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汀古街寻美

●蔡飞跃

晴朗了大半个冬季，雨说下就下了。这个原本雨水贵如麻油的季节，雨线却粗如面条，把山城的街衢冲洗得不见尘埃。中国有几座山城？没有人能说出个子丑寅卯。不过，路易·艾黎心仪的两座山城，甚多的人知晓：一座是我此刻行走的长汀，另一座是沈从文的湘西凤凰。

长汀因何美丽，美在哪里？在长汀的第一天，我迈开脚步穿街过巷往南大街，求证新西兰人路易·艾黎的答案。

南大街,安居兆征路汀州试院南拐处。兆征路前身也是老街，汀州府文庙、城隍庙都在临街的北侧，现名是1933年9月毛泽东改的，为的是纪念“工运”领袖苏兆征烈士。岁月倏忽，这街已拓展至12米宽，街上车水马龙，现代气息喧阗。

南大街则是一片宁静和富态的世界。从三元阁到宝珠门，长约三百米的街区，大肆铺张着古雅。我的布伞撑着冬雨，徐步细读客家老屋，这样的氛围看唐宋老街，于我是平生第一次。

三元阁卓立南大街北端，背负卧龙山，南朝宝珠峰，隔街对视汀州试院。卧龙山名声在外，“龙山白云”居汀州八景之首，掩映于松林中的金沙寺气势压人。城南的宝珠峰，宛如一粒大绿珠镶嵌在南屏山与西峰之间，“宝珠晴岚”是汀州著名景观，峰前山谷的南禅寺占地五万余平方米。宝珠门南朝宝珠峰，是明代长汀县城的正南门，门楼上的高阁，雄立成醒目的标志。

三元阁上，两块匾额分外显眼，上匾漆印“三元阁”墨宝，下挂“广储门”题额。这门楼，唐代名鄞江，明洪武四年易名广储，明崇祯年间为祈求振文风兴科举再改今名。民国十七年开辟府城大街，四檐三层形制的三元阁被夷为平地，众愤难平。同年邑人募资在原址上重建。最高海拔略减，威严气势弥增。长汀“千嶂深围四面城”，东塔山、西山、南屏山、卧龙山环城叠彩。三元阁上超越远望的联想，坚劲了我的脊梁。

以读书的心态读老屋，一座古祠，几近一部家族史。赖氏坦园公祠位于三元阁南侧，初读冠名觉得费解，临了，才知道赖坦园是明代的一位达官显贵。此公确实大手笔，一座公祠造得檐高堂宽。再往细处看，石牌楼双龙戏珠和双龙吐水的浮雕，透露出朱明皇帝赐建的信息。那巍峨的牌楼，看得出昔日的盛景。

走出赖祠，沿着鹅卵石巷道南行数十米，又见一座祠堂——吴姓紫云公祠，庭院清代风格，高高的屋墙冲击着视觉。神龛上，安放着吴氏历代祖先的牌位。茁壮的古桂、苍苔附生的古井，昭示着年代的久远。同一条街上的祠堂廖氏家祠同样远近闻名，石质构件精雕细镂，浮雕不可多得。站在天井里仰望，天上几朵白云惬意飞翔。

在南大街软风的陪同下，我们去看人称“九厅十八井”的胡宅，投资人是明末巨贾绰号胡百万的胡梦吉。风动，树动，心不能不动。九座门楼、九个大厅、十八个天井、房间近百、占地五千多平方米，构成长汀县城最高规格的客家民居。目下规模有所缩水，但若要走遍各个角落，恐怕也得花半天的脚力。

我的身后，是两双清纯的眼睛，他们懂得浪漫，合撑一把俏艳的布伞。我们的头顶，微风美化了细雨的意象。我不是闲置在哪一幅风景画中的孤竹，心跳有如脱兔，思绪随着小巷曲弯：汀州是客家人的首府，唐代时与福州、泉州、漳州、建州并称福建五州。和闽海人一样，客家人是迫于战乱南迁的中原汉人。不同的是，客家先民迁徙闽西山区，他们饱尝流离失所之痛，更加注重聚族而居、敬祖睦宗，团结和进取是他们的精神核心。闽西客家民居既有“东方古堡”土楼，也有眼前院落重重、天井偌多的合院式建筑。两种民居各有千秋，都是客家移垦文化的写照。

翌日下午，雨水短暂停歇，我在店头街踽踽独行。店头街肇始于唐朝，繁华一直持续，铺面大都前店后宅，形成一条500米长的“店头街”。繁盛街貌温暖我的胸膛，惊喜中手脚竟有一些慌乱。

老屋是古城的历史细节，铭记着一个家族的繁衍，记录着一个家族的兴衰。店头街是一条宗祠、府宅猬集的古建筑街。呈“九厅十八井”格局的段氏老宅，院内一株600岁的苏铁树，孑身独立，见证过修氏家祠、游氏家祠、张宅的荣耀，也见证着社会的变迁……它们如同老蚌的珍珠，厚重了老街的古韵。密布的灯笼、高悬的招牌，提示这是一条传统商业街。货架上的商品琳琅满目，或香烛、画像、古董、京果、豆腐、杂货、糕饼、米酒、切面，或米豆、茶叶、雨伞、中草药，生意十分兴隆。中国十大历史文化名街之一的店头街也是工艺街，150多家作坊有经营雕刻、木作、竹器、乐器、裱画的店铺，还有打铁铺、打锡店、裁缝店、刺绣店、扎纸马店，商业气息恣肆。我看到，把玩着工艺品的游客神情专注，对工艺品爱不释手。

