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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怒波:留住乡愁最后的载体

2016-01-04贺斌

中国新闻周刊 2015年48期
关键词:宏村古村落文化遗产

贺斌

透过朱红的雕花窗棂,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回廊,三两步的工夫,门就被推开,黄怒波裹着一阵风走了进来。

他衣着休闲,黑色外套的领口处,隐隐露出内搭的深蓝色耐克运动服,领口竖起,拉链一直拉到了脖颈。虽然已经不年轻了,他却依旧身形挺拔,行走如飞——这是坚持健身的结果,早上出门之前,他还做了30个背阔肌训练。

自从当上北京大学诗歌研究院副院长,黄怒波便将办公地点从位于大钟寺的中坤大厦,移到了北京大学朗润园采薇阁。这是座雕梁画栋、古色古香的四合院,他的办公室就在会客室的里屋。

如果没有那张巨大的办公桌,这间办公室的风格更像是家里的书房:三排书架上全都摆满了书,多是诗集和诗歌理论著作。沙发上方的白墙上,“绝顶”两字形神兼备,这是黄怒波的博士生导师谢冕教授的墨宝。与之呼应的是,对面的书架最高处,摆放着他身穿绿色登山服的卡通造型塑像,童趣盎然。

黄怒波似乎很享受这个新的身份,特意吩咐助手“拿北大的名片”给记者。

“北京来了个傻子”

黄怒波和宏村的渊源由来已久。1985年,还在中宣部工作的黄怒波响应中央号召,参加了第一届中央讲师团,被派到安徽黄山附近一所大专院校教古代汉语。“你知道吗?整整一年,我一天都没有迟到过。每天早早地站在教室门口,踏着铃声步入教室。”说到这里,黄怒波言语中颇有些得意。

课余,黄怒波总是四处走走,到处看看。一天他来到了宏村,立刻被那种小家碧玉的徽州人家的生活吸引。“特别安详的地方,走在路上牛也不让道,鹅鸭满院子跑,妇女在河边搥打着衣服,夕阳下真是太美了!”

那时候宏村没什么人,还比较原始、破旧。村里人的生活水平也低,人均年收入还不到800元。但这种“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感觉,令黄怒波为之心动。

然而,很快他便意识到文化保护的危机。在和村里一位老人喝酒的时候,他甚至有些伤感,“再过10年,不知你们这个村子还在不在。”

再去宏村已是12年后,那时,黄怒波创立中坤集团还不到两年。像他这样的这一批人后来被称为“92派”知识分子,受邓小平南巡讲话的影响,纷纷从政府机构、科研院所离职,下海创业,却并不知道究竟该做些什么。

与此同时,全中国都在轰轰烈烈地招商,安徽黄山黟县也不例外。1997年,黟县县委书记来京招商,却一无所获,准备折返时,突然想到了黄怒波——当年在中央讲师团时,黄怒波曾和该县一位副县长有些交情。

黄怒波也惦记着当年的宏村,在黟县官方的盛情邀约之下,黄怒波决定回宏村看看。

只是12年时间,那个曾令他魂牵梦萦的世外桃源却已物是人非:村里有人靠卖茶叶赚了钱,盖起了新房子,学城里人那样在外墙上贴起了马赛克。最让黄怒波揪心的是村里混乱无序的管理,私搭乱建的鸡窝猪圈到处都是,几乎毁了宏村流传800年的古水系。

黄怒波。摄影/董洁旭

“1985年,我第一次去宏村的时候,水从家家户户流过,从来没有断流,早上7-8点前是洗菜做饭,8点以后洗衣服,大家都约定俗成。”黄怒波向《中国新闻周刊》描绘着记忆中的场景。

但随着一些村民在水边建起猪圈鸡窝,水质受到了严重污染。

眼前的一切深深触动了黄怒波,他决定把这个古村落保护起来。然而,这个想法一说出口,就遭到公司管理层的强烈反对。那时候,中国的旅游业还没有发展起来,在其他人看来,这个破败的村子看不到任何的市场前景,根本不值得投资,更何况当时中坤集团并没有多少资金。

