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夏前端是一个句读
2015-12-30钟智金
钟智金
(一)
有一阵子,我一直冥思苦想,名字到底是不是有用的符号。
2009年夏天快来临的时候,他开始叫我懒懒。长此以往很多人学他喊,而且听不真切他戏谑的语气,他们总叫成兰兰,为此他还有点不开心,强调说他字正腔圆,喊的明明就不是这个音。
长此以往,楼上楼下就忘了我的名字,连我爸都忘了,喊懒懒倒是一口一个准。
那时候,夏天傍晚是我一天中最喜欢的时间,天边橙红的火烧云渐渐熄灭,他从天台翻上水泥铸成的水塔顶,余温还很烫,他会先用手掌试一下,粗糙的水泥面带着他能接受的温度,于是他拍了拍手掌沾上的渣灰坐下,取出准备好的口琴,深吸一口气缓缓吹奏了起来,年轻清瘦的样貌,在燃烧的天色中渐渐成为一个剪影。
有时候他会把我拉上去,但单独坐在一起时我会突然手足无措,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不说也不好,他吹口琴可以不用开口理我,我只能不自然地用手抠水泥糙面上的每一个点点。后来我就常常听到他抱怨说我吃得太胖了拉不动,让我在水塔下乖乖仰望他的英姿就好了。
晚风很凉爽也很舒畅,这时候我的手臂有些泛凉,耳边的口琴曲调总感觉有种淡淡的落寞。青春期总觉得自己有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所以我很喜欢在这段时间听他吹口琴。
黄昏的蚊子在人的头上层层飞舞,他常常笑着俯看我一边皱着眉跑开一边被蚊子追,还不客气地笑话我到底几天没洗头。我不服,吸取教训特地专门将头发洗过了再上天台找他,结果除了数量少了一些依然还是被小黑点军团追,在他捧腹大笑中最后我奔向了他,成功地分给他几只。
晚饭时间我故意让手头的作业被摇头晃脑的风扇吹飞了,假装低头收拾之际悄悄顺走了爸爸放在茶几上的手机。以摊开的书和电视的声音作掩护,按键打字输入,点击搜索,一气呵成,我焦急地等着翻盖手机缓慢拖着网页连接的进度条。那时候用的还是标着E或者G的网络,慢得不行,爸爸光着膀子懒洋洋地看电视,在他发现我没做作业之前,我终于等到问题被逐行刷新出来。一行行仔细往下翻,看到新陈代谢的气味以及脑袋温度比较高会吸引蚊子,我激动得差点暴露了正在开小差的事实。当晚睡前我就有模有样地在脑中模拟好了语气,准备第二天在他笑话我的时候好好讽刺一下。可是隔天从下午四五点开始下起了雷雨,雨势滂沱下了好久,我听着天台上苫着的简易金属棚在暴雨中被敲击的声响,不得不说比听口琴还落寞。
我最终还是没有机会在他面前趾高气昂一次,他把那把口琴放在我掌心的时候,我头一次体会到他温热的手掌前所未有的轻柔,合上了我摊开的手。
扯了扯嘴角,我忽然强烈希望这是一个梦。每当我开始逃避现实的时候就希望那只是一个梦。有时候很幸运,刚好自己在梦境里祈求不想面对的东西,在现实中是假的。
所以我下了一个定义,铁定是因为昨晚想报复他,才潜意识地吓一下自己。
所以第六年再见面的时候,我才把口琴还给他,等了好久的夏天还没来。我想,每个人的第一段恋爱应该都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简单到因为他叫秦昊,我叫郝清。简单到我不叫兰兰,也不是懒懒。
简单得吓人,就像夏天是一个完整的句号,春天会停格。
你对我笑一笑,我就以为是青春。
(二)
这个勉强称得上是小区的简陋地方,过去是一个不知道做什么的工厂。道路的旁侧是废弃的矮房,路尽头的空地处是一座古老的居民楼,上面凌乱地挂着许多衣服,就是所谓的小区了。
我喜欢在房子前面种些绿色的小盆栽,点缀在悬挂着的还在滴肥皂水的衣服中间,破坏掉过浓的生活气息,像是从坚硬的岩缝里长出色彩。我爸不关心我怎么养它们,所以有时候我要是忘性一大,植物们可就惨了。秦昊偶尔会好心替我浇浇水,第二天他绝对会向我邀功,让我提供一些粮食给他养在房前的小猫小狗,有时是小鸡,但隔天这些小家伙又绝对会被他妈妈通通请走。
一开始搬进来我还太小,只记得入口横着一扇看起来很厚重的铁门,进去后是一条走道。右侧的房子好多空置着,黑洞洞的窗里不知道有什么,冥冥之中总觉得自己被什么东西盯上了,背脊发凉。有时候可以看到某座爬满黑绿青苔的房子边会放着一台机器,据说是绞破棉絮的,我只看到发锈的滚筒般的机器上扎满了三角刺,而这三角形又很像自己画的怪物尖牙。
第一次听见秦昊喊我 “懒懒”的时候,我是相当不服的。我只是有些忌惮外面那一排留下童年阴影的空房子,就算他晚上拉再多的人来叫我探险也没用。他才刚搬来多久,就懂得计算我的心理阴影面积有多大不成?
