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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里水路云和月(报告文学)

2016-01-05陈慧明

草原 2015年12期
关键词:百姓

陈慧明

一千里水路云和月(报告文学)

陈慧明

一、功在当代:拆开一个巨大的魔方

沉沉岁月泱泱古今,汩汩有墨笔笔有心。1960年开挖的红旗渠、1966年开挖的新汴河等等,人类拼出血汗改造水利条件的诸多大事,史书皆有详细记载。然而,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发生在河套平原、严重透支人类体能的那两场恶战——总干渠之战和总排干之战,在史记的长卷中有没有占到足分的篇幅?在后人的成长中有没有刻下足深的印记?

中国最早的灌溉工程是战国秦的李冰父子筹建的都江堰。德国地质学家李希霍芬来都江堰考察之后,于1872年的《李希霍芬男爵书简》中,设专章介绍了都江堰。

而人类更早修建及应用于水利的,并不是给水设施而是排水设施,河南龙山时代遗址的那三根陶制排水管,确凿地证实了这一点。

一位署名“穷乡亲”的作者在《回顾毛泽东时代的水利建设》中写道:水利建设作为“农业学大寨运动”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仅1975年的投资就有45.3亿元。毛泽东时代的水利建设占中国的90%左右,占世界的40%左右。

我不满足,固执地想在《中国水利》这个级别的报刊上查到河套地区全民挖掘总干渠和总排干的记载。功夫无负,我终于在人民网强国论坛查到了一条平实的信息:1977年巴彦淖尔盟河套灌区总排水干渠扬水站建成,每年排水4.5亿立方米,可担负灌区400多万亩农田的排水任务。

该去触摸黄河的血脉了,我走进巴彦淖尔市黄河水利文化博物馆。

“河流是人类文明的母亲。”走进水利博物馆,就等于直接介入了万里黄河的生命、见证了黄河冲击河套平原的每一个回合,更等于参与了华夏古国各朝各代、从官场到民间治理河套水流的每一个节点。馆藏大小图纸上百张,更有珍贵的《后套全图》《绥西河渠全图》,甚至有从1875年到1917年间,《洋教会在内蒙古河套灌区凿渠霸地目录及庚子赔款清单》。

更有“近代远史”,如1952年5月10日《绥远日报》上的头条新闻:陕坝专区水利岁修工程全部开工,副题,民工劳动热情很高每日有三万余人参加。

博物馆负责人刘永河说:“总干精神包括了河套人民苦干实干的世代传承,也包含着深刻的科技内涵。如这块三千年前人扶犁、牛耕地的岩刻图像,已经说明了当时河套地区的农业生产水平。”

馆藏图文显示了西汉政权当年在河套地区的屯垦“因渠以溉,水舂河漕,用功省少,而军粮饶足”的现状,北魏时期对后来的引水灌溉具有启发意义的“艾山渠走势示意图”,道光三十年黄河灾难性的改道已决定了今天河套灌域的形成,唐宪宗元和年间地方官娄师德等人组织民工完成了咸应、永清、陵阳三条大渠,道光五年山、陕商人甄玉等人新开的“缠金渠”竟是永济渠的前身……

李三谋在《晚清以来河套地区的农田水利活动》中写道:“由缠金渠股东们带头……同治六年至十三年(1867~1874年)间,山西交城商人张振达等人联合了王同春,于五原县投资开挖短辫子渠,引黄河水溉田。随后又有陈四等众商人入股集资30多万两白银……在这一带先后开挖了长胜渠(长济渠)、塔布渠、义和渠、丰济渠、刚济渠、沙河渠,加上缠金渠和通济渠,号称河套‘八大灌溉干渠’……”

李三谋提到的王同春在当时被奉为“河神”。他绘制的《复兴河套计划图》,绕开了黄河淤积之处,从第二个拐点开掘,采用了“上引下拉”的吸水法。这个设计既省工省料又持久耐用。

在博物馆的显眼之处,陈列着一册《包西水利辑要》,此册为世界上同类文献之孤本,为本馆的镇馆之宝。1929年建设厅厅长冯曦主持草拟、执行了河套水利改革和健全管理规章制度。这款“辑要”后来被肯定为世界上最早的灌溉技术。其后,阎锡山召集大批技术人员率先使用先进仪器设计渠道的方位与走向、傅作义依傍水利工程创造了“五原大捷”后,动员35军全体官兵在河套平原开挖了一条40多公里的复兴渠。期间,“园子渠码头”航运再现繁华。

在那块“薪火传承的总干精神”挂匾之下,还有很多对河套水利事业做出奉献的名人,如吕不韦、蒙恬、李景略、张振达、郭大义、郭修敏、冯鹄鸣等等,但他们的风骨早已尽散于浩淼烟波之中了……

时空盘根错节,历史峰回路转。1975年冬季河套平原有三个关键词:李贵、排干、百姓。

关于李贵同志,新华社社长田聪明于2006年《忆李贵同志二三事》中写道:四年过去了,李贵同志留给我的是不尽的思念……李贵同志说的第一句话是“河套是个好地方”,说得非常深情。

而当年那些亲历总排干工程的河套百姓们,对李贵的评价却不那么正式,他们在一种会心的微笑中表达:“那时候我们常说:李贵不死,挖排干不止!”

时针拨回39个春秋前的1975年,李贵正站在临河县中慷慨陈词发布战前动员令。10月25日,巴彦淖尔盟盟委作出了《关于疏通总排干和十大排干的决定》:总排干西起杭锦后旗太阳庙,沿阴山南麓、河套平原北侧,东至乌梁素海,全长257公里。随后,一拨人马又一拨人马直至千军万马,终于集中了浩浩荡荡的15万野战大军。

李贵同志跳进总排干的战壕里去了,15万大军跳进总排干的战壕里去了。既如此,挖渠就是战争、工地就是战场了,民工就是战士、施工就是打仗了。所以,在实战中丢了生命的人们,我们绝不能潦草地称之为“死”或“去世”,他们就是牺牲!伤了腰背残了四肢的,他们就是功臣!就应该在后人心里树起一块丰厚的英雄纪念碑!而后,那些在战场上落下腰酸背痛的、每逢春草发芽就痛到无法入睡的老人们,河套百姓会记得你们,后辈儿孙会记住你们。因为你们在巴彦淖尔大地走出了一大片有血有汗的背影,更因为你们对那段艰苦卓绝的付出从不言悔!岁月留痕一支笔,它无法绕过那个严酷的冬天,否则历史会拿起现实的鞭子去抽打世人的良心!

我走进五原县和胜村和胜五组,这是李贵同志当年蹲点的地方。村民告诉我,李书记一来就搞调研,他要弄明白河套地区的盐碱化严重到甚么程度了。他问村民:“你们知道地里为甚不长苗不?”回:“知道,水大,盐碱排不出去。”又问:“知道怎么解决不?”回:“知道,排干挖通就解决了。可这么大的事儿光靠我们村做不到呀!”

李贵笃定地说:“盐碱从水里来,也可随水而去。”

我来到李贵同志当年的住处。一进院首先看到右边——这个土坷垃垒成的锅台标识着庄户人的本质,这棵并不苍翠的老柳却在执着地昂首问天!无需空间想象,我已看到李贵从工地走回这个院子,走进这间屋子,脱下跟老百姓一样的布衣,拖着跟老百姓一样的疲惫,凭借煤油灯的光在施工图上圈点……

和胜村的乡亲们不能忘记,李贵起初是挨家交钱吃派饭的,但后来发现这是给乡亲们找麻烦,就改为自己做饭了。他做小米粥、小米饭,也蒸玉米窝窝。时值冬天,乡下除了土豆、萝卜、腌白菜并无其他,但李书记吃得津津有味。

和胜村的乡亲们十分留恋、也十分珍惜与李贵同志共同拼过的那些日子,大家把他使用过的大小农具和贴身生活用品保存得完好无损,还将他住过的土屋建成了“李贵书记蹲点纪念馆”……

曾记否?总干渠从1958年破土动工到1967年全线贯通历时十年;总排干一竿子到底的最后疏通从1975年9月至腊月竣工历时三个月。

1975年冬三个月的那段时间,就像核爆炸似的发生了裂变乃至聚变。如果按常规给这个工程做预算,设计以及施工准备需要一年,工棚费用需要30万元,破冻钢材需要三百多吨,定向爆破冻土层需要炸药5万吨,费用合计6000万元,还有粮食、蔬菜、煤炭等一应用品,每天需要200辆汽车才能保证先行粮草。这一算,工程就只能取消了。所以参议者们对总排干的实施争议很大。

李贵发话:“不能在无休止的争论中无所作为”,他坚持先干起来再说,“排干上马要批判懦夫懒汉世界观和‘等靠要’思想,克服小生产的习惯势力和‘冬闲’思想的影响。”

先干起来再说!事实证明只有干起来才能摸清困难所在以至如何克服。严冬到了,地表封冻了,必须把冻土层炸开才能用铁锹挖到下边的泥沙。冻土块靠什么运出去?靠脊梁。而一副脊梁的能量将如何预算?四十年后的今天,能量卡路里早已被广泛使用在营养的法定单位上了。

常规被推翻,一个浩大的工程就从脊梁开始了!河套人的脊梁何其坚硬何其承重?他们只用了一个冬季的时间,就背出了一个时代的震惊———不,应该是永恒的震惊!时至今日,凡参加那场战役的河套人无不以此为荣,只要一提到“总排干”三个字,刚刚还无精打采的面孔瞬间变得神采飞扬!后来有人形容挖总排干的人们都长着铁打的脊梁,谬误。哪个民工不是人生父母养的?血肉就只是血肉!