“喝了人家的酒,得说话算话!”他对《中国新闻周刊》调侃道。当然,这只是句玩笑话,真正促使他冒险投资的,还是骨子里那份浓浓的文化情怀,“不管怎样,先把古村落保护起来吧,又不用建设,只是做做旅游,应该也投不了多少钱。”

看到黄怒波有些动心,黟县的领导立刻趁热打铁,直接将营业执照交到了他手中。“执照上连我的名字都给写错了,但那时候也傻,以为有了营业执照就必须得去做。”谈到当时的经历,黄怒波总是用“傻”来形容。

经过一番谈判,最终,中坤公司与黟县政府达成协议,无论经营效果如何,中坤每年都会给黟县政府17万元作为保底收入,另外再加5%的门票分成;黟县政府则将宏村旅游的30年经营权转让给中坤公司。“这在当时是个天文数字,当地村民都在笑,说北京来了个傻子。”

实际上,从1986年起,宏村就已经自行开发了旅游资源。最初是行政型企业运营模式,村里成立了个旅游公司,1996年,又采取了乡镇管理模式,但都收效甚微,每年的游客量仅约2万人次,一年门票收入才几千元钱。

1997年,中坤集团进入宏村后就成立黄山京黟旅游开发有限公司,确立了运作至今的“政府主导、企业运作、村民参与”的三方合作模式。

申遗成功

进入宏村后,黄怒波并没有将宏村开发的目标盯在短期的商业利润上,而是制定了“先保护、后开发”战略,邀请清华大学、同济大学的各方面古建筑保护专家实地考察,共同研究制定《宏村保护与发展规划》。

说起来,这也是一段机缘。当时,清华大学陈志华教授正带领几个学生,在附近的村子做实地研究,却并没有引起当地政府的重视,反而屡屡遭到村民的误解。听说黄怒波的宏村开发项目后,陈志华找到了黄怒波,并建议古村落保护最根本的一条,就是制定保护规划。

“什么叫保护规划?就像咱们现在这个四合院就有保护规划,包括大梁的颜色、图案,都会一点一滴记录下来。”当年只是摸着石头过河,边做边学的黄怒波,如今谈起保护规划来头头是道,“你知道德国德累斯顿这个城市吧,在二战时被英国空军炸成了一片废墟,但很快就照原样全恢复了,为什么?就因为有保护规划,图纸藏在地下室没被炸掉,拿出来就照原样复建了。”

“刚开发古村落建设时,大家并没有规划意识,如果房子被毁掉,古村落也就不复存在了。”黄怒波接受了建议,决定制定保护规划。而且不只是宏村,当时黄怒波和黟县政府签订的其他两个古村落——南屏和关麓,也都一并制定了保护规划。为此,陈志华带领着学生们在村子里忙活了两三年,终于将保护规划完成了。

1999年,国家建设部、文物管理局等有关单位组成专家评委会对宏村进行实地考察后全面通过了规划方案。此后,中坤集团严格按照规划要求,先后投入数千万资金用于古民居的维修及景区基础设施的建设,使宏村的保护力度和品质得到不断提升。

1999年下半年,中坤集团建设下的宏村迎来了一个历史性的转折点,联合国世界文化遗产的一个代表团来了!当时,他们的主要目的是考察苏州的周庄古镇,但黄怒波敏锐地意识到这是一个巨大的机会——要知道,成为世界文化遗产就会被永久保护下来,而当时宏村只是个县级文化保护单位。

