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狗日的房子
2015-12-26徐颖儿
徐颖儿
1
婉儿和李壮说好了下午去看房子。
婉儿是医学院的助教,李壮是建工学院的在读博士生。两个学院中间卧着一条南北方向的小街。医学院在东,建工学院在西,路东有一幢集体宿舍里住着婉儿,路西也有一幢集体宿舍里住着李壮。两个人隔街相望。两人相恋多年,甚至都领了结婚证,却没有真正意义上做过一回夫妻。根本原因是没房子。所以,两个人商量好,解决问题的最佳方式,就是先租间房子。
知识分子办事都讲究打有准备之仗,为此,李壮研究租房攻略就搭上一个月的工夫。这才发现租房是一件很烦人、很纠结的事情,但这也是他们决定在北京打拼必须要着力解决的首要问题,而后面要解决,要面对的烦心事,远比租房纠结得多。
他们先是一有空儿,就像个没头苍蝇到什么家园,什么小区,乱打乱撞,一有空儿就到什么“我爱我家”“链家地产”和什么“经理”、“主管”约谈,名片抓了一大把,房源信息收了几叠子,房主贴在单元门口的小广告上的电话号码存了一大堆,数番奔波、实践、存疑、比较之后,到底是博士研究生,李壮还总结出几条租房要义:一是你怎么褒奖中介的无耻都不为过,并且不要以为大公司会好点,其实是天下乌鸦不言黑,找中介租房,就是你郁闷生活的源泉。再是租房最好的途径是直接找房东,房东一发布房源信息,就有中介围追堵截,要求代租他的房子。这时你就要冲破围追堵截,直接找房东对话,至少能省下一个月的房租,要算中介的其它猫腻会更多。三是一般来讲家具家电越少的房子越便宜,越齐全的房子越贵,如果房租一个月便宜三百元,一年下来,就省三千六百元。所以,一个没有空调租金每月三千五,另一个有空调每月三千八,你租哪个?当然租前者,你住了一年,还落了个自己的空调。
而今天,就是他们把这些理论付诸实践的开始。他们决定豁出一下午,先到南三环与南四环之间的慧心佳园碰碰运气。一是南城生活水平相对低些,房租就差了不少,再是这个小区门口是双地铁站,交通特别便利。所以,虽然他们都在北四环上班,却到南四环租房子,每天上下班搭在路上就要三四个小时。没办法,便宜么。刚毕业太穷了,价格成为他们挑选房子的唯一指标。
房价越来越高,越不租就越租不起。他们必须行动了。
他们根据手头掌握的资料敲开了第一家房门。开门的是个北京土著女人。说了来意那女人领着他们看房。虽说是个独居,面积却有六七十平。女人上上下下把他们俩打量个遍,说:家具都是新置办的,电器就更甭说了,全是名牌,没治了。我就一口价,四千,您要是一次全拍了,我饶您俩月,一年四万够公平吧。
他们知道,这女人并没有狮子大开口,按说这成色的房子,要在北四环最低也得五千五。可是,两人的月收入加起来都不过七千,租房子就用了大半,还活不活了?李壮还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工资,只是靠着点科研经费。活儿是没少干,可钱却在导师手里攥着,谁让你是徒儿呢,就得处处装孙子!大气都不敢出,响屁都不敢放一个,要不,你还想不想出师了?你还想和导师“分赃”?看把你胆儿肥的!婉儿刚刚当上助教,一个月满打满算也就四千块钱,还有个弟弟在读高中,父亲就是个中学教师,工资本来就不高,还常常拖欠着。爸妈把她养大,容易吗?她能在北京当大学老师,一县里知道的人都羡慕得要死,作为女儿,她就得时不时地帮衬点。再说了,还要结婚,不说大操大办,添几件新衣,买一点首饰,一点床上用品,一点锅碗瓢盆也都是钱呀,天上不掉钱,地上不长钱,他们再不积攒点儿,又拿什么稍微体面点儿地结婚呢?