这是全河套家家户户都亲历过的一场大会战,有国营农牧场职工还有解放军指战员、有工人有在校师生还有街道居民,但是占绝对比重的仍然是最贴近土地的庄户人。在战场上应运而生的“铁姑娘队”“尖刀连”“硬骨头队”比比皆是,更有夫妻同战、祖孙同战、全家同战,而凡此种种鏖战之下,还锁定着一个约定俗成:轻伤不下火线。

红旗飒飒、灯火辉煌。炮声隆隆,气冲霄汉。来来往往人影攒动、扬锹挥镐昼夜不停。真正的众志成城在哪里?河套平原!历史由数字砌成:参战人数15万,挖掉1150万个土方。如果以立方米为单位把这个巨大的“魔方”一字排开,相当于从内蒙古挖到海南岛、再从海南岛挖回来。那么,若论拼在这个长度上的苦与汗,总排干可与古长城叫板,河套人敢与全球人叫板。时至今日,这片土地的上空仍然飘扬着“总干精神”的铮铮旗帜,猎猎风声!

我给当年17岁挖排干的李军打通了电话,年近六旬的他忽然就“愤青”起来,超分贝的音律轰轰然穿过无线空间:“……毛主席号召农业学大寨,有他老人家这一句话就够了,就够咱们去拼命的了。我们到了工地没地方睡,就找了个茅房,先把茅坑填死,然后下边铺了厚厚的麦草,上边压好椽子和芦草,白天干一天,晚上就睡在茅房里。那时候气温比现在冷多了,裹着大皮袄也冻得睡不着。我就找来一根铁丝,用老虎钳子从腰里把皮袄拧紧。这样睡觉养活了一堆又一堆的虱子。两个多月的大战,肩膀上的肉被担子压得流血定痂、再流血定痂,肉跟衬衣粘在一起了,根本脱不下来。回家后我母亲小心翼翼地拿着剪刀,绕开那些跟肉粘住的地方,把衬衣剪出无数个破洞才脱下来……”

我又给当年18岁挖排干的陈宝生打电话,那头刚刚说了句“我父亲挖二黄河,我挖总排干……”就语塞了,而后他沉重地说:“还是写吧,今天晚上我不睡觉也给你写出来!”

随之求助网络。我首先查到了五原塔尔湖春光七队的一位村民写的《我记忆中的挖排干》,作者当年只是个小学生:“咱农村小子没见过世面啊,在一个学生娃子眼里,那简直就是一条人造天河啊!”这个小学生的心灵被震撼到一辈子都无法平静。同时查到了报界名人李明升的一段文字:1975年的冬天那才叫冬天,冷得货真价实……动用杠杆和大锤把厚厚的冻盖子揭起,凿成一大块一大块的,然后一个人在后背搭条麻袋,把腰一弓,摆好姿势,另外两个人就把冻块抬起来放到他背上,他一挺腰,背起冻块爬上陡坡,咚的一声撂在渠背上。背了一个月的冻块,锻炼了俺一个学生娃子的腰杆……

还有吕成玉的一段叙述:那年我在公社中学任教。一天公社召开疏通总排干动员大会。公社领导讲话说,疏通总排干是一场非常艰巨的政治任务,要全民参战。总排干疏通不了,教师就别教了,学生就别学了,兽医也别兽了!

次日,陈宝生把熬了大半夜写成的六页信纸交到我的手上,先摘一小段在此:“1975年秋天下大雨,我们白脑包公社的农民担着箩头铁锹,顺着黄济渠去防洪。从堤北到阴山全是一片汪洋。民房成了孤岛,有个麦垛在大洋里漂浮,我亲眼看到一个穿着紫花上衣的女尸,面朝下漂着摇摆。生产队给我们防洪队送来了烙饼,直升机也给我们空投馒头……农历九月底我们走进了总排干工地,最后那段时间一天22个钟头在寒风中甩开膀子干,那种感觉谁能体会到?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我在默读这些文字的时候,耳边响起日报编辑刘秉忠的一声叹息:那是一段挥之不去的记忆!

“挥之不去”诚哉斯言,踏在花甲门槛里外的人都能掂出这四个字的分量和内涵。因为他们无法忘记当年本村人外村人家家户户的人与人,那个浩浩荡荡的农民队伍出发的大场景如在昨天。远远看去,清一色的破烂行头、清一色的破烂铺盖,清一色的菜色面孔,却是清一色的心甘情愿!

应该给予河套人民一个中肯的评价吧,在此我想剽窃北京知青王双琳在《难忘的疏通总排干大会战》中的一段文字:“……此时,我从心底里真正感悟到了中国农民的朴实和伟大,他们就是中国的钢铁脊梁。我体会到:世界有人工苏伊士运河,中国有贯通南北的大运河,这些伟大工程,全凭人担肩挑,流血流汗而筑成的,劳动者才是历史真正的创造者,是真正的英雄。”

世间万物统统要穿过辩证的山洞才会被光明认可,戏剧《孟姜女哭倒万里长城》与歌曲《万里长城永不倒》就是艺术摆在国人面前的双向悖论,只是前者在后者强大的实践支撑下逐渐坍塌湮灭了。巴彦淖尔大地完成总干渠工程之后,可耕农田从354万亩增加到了1026万亩,增加近两倍;而总排干工程完成后,河套土地盐碱化骤然下降,全盟粮食总产量从1975年的40.4万吨增加到1976年的49万吨,增加23.3%,农民人均收入增长13%。

我决定到旗县到乡镇到曾经的一线,去膜拜当年弯腰于大渠里的那些伤过筋骨、流过血汗的当事人。然五十多年前挖总干渠的那一茬人已逝,芸芸生者寥寥,即使四十年前挖总排干的人们,亦已两鬓斑驳花甲古稀了……此后两日,我深度失眠。

二、上善若水:排干里流过的首先是汗水

峥嵘岁月——五原

从网上查到那篇《我记忆中的挖排干》之后,我专程跑到五原塔尔湖镇春光七社去寻找这篇文章的作者,但打听到几位老人,都说“想不起是谁,也许早就搬走了”。

我不甘心,决定把文章摘要放在这里守株待兔且坚信其兔会来:“1975年的隆冬,我正在上小学五年级,听老师和同学们议论全县在原美林公社以北挖排干,当时我也不懂排干是什么意思,只知道也是挖渠……这的确是个不小的考验。他们吃的是糜米饭和馒头。上去的一批实在是顶不住了,劳累不说,主要是工期赶不出来,到过年无法完工。所以决定再上第二批,其实我们队里已经没有壮劳力,这支预备队就由老弱组成了,在毫无遮拦的野外挖渠,他们的衣服单薄,有的赤脚穿一双水靴,有的没有棉帽子,只有一条围脖。一是日子穷没有好的穿戴,二是根本就没想到总排干的艰苦。准备不足……腊月二十九,又坐着那辆拖拉机回到队里时,队里人看他们的眼神都不一样了,有点英雄凯旋的意思了……”

我之待兔、兔不待我。但我不甘心就此返回临河,便跟路边的两位村邻闲谈起来,没想到无心插柳却就此获取了一大片绿荫!

两位热心的村邻带我去见苏玉根。苏玉根今年69岁了,因为当年读过书,谈吐十分顺畅。他16岁挖过二黄河,26岁又挖总排干:“无论总干还是总排干,干部和群众都是一样拼命。那时候人们的想法很简单,毛主席让干咱就干,农业学大寨,不挖大渠改变不了盐碱地,学大寨咋学?总排干我挖了63天,工地在五原西北十几里处的一片荒滩,当时那片荒滩一眼望不到边,滩里长满了挂着泡泡果的苦豆子,还有一堆一堆的哈木儿……”

苏玉根严肃起来:因为当地有一段不寻常的过去,所以七八十岁的老年人都喜欢唠叨历史,说这片没人居住的荒野,正是当年傅作义打小日本的战场。其中有一次,日本人是坐着羊皮筏子从乌加河游过来的。在这片战场上,傅作义官兵不畏牺牲抵死作战,打死了数不清的日本官兵,地下也就埋着数不清的尸体。两军混战炮火硝烟,尸体无法分清敌我。因此当地人远离开这里去盖房子、去种庄稼。我想,他们的这种远离和远望,其中兼有否不掉的恐惧与敬仰。

惶惶荒野、诡诡鬼魂。民工们随时都能从渠底挖出手榴弹、子弹壳、腐烂的枪托、生锈的枪管和不生锈的钢盔——四十年前的总排干战场与七十年前的打日本战场,戏剧性地在这里重叠了!