美食是一种别样意义的美——白斩河田鸡、甲鱼游江、麒麟脱胎、淡脯氽肉、八宝全鸡、爆炒石、豆腐包饺、上料鱼圆、红烧大块……快乐我舌尖的客家美味，也快乐了我的客家首府之旅。长汀的香菇、红菇、豆腐干、板栗、笋干是馈赠佳品，有的成了我返程联络亲友感情的伴手礼。

赖于灿若夜星的文物古迹支撑，长汀位列历史文化名城。汀江巷的辛耕别墅是古城的府第式顶级建筑，由下厅、天井、前厅、后厅组成。天井两边，还设有厢房。这座蕴涵多种元素的老屋，已是第三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在老街里闲逛，所有赏心悦目的古迹名物，都是激发灵感的意象——府文庙的大成殿、棂星门，汀州试院的古双柏；府城隍庙的石雕龙柱，天后宫的门楼；照壁通常建于与寺庙、园林、祠堂、住宅的大门相对之处。长汀照壁不仅是大门与街巷的联通、限隔过渡空间，而且是用心装饰、突出体现文化品位的艺术品。正襟危坐的长汀照壁，引我留连浮思。

长汀的城楼让人心如撞鹿。三元阁、宝珠门，还有朝天门、五通门、惠吉门，都有我的灵魂驻足。位于东大街的朝天门，骑在城门之上的重檐歇山顶二层阁楼，青砖黑瓦，翘角飞檐，是一座我想一本正经推荐的正版古物。而近年重修的五通门与惠吉门，屹立在临江古城墙上。惠吉门站在店头街入口，二层楼阁式，迈出城楼外便是汀城码头；五通门比惠吉门挺拔，高了一层，端着峥嵘的态势。这些门楼的空地，绿树快活生长，风拂树影，妩媚了古城墙。

信仰就是追求，就是得到想要的东西上世纪二十年代末，从赣南开拨过来的一彪有信仰的队伍，高擎“红旗跃过汀江”，从宝珠门进入汀州城。古城人民以宽阔的胸怀接纳他们，他们与古城人民鱼水情深。长汀有幸成为了红色之都。这支汇集民族精英的红军，在长汀站稳脚跟后，又“直下龙岩上杭”，继而攻克闽南重镇漳州。新中国成立后，他们当中有的人担负起国家领导人的重任，成为开国元帅的有朱德、刘伯承、贺龙、陈毅、罗荣桓、聂荣臻、叶剑英等人。因了印上众多的革命巨人的足迹，长汀的偌多名胜古迹渗入了红色意韵。“中国革命的摇篮”、“革命发展的转折点”、“中央红军长征主要出发地之一”，这些别称为长汀蕴藏着红色美感——

辛耕别墅是红四军司令部、政治部遗址，毛泽东、陈毅在这里居住过，更荣幸的是，朱德和康克清在此喜结连理。云骧阁，南宋绍兴年间所建，阁楼犹如骏马腾云，故名，1929年3月长汀县革命委员会在这里挂牌成立。汀州试院我去过两次，我赞叹它的占地规模——11370平方米；我惊讶这座宋代初创的汀州八邑科举考生应试场所，1932年勇敢担当福建省苏维埃政府的办公场所的大任；我悲愤瞿秋白被捕后，它的厢房被迫成了囚禁室。还有南寨广场、万兴昌盐铺……个中的古老沧桑和光荣履历，吸引众多如我一样的怀想者的目光。而曾为中共福建省委遮风挡雨的中华基督教堂，与辛耕别墅、云骧阁、汀州试院、福音医院、福音医院休养所一样，都有刘少奇、周恩来、邓小平、叶挺、陈云的背影。它们既是典型建筑，又是红色史迹，且同批成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我顿悟，长汀的红色美学如同火炬，点亮了后来人的心房。

我用脚和古城对话后，又和秀美的清江对语：全长260公里的汀江是三千万客家人的命脉，发源于长汀县庵杰乡，与晋江、九龙江、闽江共称福建四大水系，源头流急滩险，一江蜿蜒曲折，两岸青峦夹峙。“一川远汇三溪水”，江水积蓄着四面八方的力量，会合成碧波滔滔的江流，守护着“十万人家溪两岸”的古城的安宁。向往远方是江河的愿望，告别了长汀、连城，告别了上杭、永定，汀江浩浩荡荡流向广东，在三河坝与梅江团结一心，汇集成韩江扑入潮汕怀抱，流淌着激越的生命宣言奔向南海。大自然的造化，汀江源头留下许多奇洞怪石的天成妙景。每年，世界各地的客属代表聚首长汀公祭客家母亲河。长汀，无论何时，都是海外客家游子的念想。

长汀新街美不胜收，高楼华宇堆积着现代文明。然而，我来去匆匆，时尚的现代建筑美还是留给他人描摹。我用有限的时间寻觅古街老巷，孜孜觅取一种容易被人忽视的美，这种美是古典的、沧桑的，不可复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