出于审美,也出于对古村落文化的尊重,黄怒波在古村落修复时,最大限度地保留了宏村的原貌,只是新建了一个停车场。而且,为了和周边的环境相匹配,停车场全部用竹子搭成。在修缮时,黄怒波特意采取了“修旧如旧”的模式,从周围废弃的村庄找来被磨了上千年的旧石板铺路。没想到,这些举措,为后来宏村申报世界文化遗产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本来只是顺道过来的联合国专家们看到宏村后都震惊了,站在中坤山庄的桥头上热烈讨论了起来。黄怒波清晰记得,当时代表团里有一位日本专家,默默地伫立在湖边,不停地抽烟——这是他的一个特点,只要遇到感兴趣的事情就会不停地抽烟。

大概过了一个多小时,代表团的专家一致认为,宏村应该申报世界文化遗产。这个消息令黄怒波振奋不已。要知道,世界文化遗产是示范性的,一个项目全世界只能有一个,因此,宏村一旦入选,就将是联合国800多个文化遗产项目中,唯一的一个古村落保护项目。

2000年,宏村被批准成为世界文化遗产的古村落保护典范。由于当时社会缺乏文化遗产保护意识,宏村申遗成功并没有引起社会太多的关注。

当时,由黟县副县长余国辉作为代表去法国巴黎领牌。看到余国辉拿回来的牌证时,黄怒波这才真正松了口气。

作为世界文化遗产,宏村有了联合国组织的保护,每年该组织还会派人到宏村暗访,如果保护不力就会被亮黄牌,这等于在地方政府头上悬了一把利剑。但不管怎样,宏村总算是保住了!

冲突和共赢

尽管在申遗之路上,宏村似乎被幸运笼罩,但实际上,宏村的古村落保护异常艰难,进入宏村那一刻起,中坤和当地村民的冲突就开始了。

按照规划,一些私搭乱建必须得拆除,村民们不干了:“这个池塘是我的,我愿意养猪就养猪,愿意养鸡就养鸡,关你什么事?”一些激愤的村民甚至用大粪在墙上写着“北京人滚出去!”

如此的对抗让黄怒波很愤怒,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在他以极大的让利与当地签下宏村保护的协议时,所有村民还在为他叫好,可一转眼间,就发生这样激烈的冲突与对抗。

而更令他想不到的是,在之后的古村落保护中,这样的对抗,在新疆喀什、北京灵水村等地还将纷纷上演。

这显然是一道坎儿,但黄怒波也没有退缩。中坤集团副总裁徐红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如果这个困难是任务完成的必经阶段,黄怒波就会想方设法调动一切资源,去发挥所有相关人和单位的主观能动性,甚至直面冲突,把困难解决掉。

而在这一过程中,黄怒波也在逐渐做出改变和让步,“以前他会觉得‘我就这样,多少年也这样,谁都不要冒犯我,但是真正有冲突时,他会冷静下来,考虑对双方有利的解决方案。”徐红说。

黄怒波首先分析了冲突背后的原因,在宏村项目投资开发的过程中,一方面村民的一些行为受到了保护规划的约束;另一方面,在这个投资开发的过程中,村民并没有获得预期的利益。

于是,他开始思考如何让利于民,真正让村民得到实惠,实现共赢。首先,他以1元钱的象征性价格,将他所掌握的旅游商品市场租给了村委会,将摊位分给每家每户。一开始卖腊八豆腐、竹笔筒等土特产和工艺品,后来卖仿制的圣旨,很快,村民们便尝到了甜头:一块门板大的摊位,一年下来能赚两三万元钱。其次,尽管村里的院子很便宜,几万块钱就可以买一个,但黄怒波忍住一个都不买,而是从村民中发展和扶植参观户,让他们得到收益。

“做人得讲良心,不能所有的赢利点都让我占了。这是人家祖祖辈辈的资源,我只是比人家有文化,见识得多而已。”黄怒波说。

尝到甜头的宏村村民开始自觉维护村里的环境,拆掉了私搭乱建的鸡窝猪圈。环境变好了,管理提升了,加上营销的作用,来宏村旅游的人越来越多,宏村的门票收入也直线上升,特别是成为世界文化遗产之后,门票收入达到了400万元,远远超过之前的预期。