没有人知道我多么激动。苏玉根,我谢谢你!

苏玉根说:总排干九月份开工,二十天以后地表就冻了一拃厚,这回我们可摽上劲儿了!现在回想起来我都惊奇,当年那个苦是咋受过来的?我们塔尔湖的人受苦特别“葬”,这个“葬”字,就是玩儿命、就是不要命。你想啊,盟委书记李贵在我们五原蹲点儿,他还那么能吃苦,我们不应该比其他地方干得好点儿?当时任务重工期短,必须贪时间,大家凌晨五点就在工地里了。黑洞洞的看不见,我们就栽上木头桩子,把棉花蘸上柴油,挂在桩子上照明。后来地冻得挖不成了,就开始用炸药炸冻土层,我担任了放炮员。

说到爆炸,苏玉根睁大了眼睛:你能想象出爆炸是甚么情况吗?二百斤的一麻袋炸药、一大捆雷管,引爆后能把耳朵震聋!随着冻土块满天飞,连太阳都看不见,地面炸下的坑也有一丈多深。咱和平年代的人,这才明白炸药的厉害,才明白躲在牛车底下都不安全,因为冻块落下来能把牛车砸扁,飞起来能把绑在电线杆子上的大喇叭砸得秃眉竖眼,就剩下中间的一根“舌头”了。

最严重的一次爆破,飞起来的冻块把两公里外和胜村的一个放羊老汉砸死了!还有春联三队的李焕,被砸成脑震荡落下了后遗症,终生不愈。爆破这事太危险了,所以后来大伙儿建议,快轮流放炮哇,谁的命不是命呀?

那时讲究轻伤不下火线,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得随便离开工地。因为大家都知道挖排干是为了咱老百姓的,所以大伙儿都以吃苦为荣、以偷懒为耻。春光村的刘彪,瘦巴巴的吃不下苦,偷着跑回家了,不想第二天就被捉回来游排干——“游排干”是继文革“游街”之术语后的再创新词。还有17岁的杨平,长得“单麻瘦捻”,一担土二百多斤,别人担起来咬紧牙关就走,放下担子还有说有笑,他却颤巍巍的像个醉汉。坚持一白天,一到晚上就哭。唉,他还充汉子不想在人前流泪哩,就一个人钻在被窝里偷着哭,哭自己不“扛硬”!

工地上。把冻土炸飞背走之后,下边就出现了尺把厚的红泥。说到这层红泥,苏玉根顿时眯起了眼睛,那样子就像在怀念久违的亲人:“乃才是咱河套地方的红泥呀!颜色红红儿的,抓在手里绵绵儿的光光儿的,那么纯的红泥现在已经不多见了!可正是因为它又绵又光,晚上冻得挺瓷实,太阳一出来就化了。人们走两步滑倒、走三步滑倒,一个个都摔成了泥人人。当我们把那层红泥挖开以后,指头粗的泉眼突然出现了,水柱子猛蹿、蹿出老高。清凌凌的泉水呀,我们只顾了看,脚下早就水漫金山寺了。紧跑慢跑水就半尺深了,哈。”

旁边的老汉插话:“现在上班的人是朝九晚五,挖排干正好反过来是朝五晚九,到最后赶工期加班的时候,我们一天就睡两个多钟头,吃饭有人送。那段时间天天中午都吃白皮烙饼,烙饼送出去就快冻住了,我们就把跟前的枳芨圪坺点着,把烙饼塞进去烤热了吃。嗯,那才叫香哩,你不知道多香!”

我能想象出在燃烧的枳芨丛里烤烙饼的场面,但想象不出那味道有多香——能有多香啊?

苏玉根严肃地说:“我们当时感觉到啊,自个儿的命都不如排干值钱,这是大实话。其实我们塔尔湖一直比其他地方富裕,受下一天苦,黄灵灵的糜米饭、白灵灵的馒头尽饱吃,队里还经常给我们送来炖牛肉炖羊肉,我们感到很幸福,大伙儿的笑声都是从心底发出来的。所以我不明白现在的年轻人,他们哪来的苦恼呀,动不动就垂头丧气的!就该让他们挖几天排干,他们就明白甚么是幸福了。”

旁边一个年轻后生插嘴:“我可知道甚么是幸福,因为家里人都挖过大渠。我爷爷挖二黄河差点挖死,重感冒了都不做声不请假,继续上工地。结果拖成了严重肺炎,大小便都失禁了,躺在炕上像个死人一样。当时我们这地方叫晏江县,第一任县长是何耀。何耀亲自骑着自行车把大夫请来,还不停地站在旁边叮咛,你必须把他救活、你一定要把他救活!也不知道那个大夫给我爷爷打了一针甚么药,大夫跟何县长说,我这一针打进去,到明天活了就活了,死了就死了。到了第二天,哈,我爷爷活了!”

峥嵘岁月——临河

狼山公社接到了疏通总排干的任务,时值十月初,地里农活儿正忙,公社一声令下,所有的壮劳力都抽出来奔赴工地。条件好的地方把工具和民工混装在拖拉机上,一路谈笑风生,条件不好的就自己挑着箩头步行一两天到工地。当时正赶上一场大雨刚过,渠里绿洼洼的水有两米多深。社员们来了一看,就发开牢骚了:“哎呀,这狗吃刺猬咋下嘴哩?”

适逢军区的一位政委来巡视工地,多嘴的白子清就说:“地里那么多营生,就把壮劳力都抽到这儿来了?村里死下娘老子也没人往外拉。”军区政委说:“你说的是什么话!不把排干挖通,咱们祖辈都得吃返销粮!”白子清反驳:“一人深的水咋挖?你应该先把渠里的水全抽干再让我们来,那敢是不耽误功夫哇。你看这!最高指示毛主席说了: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

军区政委勃然大怒:“你敢拿毛主席语录说风凉话?一冬天的大会战马上就要开始了,你这是动摇我15万民工的军心!说,你什么成分!”“我贫农!咋了?东犁耕、西犁串,串下一堆坷垃蛋,明年生活该咋办?”“你……真是贫农吗?你的思想严重有问题!”

生产队长见势不妙,慌忙点拨白子清回村去躲避几天,待风声过了再来工地。那位政委仍然怒不可遏:“你们这儿的政治空气简直太差了!”但是话没落音,他就被人喊去处理其他杂事了,根本顾不来追究白子清的罪责。

事实证明不追究白子清就对了,白子清只是嘴巴不省事,干营生却一个顶俩。开工后,他创下一人一天挖四十立方土的惊人记录!大队书记戏称他是“小型推土机”。当军区政委再次到工地视察时,目睹白子清那副豁了命的样子,动情地拍着他的肩膀说:“小白啊,你真的很能干啊。”白子清仍然嘴不饶人:“我一直就这么能干!”待腊月底全线完工后,政委还跟白子清握手调侃:“你不是说这场战役打不赢就跑吗,打赢没?”“嗨,真打赢了!”

狼山造纸厂也参加了这个工程,但职工们基本上都是老弱病残,所以厂长只能因人而异分配工作。他分配一个患痔疮的人去管后勤,但这个后勤除了给大伙儿做饭之外,还必须完成另外两项任务,一项是每天半夜跑到远处去偷两个箩头,为什么偷?因为造纸厂的职工们不会编箩头;为什么到远处去偷?因为“兔子不吃窝边草”;另一项任务是饭后给大伙儿说书,那段时间说的是《薛仁贵征西》。陈强回忆说,人们拼命挖一天排干,吃饭时就困得抬不起头,还没听几句就睡着了。气得后勤大骂:爷们屁股疼得要命,还硬撑住给你们说哩,个泡们早就睡着了?

造纸厂职工任清磊却联想起挖排干之前秋季防洪的一件事:晚上大伙儿都睡在露水地,找来了两块运输货车上的大苫布,铺一块盖一块。任清磊让我猜猜一块苫布能盖多少人?我放大尺度猜到了20个,任清磊笑道,20个?60个人盖一块苫布!我们打蹬脚睡!

“打蹬脚”咋回事?就是所有的脑袋都朝外,所有的脚板都朝里,就像摆火柴棍儿那样,齐刷刷把60个人分成两排、摆做一处!

技术员陈强插嘴,在潮湿的盐碱地上一连“蒸”了两个晚上,把他蒸下个“漏肠”的病,到现在都没治好。

我相信,而今任何人听到60个民工盖一块苫布,都当是听天方夜谭,但陈强说当时这种大场面多得是。比如挖“二黄河”时,后勤给民工送饭用的是几米长的水罐,里边装进五六大锅热粉汤,轰隆隆开着拖拉机送到工地去,乃阵势能把人感动得流出眼泪!还有,用枳芨编成的大囤笆子圈在毛驴车厢里,装上一车冻饺子送到工地。1968年元旦,工地上所有的男人都吃上了女人们包来的猪肉馅儿饺子!

