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颿楼书画记》见证一段晚清文物流转时光
2015-12-26黎丽明
黎丽明
文物收藏,以经济及文化之发达为条件。清代以前的广东,尽管也有鉴藏家收藏文物,但人数不多,且藏品数量不成体系。以广东收藏史研究先驱冼玉清先生著述的《广东之鉴藏家》为例,在她所收录的50名鉴藏家中,清初以前的仅占7位,因此有“吾粤鉴藏之风,嘉道后始盛”之结论。嘉道年间,吴荣光、潘有为、潘正炜、潘仕成、温汝遂、温汝适、谢兰生、韩荣光、叶梦龙、叶应阳、伍元华、伍元蕙等均其时广东之重要鉴藏家。尽管其收藏在藏主身后多有流散、转手,但其藏品主要在广东地区流转,地域性的文物收藏因之而形成。
彩云难聚易散,时至今日,清代广东鉴藏家之旧藏早已散佚得七零八落,流落在公营机构有之,私人收藏也有之;省、港、澳有之,而京、沪乃至日、美国等也有之。能历千年而不朽的,恐怕只有鉴藏家所编写的各种名目的“书画记”而已,其中所刊行的书画目录,将其收藏凝固成无惧时空变换的文字,也使当年之收藏盛况得以永恒。潘正炜藏品之著录《听颿楼书画记》、叶梦龙之《风满楼书画录》、孔广陶的《岳雪楼书画录》,不仅是19世纪广东收藏兴盛之印记,还是今日研究广东书画鉴藏史之重要典籍。
近日从澳洲回流的套《听颿楼书画记》引起笔者极大的兴趣。听颿楼主人潘正炜(1791-1850),字榆庭,号季彤,是十三行行商潘振承之孙,潘有度之子。正炜继承家族生意同文(孚)行,是19世纪重要的洋商。其时,“潘、卢、伍、叶”为广东之四大巨家,均以充任行商、从事对外贸易起家致富。在传统时代,士人社会地位最高。富商通过标榜拥有优雅的品味和爱好、追求儒士的风度和文雅,以及与士大夫阶层建立紧密的联系等方式,以期获得社会尊重和提升个人社会地位。与明末的安徽商人、清初的扬州商人样,清代广东行商也热衷收藏古玩,赞助同时代的画家、文人,以及资助广州城内的多项文化事业。潘正炜也参与其中,在经商之余,博雅好古,收藏了大量的书画、碑帖、古印等文物。居所“听颿楼”,成为他与朋友赏玩古物的重要场所。《听颿楼书画记》,初刻于1843年,共五卷本。因收藏增加,1849年,潘正炜又续刻《听颿楼书画记续》。
笔者所见的这套《听颿楼书画记》,内有“潘季彤鉴赏章”、“季彤鉴定珍藏”、“听颿楼藏”等三印,以及潘正炜之孙潘宝鲼的眉批,由此判断此书为潘氏家族自留、自用之物。潘宝鲼(1852-1892),字凤锵,号椒堂,光绪丙子年(1876)进士,官翰林院编修,自桂林典试(1879)后归粤,主粤秀书院讲席,著《望琼仙馆诗钞》。其从子潘飞声还提到,他于外域情形,了如指掌,可见他熟悉时政,并不一味耽于故旧。在恽南田的拙政园图,有眉批“壬午暮春游拙政园作附录于此。庭院秋风木叶枯,海昌遗迹半荒芜。