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传奇婢女形象刍议
2015-12-29王卫
王 卫
(商洛学院语言文化传播学院,陕西商州726000)
唐传奇婢女形象刍议
王 卫
(商洛学院语言文化传播学院,陕西商州726000)
研究唐传奇婢女形象,应将以婢女为独立描写对象的15篇作品作为主要文本,这些作品处处闪烁着传奇作家赞赏的目光。在这赞赏的笔触之下,那些原本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婢女冲击着读者心中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心理预设,成为毫不逊色于闺阁小姐的生动形象——地位低下的婢女因美貌或智慧获得爱情,在当时社会当属凤毛麟角,因而显得弥足珍贵。她们追求爱情不仅仅是为了改变命运,她们在捍卫爱情时表现出的执著与坚贞,更是其人性觉醒后,渴望自由和独立人格的重要展示。
唐传奇;婢女形象;爱情
作为标志小说创作者文学意识自觉的艺术奇葩——唐传奇,取得了多方面的艺术成就,其中代表它最高创作成就人物形象塑造尤为令人赞叹,历来的研究者亦对其投注了极大的热情,尤其对才子佳人形象关注最多,成果也最丰硕;而对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劳动人民之一的婢女形象研究尚少,现有的研究也主要从政治、历史、宗教的角度入手,因此本文拟从文学的角度发现婢女形象的价值,以期更深入地开掘唐传奇所蕴含的文化资源。
一、叙事的需要,教化的功能
要全面展现唐传奇中婢女形象的真实面目,首先需要对所有相关文本进行系统梳理,因此笔者参照李剑国的《唐五代志怪传奇叙录》和宁稼雨的《中国文言小说总目提要》,对《太平广记》收录的唐传奇作品进行细致筛选,选出涉及到婢女的作品90篇,其中32篇仅有“婢女”字样,应该去除。剩下的58篇(具体篇目见文末附表)基本情况如下:婢女在故事叙述中仅充当“红娘”角色的有18篇;婢女作为被虐对象和反抗者的占25篇;婢女作为独立叙述对象并被赞赏的占15篇。仅从以上数据来看,这些作品确实蕴含了反映唐代社会、政治、历史、宗教方面状况的信息,因此现有的研究也主要从这些角度切入则理所当然,但对婢女作为文学形象的研究则不够深入,原因如下:
第一,“红娘”角色是故事叙述的需要,婢女形象不是作者塑造的重点,故这18篇不能作为研究婢女形象的文本。最具代表性的作品是《莺莺传》《无双传》《李娃传》《霍小玉传》:在这几部作品中,婢女仅是为男女主人公传递信息的牵线人,显然在这些作品中,作者着意刻画的男女主人公,婢女只是推动故事情节发展的功能性存在,这是小说叙事的需要而不是人物形象塑造的需要,在作品中甚至连为陪衬女主人公的作用也没有。其他14篇作品中,婢女作为红娘出场的频率比这4部还要少,如《广异记·李陶》全文530字左右,“婢”字样出现了5次,在回答男女主人公的问话时共说了短短3句话,使得二人得以相识,还有2次出现在其他人的叙述中,可见婢女角色在这个故事中仅为故事发展需要,没有人物形象的意义,其它的同类作品情况基本相同。这亦正如鲁迅先生所言:“小说亦如诗,至唐代而一变……而尤显者乃在是时则始有意为小说”,[1]44传奇作者“有意”的创作自觉,在故事人物上必然能分清主次,叙述中技巧性地设置了红娘角色来推动故事情节发展,而与女主人公最亲近的婢女自然成了这一角色,并且不会喧宾夺主,由此可见作为“红娘”角色的婢女类作品不能作为研究婢女形象的主要文本。