春末墙上新长的苔藓滋润得鲜绿,陈年的则发黑,而没长青苔的墙上则有个脏兮兮的足球印。
铁门后的走道长长地延展过去,铺满了石块,出来的人若骑着自行车就会一路颠簸,没人按铃的凤凰牌自行车也会浑身上下疯狂抖动着,让铃铛和其他铁片一起清脆作响,好像随时可以散架。后来爸爸常载着我进进出出,一开始爸爸只让我抱着他的腰别撒手,再后来后座就用铁丝固定了一个柔软的坐垫,其实是我更小时候用的废旧的皮枕头,后来算是我的专属宝座了,从头到屁股也叫风水轮流转吧。
秦昊第一次载着我冲出铁门的时候,他刚买了新车。车上可没有什么宝座,我站在后轮的脚架上,老师曾批评过这个动作,说小小年纪不要站在自行车后面模仿泰坦尼克号。他空出一只手拉住我不老实的手臂,逆着风含糊地说,懒懒,你别懒到不懂抱紧掉下去。
其实我更怕他车技不佳单手会翻车摔了。
那时候这样的条石似乎不用钱般,稍微老一点的建筑附近就可以看到很多。小区拆了重建,我才看得到更多埋在地基深处的这些石块,像是封存着的记忆,和我的口琴一样的笨重,发锈。
顺着铁门往里走,左侧就是一堵长长的高墙,我们这群熊孩子经常拿着学校偷回来的粉笔一路走一路画歪歪曲曲的线,直到遇到长着青苔野草的地方湿度大,弄湿了粉笔头画不出来,我们才肯罢手。
到了青春期不爱玩这个简单的游戏了,我们会从爸妈那里连抢带骗地弄来手机,倚在墙上有模有样地摆姿势拍照,为的是成为畅销青春小说插页上的忧伤少年。那个年纪,我们也不知道爸妈不给我们买手机的理由究竟是因为怕影响学习,还是觉得没必要从生活费里淘换出这份钱给我们。
单反支好了架子,他们高喊着 “郝清”招呼我过去,我用力挥了挥手,定好时间,跑向他们。
岁月对事物没有任何的优待,墙上的粉笔痕迹早在风雨中销蚀,野草长满了墙缝,只有一处砌了水泥的地方留下半只脚印。
拆掉的楼房在层层损毁往下砸去,轰隆声和隔离的工事被蔓延的尘嚣湮没,逗弄着眯起眼睛的猫咪伸长脖子的少年和滴水的衣服、绿色的盆栽、凤凰牌自行车、崭新的山地车一起,坠毁在老旧的楼房。
原来每跑的一步都让我渐渐丢失了,自己曾是兰兰、或是郝清。
毫无预料的我却撞上了一个人,旧楼最后一声巨响沉沉落了下来,分不清是幻觉还是真实,我竟听到他用熟悉的语调格外温柔地喊着:懒懒……我才发现自己现在什么都看不清了。
即使想假装只是被灰迷了眼睛,居然,早已经泪流满面。
(三)
我没能赶上和那幢旧楼最后一次合影。
同样,他也没有。
它也曾是个拥挤的小社会,后来一户户搬离,最终渐渐冷落萧条了下来。再后来就连我们也搬走了,爸爸再婚,咬牙换了一个体面点的房子迎接阿姨。
现在,它轰轰烈烈倒下了。相机拍下了尘嚣中它的最后一刻,早已干涸的水塔和顶层成为最后明确的一角。
这栋楼曾是某某工厂员工宿舍,后来上上下下塞了几十户人家,每个家庭占着一扇门、一两扇窗,楼道上挂满了大人小孩的衣服。有些是稍微有点钱的人,有些则是一穷二白的。小孩喜欢在走廊跑来跑去打闹,需要脱鞋进门的人家脱了满地脏兮兮的鞋子。我家在第三层第二扇门,秦昊家在走廊尽头。
我家门前是经年不变的安静的绿色植物,他的家门口是每天都会叫唤上几声 “喵”“汪”“叽叽”“嘎嘎”交错,然后就会传来他跟他妈妈争执的声音。