我来但见丹枫落,无复山茶放宝珠。癸未(1883)孟冬,椒堂。”这首《拙政园》,亦可见于其从子潘仪征、潘飞声整理的《番禺潘氏诗略》,两相对照。另外,在“黎二樵工笔山水册” 目下,潘宝鲼的手迹:“此册设色鲜艳,笔可屈铁,直入唐宋之室。光绪十六年(1890)十月初二日从高第街朱理谷家购回。次孙宝鲼仅识。”由此可以肯定,这套《听颿楼书画记》为正炜之孙、潘师征之子潘宝鲼所旧藏。全书的眉批中,最晚的年款为“光绪壬辰”(1892)。由此可证,这些批注为潘宝鲼归粤后,约1883年至1892年年间所记,反映的是19世纪后期广东书画收藏之情况。
《听颿楼书画记》后归黄般若(1901-1968)收藏。黄氏不仅精于绘事,于书画古物鉴藏尤为擅长。由于那个时代画画无法养妻活儿,所以兼营古玩买卖。他从上世纪20年代开始,每年到上海、江浙等地与黄宾虹、吴湖帆、张大干、邓秋枚、易大厂、潘兰史、宣古愚、郑午昌等谈画论艺,在前辈指导下学习鉴赏、收藏,在这环境和氛围下,他有机会欣赏到各大藏家的藏品,从而养成了鉴别古画的能力。据香港20世纪70年代的报道,当时香港收藏家手中的珍品,有不少是他当年从上海买回来的。他对书画品鉴的声誉亦日增,外省画家到广东的,亦必拜访他。而作为广东人,黄般若又特别钟情于广东文物,有“广东文物收藏的活字典”之美誉。他在广东文献、文物的收藏与整理方面颇有建树。1940年在香港冯平山图书馆展出的广东文物展,为历史上首次大规模的广东文物专题展览,至今仍传为佳话。展览之策划者汇聚了其时广东文化界和鉴藏界之翘楚,黄般若也主事其间,功不可没。由黄般若筹备、有迹可循的展览还包括了1946年在广东文献馆举办的“广东名家书画展”。是次展览共展出广东历代书画名迹400多件,以致需每日更换方可全部陈列,可见黄般若募集展品之号召力。1947年在香港般含道罗富国师资学举办的“中国古代文物展览会”,也是由黄般若主持筹备。展览结束,因要移师广州的广东文献馆展出,黄般若携带展品回穗。乘坐的“西安轮”起火,黄般若尽弃所携私人藏品,仅携得最有价值之数张古画,包括了莫元瓒旧藏、广州艺术博物院藏的文同《墨竹图》以及现今为香港藏家收藏的罗聘《鬼趣图》。可惜时人以谦让为美,黄般若并未过多地挑选自己的藏品展览,因此对了解其广东文物收藏破费周转。他曾以《名家画集》为题撰265名广东书画名家小传作介绍,后又撰写《粤画人传》以补录汪兆镛《岭南画征略》之遗漏,这些文章皆配以图片。在《广东绘画的风格》 文,他初步整理广东绘画之发展史,可见他对广东文献也非常熟悉。这套《听颿楼书画记》是他的珍藏之一。
《听颿楼书画记》自问世后已多次再版印行,并不稀见,应属从事广东书画收藏及研究入门级的普通工具书之列。但一套“工具书”级别的古籍,却引起了黄般若的关注与收藏,应是有其独特的版本收藏和文献价值!