陈强回忆:挖总干渠的时候,我们睡的是用土坷垃临时垒成的工棚,当时叫“圪筒”,一个圪筒睡七八十个人,圪筒里生着一个火炉取暖。有个圪筒失火,一下就烧死十几个民工。

任清磊说:现在的人根本想不出咋干才算拼命干。一开始没有火药炸冻土,我们就用铁钎子钉,一天到晚不停地钉,用不了多长时间,二尺多长的铁钎子就被我们钉得剩下五寸、作废了。把铁钎子都钉成这样,你想想人的手虎口得震成个甚样?那是数九寒天呀,又没有手套,失手把锤子钉到手上,当时就是一道血裂子!那时候天气比现在冷多了,但是人们都干得满头大汗。汗在背上都冻成了冰盖,嘴里还在喊:上头红泥底下沙,挖不通排干不回家!天寒地冻三尺深,不如工农兵一条心!

我又来到民强村,有幸遇到了当年参加了二黄河工程而后又参加了总排干大战的杨志新。杨志新现年79岁,1958年9月份开挖总干渠时他是带队,领着七个壮劳力第一批上阵;十年后大挖总排干他还是带队,领着第一批人马住进了工地,冬季施工三个月他全程跟班。杨志新说挖渠这种营生没有什么好办法,就得“拧住干”,累成个甚也不歇着。夜里叠水窖子(捞渠底)看不见,就不远不近放一个马灯照明,哪有那么多马灯呀?睁大眼睛凑合能看见就行了。作为第一批人马,他的班在那段工地上获得了第一名。奖品是一面特别鲜亮的红旗,还有一套深绿色的秋衣。那时乡下人的大脑里尚未植入“秋衣”这个名词,搞不清是“球衣”还是“秋衣”。

年近耄耋的杨志新目光炯炯语音洪亮,他坐在自家的大火炕上,拿起四胡来为我拉了一曲《走西口》,弦音之意不在琴,我的眼睛瞬间湿润了。此时我才发现,他背后墙上的那幅画,是极其符合庄户人光景的“羊年喜羊羊”……

另据狼山史载:富义三队15岁的铁姑娘苏兰英,在六十年代开挖总干渠中夺得亚军,两次获得表彰。这个姑娘平时就很能干,她一人一天割过三亩二分麦子。更有1975年的冬季施工中,“背锅子”董保银和号称“气死牛”的赵生生等人,都是总排干工程中赫赫有名的风云人物。

该把陈宝生写来的六页信纸摘要在此:“……队里把我们二十多个人以及行李、箩头、铁锹和粮食,一胶车拉到了份子地公社的宏隆园,几个人就睡在没门窗没火炉的碾房里,风一吹冻得直咬牙,这时如果把湿手碰到铁器,就会被撕下一层皮。一天二十多个钟头在冰天雪地里甩开膀子大干,那感觉谁能体会到?开始扁担把肩膀压红了压肿了,我贴身穿着母亲给织的毛衣,担一天土晚上不敢脱,因为毛线格子都压在肉里、跟肉挤平了。我有时慢慢地伸手从肩头处把毛衣和肉皮分开,看到肉皮被毛线压成了就像月饼模子那样硬硬的小方格,真是钻心的疼……到最后工期紧张需要夜里赶工时,我们既找不到马灯也买不起柴油。李贵书记知道后,当时就给电厂下了死命令:四十八小时之内必须给白脑包工地通电,否则你电厂书记就别干了!”

一个大好晴天,我坐车直奔白脑包。到粮库去找一对名叫王明忠、王外姓的老夫妇,他们在二黄河和总排干里拼过命。

73岁的王外姓一说到当年那场大干,目光里顿时闪现出与年龄极不相称的神采:“那时候人不怕吃苦,舍得出力。我们一点儿也不比男人干得少!”她们晚上睡在满天星光的野滩里,虽然铺了很厚的麦草,但盐碱地的潮气太重了,还是给王外姓落下了腰腿疼的病,一辈子怕风怕冷。她脱下袜子让我看,脚上裹着一个红色的塑料袋,她又挽起裤腿让我看,膝盖上缠着一圈透明的保鲜膜。

王明忠接过来说,挖二黄河时,晚上生火炉子取暖,人们挖一天大渠太累了,晚上睡得就像死人,着了火也醒不来。结果烧死三个人:新星的邢七宝、联丰的贺海子和召滩的敖顶门。政府给他们坟前立了“生的伟大、死的光荣”的水泥墓碑。后来社员们劳动路过,一看到墓碑,都想起当年那个热火朝天的场景、都会对逝者肃然起敬。

王明忠回忆道:“我们村有个刘耀峰,刚去世不多时,他还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哩,是扛过大肚盒子的人!”刘耀峰在总排干工地上担任放炮员,有天他点燃了十根导火索,结果只听到九声爆炸,还有一根“哑巴”了。刘耀峰等了一会儿不见动静,忍不住想看看咋回事,不料他刚跑到跟前,“哑巴”突然爆炸了。远处的人们都惊呼刘耀峰完了!这回刘耀峰可完了!没想到硝烟过后,哈!刘耀峰黑糊糊地还站在那里,他也吓坏了,正忽闪着一对白眼珠子发呆哩。王明忠也提到了李贵:我们队太穷了,其他地方能买回柴油来蘸上棉花照明,我们就买不起。施工最紧张的那几天,晚上动不动就停电了。李贵书记知道以后,生气地下令:“把临河的电全都停了,也不能停总排干的电!”从那天开始,工地上就灯火通明了,哈,我们挖得可起劲儿了!

当年的知青、现年66岁的王双琳,曾插队在乌兰图克公社团结二队,他至今还珍藏着参加挖总排干时获奖的一个脸盆。这个脸盆的盆底上印有“志在农村”的字样,一个年轻人开着拖拉机向远方招手的图案十分清晰。王双琳形容这个脸盆:“釉色光泽清亮……天蓝花釉的图案上黑色的‘总排干奖’斑驳可辨。它伴随着我从临河到北京,数度搬迁……是我倍为珍惜的收藏了近40年的宝贝。”

临河区作为巴彦淖尔市政府所在地,沉淀着本市历史流程中所有的山重水复、沧海桑田。网摘一段史料文字如下:市档案馆至今保存着1975年《关于总排干和十大干沟冬季施工方案意见的报告》《关于疏通总排干和十大排干的决定》等文件。《巴彦淖尔报》从1958年创刊以来,记载了当地发生过的大事小情。翻开年代久远、纸张暗黄的《巴彦淖尔报》合订本,1975年11月10日《我盟疏通总排干工程破土动工》、11月25日《总排干全线出现气势磅礴的大干局面》、1976年1月6日《我盟总排干工程进入决战决胜阶段》、1月20日《我盟扩建疏通总排干工程全线胜利竣工》、1月21日《全盟庆祝疏通总排干竣工,掀起农业学大寨新高潮大会在临河隆重开幕》等一系列报道,及时地描摹了全盟大战总排干的恢宏全景。而河灌总局、市水务局于2007年编纂的《巴彦淖尔市水利志》,其《人物》章节《治水人物事略》一文中,系统地记述了原盟委书记李贵带领全盟人民疏通总排干的伟大壮举……

峥嵘岁月——杭锦后旗

一场春雨过后,我奔赴杭后三道桥乡。过了杨家河往西,一条展盈盈的硬化小路在视线中豁然显现,令人看到“十个全覆盖”在乡村的实际意义。

陈志明是陈家的长子,高中毕业后当选队里的民兵排长。妹妹陈先先排行老二,正值青春十八,共青团员、民兵。那年月凡有艰难困苦的事,民兵都首当其冲,所以陈家兄妹一齐走进了总排干。三道桥公社的施工地段在当时的沙海公社五四大队,工地气氛体现出《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那种精神。所以,“姑娘突击队”和“青年突击队”的称号都是拼命所得的殊荣。

陈先先当然不甘落后,她挑起两箩头红泥条子,咬紧牙关往渠背上担。严冬到了,工地一律采用了炸药爆破。引爆是有规定的,必须把民工疏散到百米之外才能动手。陈志明说当时放炮员心急工期,还没等民工们跑远就点燃了。结果,一块冻土“咚”的一声砸到了陈先先头上,先先晕倒在地,不到半个时辰就亡去了。

陈先先的父母都不过四十岁,他们虽然十分理解挖排干的意义,但仍然对女儿的猝死无法接受。陈志明身为工程负责人,他没有请过一天假,只把痛苦压在心底,一如既往带领大伙儿挖、担、背,直至最后竣工。

四十个春秋过去了,面前的陈志明对我说:兄妹几个,我最疼爱的就是先先……当时虽然特别难过,但心里想的是,上工地就是上战场,上战场就免不了牺牲。凭良心说,河套地区如果不挖总干和总排干,到处都是盐碱滩,哪有今天的衣食无忧?

杭锦后旗的排干渠里有很多震撼人心的场面。我查到了记者郎有存采访杭后二道桥所撰写的《张有才挖总排干二三事》,其中有这样的描述:……俗话说“寸土难移”……因为任务是定死的,人们都有一股子冲天的干劲,简直就是拼命。张有才回忆说,有几个年轻人为了比力气,挑了工地上最大的两个箩头,把土上得满满的,一担土足有三四百斤重。人们提出赌个输赢,看谁能担出去。六队一个小伙子自告奋勇,“咔嚓”把担杖担断了;二队的王成憋足了劲儿勉强担起,却寸步难行,几个劲儿大的人试了试都没完成。张有才勒紧了裤带,一肩扛了起来,咬住牙走了20米,从此,在工地上被人们誉为“大力士”。那次打赌让他腰疼了好几个月。张有才感慨地说:“当时年轻气盛不服输,换成现在,带上300块钱的输赢,我也担不起来!”

