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看到的香港大学
2015-12-28王小妮
王小妮
【秉承精英姿态的大学】
香港的中心在香港岛,它是香港第二大岛,虽然面积只有整个香港的7%,却有130多万人生活在这儿,大约占香港总人口的1/6。一百年来,这个世界最拥挤最繁华的地方不断有不同风格的建筑渐续耸立,互相拥塞又犬牙交错,看上去各自和谐地相依着。
港岛偏西,坐落着尽人皆知的香港大学,稍有留意,就能从当地“红的”司机和周末市民举家游览校容的神态里,感受到普通百姓对这座香港最高学府始终不变的仰望。
港大最早的历史能追溯到1887年的香港西医书院,后来这所学校和另一学校合并,1911年香港大学正式注册成立。到1916年第一次毕业典礼,学校只有23位毕业生,可见它起初规模不大,建筑也只有靠海岸平地上那栋带尖顶的主楼。港大毕业生里,众所周知的有孙中山,他的立像现在置于校内荷花池边,并不高大,但是风格写实,有特别的亲和感。另外知名的还有张爱玲、朱光潜、许鞍华等。
香港地铁在上世纪70年代初开始建设,最早通车在1979年,而“港铁”通到香港大学还是新近的事。香港地铁修得艰难,实在是受地理环境限制,半山地形复杂,空间狭促。据说香港大学地铁站的站台升到大学的电梯口,要直直地拔地而起70米。正是因为地形所限,港大是在香港岛上依山逐年扩建的,这个建设的过程如今仍在继续,学校里还有楼房在改建施工。
2015年的春天,我有两个月住在这里,常在地铁香港大学站的电梯口看见穿黄色T恤的港铁职员为乘客引领指路。平时经过校内长廊,只要望向地铁站,一定能看到他们忙前忙后,微微躬身,脸上笑容可掬,引导乘客上电梯。稍有疑问,他们都会耐心讲解。特别是周末,遇到扶老携幼来游港大的市民,他们更会细心关照。在广东生活了30年,听到他们招呼着“早晨”和“慢慢行”,那种街坊间的温软亲切,就这样被粤语带了出来。
从香港大学地铁站通向学校的长廊里,布置了很多历史老照片,有西装革履的男生和穿裙装的女生,早年能读得起港大的,多是富家子弟,有人是坐汽车带着随从和佣人来上课的。慢慢看老照片,能了解这所百年大学经历的辉煌和磨难,包括二战时被日军轰炸后塌陷的屋顶断壁。无论怎样,这所大学都端坐在港岛的半山上,它主楼的尖顶,大块基石和铺地花砖,容留着不同时代青年人的勇气、求知欲和真知灼见,守持着它所秉承的精英姿态。
香港大学有很多地方和大陆高校不同,最直观的感觉是太挤了,几乎没什么开阔的空间,没有很多名校的大草坪。走读的港大学生居多,学校无法提供充足的宿舍,学生们每天要从香港各处赶来上课,现在通了地铁,终于便利了很多。
不同时期兴建的楼房挤在逐渐“升高”的校园里,有些衔接得稍显生硬,但时间长了,竟也生出了特殊的港大味道。楼缝间多角角落落,每一栋楼、每一个转角都可能藏有故事,比如好几个女生同我提起的庄明月楼的各种传说和衍生出来的暗喻;又比如,位于后山的校长宅邸开满花朵的后院,坐落着一尊朝向海湾的粗筒大铁炮。
关于香港的名字,有一个说法是,当年最早登岛的英兵在香港仔上岸后,遇见一个挑担的女人,英兵问这里是什么地方,女人用客家话随口说了一句,被英兵听成了“香港”。很快,这些外来者开始失望,他们发现整个香港岛缺淡水,山石结构不容易打井,他们说港岛就是一块大石头。从那时起,淡水供应就成了大问题,在人口陡然增加后,这一问题愈发突出。政府在征集各方意见后,开始修建蓄水塘和滤水厂,现在从太平山顶西望,能看见靠近港大的薄扶林水塘,它建于1863年,是香港的第一座蓄水塘。