潘宝鲼所补录的家族珍藏,是其重要的文献价值之一。潘宝鐄在业已刻印的书画收藏目录后,又补录了十条画目以及所用钱银。对照《听颿楼书画记续》,仅有两条为续本所载,但所用钱银略有出入。潘宝鲼出生时潘正炜已逝世,那么潘宝鲼是从何得知其祖父买入之价钱呢?由此不难推测,其家族存有记录书画买卖之账簿,以致不仅潘正炜能清楚记录所需银钱,半个世纪以后,其从未谋面之后人也能找到相关记录。延绵几代、富可敌国的巨商,拥有良好的记账制度也在常理。没有相关资料的支持,关于祖孙二人因何存在差价之问题则只能暂且搁置。潘宝鐄新增八项均未见于《听颿楼书画记》及其续记,从未为人所知。它们或是两次整理书画藏目的漏网之鱼,或是潘正炜在续本付梓后才增购。现将这十条手书之画目及说明详列如下:
宋元人山水册 七幅 百卅两(《听颿楼书画记续》禾载)
宋巨然山水轴卷
四十两(《听颿楼书画记续》未载)
沈石田赤壁图卷
十五两(《听颿楼书画记续》:明沈石田赤壁图卷十四两)
谢思忠山水册 十二帕廿八两(《听颿楼书画记续》:明谢思忠山水册三十两)
倪鸿宝画册
十帧 二十两(《听颿楼书画记续》未载)
李玉鸣楷书册 十两 (《听颿楼书画记续》未载)
人物毛诗图卷八段 廿八两(《听颿楼书画记续》未载)
邢子愿石轴卷 十两 (《听颿楼书画记续》未载)
恽南田牡丹轴卷廿五两(《听颿楼书画记续》未载)
宋钱希白清介图卷
贰拾两(《听颿楼书画记续》未载)
共计银八千六百廿四两
从潘宝鲼多达四十余处的眉批可知,自1883年至1892年,他一直极力搜求其祖父潘正炜之旧藏。第一次鸦片战争以后,一口通商政策的结束,意味着广州行商贸易垄断的权利也结束。潘正炜将家族生意转让给另房的潘氏族人潘仕成经营,其所在之潘氏家族(能敬堂)从此不涉足外洋贸易,以耕读传家。潘正炜去世后,其收藏也相继散出,孔氏岳雪楼的不少藏品即为潘氏旧藏。潘宝鐄对其祖父的收藏极为在意,或知其下落的、或转送朋友的、或在外人处亲眼见过的、或极力购回的等等,均一一加以记录。晚清广东最重要的收藏家为孔广陶之岳雪楼,而岳雪楼之外,广东其时的鉴藏情况,因资料甚少,向难为人关注。潘宝鲼的手迹,为研究19世纪后期之广东书画鉴藏提供了不少线索。
首先是,潘宝鲼眉批提到了不少本地收藏家。比如,他在韩荣光、潘正炜旧藏的《宋李嵩击球图卷》一目下,记有“藏何昆玉骨董店”。何昆玉,广东高要人,是当时重要的鉴藏家。冼玉清先生有记载,何昆玉“布衣工书,笃好金石,尤善募拓彝器……精于鉴别,搜访碑碣。”对何昆玉的介绍,仅限于其金石方面的成就。其弟何瑗玉“亦精鉴藏”。朱万章先生在此基础上补充何瑗玉的生平,“喜藏书画、文玩,在广州筑有元四家画楼,精鉴别。”而在潘宝鲼的眉批中却发现,何昆玉不仅精于鉴藏,还以此为业,开有古董店。这一资料对研究何氏兄弟非常重要。叶恭绰对“粤中何昆玉之流”十分不屑,因何昆玉等常将画跋与画分割重装,以求一画几卖之行为。潘宝鲼的眉批,是理解叶恭绰语出不屑之关键。将真画分割拆卖,正是其时古董店作伪之常法。仅是喜好金石书画之雅人,断不会参与此事。晚清端砚开采改制过程中,何昆玉也有参与其中,出银2000两承包端砚之开采。可以想见,笔墨纸砚为文人日常所需之物,而金石书画则为文人闲时雅赏之物,两者之对象均是文人。这也就不难理解,缘何作为古董商的何昆玉会投资于此。