第二,婢女作为被虐对象和反抗者的作品有25篇,但其中22篇都有借助神道不诬之观念,进行伦理教化的功能。虽然唐代是我国封建社会的鼎盛时期,但它依然无法完全褪去奴隶制社会的遗风,整个社会从上至下存在着许多奴婢,并且处于“律比畜产”[2]的低下地位,而作为女性的奴婢——婢女不仅要“固守着主奴之分,所以辨上下而定尊卑,天经地义,不容宽纵”的传统观念,还要承受男尊女卑这一传统文化观念的戕害,[3]70因此唐传奇中存在大量的虐婢故事便不难理解。所选25篇作品,其中15篇中的婢女受到到主妇的欺凌与虐待,8篇中的婢女受到男主人的压迫与残害。但是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受到妒妇和凶主虐待的婢女均以不同方式不同程度报复了施虐者,这一点在谢健《唐代虐婢故事的宗教观念发展与女性声音发露》[4],高林清《略谈唐传奇中的婢女》[3]70,张技术《唐传奇之婢女生存状态及其服饰略考》[5]等相关论文中均有详细论述,于此不再赘述。但仔细研读这些文本,就会发现:这些文本的篇幅都很短,字数一般不超过200字,而且以叙述故事为主,很少有人物形象刻画。如:《朝野佥载·梁仁裕婢》:
梁仁裕为骁卫将军,先幸一婢。妻李氏,甚妒而虐,缚婢击其脑。婢号呼曰:“在下卑贱,制不自由,娘子锁项,苦毒何甚!”婢死后月余,李氏病,常见婢来唤。李氏头上生四处瘅疽,脑溃,昼夜鸣叫,苦痛不胜,数月而卒。[6]916
这则小故事内容非常简单,即骁卫将军的妻子因妒而杀婢女,后遭婢女鬼魂报复而亡。其余24篇作品的情节也基本类似,作者叙述重点在于故事结局——恶有恶报,创作者受当时并行的儒、道、释观念的综合影响,这样书写旨在劝妒或劝善,[3]71从而具有伦理教化的功能,所以此类的25篇作品也不能作为研究婢女形象的主要文本。
去掉以上两类,其余将婢女作为独立描写对象的15篇作品,应该作为研究唐传奇婢女形象的主要文本。
二、赞赏的笔触,生动的形象
唐代处于我国封建社会的鼎盛时期,其相对宽松自由的文化氛围,赋予了文人士子活跃的思想,开阔的胸襟,影响到唐传奇创作上,便是现实生活中的各色人等均可能成为其描写的对象,“一些不能在诗史中占一席之地的普通人物如娼妓、婢妾、商贾及市井无赖等,都成了传奇的主人公。尤其是婢妾形象成了唐传奇中最出色的女性形象系列之一。”[7]86婢女题材进入在中国古代小说创作由来已久,而唐之前相关作品的创作旨在“搜奇记逸”,[1]44只有到了唐传奇,“婢女才被作为一类人物进行描写,婢女的地位与身份得到较为全面反映的同时,婢女作为小说的人物开始具有了个人的情感和追求。”[3]70
本文所筛选出的15篇作品,虽占总体数量不多,但将婢女作为主人公进行独立叙述的对象,大部分作品篇幅较长,且篇篇都是佳作,处处闪烁着传奇作者赞赏的目光。在这赞赏的笔触之下,那些原本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婢女冲击着读者心中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心理预设,成为毫不逊色于闺阁小姐的生动形象。文本显示这类形象具有以下特征:
首先,她们美貌与才华兼具,15篇作品中直接对婢女美貌和才华进行描述的有12篇。《本事诗·武延嗣》中的窈娘“艺色为当时第一”;《柳氏传》中的柳氏,“艳绝一时,喜谈谑,善讴咏”;[6]3995《杜阳杂编·卢眉娘》中的婢女“幼而慧悟,工巧无比,能于一尺绢上,绣《法华经》七卷,字之大小,不逾粟粒,而点画分明,细如毛发,其品题章句,无不具矣”;[6]413《甘泽谣》中的红线女“善弹阮咸,又通经史,嵩乃俾掌其笺表,号曰内记室”[6]1460等等描述不一而足。
其次,她们智慧且胆识超群。《本事诗》中的那个“美容止,善辞令”的却要运用自己的智慧巧妙地阻厄了李氏四子对自己的无耻企图,维护自己的人格尊严,至今为读者赞叹不已;《本事诗·李锜婢》中的杜秋和《异闻集·上清》中上清,这两位女子的以卑贱微弱的女婢身份,克服重重困难向皇帝申明主公之冤的忠义行为更是令人惊叹叫绝;《甘泽谣》中的红线女只身夜入敌营,盗取金盒,为主解忧的行为更是展示了一个侠婢的忠肝义胆;《虬髯传》中夜奔李靖的红拂女,无疑具有超人的胆识才会有如此惊人之举。
除以上两点,她们对爱情的执著与坚贞最能显示婢女形象的深度,也是本文论述的重点所在。婢女对爱情执著而坚贞的品质在相关作品中均有不同程度的展示,然于下列作品中描述得尤为精彩淋漓:
许尧佐的《柳氏传》刻画了一个贤能坚韧的婢女形象——柳氏,在男主人公韩翊尚是一个落魄书生的时候,她“自门窥之,谓其侍者曰:‘韩夫子岂长贫贱者乎?’遂属意焉。”[6]3995显示出识人的卓越智慧与主动追求爱情的非凡胆识;之后在李生的美意成全下,二人终成眷属,并相慕相爱;婚后贤惠的柳氏并不以儿女私情牵绊韩翊的前程,深明大义地对丈夫说:“荣名及亲,昔人所尚,岂宜以濯浣之贱,稽采兰之美乎?且用器资物,足以待君之来也。”[6]3995丈夫离开之后,她坚强地克服了“乏食,鬻妆具以自给”[6]3995的岁月艰辛;安史之乱爆发,“士女奔骇”,“以艳独异”[6]3995的弱女子柳氏自然“且惧不免”,为保贞节毅然“剪发毁形,寄迹法灵寺。”[6]3996哪个女子不爱美,如果没有对韩翊的深情厚爱,柳氏岂能有如此自毁的举动!然而熊熊的战火无情地摧毁了这个坚强的女子费心筑起的自保营垒,没有免去为人强掠的灾难。幸运的是,在义士许俊等人的合力帮助下,心心相爱的两人最终又欢喜团聚!应该说是爱情的力量:韩柳二人的爱情没有因岁月流逝而更改颜色,二人始终如一的相恋之情感化了义士、官员甚至皇帝——他们才愿意为成全有情人冒险、牺牲和网开一面。
《云溪友议·韦皋》中的婢女玉箫,在与韦皋积年累月的生活中擦出了爱情的火花,后来韦皋要去求取功名前程而与玉箫依依惜别,临别深情约定、赠诗、留玉指环,女主人公玉箫执着地在鹦鹉洲热切地等了一年又一年,远远超过了当初约定的七年之期,第八年的春天,心冷的玉箫长叹一声:“‘韦家郎君,一别七年,是不来耳!’遂绝食而殒。”[6]2160守候一生的爱情竟如泡影飞散,便了无生趣,孤独的玉箫便放弃了活着的所有出路,抱着自己坚守的爱情,毅然陨落,用决绝捍卫了珍贵的爱情,纯洁了一个美丽的灵魂。
《本事诗·武延嗣》中左司郎中乔知之与婢女窈娘情投意合,无奈这美好的爱情因二人身份差距而不能如愿,但“知之宠待,为之不婚”[6]2158可见男主人公对窈娘的真情,更悲剧的是”艺色第一”的窈娘被伪魏王武延嗣抢掠霸占,乔知之为此“痛愤成疾”,[6]2159作诗传达不渝真情于失去自由的窈娘,“窈娘得诗悲咽,结三章于裙带,赴井而死。”[6]2159被恶势力随意扼杀的爱情,对窈娘而言却是其生命的全部,没有爱情,便生无可恋,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生不能作比翼鸟,死也要作连理枝,于是,毅然殉情,捍卫了高贵的至情和尊严,虽身死却人格高扬,虽悲剧却悲壮。
《本事诗·开元制衣女》:一个没有名字却不乏才华的小宫女,不堪深宫孤寂而无边的苦役生活,将自己的悠悠愁绪和对生活的美好渴望写进一首诗中:“沙场征戍客,寒苦若为眠。战袍经手作,知落阿谁边?蓄意多添线,含情更着绵。今生已过也。结取后身缘。”[6]2159并且大胆地缝入边防守军的棉衣里,为自己的未来赢得或许存在的阳光照耀,皇天不负有心人,这首饱含着小宫女无限期待的深情之作,感动了高高在上的玄宗皇帝而化险为夷,感动得“边人皆感泣”,更为她觅得有情郎——一个懂诗知情的丈夫。
另外还有一个以宫女为主人公的小故事——《北梦琐言·李茵》,描写了一个没有人身自由的宫女——云芳子,因红叶题诗与士子李茵相识相恋,现实中不能结合,然为情酬李茵,不顾阴阳两隔来到他身边,毕竟人鬼殊途,不愿“贻患于君”,不忍伤害对方,忍情诀别所爱之人。她的到来是因为不能忘情,她的诀别更是因为深情。这个小故事虽然篇幅短小,但是将云芳子对李茵的一往情深叙写得灵动感人。
除上文所述,《虬髯传》(红拂女)、《昆仑奴》(红绡姬)、《上清》(上清)、《李琦婢》(杜秋)、《红线》、《却要》等作品也塑造了许多自觉追求爱情的婢女形象:慧眼识英雄的红拂女,不畏强权夜奔李靖,其挑战世俗、主动追求爱情的胆识令历代读者赞叹不绝;《昆仑奴》中的红绡姬倾慕“容貌如玉,性情耿直,举止安祥,语言清雅”[6]1452的崔生,便不惧主人的威势主动对崔生手语传情,其追求爱情的胆识丝毫不亚于红拂女;上清、杜秋、红线这三位婢女无不彰显着忠义,而究其忠义的背后必是一颗颗深情的女儿心,唯此才能使她们坚韧地或为所托付的男主人伸冤或为其解忧,至今其深情其义举依然激荡着读者的心扉;美丽智慧的小女子却要,巧妙地阻止了李氏四子蛮野企图的非凡机智源于她对男主人的忠心,而这忠心定来自于男主人对她的倚重和信任,这是她与男主人之间感情的存在方式,也是作为婢女的却要经营多年的收获,为此她精心地设置陷阱教训无耻之徒,捍卫了尊严,更捍卫了其独特的爱情。