可是租房就得四千块,他们承受不起。
他们不知道该跟女房东怎么讨价还价。
女房东见他们不吭声,并不想放弃这桩生意,就又说:老实说,这房子一般人我还不租呢,我看你们像是文化人,算是投缘吧。
婉儿和李壮用眼神就完成了彼此内心的交流,两人几乎同时说了句,打扰您了阿姨,就转身离去。
那女人追出来:您倒是给个话儿呀,多少您也给还个价呀,敢情您拿我打镲呢,嘁!
第二家,是个中年人。说普通话。房间在一层.黑乎乎的,家具也都油腻腻的分不出本色来,可是,中年人却睁着眼睛说瞎话:没错,小区是老小区,可我这房子是精装修。他们进去转了转,就发现洗手间门是坏的,有几个灯泡还不亮,算什么精装修呢?中年人又说:这房子虽说五十八米,可是个小两居,将来你们有了小孩儿,都不用换地方。眼下嘛,就是把你们父母接来孝顺孝顺,也不是问题,你们住一间二老住一间,多好。
婉儿说:说价钱吧。
中年人说:三千五。
李壮说:您在小广告上不是说两千吗?
中年人说:是两千。可那小广告是啥时候的?是去年。现在什么不涨?房价更是一天一个样儿,我不涨不亏死了吗?你要是诚心租,一次给我三万五,我少收你两个月房租。
李壮说:让我看看房本。
中年人说:不巧了,我那口子拿房本去给孩子办幼儿园入托去了。
李壮心想,骗谁呀?你多大了,孩子才上幼儿园?这人肯定是个二房东。要是真租了这房子不定有多少麻烦事呢?更何况,这价钱就已经让他们望而却步了。他根本就用不着和他费口舌。白己跟他要房本看,本身就有点打镲的意思。比一比头一家,土著女人还真算是公平。就说:那等您那口子拿回来房本我再来吧。
中年人忙说:拿回房本也是三千五。
李壮说:太贵。租不起。
中年人说:你说多少租得起。
李壮说:最多两千。
中年人冷笑说:还最多两千?您出南六环,上固安也没这价!
李壮说:没事儿我上河北省干吗去呀。
中年人说:那你就去别的什么省,反正北京是没您开的这个价儿。所以我也就不陪着您瞎耽搁工夫了。
李壮倒是挺友好地和中年人道了再会,才和婉儿出的门。两人又看了几家,没有一家的价位接近他们的定位,就只得打道回府,在学院门口的一家小吃店,要了两碗面,俩人吃好,婉儿进了东边那个院,李壮自然就进了西边的那个院。
2
东边那个院不经意就流露出医学院的特色,白色的栅栏,白色的教学楼,白色的办公楼,白色的宿舍楼错落有致地散布在无边的柳色中;西边那个院浓重地展现出这个时代的建筑风格,大片玻璃窗与绵长的白色墙面、纵向的挺拔与横向的宽阔、强烈的光与变幻的影的对比,让学院的空间形象清新活泼、色彩变幻莫测。
这时候正是傍晚时分,那街灯闪烁着蓝宝石般的柔光,那街边建筑物散发出来的五颜六色,就给夹在两个超大院落中的这条小街涂上了朦朦胧胧不可捉摸的色彩,这条小街就成了光怪陆离的光的河。若是夏季里的某一天,这条“小河”又恰好和天上的银河遥遥相对,看起来还真说不好,谁是谁的倒影呢。
如果,要是有人留意的话,就会发现,夏天的晚上,差不多总有一对青年沿着这条“小河”往前走。一直走到底,直到被一条真正的小河拦住。河边让什么人装扮成街心公园的范儿,有垂柳,有月季,有长椅,有草坪,也有三三两两坐在长椅上闲聊的人。这中间差不多就少不了婉儿和李壮。如果,他们不想在各自的宿舍里可怜巴巴地隔街相望,就只能在这条两个学院相隔的小街上闲逛,或者坐在这条小河边上周而复始地做着他们的关于房子的梦,关于未来的梦。有时候,他们神气活现,神采飞扬,有时候又无话可说,相对无语。
