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家值万贯(外二篇)
2016-01-04刘兴华
●刘兴华
小时候,家里特别穷,越穷,家里的东西越舍不得扔,常用的放在正房里,没有用的就放在下房里。
那时农村做饭烧的是柴禾,烟灰大,大漆刷过的衣橱、红木箱子、太师椅等要经常打扫。
大漆和现在的油漆不同,也不同于喷漆,那时的漆是用桐油配制的,要刷多遍,且越刷越亮,最后能亮得像镜子一样,能照见人。
大漆刷的家具不能用湿布擦,那样会把漆面的光泽擦掉,要用鸡毛掸子轻轻地扫上面的灰土。
当时,我家有一个大衣橱、两个红木箱子、两把太师椅,扫上面的土时都是姥姥自己做,不让我们动,她说,这几件家具传到她这一代已经传了三代了,这物件不能毁到她的手上,她还要传下去呢。
放鸡毛掸子的是一对青花瓷瓶,其实鸡毛掸子只一个,不知道为什么桌上要放两个瓷瓶。
另一间屋也有这么两个瓷瓶,是彩绘的仕女图。从绘画内容看,肯定不是当时的产品。那时,“才子佳人”都是被扫进垃圾堆的对象。后来,还是姥姥告诉我说,这对花瓶的年龄可老了去了,因为花瓶里放有一样东西,锁和锁锁在一起。姥姥取出来让我看了一次,上面共有六把锁,那锁特别有趣,有铁的,有铜的,有锡的,还有一把银的。那时的锁头和现在的弯弯的像个拱门似的也不一样,是直直的,像个单杠一样,那钥匙也只是简单的两个长片片。所以,那时人们常说“好锁挨不过三鞋底”,意思是,用鞋底打三下,那锁就能被强行打开。
姥姥指着上面的锁说:“一个锁代表的是一代人,这对花瓶传到我这里已经七代了,我走时,也会在上面锁上一把锁,传给你们”。
家里还有一个蜡烛台,也挺好看的,那蜡烛台有一尺半高,是一个戴官帽的铜人,铜人手里持一个尺牍,尺牍上有一个细铜尖,点着蜡烛后,就把蜡烛插在上面。
不过那时从没点过蜡烛,所以那个铜人烛台一次也没用过。后来就把它放到下房去了。
家里最多的要数铜钱了,我好像有一小木盒子。
姥姥总说破家值万贯,当时家里除上八辈子用过的旧物,要钱没钱,要粮没粮,上哪来的万贯呀?
姥姥见我不解,就摸着我的头,笑着说:现在你还不懂,过几十年就知道了。”
还没等过几十年,甚至没过一二年,就见一伙子男人扛着两根圆木来到家里,那圆木有对手粗、一米半长,双手握着,竖直了,向地上四处乱敲,据说,那样敲,如果地下埋有东西,就会发出“嗵嗵”的回音。
在我家他们当然不可能找到金银财宝,但听说他们从村东一户人家挖出来一大缸银元,所以他们挖上瘾了。不过离开时,他们把家里那对绘有仕女图的瓷瓶、蜡烛台,还有放在下房棺材里的许多线装书,带走了。
这些人厉害着呢,谁要是胆敢有意见,他们就会马上向空中高高举起一只握紧的拳头,高呼打倒你,甚至还要踏上一万只脚,让你永世不得翻身。
那些东西被搜走后,姥姥哭过好多天,说这个村她不愿意住了,要到我姨家住些日子去,后来好像也没去,因为路远,家里没合适的人送她,只好作罢。
北京的姨家我去过,天津、杭州的姨家我也去过,她们家里也有这样的古瓷瓶,但其它老年间东西好像不多。
老年间东西最多的是三姨家,除了八仙桌、太师椅、高低柜、瓷瓶外,记得还曾见过一面铜镜,那铜镜背面好像是两条蛇。
不过我从没见过她的儿子,但知道他们的名字,叫崔永福、崔永禄。另外还有一个,名气太大,在这里就不写他的名字了。
第一次听到这名字,记得当时我笑了,福禄,如果再加上一个寿字,人间最美好的愿望在她家就全实现了。
在农村,我还常去另外一家玩,忘记那家人叫什么名字了,他家有一把日本鬼子的战刀,我特别喜欢,就想拿自己家的大刀和他交换,那大刀和电影《红色娘子军》里的一模一样,可他却不同意,后来我又加了一杆红缨枪,他才勉强答应。
那天,我和他在一个废弃的猪圈里玩打仗的游戏,他装鬼子,还用他那把刀,我装八路军,然后就连喊带叫地比画开了,也许是玩昏了头,走时把手里的“武器”全扔猪圈里了,等想起这事时,已是好多天之后了。
现在我就想,假如这些东西要是全保留下来,破家何止值万贯呀?!