又如,在“元方方壶云林钟秀卷”一目下,记有“在张樵野太常家”。张樵野,也即张荫桓(18371900),广东南海人,晚清名臣,以喜好收藏王晕画作著名,藏有王晕画大小百幅。潘宝鲼的眉批补充了张荫桓的收藏。这卷《云林钟秀图》,近代为叶恭绰所递藏,可算是流传有序的广东收藏。最早可追至在京为官之韩荣光(1793-1860)。这幅藏画由韩荣光带回广东,其后以七十两之高价易于潘正炜。孔氏《岳雪楼书画录》对此卷画作赞赏有加,还特别提到“现在卢若云处”。那么在张荫桓收藏以前,此画曾经“卢若云”之手。潘正炜、潘宝鲼以及其时之广东鉴藏家,均对此画持肯定之态度。值得注意的是,在民国时期,黄般若也曾观此画,并在他收藏的《故宫已佚书画闻见目》里有批注,“余见高江村及叶遐庵藏各一卷,皆伪。此卷现在国内张伯驹处。”高江村为旅美华人、20世纪著名收藏家王己千(1907-2003)之化名。他指出王氏及叶氏所藏均为伪本,真本后为张伯驹收藏。这一伪本,在几代广东鉴藏家手上流传,现下却因是伪本不知所踪。
潘宝鲼眉批,为研究清末广东收藏家留下不少线索。比如《王圆照仿古山水册·第四幅仿叔明笔》,提到“此册现存吴晴溪家,并无吾家鉴赏章。墨气不匀,时有弱笔,似是摹本,荷屋跋亦不存。仿米家山二幅尤劣。”这段资料可见潘宝鲼对家族收藏非常熟悉,从鉴藏章、吴荣光的题跋以及笔墨气韵等几处推断,所见的山水册非先祖原藏,乃是摹本。吴晴溪,应为光绪年间居住在广州的鉴藏家,生平不详。冼玉清先生的《广东鉴藏家考》并未收录此人。冼氏一文所收录的鉴藏家,均是其时著名的收藏家,其次活动的时间也主要集中在清嘉庆至同治年间。而潘宝鲼批注所记之吴晴溪、蓬莱新街卢小云、珏关李干初、明圣里邓弼卿家、李湘文等均为当时的小收藏家,且活动时间主要在19世纪后期,尚待进一步的研究。
潘宝鲼的眉批里有不少是对藏品的描述和鉴定的内容。我们不仅可以从中窥见潘正炜、潘宝鲼的鉴藏水平,还可以从中了解19世纪后期广州书画鉴藏的情况。在“元王孟端梧竹图轴”一条下,潘宝鲼记有:“此轴存骨董周之孙处,石佳而梧桐不类”。此画轴为韩荣光旧藏,潘正炜以28两购得。但潘宝鲼对真伪有疑问,认为石头画得不错,但梧桐画得不似王绂风格。在“明仇十洲人物山水扇册·十幅”一条中,记有“疑是苏州人画”。苏州是明清时期书画造伪之中心。这套仇英的人物山水扇册,潘正炜以100两之高价买入,可见是认可其真伪。但潘宝鲼怀疑是苏州片。在“集明人花乌扇册二十幅·第三幅唐子畏墨菊”一条,潘宝鲼注有:“此扇光绪壬辰(1892)正月甘一日从李湘文借观,菊甚佳而旁衬以草未免生强。”对此画,潘宝鲼也甚有怀疑。在“大涤子山水诗册”一条,注有:“己丑(1889)十月得观此册于明圣里邓弼卿家。第一幅已失去,只存七幅。册中以黄岩双瀑图为最。月明林下图 白描美人倚梅树,景亦奇,添入水墨黄蓉。及仿大痴二幅俱不佳,山水尤著。”清代广东收藏家对石涛的画作情有独钟,这套山水诗册潘正炜以70两之高价购入。而由潘宝鲼画作的描述和点评可见,这套册页有极好的,但并不完全是佳作。