杭锦后旗跟其他旗县一样,各行各业都参与了水利改造工程。当年的中学教师兼任公社通讯员吕成玉说:“我们住进四支公社的中学,搭了个简易人工棚,自己做饭,起早贪黑又大干了二十天。临河的四、五、六排干,五原的七、八、九排干,乌拉特前旗的十排干都是这样挖出来的……原国家水电部部长、高级水利专家钱正瑛来内蒙古视察工作时,赞赏李贵同志引领河套人民大挖总排干渠是一个伟大创举!”

在杭锦后旗蛮会镇的街上,天天都有一群上了年纪的老汉聚集在墙旮旯闲叨啦,夏天“躲凉凉”、冬天“晒阳阳”,还自称自己是“赶死队”的。但这群老汉当年都玩儿命挖过总排干,所以我说,他们是从“敢死队”走到“赶死队”的。

“赶死队”成员七嘴八舌地介绍当年轰轰烈烈挖大渠的场面,一直沉默不语的赵三邦纠正说:“1975年冬天那不叫‘挖’排干,那叫‘捞’排干。总排干的开挖叫‘开生工’。我们新华镇开生工在1966年。总排干测量队在我家住了好几个月,排干的渠背就是我家的院墙。站在渠背往下看,人密密麻麻的就像蚂蚁那么稠。李贵就是在那个时候说的‘河套人要想过好日子,就得挖十八年大渠!’总排干是从我们村子中间挖过去的,把一个村子挖成了两半儿。我记得全国劳动模范吴二科也参加了测量,我们都叫他土专家。你们知道吴二科不?他还带上咱们河套的黄土,专门到海南岛去培育过玉米种子哩。”

我抱拳致谢67岁的赵三邦!

峥嵘岁月——乌拉特前旗

此行为巴彦淖尔域内最远的乌前旗,我到树林子乡庆华村去拜访王长命。其时王长命还在回家的路上,我就先跟他妻子郝莲女叨啦。郝莲女14岁就进了总排干的工地。担不动土,只能负责往箩头里捡冻土块。她描述:当时把人们分成三班倒,才能把泥沙从渠底挑到渠外,这叫“倒担子”。民工住在红圪卜村,天天一个来回跑三十里,午饭只能在工地吃。郝莲女说,揪一块白面馒头扯一条子酸菜帮子,吃得那个香!全村民工同受苦同吃喝,莲女觉得特别红火热闹。因为年纪小能吃苦,她还被评成了劳模,奖品是一个亮白亮白的茶缸子,上边印着“劳动模范”四个红字。她说这个茶缸子的瓷特别厚铁皮也特别厚,拿在手里重重的,现在去哪找那么好的茶缸子呀?但是这个奖品后来被人要走了。郝莲女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比画着那个茶缸子的形象:厚墩墩的,可重哩,想起来就心疼!

王长命回来了,谈话继续。他说总排干工地最大的特点,就是性别不分、年龄不分、身份更不分。上至李贵、中至社长队长、下至社员,完全是一样拼命。王长命当时20岁,当着生产队长,他认为自己不仅要比社员更卖力,还必须负责让社员们吃好喝好。有天他听说不远处死了一头老母猪,忙背了二十斤白面跑去换回一块猪肉,想到中午能给大伙儿一人吃一碗猪肉粉汤,他一路都笑呵呵的。

午饭时间到了,猪肉的香味已无处不在,大伙儿更是饿得等也等不上。结果两个社员因为排队的先后发生争吵、厮打起来了。王长命跑过去拉架,不小心左边腮帮子被飞来的一片破碗碴儿划破,鲜血顺着脖子流到胸前。这可把那两个社员后悔死了,顾不得争斗也顾不上肉汤,赶紧化干戈为玉帛,把王长命扶到诊所去缝了五针。王长命轻伤不下火线,伤口包扎好马上跳进了排干壕。

王长命笑着说:“那才叫真正的河套人,又踏实又真诚!受多重的苦都毫无怨言,谁都明白受这个苦是为咱老百姓自个儿的,是为咱后辈儿孙的。说实话,大后套幸亏早早把总排干挖出来了,要是再晚挖几年,真敢把人饿死了!我现在想起来都后怕。当时已经有很多地方开始吃返销粮了,土质严重盐碱化,种甚么庄户都抓不住苗。”

庆华村的社员在工地上干了53天,腊月二十五完成任务,嘻嘻哈哈收工回家,只有一个叫宣礼的社员快乐不成。宣礼当时24岁,当三个人抬起一块冻土放在他背上的时候、他没有把那口气硬硬地“鼓住”,一下被压趴造成了肾脏受损,只能佝偻着走完这一生了。

而今,最令王长命自豪的,是他把自家住房连门店的“庆华饭店商店”,一起盖在了九排干旁边。九排干是他亲手挖的,房子是他亲手盖的,他坐在家里就能看到九排干那长长的、望不到头的渠背。没事时背抄着手到排干上走走,嗯,清风徐来!更有时端着饭碗圪蹴在排干背上,边吃边看着眼皮子底下哗哗流过的黄河水,哈哈,这份惬意还谁有?

庆华村还有个人叫冀焕瑞,祖籍河北。河北人姓冀那真是缘分的极致了。1962年他23岁,孤身一人奔着大河套来谋生计。因为他吃苦肯干,被村里人选为水利队长。总排干是水利队长的用武之地,至今大伙儿还记得他的口头禅是“快点儿”,快点儿起、快点儿走、快点儿挖、快点儿背、快点儿担……时不时地听到工地上的大喇叭在广播:大伙儿听的啊,庆华工地的进度又超前了啊,你们都落后了啊,看人家干劲儿多大啊!

冀焕瑞老早就想入党,但申请书交给大队党支部之后三年都批不下来。1975年冬天,总排干工地提倡“火线入党”,他铆足了劲儿如愿以偿了,冀焕瑞成了一名共产党员!

面对笔者的采访,冀焕瑞的脸上有多少条皱纹就有多少条笑纹,他憨厚地说:我是真的想入党、特别爱入党。

乌拉特前旗有关总排干的文字记载很多,给世人呈现出一段秦砖汉瓦般珍贵而斑驳的历史。如薄燕妮采写的共产党员高关成,永不低头的李牛换,强调“没有家人的支持,排干不可能提前保质保量完成”的刘金福,“活儿干得漂漂亮亮,账目管得明明白白的精细人刘外”……还有薄瑞平采写的“在总结经验中前进,才不会走弯路”的老王,等等。

峥嵘岁月——乌拉特后旗

我先网查了一条信息:……磴口县、中后旗只用一个月的时间完成了三个月的施工任务。5月17日,车进乌拉特后旗,此前先经过总排干。近来我潜心采写总排干诸事诸人,感触颇深,而今一看到奔流在大渠小渠里的黄河水,心里就澎湃起浪。

在总排干沟112条干沟,分干沟,支、斗,沟及退水沟之中,乌拉特后旗就占12条:支沟7条、斗沟5条、桥梁5座、渡槽3个。

乌拉特后旗地广人稀,来过两次收获不大,这次又来巴音宝力格镇。在阴山脚下的老街上,我遇到几位老人在拐弯处闲聊。其中一位77岁的邬·达楞太号称后旗通,这次我可找对人了。达楞太老人曲里拐弯地把我带到了东升七队,拜访了当年参加总排干工程的两个老人:74岁的米成玉和65岁的姜栓。

邬·达楞太介绍,后旗虽然人少,但1975年冬天总排干疏通工程还挖了一万两千多个土方。就连西补隆和乌兰合少队的农牧民都出工了。总排干疏通后,乌后旗的耕地从两万亩增加到了十几万亩,山前农民首先获益。

米成玉说,乌拉特后旗所用的炸药全部自制的,这个炸药厂至今保留着,仍然存放炸药。米成玉在东升七队算个文化人,他爷爷是真正的晋商,18岁开始往返山西忻州和河套地区,倒腾皮货和糖、盐什么的。而今米家在河套已经住到了第五代,第六代人也即将出生了。

米成玉说:挖总排干受的苦重,但吃得好啊。队长说,有好吃的不给受苦人吃给谁吃?但后来为了赶工期,一天才睡两三个钟头,再好的东西也吃不出滋味了。人们往嘴里扒拉饭的中间就睡着了,饭碗“嗒”的一声落在地上摔成了两半儿。

米成玉是带工的。我问他,挖总排干有没有人偷懒?他说连一个都没有!那时候的人特别实在,再说别人都在卖力,自己咋好意思“拖死”?米成玉记得只有一次,人们都下工地了,小五子还睡着,米成玉掀开被子喊他快起,他冒出头来大吼:“我今天起不来,你杀了我也起不来了!”