锔盆锔碗锔大缸
有一首儿歌特别有趣,农村一来锔盆锔碗锔大缸的,就会有小伙们跟在那人的身后唱:“锔盆锔碗锔大缸,啷哏啷唧一啷当,一母所生三个郎,啷哏啷唧一啷当,大哥放在屋门口,啷哏啷唧一啷当,二哥放在板架上,啷哏啷唧一啷当,就是俺的命最苦,一天一天喝稀汤,啷哏啷唧一啷当……”
这里所说的“一母所生三个郎”,就是指水缸、面盆和饭碗。水缸都是放在院子里的,冬天缸里的水会结冰,冰冻得厚了,还会把缸胀出裂纹,所以有人会锔大缸。
锔盆锔碗锔大缸的手艺人好像没有统一的称呼。如果哪家的碗坏了,他就会喊,锔碗的,锔一个多少钱呀?如果是要锔盆,就会改口说,锔盆的,过来看看俺的盆。锔什么就喊什么,一喊就知道是什么坏了。喊得最多的是锔家子。
锔家子的工具很简单,随身背的是一个布袋子,里面装有一个钻,还有大大小小的锔子。
钻主要分三部分,钻杆,钻头(钻头的尖镶有金钢石,所以也叫金钢钻),还有一个弓子,一尺多长,由皮条和钻杆相连。拉动弓子,钻头就会在碗或者面盆上飞速地旋转起来,转眼间,就能打出一个眼来。“没有金钢钻,别揽瓷器活”就是从这而来的。
锔子最小的像现在的订书钉,不过比订书订要宽一些,是人工打出来的,真难想象,这么小的东西,怎么打呢!
我只记得我家曾锔过一次碗和盆。锔家子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人,蹲在他身边的是他的老婆,神经有毛病了,那神情就像几岁的孩子。每当老公钻好眼,她就贴近了,用一只眼看打在碗上的孔,用嘴吹一吹上面的瓷灰,然后换另一只眼看。她老公也不理会她,接着拉弓钻眼,钻好孔,就掏出锔子和一把小锤,“当当”轻敲几下,碗就锔好了。他老婆这时会伸过手来,把碗像宝贝一样抱在怀里。她老公说:“快给我,小心弄坏了!”她也听话,马上把碗交出来。
人们也纳闷,锔家子外出怎么还带着疯老婆子呀?
锔家子开始并不想让疯老婆子跟着,怕脸面上不好看,也怕影响了生意。可她像影子一样,走到哪跟到哪,就是甩不掉。好在她不捣乱,也不说话,就是蹲在一边看着,并不让人讨厌。
等活时,锔家子也会和人说他老婆是怎么疯的。说这些时,他老婆就会直直地看着别的地方,好像说的不是她,好像说的那些话她一句也没听进去。
锔家子说,去年冬天,儿子娶了媳妇,摆了几桌酒席,宴请亲戚和乡亲。
农村人家里办红白事,碗用得多,自己家的不够用,人们就互相借着用。
那天,锔家子的老婆去还碗,因刚下过雪,路滑,一下屋门的台阶就摔了一跤,一摞碗摔坏了好几个,嘴里虽然说着“碎碎平安”,手还是忍不住打了自己几巴掌。
农村人用的碗外观都差不多,碗是白色的,碗边上有两道深蓝色的细线。锔家子的老婆把自己家的碗拣好的挑出来还给了人家,摔坏的碗让老公锔好自己用。也许是忙中出错吧,她还人家碗时,只看碗的外边了,忘记看碗底了,其中有一只碗底打有一个锔子,被那家看出来。那家就拿着那个带锔子的碗闹上门来,说,自己有钻眼的本事,就想把别人家的碗打漏了,安的什么心呀?
借碗的那家是他的前邻,那天前邻在他家闹完了,临走还把那个碗摔在他家的院子里。
从那天起,锔家子的老婆就变得爱小声地说话了,冲着墙角,一说就是很长时间,总是那几句话:还人家时,怎么忘记看碗底了呢?村里人都知道了,丢死人了。
刚犯病时,还知道该做饭时就做饭,后来连这个也不知道了,儿媳妇做熟了饭要喊好多遍。
有人说她中邪了,请过神婆婆,在屋里又跳又闹的,他老婆挺害怕,躲避到炕里面,眼睛瞪得大大的,头发乱乱地披散下来。
也看过几次医生,医生说要住院,他家娶儿媳妇还欠了债,哪里还有钱看病呀?