海水冲厕是香港特色,在大学里能看见标记冲厕海水的专用管道。
沿着校内的后山走,可以看到很多人工垒砌的石壁间,留有泄水孔和一级级向下的排水渠,山水不断汇流,始终在向水塘蓄水。现在的年轻人不太知道香港在上世纪60年代初,由于大量难民涌入和遭遇干旱,供水出现困难,1963年曾制定过严格的限水令,每天对居民开放的供水时间只有四个小时。
学校的后山也叫龙虎山,山顶有1901年为加强海防设立的炮台遗址,从这里可以俯看维多利亚港的西口,日本攻占香港时,炮台多次遭飞机空袭,有守军伤亡。
很多港大学生没有注意后山上有座滤水厂,从那儿走小径再向上,有龙虎山环境教育中心,我称它为“小白楼”。港大的学生可能不知道这个中心,100年前这里是滤水厂的员工宿舍。两栋建筑,分别属于一级历史建筑和二级历史建筑,前一栋是西式风格,早年是香港水务署的高级职工宿舍,高级员工多为英国人;另一栋建筑风格中西兼容,是普通工人宿舍,中国工人住在这里。
第一次去环境教育中心,有个正在布展的小伙子主动过来介绍。而我注意到屋脚下,一个个布满黑土的槽里,有刚发的绿芽,每一槽都有标签,有的写着“空心菜”,有的写着“禾”,小伙子说它们刚刚下种,准备给来参观的孩子们看看我们的食物是怎么长大的。后来再去过几次,眼见菜苗和禾苗在长高,渐渐油绿。
【港大的细微之处】
如果和内地的大学相比,香港大学不一样的地方很多,除了一目了然的建筑,多是一些很容易被忽略的细部。
港大没有高音喇叭,没有不断更换的大红大蓝的标语横幅,没有大清早的列队出操。两个月的时间里,我认识了各种各样的老师和同学,感觉他们都是独立的个体,自己忙自己的,从不在没兴趣的事情上耗费时间精力。
内地高校内外各种小吃摊和小店很多,常围满学生。在港大,即使校内餐饮也是安静、不声张的,在这里“吃”显得远没有那么重要,市井气没那么浓重。事实上港大的餐馆不少,包括素食馆和社会救助机构的非盈利小店。
也许和走读有关,港大的学生更匆忙,走路飞快,漫步的和闲聊的很少。每天在不同教学楼之间转场的十几分钟,是人声鼎沸也行色匆匆的时候。学生们说,平时紧跟着课表跑,即使半路上遇见好朋友也常顾不上打招呼。
一位从内地来的本科生告诉我,刚入校的新生多能获得学校的宿舍安排,他们叫“舍堂”,在舍堂住满一年后,学校和周围环境都熟悉了,也到了下一届新生入学的时候,会重新分配舍堂,继续留住很难,除非能符合诸多硬指标。升到大二,大家多去校外租房,学校会有补贴。一位同学来自河南,同三位女生合租了离学校较近的房子,“三年死租”,意为三年内不加房租,50多平方,月租金13500元港币——在房价不断升高的港岛,算是很幸运的了。
听说,2014年香港大学在内地招收300名本科生,招外国留学生也是300人,不包括研究生。香港以外的学生在大一就开设粤语课,是必修课。我问她们:能逃课吗?她们说:不能随便旷课,会有出课记录的。
有位研究语言的同学告诉我:香港的学生更把汉字当成应用工具,很少有母语感,他们的基础教育里没有统一的汉语拼音,不同的学校教不同的汉字拼写方法,据她了解有七种之多。用键盘打汉字得用偏旁部首,比较起来,直接使用英语更方便快捷。对于在香港读书长大的孩子,汉字和英文一样,都是工具,他们的母语是粤语。从内地来读书的学生很快就把汉字输入法改成繁体,因为很多简体字香港的同学不认得。