他们比不了有房子有地的北京孩子,更比不了那些官二代、富二代,高大帅和白富美,他们只能比比北漂一族,这么一比,他们就觉得自己幸运得多。首先,他们有稳定的工作,不必天天担心让老板炒了咋办,也不必担心投了八百次简历也没人搭理,更不必天不亮就去挤公交,天黑透了还在归途中……
这是因为两人都是高材生。去年学院就五个留校的指标,婉儿就占了一个。婉儿没背景,更没财没色(虽说婉儿有几分颜色,但她从没打算用白己的色相做点什么),全凭自己一滴心血一把眼泪一脑门子汗珠干出来的。李壮本科是在外省读的,能考上北京的博士,就说明他的实力配置有多高。两人本是高中的同学,婉儿本科就上了北医大,李壮略逊一筹,中了省城。为了能最后走到一起,李壮必须要实现婉儿的约定:让我嫁你,你就考到北京读博士。回家?别说咱们县里,就是省城,咱们所学都怕是难有用武之地。李壮为了践约就考到了北京。婉儿二话不说,就和李壮领了结婚证。李壮就说:婉儿,这辈子就和你在北京拼定了。要么山高水低,要么头破血流。
有一首叫《北京北京》的歌怎么唱来着:
我在这里欢笑,
我在这里哭泣:
我在这里活着,
也在这里死去;
我在这里祈祷,
我在这里迷恫:
我在这里寻找,
在这里失去。
北京北京……
两个人就和这歌儿唱的差不太多,爱这里,也恨这里。两个人相隔不过百十米,的确“就像霓虹灯到月亮的距离”,不光是北漂们在挣扎,在传递温暖和慰藉,他们也要在挣扎中相互告慰和拥抱。牛郎和织女隔着天河,还有喜鹊为他们鹊桥相会;他们呢,仅仅隔着人间的一条小街,却有情人成了当代牛郎织女,成不了眷属。
要想在北京成为眷属,就不得不继续他们关于北京的梦。他们得有他们落脚的地方,有个家。但家的外壳是房子,首先要有个房子,有房子,他们才能组建他们真正意义上的家。李壮想起不久前离逝的父母,他们的婚礼是再简单不过了,母亲是北京知青,她是这样说的:那时候哪儿那么多事儿,我和你爸把铺盖往一堆儿一放,就完事儿了。现在,他也想这样,可是那个往一堆儿放铺盖的地方又在哪儿呢?只能在梦里。要是这个梦能变成现实,哪怕这个现实短得只有三五天,让他尝尝男人和女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也认了。不知道怎么搞的,他反倒羡慕起那个年代的两地分居了,他倒希望他们中有一个在外地—工作的了,这样他们就不必为房子操心,就不必总要尴尬地应付那些好心人的问话:还没搞到房子吗?
是的,有家,这两个从中条山小县城走出来的男人和女人才能繁衍他们的后代,把山娃娃改良、回归成北京娃。所以,两个人重中之重就是攒钱买房子。但北京的房价,是他们这样的人说买就能买得起吗?李壮是研究盖房子的博士,那课题深入得就是文化人也未必懂得。无数数学方程式,无数重力学原理,无数建筑学知识——甚至还得有点风水学。这些让一般人昏头的学问,李壮明白,但拿钱买房子这么简单的事,他却干不了,原因是,没钱。所以只能租房子。但就是租,也没能租到他们认为至少能维护一点点尊严的房子。他们去了一趟又一趟,都无功而返。价钱中意了,房子破烂得就没个住,房子能说过去了,价钱又高得没谱。咋办?他们也不知道该咋办?
更讨厌的是,婉儿还得忍受爱嚼舌头根子的女人们的闲言碎语。结婚咋不要孩子?难不成不会生?一看到婉儿那委屈的眼神,李壮的心就疼得像让人拿鞭子抽。
咋办呢?
