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形象的现代转折——章太炎的孔子观
2015-12-27陈壁生
陈壁生
“孔子”形象的现代转折
——章太炎的孔子观
陈壁生
在传统学术向现代学术转化的过程中,章太炎是最重要的转折点。章太炎将经学视为史学,因此,孔子删定六经的贡献,不再是为后世立法,而是书写历史、传播历史的工作。章太炎对经、儒、素王等概念的重新认识也改造了这些传统关键概念,使得孔子不再是传统所理解的素王、圣人,而是一个中国古代历史人物,这改变了传统的孔子形象。在章太炎之后,现代学科兴起,孔子在现代学术中被视为哲学家、思想家、教育家,从而剥落了孔子身上的一切神圣光环。
章太炎;孔子;形象
在20世纪初的中国现代学术转型中,经学瓦解,现代学科建立,其中最典型的表征莫过于对孔子的评价。在传统学术中,孔子不仅仅是一个历史人物,而且是中华文明的代表,对孔子的不同评价,直接决定了对经学、儒学的不同看法。大体而言,两汉今文经学认为孔子作六经,立一王大法,所以孔子是立法的“素王”;汉唐之间古文经学抬高周公的地位,认为孔子“述而不作”、“从周”,是圣王时代文献的整理者,是“圣人”;宋明理学则认为孔子是“道统”中的承前启后者,传六经以教人,因此,孔子是最后的“圣人”和“先师”。而在现代学术转型中,对孔子的评价关键在于将孔子与六经分离,夷经为史,夷孔子于诸子,孔子成为“思想家”、“教育家”,成为诸子中儒家的代表。于是,孔子走下“圣坛”,成为《论语》中那个有教无类的老师。而在这一过程中,转折点是章太炎。[1]章太炎将六经视为古史,将孔子视为史家,开启了对古代学术的新理解,影响了五四运动之后的“新学”。
一、孔子的底色:“古良史也”
章太炎对孔子的评价,既有基于现实而发、前后有所变化的议论,也有根于自身立场而作、一直未变的看法。从表面上看,章氏早年所作《诸子学略说》①此文首次发表于《国粹学报》第二年丙午第八、第九号,即1906年9月8日、10月7日两期,又发表于同年的《国学讲习会略说》,更名为《论诸子学》。,对孔子大加诋毁,中岁之《检论·订孔》②《检论·订孔》出版于1914年,是根据1904年出版的《訄书》重订本中的《订孔》修订。,视孔子为“良史”而有所肯定,其后对孔子的评价越来越高,尤其是晚年讲学,更是多次肯定孔子。
章太炎一生对孔子的评价多随机而发,尤其是辛亥革命前的政论文字。章太炎在1922年致柳诒征的信中说:
鄙人少年本治朴学,亦唯专信古文经典,与长素辈为道背驰。其后甚恶长素孔教之说,遂至激而诋孔。中年以后,古文经典笃信如故,至诋孔则绝口不谈。[2](P741)
章太炎在此非常明确地承认,早年的“诋孔”是为了对抗康有为提倡的孔教。事实上,辛亥革命之前,章太炎论孔子之言,多有互为龃龉,自相矛盾,都是出于政治的需要,而非学术之使然。如1897年9月7日在《实学报》上发表《后圣》,称孔子为“水精”、有“制作”,是为了表彰荀子为继孔子之“后圣”[3](P37)。1899年5月20日发表的《客帝论》,称“《春秋》以元统天,而以春王为文王。文王孰谓?则王愆期以为仲尼是已”[4](P85),是以《公羊》传《春秋》,孔子为素王,而其目的则在于论证当时可以孔子后代为帝。但同年12月25日,章氏在《亚东时报》上发表更有学术性的《今古文辨义》,马上又变换立场,言“孔子贤于尧舜,自在性分,非专在制作也”[5](P109),则是为了通过驳廖平之尊孔而反康有为之学说。
但是,透过章太炎政论的言辞迷雾,章氏对孔子有一个稳定的基本看法,这个看法不是随一时议政所变化,而是由章氏一生的立场所决定,这个立场就是章氏自述的“唯专信古文经典”。在今文经学中,孔子作《春秋》,立一王大法,《春秋》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而最重要的是其“义”,是孔子之义,即《公羊传》所发明的微言大义。而古文经学则强调孔子“述而不作”,即便其“作《春秋》”,也只不过是据鲁史而笔削,《春秋》之正传是《左氏传》中的历史事迹。章氏一生谈及孔子者不计其数,而最基本的观点,是其1902年重订《訄书》、新增《订孔》一文中对孔子的明确定位:
孔氏,古良史也。辅以丘明而次《春秋》,料比百家,若旋机玉斗矣。谈、迁嗣之,后有《七略》。孔子死,名实足以伉者,汉之刘歆。[6](P51)