忘了是哪一年,天气热得让电风扇一直吹来闷死人的热风,这时候我就很羡慕安装了二手空调的几户人家,曾经我笑话过他们家的空调那么黄、那么旧,声响还那么大。桌子上父母的合照微微摇晃,看着水杯微微倾斜,我想,自己肯定是热病了,居然会头晕。直到秦昊慌慌张张地破门冲进我家拉了我就跑,我还没理解发生了什么事,就被拽了出去。
那场微晃并不严重,这座岁月悠久的老楼也没有因为这次土地的搔痒产生任何歪斜坍塌。
后来他第一时间拽着我飞也似地离开的事,被整栋楼多事的大人小孩们笑话了很久,说兰兰是阿昊的心头肉,他连睡午觉的妈都不管了。搞得我很久都不好意思看被遗忘的秦妈妈,远远地见到都会假装有事逃开。
我很单纯地畅想过,秦昊的妈妈可以和我爸结婚,反正都是单身很容易擦出火花。甚至出于这个目的有意无意地撮合,让他们多多见面。事实上秦妈妈嫁给了别人,爸爸也娶了阿姨,两个大人感情确实很好,却是敦亲睦邻的那种好。我们还是分开了。
铺满条石的地上不知什么时候有了一个足以积水的缺口,我那时候开始排斥像儿时那样被爸爸载着去学校,他明白青春期面子和独立都很重要,闷不吭声给我置办了一辆二手脚踏车。后来又担心我冬天早晨读书起得早天又黑,于是单独挑了水泥灰和一桶水,用锄头搅拌,铺平了坑洞,周边更细心地围了一圈石子,还用木头做了简单支架作隔离,一切就等水泥干了。万万没想到,却被秦昊故意捣乱踩了一脚。
我回来的时候只看他老人家坐在客厅不停换台,气得不得了,我想爸爸可能有点强迫症。
记得爸爸上一次这么焦躁不安的时候,是父母的合照第一次破裂的时候。母亲也是在那一天出了事,我躲在门后看着爸爸抽了整整一烟灰缸的烟头,老大的男人都被熏到流了泪。年幼的我害怕极了,捂着嘴巴不停地啜泣。
对,逃避现实的时候,我常常希望此刻的痛苦是一个梦。所以那天我强迫满脸泪痕的自己睡着了,睡醒的时候看到身边是一脸胡茬憔悴的爸爸,安心地钻进了他怀里。
后来我跟秦昊谈到了这个,再后来,远远地看到他低头跟我爸道歉。只见爸爸拍了拍他的脑袋,然后看着我,叹了一口气。
那年冬天,南方第一次下雪。没想到平时用来晾被子的天台原来竟是个收集积雪的好地方,我乐不可支。可惜的是南国的雪融得极快,我根本不能像电视里北方的孩子那样掷雪球。正有些失望时,秦昊拿了几个空矿泉水瓶,说是收集的雪水有特殊疗效,催我赶紧装起来。
于是我将信将疑,花了一个上午和他塞了好几瓶脏兮兮的雪,把手冻得通红。
果然手长出了冻疮,又痒又肿挠挠还痛得不得了,于是秦昊被爸爸骂得很惨。我看到他围着围巾,鼻子冷得红红的,低着头好像在挨训,其实眼睛一直在瞟我,就忍不住笑了出来。
六年后的这一天,和所有的春天并没有任何区别。晴朗得有几缕云,阳光正好,夏天快到,一幢旧楼塌了,一张照片结束了。合照里的这群同龄人没有打扰我和他。
我把口琴还给了秦昊。
这么许久以来,我并没有一遍遍地擦拭护养口琴,记忆也任其模糊不清。只记得以前他时常欺负我,戏弄我,现在他的眼神温柔得可怕。
(四)
那时候,秦昊常常相当坚定地对我抱着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眼神,小区其他朋友都私下叫他兰爸。每逢下课我就头皮发麻,因为下课后我还没走到教室门口就会听到朋友调侃说秦昊又在等你了,然后他会拎上快要逃跑的我的书包,把灰溜溜的我带回小区天台。
这时我就会开始惦记我的常春藤,惦记我的晚餐,甚至惦记我的作业。
