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作品
2016-01-04依栋
●依 栋
昨天,在老家的院子,扫地。几枚干枯的葡萄落叶黏在被春雨濡湿的地上。如果不是大哥砍断东边老粗老粗的主茎条,那些筷子般粗细的嫩梢一定开始抽芽了。宽大的叶子最怕冬天,但有的叶片曾经挺过了寒冬,直到清明时节,老叶才又混在新长出的叶片中。
这样想着,那叶子就像人,一茬又一茬,在冬去春来的路上前行。
老家院子,摆了很多的物件。可以说,它们都是父亲60岁后的作品。
那辆手推车。车斗的铁皮早已老化,特别是那斗底儿,漏洞比鸡蛋都大。车把还被父亲绑上木条。轮胎容易被忽视,因为几乎所有的使用者,包括父亲,从来不担心那轮胎表面的齿纹会被磨损掉。我突然想起,父亲住院时,我们为什么都没意识到那颗曾经努力工作的心脏已经处于高危状态。心梗、衰竭,是否也像轮胎,过度疲劳,连内层的子午线也已老化直至轰然崩裂?
那个石磨。善伯母得知父亲喜欢石磨,便自告奋勇地把她们家祖上留传下来的那个石磨赠送给父亲,唯一的条件是,当她需要的时候,能用上一两次。我敢肯定,这种即将消失在大众视野中的石磨,尽管参与滋养过五代、十代娃娃,然而不会再被善伯母们需要了。但奇怪的是,在父亲彻底停止劳作的三四天前,父亲还在使用它。邻居不理解父亲,就像世人不理解活着的梵高。
说石磨是父亲的作品,因为父亲确实花了很多的心力。善伯母表达明确后,父亲立马拉出那辆他驾轻就熟的手推车,出发了。父亲一人独自把厚重的磨盘挪到车子上的吗?当我看到时,父亲正在院子里打扫磨盘上的枯草碎末。再次看到时,石磨已经被安装好了。父亲还弄来水泥、沙子,学着泥瓦匠的样子,砌出像模像样的基座。在这个过程,他的脑袋瓜中绝对已经酝酿好另外一件作品,那就是推磨的砻臂。
记忆中,丁字形的砻臂多选用天然弯曲的木料。砻臂的鼻子钉上指头粗的铁芯,横档的两端吊起麻绳。剩下的事,就等着逢年过节了。在我出生的那个屋子的对面,就有一副这样的石磨。石磨发出声音的时候,肯定有一家人即将享受美食,常常还会有好几家等在后边,也要推磨。比如过年的豆腐,即需经过磨盘的精耕细作;断了奶的孩儿,两眼盯着磨盘上细白细白的粳米粉;那些年,把风干的番薯丝磨成粉,烙成饼。我人生初见的石磨,曾是滋味源泉、美食机器!
这次父亲没有上山采伐弯曲的木料。以他五十年的木匠手艺,用锤、凿组装一个砻臂,绝对有把握。当我惊叹地抚摸着散发着木头香味的作品时,父亲的鱼尾纹多了一些,他的成就感随着鱼尾纹延伸了。我记得,在他身强力壮的年月,他会一边抽烟,一边看着他锯过刨过的木件(反正那些木制品,已然愉悦东家)。四五十年间,单靠师傅传授的手艺,他就这样养家糊口,养活我们姐弟六人,还有我的祖母、曾祖母。
那口石臼。无论如何也想像不出,那么笨重的石臼该有三四百斤吧,肯定有人帮父亲把这个大家伙挪到院子里。每次这种肩杠手抬的时候,父亲都很容易请到帮手。我想,父亲能请到帮手,一定是他也当过很多次帮手。我记得,父亲曾经吩咐我替祠堂撰写一段文字,而且强调不收分文,遗憾的是这件事后来没有办成。
那么坚硬的石头,也会像钢铁一样生锈,薄弱处的麻点渐次凹陷。当石臼被父亲和他的帮手腾挪妥当之后,电动砂轮就响起尖利的声音。此时,父亲要戴上眼镜,既是防止粉末飞入眼睛,也是确保他要打磨的作业面顺滑些。如此,大石臼不也是父亲的作品吗?
手推车在,石磨在,石臼在,父亲的作品都在。可是,这位与土木工程结缘了半个世纪的作者,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