以孔子为“古良史也”,实在是石破天惊、前所未有之论。而将孔子拉到下接左丘明、司马谈与司马迁父子、刘歆的脉络中,同样是发前人所未曾发。在历史上,对孔子的认识确有不同的侧重,如今文家视孔子为有德无位的“素王”,古文家视孔子为述而不作的圣人,理学家视孔子为至圣先师。而章太炎直接将孔子视为“良史”,其实是为了与今文家的“素王”之说相对抗。章太炎以六经皆史官之遗,即史书,而孔子以私人的身份而非史官的身份删削六经,那么孔子便是史家。
章太炎的古文经学研究最有力之处便是他正确地看到,要谈孔子,最重要的是作为经学整理者的孔子,而不是作为诸子之一的儒家的孔子,而且要谈作为经学整理者的孔子,最重要的是通过《春秋》来看孔子。章氏早年最重要的著作是《春秋左传读》(成书于1896年,先于《訄书》初刻本三年,时年章氏29岁)、《春秋左传读叙录》,而其晚年最重要的著作则是《春秋左氏疑义答问》(作于1929年)。*章太炎1932年给吴承仕的信中说,此书“为三十年精力所聚之书,向之烦言碎辞,一切芟薙,独存此四万言而已”。参见马勇编:《章太炎书信集》,360页,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3。可以说,《春秋》学是章氏经学观的基本底色。《春秋》的今古文中,《公羊传》为今文,《左氏传》为古文。而《左氏传》的注解中,汉代贾逵、服虔多引用《公羊》、《穀梁》二传,而晋初的杜预才真正做到排斥二传,把《春秋左氏传》之学变成彻底的史学。章太炎对《左氏传》的看法,早年从贾逵、服虔,晚岁从杜预。其《汉学论》云:
余少时治《左氏春秋》,颇主刘、贾、许、颖以排杜氏,卒之娄施攻伐,杜之守犹完,而为刘、贾、许、颖者自败。晚岁为《春秋疑义答问》,颇右杜氏,于经义始条达矣。[7](P23)
而发生这一转变,实际上是因为章太炎发现:“刘、贾诸公,欲通其道,犹多附会《公羊》。”[8](P361)由于东汉时立博士的是《公羊传》,所以《左氏》学者在解释不通之处多引《公羊》为证。而杜预则完全依传断经,故《左氏春秋》杜预学才是真正彻底的史学。章太炎自早年之学至晚岁之论,都是在寻求一条将经学彻底史学化的道路,并且,他既将六经视为史籍,那么删削六经的孔子,最重要的身份只有一个,那就是史家。
孔子既然是“古之良史”,章太炎对孔子最大的肯定,一是“作历史”,二是“布历史”。
就“作历史”而言,章太炎以为六经都是史。《国故论衡·明解故》云:
《六经》皆史之方,沿之则明其行事,识其时制,通其故言,是以贵古文。[9](P356)
1910年《教育今语杂志》所载章太炎的白话文演讲《经的大意》,说得更加清楚:“《尚书》、《春秋》固然是史,《诗经》也记王朝列国的政治,《礼》、《乐》都是周朝的法制,这不是史,又是什么东西?惟有《易经》似乎与史不大相关,殊不知道,《周礼》有个太卜的官,是掌《周易》的,《易经》原是卜筮的书。古来太史和卜筮测天的官,都算一类,所以《易经》也是史。古人的史,范围甚大,和近来的史部有点不同,并不能把现在的史部,硬去分派古人。这样看来,六经都是古史。所以汉朝刘歆作《七略》,一切记事的史,都归入《春秋》家。可见经外并没有史,经就是古人的史,史就是后世的经。”[10](P71)也就是说,章太炎的经学观是“夷六艺于古史”,那么其孔子观必然是夷孔子于“良史”。《诸子学略说》云:“孔子删定六经,与太史公、班孟坚辈,初无高下,其书即为记事之书,其学惟为客观之学。”[11](P286)如果说《诸子学略说》以后经过了章氏的自我否定,不足为据,那么《国故论衡·原经》之说则愈明。章氏云:
令仲尼不次《春秋》,今虽欲观定哀之世,求五伯之迹,尚荒忽如草昧。夫发金匮之藏,被之萌庶,令人不忘前王,自仲尼、左丘明始。且仓颉徒造字耳,百官以治,万民以察,后世犹蒙其泽。况于年历晻昧,行事不彰,独有一人,抽而示之,以诒后嗣,令迁、固得续其迹,讫于今兹。则耳孙小子,耿耿不能忘先代,然后民无携志,国有与立,实仲尼、左丘明之赐。[12](P302-303)
章氏经学之根柢在《春秋》,《春秋》主《左氏》,对他而言,谈《春秋》必接《左氏》,而后是《史》、《汉》,因此,章氏言孔子,亦多与左丘明并言,而后接司马迁、班固。他甚至认为,孔子之所以成为“圣人”,司马迁、班固不能称为圣人,只因为孔子是史法的开创者,司马迁、班固是传承者。其言曰:“仆以素王修史,实与迁、固不殊,惟体例为善耳。百工制器,因者易而创者难,世无孔公,史法不著……宣尼一出,而百国宝书,和会于左氏。邦国殊政,世系异宗,民于何居?工自谁作?复著之《国语》、《世本》。纷者就理,暗者得昭。迁、固虽材,舍是则无所法,此作者所以称圣也。”[13](P154)这种对孔子的看法是建立在将经视为史的基础上的,如此,孔子的删削六经的行为便成为整理历史的行为,甚至孔子之所以成为圣人,也只是因为他开创了历史的写作方法。而在现代学术中,这完全是一个“史”的系统,而不是“经”的系统。