米成玉对我说:“小五子虽然身体瘦小,但是一直挺卖力的呀,今天咋了?我摸了摸他的脑袋,真的发烧了!这才让他睡了一天。”

小五子名叫贺传华,他父亲扛过大枪打过小日本,还参加过辽沈战役中的物资运输。我见到贺传华了,他笑嘻嘻的又瘦又小,果然不像个出大力的男人。

我想到了一件事,就问米成玉:当时有没有青年男女因为挖排干耽误了婚期的?他不以为然地笑了:“结婚算个甚?能有挖排干重要哩?那时候人们心里就装着任务,完成任务是第一的!”

跟蛮会镇的赵三邦一样,姜栓也谈到了1966年的“开生工”,他说当年总排干的开口线为60米,所以挖通一米就是60方土。刚开始挖出来的土必须倒在开口线的五米以外。这样算起来,挑一担土上渠背、过旱台、再上渠背把土倒下,单程就二十米。

姜栓还提到了当年知识青年插队的事。那时宝力格镇东升七队是个牧业队,从1968年到1973年间,前后有五批、四十多名知识青年来这里上山下乡。他们都挖过大渠,没有返城的都挖过总排干。

回程。我在街镇最东头遇到了一位名叫曹海明的老人,他今年82岁了,还要在自家院子里种点儿蔬菜,每天蹬上三轮车到镇上去卖。我跟他聊起当年事,他说挖总排干那年,人们特别能干也特别能吃:“就说吃面疙瘩哇,锅里撒一把盐,不放一滴油我也能吃六碗;那么大的韭菜包子,我一顿吃12个!嗯,你写写总排干哇,写出来让年轻人看看。他们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乌拉特后旗关于总排干的珍贵记载也很多,记者多次采写过的白新民、韩满栋、刘继宝、贾厚、康鸡换,更有火线入党的白玉花,都是在那段峥嵘岁月中做出了无私奉献的钢铁人物。

峥嵘岁月——磴口

依照前边查到的那条信息:“……磴口县、中后旗,只用一个月的时间就完成了三个月的施工任务。”我前往磴口县新地三社和四社去采访那些老住户。

59岁的姜周文早在1972年、16岁时就参加了总排干的“开生工”。但是他只挑了两天的重担子,左耳就开始流脓了。队长发现后就把他调到后勤去给大伙儿煮饭。后来的一排干、二排干和东风渠工程,姜周文都参加了,左耳虽然痊愈了,但是失去了听觉。至今有人跟他说话时,他仍然习惯侧转脑袋,用右耳来听。

姜周文说着说着就情绪高昂起来:“我这人是体力不行,我侄子姜纪录那可是全县挖总排干的劳动模范,在庆功大会上可荣耀哩!”

新地三社的贾六八今年68岁,工地放炮的时候他不当回事,结果被爆炸声把两个耳朵全都震聋了。十聋九痴,后来人们说话的时候,他不大插嘴,渐渐地就好像呆傻了。贾六八单身一辈子,政府给他办了五保户,吃穿都没问题,只是有些孤单。

张栓宝也是新地三社的,今年60岁。他在总排干的工地上也卖过大力气,但因为睡的地方干燥,没落下什么毛病:“工地在杭后大树湾,顿顿糜米饭管饱吃,队里还每隔20天就送一锅炖羊肉来慰劳我们,当然幸福了。大树湾住了两个多月,住下感情了,我经常打听那儿的情况,据说挖通总排干以后,耕地增加了三分之二!总排干真是挖好了!”

我问:“你们真觉得总排干挖好了?”

他俩说:“当然!哪地方的耕地没增加?这么给你说哇,人民受苦了,功劳是有了,土地增多了,儿孙享福了。”

张栓宝又补了一句:“那个苦没白受!”

在巴彦淖尔市版图上,磴口地域离黄河最近,但我还想再近一些,就寻访到离二黄河最近的原坝塄公社新河大队,求见了62岁的高广才。挖总排干时,坝塄公社的民工全部住在大树湾小学里。麦草不缺,想铺多厚铺多厚。

开工前,有位姓叶的副师长主持誓师大会,他说,我们磴口是大寨县,一定要把工期压短,二十天完成任务!命令既下,天天加班。最后加到一天只睡两个钟头。

为了如期完成任务,队长把村里能干活儿的人全都抽来了。晚上把教室睡得满满的,根本无法区分男人女人。但是在这种情况下,却是甚么问题都没发生。因为所有人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怎么完成任务。高广才说,那时的人真正做到了灵魂纯净、心无旁骛!

但这样算起来时间还是不够用,所以最后的七天七夜完全不睡觉了。高广才说:“我不知道其他地方怎么干的,反正我们千真万确是七昼夜没睡。”

我端详着高广才的表情,想找出一点不满,不料他豁然一笑:“我说件事你信不?人们都瞌睡得要命,端着饭碗就迷糊了,干着活儿也迷糊了,就我一个人不瞌睡,好像生理系统也处于非常了。”

高广才还说,别看那时候不如现在吃的好,但人们的体质都没有问题。就那冷馍馍吃上、冷水喝上,谁也不生病,更没有“交叉感染”这种怪异的说词。只有一个叫六十七的人患了一次肠梗阻,吓得队长连夜套了驴车拉他去诊所看病。天也黑路也不平,驴车咯噔咯噔地乱颠簸,没想到把六十七那节堵住的肠子给颠打通了,哗哗的拉了一裤子。六十七没病了,毛驴车走到半路又把他拉回来。

说到施工,高广才讲,人们就穿着水靴泡在冰冷的渠底,没有鞋垫,他们就在水靴里塞一把麦草取暖,但是没有一个人把脚冻伤,现在想起来真是奇怪!

还有吃饭,高广才说他们那地方太穷了,挖了两个多月的排干,民工们连一滴油也没见过,但是胃口却越来越大,一顿焖饭就往锅里倒多半口袋糜米。米多了就不好焖,不是煳巴烂、就是半生不熟,却是没人喊胃痛。焖饭的那口铁锅有多大?总排干完工那天,有个民工坐在锅里洗澡,他的头顶跟锅沿儿一般高。

即将完工的时候,公社慰劳民工,给每个人发了七两红糖。高广才说,他有生第一次发现红糖这么、这么的甜!甜得他从心里往外喊:毛主席万岁!身边的几个民工也跟着喊:毛主席万岁!这糖太甜啦!甜得人舍不得吃啦!

现在的高广才,不爱听任何人在任何时候叫苦。他说,我真想告诉那些缺乏锻炼的人:你要是挖过排干的话,一辈子都没有吃不了的苦、一辈子都没有受不了的罪!

大树湾的排干渠挖够尺寸之后,也会突然出现泉眼,清凌凌的泉水一冒老高。年轻人爱起哄,就把胳膊伸进泉眼里去探深浅。高广才说,当他把一条胳膊全伸进去以后,发现里边竟有很大的空间,他从这个空间里不仅抓出了一把干枯的碱草,还掏出一个飞鸟的干骨架。这个骨架比家鸡小一点、比鸽子大一点,且坚硬如石。

高广才平时喜读书、爱写作,此时便纳闷:自秦皇汉武以来,这块土地是从未动过的呀,几米深的地下怎么会有枯草和鸟骨,而且都没有腐烂?

高广才小心地把这份意外所得放在排干的旱台上,心想收工后带回去收藏。没想到鸟骨很快就风化酥碎了。高广才至今说起来依然遗憾,遗憾当时不懂得联系地质人员来一探究竟。四十年过去了,高广才还在牵挂,他坚信那里埋藏着一段不为人知的历史。

高广才跟弟弟高广晟一样工于写作,他在2014年把自己的诗歌结集出版了《苍榆集》。我将其中的《总排干颂》摘选在此:“九曲黄河福泽深/八百平原沐隆恩/常浇常灌无忧虑/半盐半碱每揪心/运筹帷幄展宏图/百万儿女效愚公/冰天挖成总排干/河套大地舞蛟龙。”

峥嵘岁月——乌拉特中旗

由诗人郭强的朋友刘建军带领,我们沿着两狼山脚下、拜访到石兰计乡75岁的老共产党员罗庆玉。1975年冬天疏通总排干,石兰计的工地在乌加河张三明圪旦村外。张三明圪旦只有240个村民,却容纳了1100个民工。这样只能安排60岁的老汉和女人们住正房,其他人则只能钻驴棚、猪圈、羊舍和粮仓了。罗庆玉说住粮仓最幸福了,因为仓下有通风洞,不会阴冷。而村里突然涌来这么多人,每天都把三口水井吃得底朝天,后来大伙儿就去野外拉冰,融化后佐以日用。

谈话拉上了正题,罗庆玉的情绪激昂起来:“那会儿的人咋就不怕受罪哩?黑天出工,天黑收工,送出去的馒头是冷的,喝的水是浑的,却没一个人抱怨。我们是用八号铅丝拧成网、把冻土块背出去的。最后那段时间我们“决战三昼夜”不睡觉,蘸上柴油的棉花圪蛋挂在树上,一片通明。我就想,过大年也没这么红火呀!大伙儿连明赶昼夜地干,谁要是瞌睡得打忽悠悠了,就找个人背靠背坐下打个盹儿,爬起来再干。”

罗庆玉说,人们任劳任怨有两个原因,一是我们河套人本来就有这个骨气,二来都明白把盐碱地改造好了,就能打更多粮食,有谁不愿意?所以当时人们唯一在乎的就是精神鼓励。大喇叭哇啦哇啦喊:大家都听着!哪哪大队的工地进度最快了!这就喊得那些进度慢的人好着急呀,不要命地往前赶。

罗庆玉竖起手指强调:“说起河套水利,我最感谢的有三个人:王同春、傅作义和李贵。没有李贵,这个总排干根本挖不出来!能不能在你的文章里,帮我写上一句话?”“甚话?”“河套人民万岁!七十年代我在一篇小文章里写过这句话,可是当时的政治不允许,现在……”

我的眼睛潮湿了:“你放心,这句话我肯定帮你写上!”