中午以后,各种社团活动便开始了,学生们在太阳伞下摆出各种摊位。我关注做中国贫困地区教育的“香港大学学生会中国教育小组”,这个机构“非宗教,非政治,非牟利,不受薪”,旨在用“生命点燃生命”,具体项目是“致力改善着贫困地区的教育情况,为国内面临失学的学生筹募学费,组织考察团到内地山区学校义教,进行家访并同时监察善款运用”。他们的口号是:“你有没有想过,原来20元等于贵州农村学生两天的学费,每月捐助20元,虽然看似微不足道,但只要有12人的参与,就足以负担一个贫困学生一年的学费。你的点点付出,足以为贵州农村学生带来无限的改变。”
当然更多学生去看漫画,找好听的音乐、好玩的手工制作或品尝韩国小甜食,他们被更时尚的东西吸引。学生活动开始后的校园长廊,像个热闹的集市。
港大是没有人守校门的,它全天候开放。周末的时候,学生会明显减少,校园里换成各种各样推儿童车和老人轮椅的,好奇地到处巡视。一次,一个路过的儿童碰响了消防报警装置,几秒钟里,从三个方向跑来三个穿白色上衣的警卫人员。
校内行人最多的通道上有个鲜明的标志,是火警集中处。
也常有穿校服的中学生排队来参观,到处拍照。他们说到考取港大,跟内地孩子考取北大的感觉差不多,如果不是去英美读大学,很多香港孩子当然首选港大。
我要离开时,正临近期末,考试相对集中。一位同学说,学校的各餐厅常常会在考试日免费发苹果,同学们都可以来领,取一个“平安考过”的意头,是一个祝福。她说,看见发苹果一定告诉我,可是今年发苹果的场面,她也错过了。
倒是住处柏立基的餐桌上,每天有一只苹果或一只橙。晚上,几乎没客人,餐厅师傅阿伟系围裙出来,每说话必微微前弓身子,好彬彬有礼的师傅。忙过一天的餐饮,他能轻松聊几句了,聊了才知道原来他读过很多书。
【香港和港大的意义】
该怎样描述香港才更贴切?大家都知道在老歌里把它唱成“东方之珠”,但它需要不断地被重新定位和认识。就像每天都在变化的每位港大的读书人。
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看过一些回忆录,去过历史博物馆,问过一些有经历的人。有个有趣的角度,从香港人口变迁的数据来看:
1841年估计全港有7000人。
1845年有了最早的人口统计,香港人口23817人。
1861年是119321人。
这一段的人口剧增,和太平天国起义,内地战乱,难民涌入有关。
1900年义和团起义,随后的军阀内战,香港人口增加到20万。
抗战开始,1939年日军侵占广州,大量逃难者涌入香港,人口激增到160万。
而1941年香港也沦陷,港人又逃向内地,二战结束的1945年,香港的人口只有60万。
随后不到5年,1950年香港人口达到了236万,几乎激增四倍。在内地饥荒四起的1960年,香港人口301万。
后来不到20年间的1979年,香港人口500万,其中39%是20岁以下的青年人。
这些陡增陡减的数字背后,是一个个肉身在流动,几乎都伴随着饥饿、奔跑、恐惧、困苦、匮乏,一个人有一个故事,一万个人就可能讲出一万个故事。
我想,香港对大陆而言,像个荷包,有时候它鼓起来,有时候瘪下去,大陆遇到灾难困苦,它会鼓起来,用它狭促的陆地和海域,去容纳那些需要庇护的人;而另一些时候,人们转去大陆或海外讨生活,把它空空瘪瘪地留在海边。对流民,它是一块稳定的福地,鼓鼓瘪瘪能伸能缩,才是香港岛久远而富有张力的特别功能。
一百多年的时间里,给数以百万计的流民落脚生根,先给他们衣食淡水和谋生机会,再让他们和他们的后辈能够进学堂读书,成为这片土地的主人,把它擦亮,变成真正的东方珠宝。是不是可以说,有了香港大学的香港,似乎不只是荷包,还可以是故乡,是香袋,是锦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