就“布历史”而言,章太炎强调孔子传播六经是传播历史。在由《訄书》修改而成的《检论·订孔》(1914年发表)中,章太炎一改《訄书》之非孔,而是加上了一些“理解之同情”的文字:
继志述事,缵老之绩,而布彰六籍,令人人知前世废兴,中夏所以创业垂统者,孔氏也……自老聃写书征臧,以诒孔氏,然后竹帛下庶人。六籍既定,诸书复稍出金匮石室间。民以昭苏,不为徒役;九流自此作,世卿自此堕。朝命不擅威于肉食,国史不聚歼于故府。[14](P423-424)
此处之“老”即老子,为周代史官。而孔子的贡献在于将老子所送的秘府典籍布于民间。章氏既认为六经之要义在于“令人人知前世废兴,中夏所以创业垂统”,那么孔子之伟大就在于将秘府中的史籍整理以教弟子,使此后诸子皆得以窥见这些古史。这样,孔子便是一个史学教师。
二、孔子的历史功绩
章太炎对孔子的评价,更集中的是在与康有为论战的文章《驳建立孔教议》中。此文畅论章氏心目中孔子的贡献:
盖孔子所以为中国斗杓者,在制历史、布文籍、振学术、平阶级而已……孔子于中国,为保民开化之宗,不为教主。世无孔子,宪章不传,学术不振,则国沦戎狄而不复,民居卑贱而不升,欲以名号加于宇内通达之国,难矣。今之不坏,系先圣是赖!是乃其所以高于尧、舜、文、武而无算者也![16](P196-197)
“制历史”的是作《春秋》的孔子。章太炎认为,在孔子之前,史书之记录少。“自孔子作《春秋》,然后纪年有次,事尽首尾,丘明衍传,迁、固承流,史书始灿然大备,榘则相承,仍世似续,令晚世得以识古,后人因以知前。故虽戎羯荐臻,国步倾覆,其人民知怀旧常,得以幡然反正。此其有造于华夏者,功为第一。”[17](P196)作《春秋》的孔子,在章氏看来,最重要的贡献是开创了编年体的写作,使真正的史学得以确立。这与《国故论衡·原经》的说法是完全一致的。在这里,孔子最重要的身份是史家。
“布文籍”的是删定六经的孔子。章太炎认为,从《周礼》中看出周代的政典教育完全掌握在官府,虽有史书,但齐民不识,而孔子改变了这一状况。“自孔子观书柱下,述而不作,删定六书,布之民间,然后人知典常,家识图史。其功二也。”[18](P197)孔子删定古王官六经,以教弟子,使教育从官府转至平民。在这里,孔子是教育家。
抽屉原理是将需要讨论的元素按一定特质分类,当取出足够多的元素时,再运用抽屉原理将范围缩小,从而推导出属于同一类的某几种元素,它们均同时具备某种特质,由此推导出题目的结论。运用抽屉原理时通常会出现以下几个特点:第一、题目中所讨论的元素具备任意性;第二、题目的结论至少要有一类是具备某种特质的,是一个存在性命题;第三、结论不需要确定,但需存在。
“振学术”的是作为子家的孔子。诸子皆出王官,但典籍不足,学无大成,自孔子发明思想,开启了诸子争鸣的局面,故章氏说:“自孔子布文籍,又自赞《周易》,吐《论语》以寄深湛之思,于是大师接踵,宏儒郁兴。虽所见殊涂,而提振之功在一,其功三也。”[19](P197)孔子的个人思想激发了后来的儒家,并对诸子百家产生影响。在这里,孔子成为思想家。
“平阶级”者是孔子的教育结果。章氏言春秋时代,官多世卿,父子相继,但是,“自孔子布文籍,又养徒三千,与之驰骋七十二国,辨其人民,知其土训,识其政宜,门人余裔,起而干摩,与执政争明。哲人既萎,曾未百年,六国兴而世卿废,民苟怀术,皆有卿相之资,由是阶级荡平,寒素上遂,至于今不废。其功四也。”[20](P197)这里强调的是孔子的教育活动在春秋战国的政治、思想变局中的影响。
章氏的《驳建立孔教议》作于辛亥革命之后,当时他的思想已经与辛亥革命前之诋孔不同。而这里所总结的四项,既包括了章氏早年所承认的孔子功绩,同时又包含其晚年尊孔崇经之后的议论,可以说是章氏对孔子的集中评价。即便如此,在章氏心目中,孔子也不是一个超越古今(时间)的圣人,而是落实在具体的春秋时期,对中国历史文化做出巨大贡献的“史家”。可以说,章氏以史观孔,而导出的是以孔为史。
章太炎以孔子为古代“良史”,说到底,就是要否定孔子删定六经,尤其是作《春秋》有“立法”的意义,褫夺孔子的“立法权”。孔子作《春秋》,制素王之法,这是两汉、晚清今文家最普遍的共识,汉末古文大师如贾逵、郑玄也认同之。章太炎既以六经为历史,那么作为历史的《春秋》经、《左氏》传,便成为章太炎探究的一个重要问题。章太炎晚年作《春秋左氏疑义答问》,在杜预的基础上提出了一个更为大胆的推论:
孔子观周,本以事实辅翼鲁史,而非以剟定鲁史之书。又知《左氏春秋》,本即孔子史记,虽谓经出鲁史,传出孔子,可也。[21](P361)
也就是说,孔子已经看到鲁国国史,但仍和左丘明到周王室去观诸侯国史,就是要通过多国国史共同考定鲁史的事实,使《春秋》更加精详。诸侯国史集合而成的《左氏春秋》,简直可以视为孔子编《春秋》的传记。章门弟子黄侃在为《春秋左氏疑义答问》所作的序言中说得更加明白:“孔子作《春秋》,因鲁史旧文而有所治定;其治定未尽者,专付丘明,使为之《传》,《传》虽撰自丘明,而作《传》之旨悉本孔子。”[22](P431)如此,《春秋》没有所谓的微言大义、一字褒贬,《公羊》、《穀梁》二传不过后师末学,而正传唯在《左氏》。《春秋》经文与《左氏》传文都可以视为孔子所作。通过《春秋左传疑义答问》的改造,《春秋》经与《左氏》传合二而一,孔子与丘明不可分割。章太炎的《春秋》学是比杜预更加彻底的史学。通过章氏的改造,《春秋》不但不是孔子的素王大法,而且也不是周公的史法旧章,而是记述春秋时期十二公二百四十二年史实的作品。杜预将《春秋》由孔子法变成周公法,而章太炎则更进一步将孔子法转变成春秋时期的历史记载。在这个意义上,孔子成为真正的“良史”。也就是说,当孔子成为史家、教育家、思想家,便早已不是传统理解中的“为万世立法”的“圣人”形象,而是在历史基础之上的一个历史人物形象。
三、章氏三“原”与孔子形象的变化
当孔子成为“古之良史”,孔子整理的六经便成为历史的记载,经学转化成史学。章太炎以历史的眼光探求经学中几个重要概念的“本原”,并且在这种“本原”化的历史追溯中瓦解了这些概念的价值。兹以经、儒、素王三个概念为例,看经学概念在“历史化”之后的变异。
(一)原“经”:经学的史料化与孔子成为“先师”
甚么叫做经?本来只是写书的名目,后来孔子作《孝经》,墨子有《经上》、《经下》两篇,韩非子的书中间也有经,就不一定是官书了。但墨子、韩子的书,向来称为诸子。孔子的《孝经》,也不过是传记。真实可以称经的,原只是古人的官书。《庄子·天下篇》说六经的名号,是《易》、《诗》、《书》、《礼》、《乐》、《春秋》。《礼记·经解篇》也同。难道古人只有六经么?并不然。现在存的,还有《周髀算经》,是周公和商高所说。更有《逸周书》,也是周朝的史官所记录。《易经》的同类,还有《连山》、《归藏》。《礼经》的同类,还有《司马法》。汉朝都还完全。这些都是官书,都可以唤作经。不过孔子所删定的,只有六经。也不是说删定以后,其余的书一概作废,不过这六件是通常讲诵的,其余当作参考书罢了。[24](P70)
在《国故论衡·原经》中,章太炎追溯先秦之称“经”数义:“《吴语》称‘挟经秉枹’,兵书为经;《论衡·谢短》曰‘《五经》题篇,皆以事义别之,至礼与律独经也’,法律为经。《管子》书有‘经言’、‘区言’,教令为经。”[25](P276)下又列“世经”、“图经”、“畿服经”等等之称“经”,证“经”之名非官书。从本义讲,经不但非官书,也非儒书,古代之书皆可称“经”。至1935年,章太炎在苏州章氏国学讲习会讲《经学略说》,其时章氏已知辛亥鼎革,道德沦丧,古文经说因史而亡,然讲经学犹云:“经之训常,乃后起之义。《韩非·内外储》首冠经名,其意殆如后之目录,并无常义。今人书册用纸,贯之以线。古代无纸,以青丝绳贯竹简为之。用绳贯穿,故谓之‘经’。经者,今所谓线装书矣。”[26](P485)
此处胪列三说贯串章氏一生,而皆以历史眼光“原经”,而“原”至于最古时代,“经”只是古书之统称。究章氏之原意,是为了反对明确的以六经为常道的今文经学,所以,超过汉代今文家说,而至于孔子以前的王官六经,而且将孔子之前的六经视为历史的记载,这样一来,便自然而然地瓦解了“经”的神圣性。可以说,章太炎为了瓦解今文经学,而将经学视为史籍,经学一旦成为史籍,无形中连古文经学视经为“法”的意义也被完全瓦解。