挖总排干那个时段,各行各业都是主角,军区和兵团战士更首当其冲,于是我走访了牧羊海牧场。当年牧羊海牧场下达动员令时,原场包括转业老兵、现役军人、各地知青复原战士在内的二百多名职工,不到一个月就全都进了工地。四连的工地分在十五团附近,兵团战士段德平当时28岁,他只干了一个多月就牺牲在工地上,他哥哥随即跳进了大排干,沿着弟弟的生命、踩着弟弟的足迹,一切继续。

段德平出事时,他的战友段振生在场,我当然要拜访这位目击者。段振生现今70岁,面孔暗黑、呼吸急促且行走蹒跚。他首先说明:背起一块大的冻土,先要“鼓住一口气”,这口气就是运于胸腔内的力气。当他们三个人把一块二百多斤重的冻块放在段德平背上时,段德平确实是鼓住气了、站直了,但站直之后还需要全身往上耸一耸、也就是将背上的东西往上送一送,然后才好往前走。但就这一送,送了段德平的命,背上的冻块顺着惯性将他扑倒,再没站起来。

一段沉寂之后,我问:“段老,我发现你说话走路都那么困难,是不是……”

接下来,段老神态之平静令我吃惊,段老陈述之过程令我震撼。他说当年挖排干,他跟段德平是一个战壕的战友,因为他俩同属年轻力壮一族,理应把条件好点的住处让给体弱的人,所以他们住进了菜窖。

菜窖阴冷潮湿,铺上再厚的麦草也能浸淫上来。睡了不到三个月,段老腿部就落下了静脉炎的病根。疼得他挨不过的时候,一顿吃八片索密痛。西药吃多了损肝伤肾,所以段老又患了肾衰竭、尿毒症。

此后的大半生,段老都在奔走求医中,而多年的治疗费用,他只找政府报了一万多,其余的全部自己承担了。期间有人提醒他去找政府提条件要资助,他很不以为然:挖总排干是一件正儿八经的事,已经证明非挖不行了,我还能去找政府的麻烦?

我对段老的人品表示钦敬,他说:“挖大排干受的那份罪,没人反对。有个放炮员被炸伤,动手术把脾都摘掉了,他都没有一句怨言。当时人们讲究为人民服务,挖排干也是为人民服务呀。跟你说句实话,我是真的一辈子都没后悔过。”

我望着他那张淳朴的脸,小心问道:“段老,我能看看……”他当即把腿缩回去了:“快别看了,脏。”

我弯下腰亲手为他脱掉袜子,一双脚十根脚趾,已经失去了六根。左脚剩下最小的那一根还能独自存在,而右脚中间残存的那三根脚趾,却是模糊着粘连在一起的。事实上,这四根脚趾已经失去了支撑、平衡身体的功能。

万千感慨,遏泪不能。我拿起相机……

经村民介绍,我又来到德岭山公社乌兰二队,访到了薄素女。薄素女此生连学校的门槛都没踏过,从小只知道干营生,地里家里一把强手。1975年她15岁,就跟上大人们进了工地。素女笑着说:“大块儿的冻土我背不动,每次只能背七八十斤,就这背一天还把我累得气喘马爬。”夜战赶工期时,带工的就把她调到后勤去,天天半夜步行几里地给大伙儿送饭。那些日子没月亮,深一脚浅一脚的,好多次她都踩进泥水里,人和饭箩头同时都跌成个泥蛋。看看周围黑洞洞的连一个人都没有,素女虽然害怕,却不敢哭出声来,只能在喉咙里呜咽着,拼命爬起来往前赶。她不能在路上耽搁,因为时间长了把饭冻住,大伙儿就没法吃了……

后来几次到中旗,我就把采访重点放在蒙古族牧民身上了。车至胡勒斯太苏木,寻访到一位老牧民,78岁的孟克巴达尔呼,他走路一瘸一拐的颇为老态,但嗓音却是十分的清朗。我问他:你的腿怎么回事?他说在白棋水库和总排干施工的时候睡在野滩里,被阴风吹坏了,后来就成了拐子。

孟克巴达尔呼说到挖总排干,有一段工在“砂衬子”地,一担“溜眼明沙”足有二百多斤,干上一白天,明显挖了很深,但一晚上就被两旁的沙子溜满了。就这样挖了溜、溜了挖,用了半个多月才挖够了尺寸。但孟克巴达尔呼说,这还是干沙,连泥带浆的更难了。

就孟克巴达尔呼所说的“连泥带浆”,我查到了乌拉特前旗管理局薄瑞平的父亲当年在胡勒斯太写下的“沙场”战地诗《战流沙》:稀流沙/真难拿/连泥带浆没法挖/人进去/出不来/满渠泉眼乱返沙……天不怕/地不怕/还怕什么死流沙/学大寨/鼓干劲/不分昼夜战流沙!

在东补隆村,我采访到63岁的哈拉图道劳岱,他们当年的工地在前旗西山嘴,住宿在车马大店,挖一整天不回,中午有人送饭。他记忆最深的就是红泥条子那个黏呀,粘在箩头上敲不掉。不敲吧,担出去一箩头得剩回半箩头;用力敲吧,又怕把箩头敲烂,真是左右为难。

我万没想到,五百里总排干这么浩大的工程,句号竟画在了哈拉图道劳岱手里的这只舍不得敲打的箩头上,挖到头了!他们这队人马做的就是末梢工程,此后忙了一个多月的钢筋水泥营生,是为宏伟的红圪卜扬水站前期工程!

有一首诗歌为红圪卜扬水站而写,作者署名“火马”:……你见过风雷激荡的大江/你见过温婉俏丽的溪流/可是,你知道吗/在红圪卜/那么多水/一起往上爬!

三、雨里看花:总排干里真情如许

当今社会的主旋律是正能量,而协奏曲却是情感,尤其男女情感,这个内容断不可缺地表现在小说、荧屏和舞台上。与此截然相反,半个世纪前的《地道战》《地雷战》和《南征北战》等影片,却不屑于谈及这类低等琐事,而是正襟危坐大话革命。无论舆论作何宣传,我们河套人还是要谈情说爱、还是要在冬天的杀猪季节举行婚礼的,因为这是地方风俗上的一个沿袭传承。但是,青年男女们在1975年的冬季,却似乎悄悄地虚掩了情爱的闸门,因为疏通总排干的任务硬性下达了。

笔者在采访中发现,青年男女在那个冬季推后婚礼的事处处都有、比比皆是。

乌拉特中旗的王九莲,嗓门粗犷、性格爽快,按时髦的话来形容,就是个女汉子。当时已经定好了婚期的,但疏通总排干的任务下来了,他俩相约一拍即合:先上工地哇,个人问题靠后,挖完排干再结婚!他们说到做到,竣工后双双走进民政局,领了结婚证、办了典礼宴!

五原县塔尔湖红光五社的王永生,农历十月十二日新婚典礼,第二天刚刚“回门”,领导就追到新媳妇侯翠英的娘家,去动员新婚夫妇下工地。领导说工期实在是太紧张了,任务如果不能按期完成的话,咱们队就丢人丢大了。侯翠英的父母当即表示同意,说挖排干是大事,你俩都去哇。小两口次日双双走进了排干壕。

工地搭着简易铺,分上下两个人睡。王永生到了男人群,钻到下铺去睡了。侯翠英是新婚媳妇,得到了最优厚的待遇,住在主家的大炕上。

我问侯翠英:“刚刚结婚就分开,挺孤单的吧?”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也就是晚上不能见面,白天还是在一块儿挖渠、在一块儿吃饭的呀。那时候人们也不讲究心情好不好的,反正都受着一样的苦,谁也没有烦恼。”

而今小两口已经变成老两口了。王永生就调侃妻子:“你那个“劳动模范”还不是凭新媳妇的身份得上的?后来你去县里参加劳模会,报纸上登你的照片、电台播你的事迹,指挥部还给你奖励茶缸子和洗脸盆。啊呀,那会儿你可是光荣上了!”

侯翠英和此前的郝莲女一样,对所得奖品十分留恋:那个茶缸子的瓷可厚了,拿在手里比现在两个茶缸子都重,上边还印着“总排干劳动模范”的红字!唉,后来搬到新房里就寻不见了。儿女们说,那东西要留到现在就是文物了!