这些婢女对爱情执著而坚贞的品质得益于生活的磨练,也得益于唐传奇作者赞赏的笔触,正如张莹所言“小说家极力要刻画和突出的是她们身上,追求自我幸福的强烈自主性。当然这种自主性也并非一味盲动,对权威的蔑视、反抗的胆识亦是她们的主要性格特征。”[7]87对此尚有不同声音,如认为“唐人仍以高高在上的眼光来看待婢女,仍以男性为中心的赏玩态度去描写婢女,削弱了其形象。”[3]70得出这个结论的研究者多以虐婢类文本为据,诚然仅观照此类作品,唐传奇作者确实无法脱此指责。对此观点,笔者不敢苟同——如果仅仅是高高在上的目光和玩赏的心态,何以会出现上述那些不能也不愿,被侮辱与被损害的生动形象?
三、结语
将婢女作为独立描写对象的15篇作品,应该作为研究唐传奇婢女形象的主要文本,这些书写处处闪烁着传奇作家赞赏的目光。在这赞赏的笔触之下,那些原本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婢女冲击着读者心中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心理预设,成为毫不逊色于闺阁小姐的生动形象——地位低下的婢女因美貌或智慧获得爱情,在当时社会当属凤毛麟角,因而显得弥足珍贵,但她们经营爱情不仅仅是为了改变命运;她们在捍卫爱情时表现出的执著与坚贞,更是其人性觉醒后,追求自由和独立人格的重要标示。
附:唐传奇婢女类文学作品一览表
类别篇名在《太平广记》中的卷数“红娘”类1《广异记》刘长史女3862《广异记》长洲陆氏女3333《广异记》李陶3334《玄怪录》崔书生635《异闻录》李娃传4846《异闻集》独孤穆3427《莺莺传》4888《无双传》4869《传奇》颜浚35010《传奇》曾季衡34711《传奇》张无颇31012《潇湘录》焦封44613《潇湘录》郑绍34514《河东记》樱桃青衣28115《传奇》裴航5016《博异志》李黄45817《霍小玉传》浣纱48718《华州参军》轻红342“虐婢及反抗”类1《朝野佥载》金荆1292《朝野佥载》范略婢1293《朝野佥载》梁仁裕婢1294《朝野佥载》张景先婢1295《朝野佥载》胡亮妾1286《朝野佥载》任瑰妻2727《广古今五行记》宋宫人1298《广古今五行记》季全闻1329《广古今五行记》于宝家奴37510《通幽记》韦讽女奴37511《通幽记》窦凝妾13012《逸史》严武盗妾13013《酉阳杂俎》房孺复妻27214《玉泉子》李福女奴27515《报应录》李明府13416《三水小牍》绿翘13017《玉堂闲话》马全节婢130“虐婢及反抗”类18《北梦琐言》归秦27519《北梦琐言》柳氏婢26120《儆戒录》金卮13021《摭言》萧颖士26922《纪闻》僧齐之10023《灵怪集》关司法28624《朝野佥载》郭正一17125《宣室志》王坤351
[1]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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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王俊虎]
2015-01-20
商洛学院科研基金项目(09SKY034)
王 卫(1979—),女,陕西泾阳人,商洛学院语言文化传播学院讲师,文学硕士。
I206.2
A
1004-9975(2015)02-0097-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