章太炎的这一做法直接导致了经学的溃亡,连经学研究一并崩溃的还有“新学”。章门弟子朱希祖据章氏之“经”字定义,于1919年直接提出:“经学之名,亦须捐除。”其说云:“经学之名,何以必须捐除呢?因为经之本义,是为丝编,本无出奇的意义。但后人称经,是有天经地义,不可移易的意义,是不许人违背的一种名词……我们治古书,却不当作教主的经典看待。况且《易》、《诗》、《书》、《礼》,本非孔子一家之物,《春秋》以前的书,本非孔子一人所可以垄断的。”[27](P95)章氏另一弟子曹聚仁在《从疑古到信古》中也列举了章氏《国故论衡·原经》言古代兵书、法律、教令、历史、地制、诸子皆可以称“经”,而云:“总之依章师的主张,一切书籍都是经,这对于提倡读经尊孔的腐儒们,是最有力的讽刺。”[28](P40)最后,曹氏的结论是奉劝青年们:“爱惜精神,莫读古书!”[29](P40)其中,朱希祖纯为史学研究者,且主政北大历史系,辛亥革命之后,经学科废,举世趋新,本待有识之士重振绝学。而章太炎对经学的瓦解,使其弟子一辈自然而然地接上了西来现代学术的思路。
同时,章太炎对“经”的定义也直接接上了新派学者的思路。顾颉刚直到1962年作《中国史料的范围和已有的整理成绩》时还在说:“近人章炳麟早就解释过,‘经’乃是丝线的意思,竹木简必须用了丝线编起来捆起,才可以使它不散乱。可见这原是一种平常的工具,没有什么崇高的意义可言。”[30](P454)
必须特别注意的是,章太炎释“经”字本义,已非“经学”之经。当时学出廖平又曾私淑章氏的李源澄,在这一问题上洞若观火,李源澄《经学通论》有云:“经学之经,以常法为正解,不必求经字之本义。然经学虽汉人始有之,而经之得名,则在于战国之世。故常法为经学之本义,而非经之达诂。近世释经义者,皆释经字之义,而非经学之经之义也。”[31](P4)“经”字本义与“经学”之“经”是两回事,要解释“经学”之经,不必求诸“经”字之本义,就像要解释“人性”,不必追溯到猿性,更不必追原到单细胞原始生物之性一样。以章氏之博学深思,谅不至于不知此,惟其好古过甚,厌汉儒过深,又纵横其博闻多知,故夷经为史,无所不用其极。经只是史,孔子自然也就成了一个历史文献的整理者。
(二)原“素王”:孔子的历史化
章氏之二“原”为原素王。素王之说为今文经学立学之根基,而汉世古文家也多接受之。盖承认孔子有立法,则孔子为素王也。孔子之立法在《春秋》。主《公羊传》者董仲舒对汉武帝云:“孔子作《春秋》,正先王而系万事,见素王之文焉。”[32](P2509)卢钦《公羊序》曰:“孔子自因鲁史记而修《春秋》,制素王之道。”[33](P16)主古文、《左传》者贾逵《春秋序》曰:“孔子览史记,就是非之说,立素王之法。”[34](P16)可见,皆以孔子之作《春秋》为立素王大法者。章太炎以孔子为史家,史家者,整理历史使后人明朝代兴亡者也。而素王则是提出价值、以为后世制法者。是故,章氏必瓦解素王之义,而其法仍是以“历史”记载瓦解价值。《国故论衡·原经》云:
盖素王者,其名见于《庄子》(原注《天下篇》),伊尹陈九主素王之法,守府者为素王;庄子道玄圣素王,无其位而德可比于王者;太史公为《素王眇论》,多道货殖,其《货殖列传》已著素封,无其位,有其富厚崇高,小者比封君,大者拟天子。此三素王之辨也。仲尼称素王者,自后生号之。[35](P296-297)
章太炎以历史上可见的三种不同的“素王”,证明孔子之称“素王”非其本来,不过是后儒为尊崇孔子臆加“素王”之号而已。孔子是“素王”,则《春秋》为孔子法,孔子非“素王”,则《春秋》为孔子整理春秋时代之旧史而已。故章太炎认为,孔子作《春秋》为后世立法,是“以不尽之事,寄不明之典,言事则害典,言典则害事,令人若射覆探钩,卒不得其详实。故有《公羊》、《穀梁》、《驺》、《夹》之《传》,为说各异,是则为汉制惑,非制法也”[36](P298)。今文家言孔子“为汉制法”,而章氏以为《春秋》今文有四传,义各不同,是“为汉制惑”。他认为《春秋》只是史,故云:“言《春秋》者,载其行事,宪章文武,下尊时王,惩恶而劝善,有之矣;制法何与焉?”[37](P298)依章氏之说,孔子实为史家,其作《春秋》、《左氏》为正传,乃在于整理春秋正史,布于人间,使民间得而习之。
章氏之破素王之说,仍然是以史籍之歧说破经典之神圣。说素王者,本以孔子之前皆有圣德,而有王位故制作礼乐。而至于孔子,有德无位,故立空王之法以垂世,是称素王。而章氏则列“三素王之辨”,使专属孔子之素王,可属之守府者,可与之货殖者,殊不知伊尹之言、史公之论非经学之谓素王也。
(三)原“儒”:经与儒的分化
章太炎之三原为原“儒”。《国故论衡·原儒》开头即云:
儒有三科,关达、类、私之名。达名为儒:儒者术士也……类名为儒:儒者,知礼、乐、射、御、书、数……私名为儒:《七略》曰:“儒家者流,盖出于司徒之官,助人君顺阴阳明教化者也。游文于六经之中,留意于仁义之际,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宗师仲尼,以重其言,于道为最高。”[38](P481-485)