现在的宏村村民,家家户户都靠旅游为生,年收入平均在10万-20万元,开客栈的家庭更是年收入过百万元。很多在外打工的年轻人纷纷回到家乡,在中坤集团谋得一份工作。

创造就业的同时,古村落保护也为当地经济发展贡献了巨大力量,随着黄山京黟旅游开发有限公司成为黟县第一的纳税大户,这意味着当地经济已从农业经济转向旅游经济,黟县的财政收入也从1997年的3470万元,增长为2014年的53486万元,年均增长17%。

“古村落保护不能用一种文化霸权、资金霸权去做,必须用一种人文情怀去做,如果不能和原住民的利益结合起来,注定不能成功。”黄怒波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安徽黟县徽州文化研究所所长余治淮一直从事古村落保护工作,参与了从宏村旅游开发到申报世界文化遗产的全过程。在他看来,古村落如果不通过开发利用,可能就随着时间推移损毁了。

他向《中国新闻周刊》表示,这些年宏村保护工作做得很好,尽管一改当年门可罗雀的状况,变成了现在的车水马龙,但仍是有序的经营,没有对古村落造成破坏。“如果是以牺牲世界文化遗产、牺牲老百姓的利益为代价来经营,那么中坤集团就是失败的。但是现在能做得这么成功,应该说他们是把保护放在第一位,在保护的前提下进行开发利用。”余治淮说。

而在旅游经济和管理专家、国家旅游局政策法规司前司长魏小安看来,古村落保护不能光靠唱高调,必须要有利益机制。古村落保护的前提是利用,没有利用就谈不上保护,因为古村落能够利用就相当于一个利益机制,就会激发当地政府和老百姓对保护的积极性,这样的保护才是可持续的。

从这个角度来看,宏村的模式很好,但必须要实现当地政府、开发商和老百姓三者之间的利益均衡。“要达到这样的利益均衡还要经过很多磨合,从现在来看,宏村大体还不错。”魏小安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

何处安放乡愁

对于古村落下一步保护计划,黄怒波坦承,中坤对规模较大的旅游投资暂时不会再考虑了,现在是经济转型的时期,要把现有景区升级保护做好,在宏村加大文化内容。对于新疆喀什景区,则希望能够熬过反恐这个艰难的阶段。北京门头沟景区的运营很艰难,水电还没有得到解决。

黄怒波希望通过这几年,中坤能给中国旅游业做个示范和案例,从过去单一的保护模式到构建古村落文化产业,如果能成功,这个意义将远远超过再开发新的村落。

黄怒波感到,目前古村落的保护已经越来越紧迫了。截至2015年9月,进入《中国传统村落名录》的传统村落有2555个,而随着新农村建设和城镇化的发展,古村落正在以越来越快的速度消失。

今年10月份,黄怒波独自驱车1万公里,到过宁夏、青海、西藏等地,沿途所见让他感到担忧,“古村落是乡愁最好的载体,我们的经济在发展,文化在回归,但我不希望到那时候,承载乡愁的地方却没有了。”

获奖理由

他是商业地产、旅游地产的先行者,构建了完整的旅游地产版图;他既是企业家,也是诗人。他以诗人的眼光发现了古村落之美,以企业家的情怀肩负起保护性开发的重任。怀着对历史的敬畏和对文化的热忱,他摈弃短期的商业利润,先保护后开发,使宏村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小村庄成为闻名天下的世界文化遗产。近20年来,他带领着中坤集团拯救了一个又一个濒临破坏的古村落,形成以“宏村模式”为代表的古村落文化产业链,为保护古村落及其承载的传统文化做出了重大贡献。

黄怒波

北京中坤投资集团有限公司董事长。

慈善家、诗人、登山爱好者。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中欧国际工商学院EMBA,中国诗歌学会会长。1997年投资开发安徽宏村项目,致力于对古村落进行保护开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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