同村的赵补生比王永生结婚晚两天,他也是回门之后就带着新媳妇儿下工地了。夫妻双双挖排干,全线贯通才回家。而后,重新甜甜蜜蜜新婚燕尔、继续卿卿我我出双入对。

总排干工地上还发生过这样的一件事,但当事人出于对婚姻的考虑,嘱咐我千万别提他是哪的人,我就君子协定承诺了。农民李惠光当时二十岁,人长得白净,性格也很踏实。他的身体虽然并不很强壮,但挑起再重的担子来也不吭一声,龇住牙、鼓住气往前走。

相比现代人所讲究的审美,总排干工地的审美唯一体现在吃苦肯干的人身上,偷懒耍猾只能被人小瞧,所以李惠光是个人人夸奖的好后生。时间一长,李惠光被邻近工地的刘三才给看上了,刘三才想把自己的小姨子介绍给惠光。他把小姨子的照片拿给惠光看,说外父家住在乌拉特后旗,想在套里给女儿寻摸一个长相端正、吃皮耐厚的好后生。三才说他小姨子放羊时骑着一匹白马,那才叫威风,还在赛马场上得过第一名哩!李惠光看那照片,牧羊女确实很漂亮,他就动心了。但三才又说,找我小姨子一点都不难,你花二百块钱就把她娶回家了。李惠光倒吸了一口冷气:“我可是连二十块钱都拿不出来!”三才一愣:“我也是瞎蒙的,谁知道外母娘甚想法?等完工了我去跟他们商量商量,给你个回话。对了,把地址和照片给我。”

腊月底,总排干完工后各自回家。一进正月,李惠光就举家搬到磴口县去了。虽然刘三才也留下了地址,但他觉得人家女女条件那么好,自己却不知道牛年马月才能走出贫穷。就这个自卑感令他把这段姻缘推远,远到无从说起了。十几年后李惠光早已远离了贫困,某天和刘三才在班车上巧遇,刘三才说他小姨子一见惠光的照片就脸红、就同意,紧催着姐夫去找这后生,但刘三才按照地址去找,却扑了个大空……而此时,刘三才和李惠光俩人面对面站着,唯叹物是人非,说甚也白说,还不如不说了。

四、雾里看花:总排干里阶级斗争

田聪明在《忆李贵同志二三事——写在李贵逝世四周年》一文中,有这样的记载:一天下午,我们几个工作人员正在招待所里下围棋,突然政治部秘书组的一个同志急匆匆地跑进来说,李贵同志把造反派给“顶回去了”……造反派头头给李贵同志来了个“下马威”,指责他对待群众的态度有问题。还威胁说,“这件事不能由你说了算”。李贵同志一听就火了,反问道:“我对什么群众态度不好?!既然我说了不算,你们来找我干什么?”……在李贵同志和盟委的主持下,很快开完了旗县委书记会,决定盟委留下一位领导“看家”,去应付那些搞“批林批孔”的造反派头头,他自己则带着几个领导“抓革命,促生产”去了……

在乌拉特后旗乌盖富海嘎查三队,我采访了蒙古族牧民王保田,他今年83岁了,曾在总排干工地上负责运输粮草。有件事王保田记得特别清楚,就是当时人们常说的“李贵不死,挖排干不止”,被一位领导听到了,领导认为此事存在着严重的思想问题:“马上彻查!这话是谁说的?”

人们紧张起来,李贵同志知道后大手一挥:“别追究了,这话是我自己说的!”

若干年后,总干渠、总排干已成汤汤历史,李贵同志带着河套情节回到了河套平原,还有人以“李贵不死,挖排干不止”这话调侃,李贵笑道:“即使我死了,河套平原的排干也要挖下去。”

1975年,其时“文革”已到后期,但人们的大脑思维尚未调整过来,所以有些做法仍然可恨可悲、也可怜可爱。

塔尔湖的刘彪,在当时也算半个知识分子了,头天因吃不消那份苦溜回家去,第二天就被捉了回来,一群民工叮叮当当地敲着破脸盆批斗他。

明星的一个生产队长跟大伙儿说回去弄点儿白面,一去歇了三天。有人反映到大队部,大队领导觉得情节严重,就上报了公社。公社当即令公安特派员去把生产队长押解回来。谁知特派员跟生产队长是亲戚,但此时也顾不下情面了,特派员黑着面孔公事公办。生产队长被押回后,在脖子上挂了个大牌子,在全公社的工地上游排干批斗,还让他深刻检讨,检讨自己投机取巧、贪生怕死的资本主义思想。

还有白脑包粮库的王明忠所说的、牺牲在二黄河工地上的那三个人:新星的邢七宝、召滩的敖顶门和联丰的贺海子,前两位都在坟前立上“生的伟大、死的光荣”的墓碑,但贺海子是地主分子,他生不能伟大、死不能光荣。革命者岂能给他树碑立传?所以全票否决。

吕成玉在《大战乌加河》里写道:……有爱红火的社员利用休息时间自拉自唱《五哥放羊》《挂红灯》等二人台,被县干部发现后,被冠以“阶级斗争新动向”。没过几天,县里的简报就出现了《某某工地上出现了“四旧”复辟的新动向》的批判性通报。公社书记听到这事后怒发冲冠,责令革委会副主任彻查,并组织社员对演唱的人严厉批判。然后让我将此事的处理结果写成材料。我唯命是从,提出杜绝此类事件再次发生的措施并立即上报,才算了事。

磴口县的高广才对这种现象也有描述,他父亲是地主,所以他们父子几个必须全部出动挖排干。高广才说,其实我们的想法跟贫农一样,谁家没有几亩自留地呀?谁不吃饭能活下去呀?但人家非要把我们搞成反对的样子,有什么办法?刚进工地时,电影队给我们放《闪闪的红星》,知青们就唱:“半夜三更哟盼天明,寒冬腊月哟盼春风……”领导以为是我们这些地主子女唱的,第二天严厉训斥道,你们盼甚了?盼翻天的了?幸亏那几位知青给我们作了证,才算没事。

我这次走访了巴彦淖尔市七个旗县区的不少乡镇,发现很多事情也因人而异。有些地方就能做到“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把总排干工地搞成了统一战线。比如杭后蛮会公社,地主子女表现好的照样给评劳模,照样给发奖品,茶缸呀背心呀脸盆什么的应有尽有,让他们明白只要自己拼命干了,就可以在那段特定时间之内,与贫下中农子女比肩站齐!

五、利在千秋:合拢这个巨大的魔方

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1976年1月20日,在全盟召开的庆祝疏通总排干竣工大会上,李贵书记总结道:“总排干工程使我们各级领导都受到了教育,以前不敢想的敢想了,不敢干的敢干了,今后就是比总排干更大的仗我们也敢打了,这次才真正懂得了‘越干越想干,越干越敢干,越干越会干’的意义。”

李贵同志万岁!河套人民万岁!

笔至如此,情至如此,我想起知青王双琳写道:“……这些伟大工程,全凭人担肩挑,流血流汗而筑成的,劳动者才是历史真正的创造者,是真正的英雄。我体会到:世界上有人工苏伊士运河,中国贯通南北的大运河……”这里应该加上,还有我们河套的总干渠和总排干!

本稿经过多次下旗县采访,我没有惊动过当地政府。但所到之处,农民百姓提到当年的“挖大渠”,对旗县领导及社队干部却是极口赞美的。我明白那是发自肺腑的,也相信那是真实确凿的。既然巴彦淖尔市最高行政长官都能跳进战壕去挖去担,人心肉长,身先士卒麾下,有谁甘当后腿?

李贵与总排干融在一起了,只要写及总排干,千钧大笔也绕不开李贵,他的灵魂已经无法从这条沙龙中脱身了。此外我没有描写其他领导干部,我只刻画了那些伏身于总排干渠底上的布衣百姓,因为他们在四五十年前的峥嵘岁月里就有表示:我们只在乎精神鼓励。

人常说“蜡炬成灰泪始干”,蜡炬是怎么成灰的?因为烧光了——当然,凡蜡炬都会成灰,但是,灯捻的大小决定了燃烧时间的长短,这是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了。在挖总干、总排干的那些年,人们挑大了灯捻去剧烈燃烧而无视成灰的早晚。光和热是壮丽而恢宏的,所以他们是恢宏而伟大的!

讴歌他们吧,在炎黄中华的汤汤史河中——总干渠和总排干也是史河、是我们河套地区的历史长河。忘记谁都没关系,唯独不能忘记矗立在我们记忆中的15万劳动人民,即使岁月千回百转,即使世道历尽沧桑。

在《话说长江》和《再说长江》之后,为什么没有《话说黄河》?

正北方网新闻2015年4月16日讯:河套灌区完成春小麦播种100万亩,巴彦淖尔市是国家发改委在全国唯一立项建设的规模化优质春小麦生产基地,也是春小麦主产区之一。

看今天河套平原,乾坤清澈日月光辉,民心所向天地其谁!

(责任编辑阿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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