章氏此篇极尽坟典,而立论大意则追溯“儒”之歧义。章氏蒐集古之言“儒”者,据《墨子·经上》言“名:达、类、私”,而分儒为三种:其一“达名为儒”,指的是古人以“儒”学概括一切“术士”,即一切有术之士者,凡道家方士、法家、杂家,九流之人都可以称“儒”。其二为“类名为儒”,指的是《周礼》诸侯有保氏之官,以礼、乐、射、御、书、数“六艺”教人,通此六艺者称“儒”。其三为“私名为儒”,指的是刘歆《七略》所云,王官失守,衍为诸子,司徒之官变成“儒家”。言至于此,则仅分析古书中“儒”本有异说,虽同一字,意旨有别。然而,章太炎之意不在此,他分别三科之后乃云:“是三科者,皆不见五经家。往者商瞿、伏胜、穀梁赤、公羊高,浮丘伯、高堂生诸老,《七略》格之,名不登于儒籍。”[39](P488)也就是说,古之儒者的三种含义,无一种含义包括传五经的经师,易言之,经师不是“儒”;而在《七略》的图书分类中,传五经之周秦大师,皆不在“儒家类”中,而在“六艺略”中。因此,“经学”与“儒学”截然分开,古“儒”之三科皆无经师,《七略》之六艺皆无儒者。盖刘歆之《七略》,以六艺为王官学,而诸子为百家言,儒家止为诸子之一,非能跻于王官。但是,早在刘歆之前,司马迁著《史记》,其《儒林传》皆传经之士,且自《史记》之后,历代正史因之未改,则五经之学岂非“儒家经典”?对此,章氏解释道:“自太史公始儒林题齐、鲁诸生,徒以润色孔氏遗业。又尚习礼乐弦歌之音,乡饮大射之礼,事不违艺,故比而次之。”[40](P489)如此说来,司马迁将经师行迹题为“儒林传”,不是因司马迁认为传经即儒者之业,而是因为这些传经者能够发展“作为诸子之一的孔子”的学说——勉强可以列入“私名为儒”,而且,他们也司《周礼》六艺的礼、乐、射——勉强可以列入“类名为儒”。在章太炎看来,司马迁大抵是搞错了。章氏接着说:“晚有古文家出,实事求是,征于文不征于献,诸在口说,虽游、夏犹黜之。斯盖史官支流,与儒家益绝矣。”[41](P490)因为古文经师研究的是王官学,不是百家言,是《七略》中的“六艺”,不是“诸子”之“儒家类”,所以古文经师是“史官之支流”,并不“润色孔氏遗业”,与孔子关系不大,也非“事不违艺”,不符合《周官》保氏之教,古文经师更不应列入《儒林传》。章太炎以他所概括的儒者三科为标准评议道:“今独以传经为儒,以私名则异,以达名、类名则偏……传经者复称儒,即与私名之儒相殽乱。”[42](P490)传经者传的是作为官书(历史)的六经,与作为诸子的“儒”已然不同,而将其放在一切术士中的“儒”与周官保氏“六艺”中的儒,又只执一篇,所以说,经师与儒士判然有别。
这样,章氏以历史的眼光总结出“儒”的原意,断定“儒”是子家,“经”在经部,二者不应相混淆。如此一来,呈现出章氏的用意是将经学与孔子区别开来:孔子不是经学的开创者,而只是经学的传承者,并且经学只是历史的实录,在这种逻辑中,孔子的删削述作事业铸就的是一个“史学家”。章氏通过“原儒”裂分儒家与经学,夷孔子为诸子,这就是以历史瓦解价值。章氏之后,胡适《说儒》诸论继章氏之“儒者三科”而作,使儒家与经学渐行渐远。我们还可以从章门弟子曹聚仁的《原儒》来看章氏之说的影响。曹氏指出:“太炎师是首先提出了‘题号由古今异’的历史新观点,使我们明白古人用这个‘儒’字,有广狭不同的三种观点。他的大贡献在于使我们知道‘儒’字的意义,经过了一个历史的变化,从一个广义的包括一切方术之士的儒,后来缩小到那‘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宗师仲尼’的侠义的‘儒’。我们已经把孔丘的本来面目暴露出来,让大家明白不独宋明理学的观点,跟孔子不相干,即使魏晋清谈家的论点,也和孔氏相去很远;西汉今文学家更是鬼画符,连春秋战国的儒家,也不是真正的孔子之学呢!从历史观点看儒家的演化,是有了新的意义。”[43](P68)
四、结语
章太炎将孔子视为史家,虽然承认孔子删削六经之功绩,但是作为“古之良史”的孔子,已经与古代学术中的理解完全不同。可以说,章太炎之论,在彰显历史之重要的同时,破除了孔子的神圣性,也剥夺了孔子作为文明立法者的地位。在此基础上,孔子成为一个“历史人物”,这终结了将孔子视为“圣人”的古典时代观念,而奠定了现代学术对孔子评价的基本底色。早在1905年6月20日,许之衡在《国粹学报》发表了《读〈国粹学报〉感言》,便已经说到章太炎对孔子的重新评价带来的社会影响,许之衡说:“余杭章氏《訄书》,至以孔子下比刘歆,而孔子遂大失其价值。一时群言,多攻孔子矣。”又言:“近一二年来,有某氏之论保教,章氏之论订孔,而后生小子,翕然和之,孔子遂几失其旧步。”*许之衡:《读〈国粹学报〉感言》,《国粹学报》第六期,1905年出版。当时章太炎之《訄书·订孔》、梁启超之《保教非尊孔论》影响一时,而许之衡文章对此二者进行了反驳,其文之精在于从宗教角度反思中西文明的区别。某氏,即梁启超,当时之文为《保教非尊孔论》。许氏之论可谓见微知著也。