潘宝鲼的眼力很可能比潘正炜好,其一是潘宝鲼所见之画目应多于潘正炜,其二是潘宝鲼以其进士身份在书画方面应比潘正炜有更多的见地。如果这一假设成立,也就肯定了潘正炜的收藏也有赝品。当然,再大的藏家也有疏忽。从潘宝鲼购回旧藏,可证他对先祖潘正炜的鉴定还是比较信任的。诸如《集明人山水扇册》,共有20幅,他购回了其中两幅,并在“第十幅·吴振秋林水榭”条,记有:“此幅从吴氏购回,画法似董。二围卢逸卿家有吴竹屿山水长卷极佳,已开四王一派。”又如,在“明陈诚将山水扇册·十二幅”,记有“此册无幅不佳”。
从潘正炜逝世、旧藏开始散佚至潘宝鲼着手回购、整理先祖旧藏,之间相距不过五十年。然而短短五十年,藏品的情况已有变化。在“明沈石田花果卷”一条下,潘宝鲼批注:“此卷归西关李干初家。辛卯(1891)八月初九日由佩裳侄孙假观,花果仅得二十种,花十四果六,长仅二丈三尺,杨梅与荔枝中间相隔处,为人割去,盖每幅接缝处,俱有六舟印,惟此处独无,刮去半印尚有痕迹。”潘正炜1834年的题跋记有花果共37种,潘宝鲼只见到20种。显然,其中的17种被人割去,以此一画多卖。如前所引之“王圆照仿古山水册第四幅仿叔明笔”眉批,潘宝鲼根据吴荣光题跋以及潘正炜收藏印鉴俱无,笔力较弱,推断为摹本。两段资料再次证明了, 画分拆多卖、临摹造假,古而有之。
有趣的是,由于听颿楼不少旧藏至今依然在书画市场家流通,在收藏家手中不停流转,潘宝鲼的眉批恰恰可与这些旧藏相校正。潘宝鲼从吴晴溪处,购回不下六七张其先祖之旧藏。在《明人山水扇册·第十幅吴振秋林水榭》有记:“此幅从吴氏购回,画法似董。二围卢逸卿家有吴竹屿山水长卷极佳,已开四王派。”《第十九幅高阳仿古山水》有记:“此从卢氏购回。”这套山水扇册在潘正炜之后散出,其中的4幅又为潘宝鲼所极力购回,其后又曾为王己千所收藏。吴振及高阳的两幅扇面,在2009年以王己千藏品之名,在首都博物馆策划的“宝五堂——海外华人重要书画珍藏展”中展出,并在2010年北京保利的“畅神观道——中国历代名家重要书画夜场”里,连同另外的10幅同为潘正炜旧藏、有潘宝鲼鉴藏印的明人山水、人物扇面,以5376万拍出。据拍卖图录,吴振的扇面,有题跋“吴振字振之,号竹屿,又号雪鸿,华亭人。此扇气韵秀润,潇洒生动,是直探云间宗旨,而非徒貌其皮肤者。菽堂。此帧为先祖听颿楼集明人山水扇册二十幅之一,丁亥岁从吴氏购回。孙,宝鲼谨识。”高阳的扇面,有题跋“高阳字秋甫,四明人,初善花乌,画石亦妙形似。后避地金陵,改画山水,更有名。此帧为先祖听颿楼集明人山水扇册二十幅之一,丁亥岁从卢氏购回。宝鲼谨识。”拍卖品所见之潘宝鲼题跋均可与其眉批相印证。
潘宝鲼的眉批里,有一则关于潘家与地方官员交往的记录。在“元陈良璧金碧山水轴”一目之下,他记为“此轴已赠杨振甫方伯”。杨庆麟(?-1879),字振甫,江苏吴江人。道光庚戌(1850)进士,1875年至1879年任广东布政使。庆麟父以刻竹、治印闻名,他秉承家学,善印能画,且爱好书画金石古玩收藏。这张画,估计是杨庆麟在广东任职期间,潘家赠送他的。也就是说,这张元画至少保存至潘宝鲼成年以后才散出,应是潘家较为看重的珍宝。
