荤炖天地,素什锦年
2015-12-28王大盆
王大盆
我家楼下有一家东北菜馆,生意极好。我自幼受《东北一家人》的熏陶,又去过东北两次,自认为对东北菜还算比较熟悉。直到某天我在他们家吃过一道“初一不算菜”,才发现根本搞不懂这是什么。一个大盘子,有整条鱼、鸡块、排骨、五花肉,荤得不可思议!后来问了东北同学,才知道那就是大年初一吃的乱炖,年夜饭剩下啥就混在一起炖热了继续吃,久而久之就形成了固定菜。感叹啊!放眼整个中国,除了东北菜,谁又能做到这样的大巧不工?
炖菜好吃,不仅仅是因为它内涵丰富。人的食欲有时候并不单是靠食物激发出来的。乱炖就一例。一乱,大家的想象就失去了边际。放什么?怎么炖?炖多久?除了厨师,没人愿意去细究。菜甫一上桌,清气上升,浊汤微腾,仿佛天地间的滋味全都融进锅里,让席间的所有人顿时都想一勺子陷进山河里,大快朵颐。
东北的乱炖是最正宗的炖菜,江南的一锅鲜则需用小火慢慢“笃”,粤地的盆菜更是离不开长时间的“炆”,本质都和“炖”差不多。长久的火力将食材之间的龃龉缓缓击碎,肉和肉之间再也不羞赧尴尬。东北的白山黑水、江南的青山郭外、广东的海陆山野,烹饪的是肉,是菜,是汤,是味,更是山河,是地域,是一方天地。靠山炖山,靠海煮海,近河烹河,依谷煲谷。正是天候与地形的不同,才让我们的吃和生活,有了这么多的参差多彩。
餐桌上的肉菜有时候荤得离谱,不仅是因为人们对肉的喜爱,还因为肉类曾经十分稀缺,难得一尝自然要吃得翻过来。现在物质条件丰盛了,无肉不欢的人们越来越多。然而,我却更爱吃素菜。在浓油赤酱的宴席里,一碗蔬菜总能平息胃里的油腻,很多时候甚至比肉还好吃,因为肉会腻会柴会老,变数太多。我人生中第一次意识到素菜也可以如此好吃,是高中时我妈某日炒的一碗素什锦。
蔬菜的鲜就像少女的耳语,轻柔细碎,又丝毫不聒噪。最让人惊诧的是莴笋。我一直以为莴笋就是脆的,但是我妈将它炒得软硬适中,酥糯可口。从那以后,多喜欢素菜我倒谈不上,却结结实实地爱上了油面筋,这种又轻又鼓的豆制品,只因吸足了饱饱的一皮囊油,叫人爱不释手,欲罢不能。
人似乎总是对油腻的食物有着本能的向往。初中学《孙悟空三打白骨精》一文,白骨精化身美妇人向猪八戒献斋饭,说道:“长老,我这青罐里是香米饭,绿瓶里是炒面筋,特来此处无他故,因还誓愿要斋僧。”别说那猪八戒饿,我听了也莫名其妙地饿起来,脑海中联想的就是那圆鼓鼓的油面筋被烹饪得又缩又扁的样子。说起来香米饭、油面筋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但听起来就是比鲍参翅肚更引人生津。可见大多数情况下,越平凡的东西越能激发人的食欲。
关于素什锦,各家的做法各不相同,杂乱无章里自成定局。我妈这次放莴笋,下一次也许用的就是杏鲍菇或茭白。蔬因时而鲜,大棚里的东西再全,终究敌不过那些贴合时宜的当季农产吸引人。不说别的,春天的韭菜、夏天的莲藕、秋天的南瓜、冬天的白菜,光听起来就透着一股“不得不尝”的劲儿。倘若四时与作物以乱,纵使吃得到,也未必吃得香。
之前见过一个微博网友发的文字:素什锦年。大概作者原来要写的是“素时锦年”,全怪输入法不解风情。不过年华也只是一盘素什锦,没什么荤腥,没什么章法,全依赖着主妇的喜好和当日的市情,而人的自由和天的束缚一起作用,居然也能下得了饭,度得了日。年华似水,不过是载体,是溶剂。至于那些片刻的欢娱与不幸,就是那餐桌上的肉菜了。众星捧月间,显得耀眼,又坚硬。
荤炖天地,素什锦年。荤素搭配间,日子在天时和地利的行健势坤里清浊交融,渐渐地消失,又再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