河川边一路都是夕阳的橙色,倒映着余晖的河水粼粼生波,夏天的晚风还是没天理般热,他刚买的山地车就这样等着我慢吞吞的二手小破车。天空干净得不像话,蝉还在没完没了。
喂,懒懒,眼睛看前面。这时候秦昊总会冷不防地提醒我骑车要小心,我收回视线就开始用力蹬着,作对般力图超越他,直到车轮经过了那条似乎可以颠散我脚踏车的石条路,也碾过他搞破坏的那水泥上的半个脚印。
暑假来临之前我害怕跟秦昊上天台,那时候他还没放弃教我口琴的事,并扬言出师就把他的爱琴送给我。
接下来,支离破碎的残音中,果不其然又是狗血淋头的一顿骂。第二天我继续努力闪人,偶尔成功地在朋友掩护下出逃。但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他会在我家门口堵我。
谁说我喜欢口琴?他斜眼冷冷睨着我,我低头看足尖。
夕阳红得像个流出汁液的金橙,影子拖得老长,天上团了好几层棉花糖一样的积雨云。
这小子最近好像又长高了点。
懒懒,你没救了。秦昊满眼悲叹,扶额无能为力地对我摆了摆手。我知道最终这场拉锯战我赢得了胜利,努力不让嘴角上扬。
从此他负责吹奏,我则只需要负责倾听……和吸引蚊子。
直到后来,我的掌心终于静静躺着那把口琴时,我没有多开心。而他神情出人意料地柔和。
——不能见面吗?
——不能了。
——有没有联络方式?
——还没有买手机。
比起难过,这一切突然得更像一个应该快醒的梦。后来,我开始惦记起还没有对他趾高气昂过一次的遗憾,从白天惦记到晚上,在反复跑到走廊尽头确认他家的确人去楼空以后,我拿着口琴,在床上滚来滚去,要是我家也脱鞋,估计我会滚到地上。
绞尽了脑汁,我终于在某夜想起了秦昊刚来的第一天,他的耳边险险擦过一个又脏又瘪的足球,正是我的杰作。最终好在准头太差直接踢在了墙上,留下一个丑丑的印记。那是我这辈子头一次给了他一个下马威,接下来的日子里,起洗脑外号,抓学口琴,被耍被骗不知道几次,他算是报复得很彻底。
咖啡上的拉花溶解得很快,我低头看杯子,他一眼不眨地看我。
虚假的叶子在打着灯光的咖啡馆常年盛开着油绿,音乐慵懒。多年前他偶尔替我照料的植物,在他离开后两个月就枯死了。我记得那时我看着枯黄的盆栽没有说话,只是把它们拔了出来,安慰自己也许是因为秋天到了,然后扔进了楼下不知道有没有人来处理的超载的垃圾桶。
后来不知怎么地想了一下,我又从楼上跑了下去,把它们从垃圾桶拿出来,扔到了二楼老伯在楼后开垦的菜田。当天晚上爸爸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兰兰,缺钱要跟爸爸讲,捡破烂是不对的。
我简直无言以对,甚至还想提点一下他老人家,其实爸爸你姓郝,给我取的是单名清。
在笑什么呢,懒懒?
询问的嗓音相当温柔,秦昊开口的瞬间,我居然有点被惊到。耳畔的声音很低,很有磁性,也陌生。
我不晓得这六年来是什么渐渐改变了他,也许他知道是什么改变了我。
最终我只是在他面前轻轻推出了一个盒子,躺着一把静静的生锈的廉价口琴。
离开咖啡馆的时候我回过头,秦昊已经伸手拦住了一辆车,我看到一个女孩从车上跳了下来,有些娇嗔。他安抚着她的脑袋,诱哄般地拥抱轻吻。
那时候我突然懂得了,若干年前,原来我一直惦记、一直惦记的,竟然就是这么简单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