潘正炜之后,广东最重要的收藏家当属孔广陶(1832-1890)。南海孔氏,以盐业其家。广陶(字怀民)及其兄长广镛(字少唐),“藉其父孔继勋遗绪,好学嗜古,筑岳雪楼以藏名迹,吴氏筠清馆、潘氏听颿楼珍物多归之,著有《岳雪楼书画录》”。根据潘宝鲼的眉批,潘正炜旧藏的《宋元斗方团扇画册》之第三幅<曹知白古木寒柯图》、第五幅《子母鹰》以及第十六幅《马远紫骝马》,《宋元斗方人物山水册·第十五幅马麟山水》(题为《松庐危坐图》),《明唐六如看云图卷》、《明董文敏八景山水册》、《明董文敏山水扇册》等为孔氏岳雪楼所收藏,均可以孔氏《岳雪楼书画录》相对照。孔广镛、孔广陶均比潘宝鲼年龄大一辈,但去世的时间相近,潘宝鲼的眉批可印证孔氏其时之收藏。
19世纪广东文物之收藏大家,自吴荣光、潘正炜而至孔广陶延续近百年,以孔氏岳雪楼藏品之散佚为终。孔氏藏品之散出,历经至少三个阶段。根据庄申先生的研究,孔氏藏品在咸丰年间因逃避英军入侵而多遭遗失,后来在同治初年又因困境而散易不少。但孔广陶下世(1890)时,仍为其子孔昭望(18631921)遗留一部分书画名迹。至1908年盐法改制,易商办为官办后,孔家资产荡然。由孔昭望所保存的书画藏品,因经济困窘而再度全部易主。由孔昭望散出藏品的细节,时人邓芬(1894-1964)有所记录。邓芬在其印谱中的“卧游”一印下,有小字说明此印为孔氏后人孔胜腴于1912—1913年间所赠,其时“孔氏未中落也”,孔氏后人“尚余二十余方,皆精绝”。至后来,孔昭望“当时豪情奢行,至岳雪楼书藏碑石之散帙、三十六铜鼓斋之破碎,铜片以斤两售买(卖)与杂货贩易落花生……孔氏祖居易主时,书楼石画栋竟,有使架棚人夫先以木支架梁柱,又将石柱十数根及础基栏杆各物变卖。又将前年指出荒地作建金娇。坟场之地契及衍圣公所贻赠之孔子至圣遗像私受售与李子云将军等事。”同样出身富室之邓芬,与其朋友皆为此感慨良多。经孔昭望之手散出的文物,下落又如何呢?一则登载在民国报纸的文章提到:“孔家零落,则又归诸粤人辛仿苏、邓沃泉、浙人王存善。时王为广东善后局总办也。其后辛、邓二氏式微。邓氏所藏,多为裴景福购去。辛氏所藏,泰半归何丽甫,弱半归李耀汉。”孔氏岳雪楼在民国初年散出,藏品几易其手,不过主要依然是在广东本地流转。辛耀文(字仿苏,室名“芋花庵”)、裴景福(字伯谦)、何荔甫(室名“田溪书屋”)等均为民国时期广东之重要藏家。其收藏又几经辗转流传,现今省、港两地的公、私收藏之中,不难觅其踪影。
风聚云散终有时,从吴荣光至潘正炜、叶梦龙,再至孔广陶,至辛仿苏等等,书画收藏皆因缘起而聚,缘灭而散,昨日之辉煌终将如过眼之烟云。无论大小藏家的珍藏,虽有“子孙永存”、“子孙宝之”之愿,但最后总是归为“曾经拥有”。潘宝鲼的眉批,字里行间饱含对先祖对家族浓浓敬意。他孜孜不倦地搜求、保存祖先旧藏,其情可佩,其状可叹!这套潘家珍藏自用、有着潘家后人手迹的《听颿楼书画记》,是我们找寻19世纪后期广东收藏史的重要线索。岁月悠悠而流传不息,听颿楼主人的旧藏,如今安在?穿越时空而安然无恙的,是印在纸上的文字,还有隐含在字里行间的点滴情怀!但它却为我们的研究,留下了珍贵的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