在经学史上,对“经”、“儒”、“素王”诸关键词的理解决定了对经学大方向的认识。章太炎解释这三个概念,都以“历史”的眼光,纵横其博闻多识的才华意气,追究其本意,胪列其歧义,结果不是使其意旨大明,而是使其价值丧失殆尽。章氏原经而夷经为史,进而为史料,使删削六经的孔子变成历史文献的整理者和传播者。章氏原儒而夷儒为子学,孔子为诸子,章氏原素王而孔子不立法。章氏之“三原”都已经超出了传统古文经学的范围,而导夫现代史学之先路。在现代史学中,已经没有独立的“经学”的位置。
晚清民初之世,中国遭遇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在这场国家社会全面转型的过程中,文化更新势在必行。而孔子作为华夏古典文明的集中代表,该如何重新认识孔子是文化更新的核心问题,也是每一个深刻的思想体系中必然包含的问题。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康有为等今文经学家抨击、否定古文经学,不遗余力,以至于认为《周官》、《左传》都出于刘歆伪造,而且,孔子改制立法,以《春秋》为代表的今文经典,为孔子的“一王大法”。这样,孔子从“至圣先师”提升为“素王”,又升格为“教主”,而孔子的身份也随之从立法者转变为改制、创教者。比康有为稍晚的章太炎则反其道而行之,从古文经学发展出新的史学,企图用民族的绵远历史来为民族国家的构建提供坚实的历史根基,这种从历史的角度看待经学、看待孔子,无形中将孔子变成一个史学家。
康有为把孔子视为“教主”,很快遭到启蒙思想家的唾弃。在章太炎对孔子的神圣性予以解构的同时,辛亥革命的发生与新文化运动的开展,导致经学不仅不再是国家的价值基础,而且不再成为学术的价值核心。同样,孔子也不再是“素王”、“教主”,而是成为一个古代历史人物。就像顾颉刚《春秋时的孔子和汉代的孔子》一文所说的:“春秋时的孔子是君子,战国的孔子是圣人,西汉的孔子是教主,东汉后的孔子又成了圣人,到现在又快要成君子了。”[44](P12)作为历史人物的孔子,便可以被各种学科加以解释了。例如,冯友兰为了将孔子解释成“哲学家”,否认孔子作《春秋》,认为孔子只是以六经教弟子,这样,孔子最重要的身份是一个教育家,既不是“素王”,又不是“至圣”,而只剩下“先师”。而只有“先师”,才可能对接西方的哲学家。因此,冯友兰说:“孔子的行为及其在中国历史上的影响,与苏格拉底的行为及其在西洋历史上的影响相仿佛。”[45](P143)通过这样层层剥落孔子身上的神圣光环,冯友兰重新确立了孔子的新地位,即像苏格拉底那样的哲学家。在同样的逻辑中,孔子还可以成为中国古代的教育家、思想家、政治家等等。这样一来,经学时代的孔子身上的神圣光环被彻底剥落了。
[1] 陈壁生:《章太炎的“新经学”》,载《中国哲学史》,2013(2)。
[2][8][21] 马勇编:《章太炎书信集》,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3。
[3][4][5][11][15] 汤志钧编:《章太炎政论选集》,北京,中华书局,1977。
[6] 章太炎著,徐复注:《訄书详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7] 章太炎:《章太炎全集》(五),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
[9][12][25][35][36][37][38][39][40][41][42] 章太炎著,庞俊、郭诚永注:《国故论衡疏证》,北京,中华书局,2008。
[10][24][26] 章太炎:《章太炎演讲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
[13][16][17][18][19][20] 章太炎:《章太炎全集》(四),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