锔家子说到这里,叹了口气,说,这就是命呀!听的人,有的扭过头去抹泪,有的回家再找点活给那锔家子。
我家锔碗的那天中午好像下雨了,我在屋门口坐着,看他们两口子掏出随身带的干粮坐在大门洞里用手捧着吃,是糠饽饽,掉到手心里的干粮渣,也都吸进了嘴里。姥姥看他们可怜,端了两碗稀饭给他们,那锔家子就特别过意不去,后来又让姥姥找了一个裂了纹的面盆,锔上,没收钱。
抠 搜
人穷了想大方也难,那时听得最多的一句话是谁谁多么抠搜。
村里人见面先抓过对方的手看一下,如果五指并拢、指缝挤得严密,就会说这人不漏财。
我村有个寡妇,带着两个儿子过日子,大儿子15岁,二儿子11岁,她男人绰号叫蔫大胆。没跑丢时,他总吹自己胆子多么大,别人不信,他就说不信咱打赌,有时赌一包烟,有时赌一包挂面。他赢得多输得少,所以他越赌越上瘾。
去年冬天,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一个要饭的,男的,三十多岁吧,一条腿都溃烂了,白天拄着拐要饭,晚上就住在生产队的场屋里。有一天,那要饭的没来,有好事的就说,不会是死了吧?于是就到那场屋里去看,一看果然死了,几个年轻人也算是做好事,用苇席裹起那人埋了。晚上蔫大胆又和人打赌,他说他敢去那人的坟上逛一圈。去不去如何证明呀?有人就给他找了一根木棒,做上标记,说:“你把这个插到那人的坟上,第二天我们一早去看,如果有,说明你真去了,就输给你二斤绿豆。”
蔫大胆说:“这个还不容易呀。”拿过木棒转身走了出去。
从村里到那个坟,来回也就是一个小时,人们等他时就说闲话,说蔫大胆的老婆多么抠搜,吃饭时从来不吃咸菜,盐水里点上一滴香油,蘸着吃。别人家的香油越吃越少,就他家的越吃越多,本来只半瓶香油,吃到年底,香油瓶满了。原来,他家用香油时,是一根专用筷子,蘸了香油在盐水里搅一下,又把筷子放回油瓶里,带回去的水比蘸出的香油还多,那瓶天长日久就满了。
我村有个小学,学校里有三个民办教师,有人说他们更抠搜。冬天学校的校长室会生一个煤炉子,有时他们会用这炉子烧饭。有一次煮的是挂面,一个锅,同时煮面,煮时在面条上拴一根细线,面煮熟了,一拽那根线,自己的面条就全提出来了,绝对混不了。
民办老师是记工分的,年终上面也会拨一点钱给学校,说有一年拨款下来了,分来分去还剩二分钱,三个人没法分呀,他们就买了一盒火柴,三一三一地分火柴棍,空火柴盒放在办公室里,谁想划火柴就带着自己的火柴棍去,在上面一划,把烟点着,吸一口,特别满足的样子。
人们说这些时,没有一个笑的,因为各家各户的日子都差不多。吃不穷,穿不穷,抠搜不到就受穷。人们这样抠搜,还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呢。所以人们不烦抠搜的人,烦抠搜别人的人。
有个男人,个子特别矮,冬天,他喜欢穿一个长筒皮靴,皮靴的筒特别长,半个身子像是装在靴筒子里一样。他冬天没事时爱到处串门,看到别人家里院子里晒的粮食,就偷偷地抓一把放到靴筒里,走时还在别人家的院子里多踩几下,往鞋底上多粘上点泥,带回家去,磕打到自己家院子里,据说这样能沾上别人家的财气,将来自己家的财运才会旺。大人们烦他,小孩子们也拿他取笑,一看到他穿着大皮靴在村里串来串去,就跟在他身后给他齐声伴奏,“梆梆梆,梆梆梆”,一听这音乐,他走得更欢了,扭呀扭的,就像两个大皮鞋在运动。
大皮靴是暗抠搜别人,也有明抠搜别人的。
生产队长的老婆今天借张家一根针,明天借李家一卷线,转天又借王二麻子俩鸡蛋。人常说,好借好还,再借不难。她仰仗着自己的男人是个官,说是借,好听,其实是白要呢!
也不知道说了多久,有个人就突然问:“怎么蔫大胆还没回来?”
和蔫大胆打赌的人怕蔫大胆出事,就说去找找他吧。
他们打上灯笼,四五个人一块来到那个讨饭的坟上,坟上插着那根木棒呢,木棒下面是蔫大胆的棉大衣,有人弯腰想拾起来,才发现木棒从棉大衣的下摆处穿过去,像是钉在了坟上一样。
打赌时只说把木棒插到坟上呀,没说连大衣也用木棒插到坟上呀?也许是蔫大胆听错了吧。那个和蔫大胆打赌的人说:“又让这小子蠃了!”
可第二天蔫大胆没来要绿豆,也没来找他的大衣,一打听,才知道他病了。人们去看他,他发高烧了,满嘴是胡话,说他把木棒插到坟上,想走,坟里那个要饭的伸出手来,死死拽着他的大衣不放,没办法,他只好脱下棉大衣,才算捡回一条命。
人们就告诉他不是这么回事,可别人的话他听不进去,仍各说各的。也不知道过了多少天,蔫大胆跑了,找了快一年了也没找到,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蔫大胆一跑,可苦了他的老婆,想改嫁吧,不知道蔫大胆是死是活,再说下面还有两个半大小子呢,半大小子吃死老子,谁敢要呀。
家里少了顶梁柱,蔫大胆的老婆就更抠搜了。过年时,别人家有鱼有肉,她只买一小块猪脖肉,叫血脖领子。这地方的肉便宜,鸡和鱼都是画的,看一眼解解眼馋就行了,也叫一饱眼福。据说,有一次她的小儿子多看了一眼,她就一巴掌扇过去,说:“你这个馋鬼,想把鱼全吃你的肚子里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