处,无怨无悔,无欲无求,静静地与碧水蓝天相伴。都贵玛的年纪算来与我相仿,自打来到乌兰察布,我就萌动探望她的心愿,哪怕只见一面,接受她高贵灵魂的洗礼,并当面唤她一声“额吉”,送上对她由衷的敬意与祝福,也算了却一桩久已有之的心愿。
满都麦是知道我这个心思的。来时我在车上提到都贵玛的名字,他说他认识,住在脑木更苏木,是一位菩萨般慈祥和善的老人。又说,不止都贵玛,走遍草原,你见到的每一位阿爸、额吉、大嫂,都会有讲不完的善举,有感人泪下的故事。三年困难时期,内蒙古像都贵玛那样抚养的上海孤儿多达三千名。当时全国妇联主席康克清找内蒙古第一书记乌兰夫,是希望调拨一批奶粉救济上海福利机构收留的大批弃婴和流浪儿童。但为了从根本上解决孩子们的生存处境,乌兰夫请示周总理后,毅然决定将他们接到内蒙古,交牧民收养。火车到了呼和浩特,牧民们从几十里、数百里以外的草原赶来,把孩子们接回蒙古包,像疼爱自己亲生孩子一样精心照料,教他们唱歌、跳舞、骑马、射箭,供他们上学读书,学习各种谋生技能,直至看着他们一个个走上工作岗位,而牧民都像都贵玛一样,认为所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不值得称赞,也从不图回报。
“草原民族是天生善良的。”满都麦加重语气,像是在整理自己的思绪:“辽阔的草原,浩瀚的天宇,赋予他们宽宏大度、高瞻远瞩、勤劳勇敢、自强不息的气质;万物有灵、敬重生命的传统道德又养成了他们亲近自然、珍爱生态、诚实厚道、与人为善的秉性。这样的民族,注定会有辉煌的历史,更有光明的未来!”
帐篷里氤氲着青草与畜粪的亲切气息,窗外飘来礼赞长生天的深情牧歌,这一宿,我睡得从未有过的踏实,就像儿时在铺着羊毛毡的土炕上,闻着泥土与柴火的味道,在母亲摇篮曲中安然入眠的那些个沉醉的夜晚。
早饭后,旗里的同志前来送别。旗委书记问,晚上还睡得好吧,见我连声道谢,书记随口说,如果满意,就给我们留几个字吧。说着,让人摊开带来的笔墨纸砚,显是有备而来,不写也得写。但这在我,又无疑是突然袭击。写什么好呢?书记说,就写你的印象,或对我们的勉励。于是仓皇应命,来不及多想,提笔写下“敬天法地”四个大字。搁笔后又觉词不尽意,只好用目光向满都麦求助。
满老师略一思忖,说行。敬天,顺应自然,尊重规律;法地,厚德载物,心系民生。印象,希望,都有了。
有他首肯,我稍感放心。
(责任编辑 杨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