[14] 章太炎:《章太炎全集》(三),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
[22] 章太炎:《章太炎全集》(六),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
[23] 班固著,陈立注:《白虎通疏证》,北京,中华书局,1997。
[27] 朱希祖:《朱希祖文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28][29][43] 曹聚仁:《中国学术思想史随笔》,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6。
[30] 顾颉刚:《顾颉刚古史论文集》(卷七),北京,中华书局,2011。
[31] 李源澄:《李源澄著作集》,台北,“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研究所,2008。
[32] 班固:《汉书·董仲舒传》,北京,中华书局,2012。
[33][34] 杜预注,孔颖达疏:《春秋左传正义》,台北,艺文印书馆,2007。
[44] 顾颉刚:《顾颉刚古史论文集》(卷四),北京,中华书局,2011。
[45] 冯友兰:《三松堂全集》,第11卷,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1。
(责任编辑 李 理)
The Modern Turn of the Image of Confucius: Zhang Taiyan’s Understanding of Confucius
CHEN Bi-sheng
(School of Chinese Classics,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Beijing 100872)
Zhang Taiyan is a turning point in the transformation from the traditional academic studies to modern academic studies.He viewed Confucian classics as records of history,and thus the revision of the Six Classics made by Confucius is no longer the legislation for future generations,but a process of writing and spreading ancient history.Besides,Zhang also reforms the meaning of many important ideas in tradition,such as Jing(Classics),Ru(Confucianism),Su Wang(Crownless King) by giving them new explanations,making Confucius a historical figure rather than the greatest sage according to the traditional view.Modern academic studies aroused after Zhang Taiyan,and these studies went a step further to devalue Confucius by viewing him only as a philosopher,a thinker and an educator.
Zhang Taiyan;Confucius;image
北京市高等学校青年英才计划项目(Beijing Higher Education Young Elite Teacher Project)
陈壁生:哲学博士,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副教授(北京1008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