3
咋办?寄希望于各自的学院呗,能早点排队住进学院提供的公寓里,尽管也要付一定的租金,但这个租金比跟房东租房子便宜很多。但排队是漫长的,总算见亮了,就要到手的房子又让人给顶了。不知是什么人,不知哪儿来的路子,反正人家占有了本该属于他们的房子。所以,他们还得在那条小街的两边凑合过。唯一盼陕乐,就是在夏天的晚上在那条小街上游荡。他们的生活没有太明显的变化。但学院两旁却发生着巨变。
先是小街两边的旧楼,不论是学院的,还是外面的都画上了大大的圈儿,圈里写着大大的“拆”字,接着就是打桩机震得你心都快跳出来的轰响,就是搅拌机和卷扬机发出的巨大噪音,就是水泥构件在天空中飘来荡去,就是大厦日新月异地长高,就是外墙上的色彩从暗灰色变成米黄色,变成蛋青色,变成铁红色,变成金色和银色,大厦的钢铁构件也都变成了镶嵌在玻璃幕墙中的金丝铁线,于是,这些色彩,这些幕墙在阳光月光和灯光里,就变幻出千奇百怪的色彩来,更让人感觉这些大厦的神奇、壮丽和高不可攀。
这些拔地而起的大厦中,就有李壮参与设计的,李壮会因此而自豪,也会流露出些许的哀伤,因为虽然他是设计师,但在这些楼群里却没有他的立足之地。所以,当他和她在这条小街上相聚时,最多只是望上那么一两眼,因为这些高楼大厦和他们没什么关系。所以,在这个恬静的初夏之夜,他们更在意的是小街的美妙,是夜的温柔。不是吗?那上弦的月牙儿像只泊在碧蓝湖水中的小白船,微风轻拂,云儿荡漾,小白船就在云朵中游荡,那淡淡的月光就同柔柔的灯光融合在一起,洒在这条小街上,小街就像是罩上了轻纱的新娘,那么妩媚动人。他们逛了一圈,按惯例该分手。可她却说:再走一会儿好吗?
就在他们转身的当口,有人叫了一声:李壮!你小子真在这儿浪漫呢。李壮抬眼一看,是肖威。大学同学北京籍的上铺兼死党。
肖威先叫了声非常6加l里李咏式的“耶”与李壮击了一掌,又来了个时下流行的熊抱,才说:上你宿舍找,人家说,你们总在这小街溜达,我就试着找找,还真在。
肖威埋怨李壮到北京读博也不来找他,太不够意思了。当年,要不是李壮差不多门门功课都罩着他,甚至,连毕业设计都给他做了,他还真就拿不来那工斜学士文凭。现如今,李壮到了他的地盘,连机会都不给他,能说够哥们儿吗?“要不是上个月回校参加同学聚会,都不知道你小子在北京读博。也没个电话,害得哥们儿亲自来找你。怎么样,混得还行?”说罢才注意到李壮身边的婉儿,就又说,“是嫂子吧?小弟这厢有礼了。”说着假模假式地行了个鞠躬大礼。
婉儿忍不住笑起来,连说:你好,你好。
肖威说:这也不是说话的地方,咱找个地方好好聊聊。
三个人往回走了几步,肖威说:哥,嫂,上车。
李壮这才看到路边停着一辆宝马X5。
肖威把车停在金鼎轩门口。引着李壮二人上楼。跟侍应生说:找个包房,清静点的。又跟李壮说:亏得早过了饭口,要不,这地方火得不预订,连大堂都没空位。
三个人坐定。肖威恭恭敬敬把菜簿捧给婉儿说:嫂子千万别给我省钱,想吃什么点就是了。
婉儿说:我们都刚吃过,也吃不下去什么。就把菜簿还给肖威。
肖威说:瞎吃呗。看也没看那菜簿,就又冲侍应生说:拣清爽的随便来几个。酒就赖茅,行吧?
李壮说:我行。你不行。你开车了。所以还是不要的好。
肖威说:什么话?咱哥们有五年没见了吧,不一醉方休怎么行?一会儿叫我爹司机代劳送咱们。
先上了两个刺身,一个是三文鱼,一个是甘蓝,那刀工切得极薄,铺在碎冰上,杀口得很。又上来了一个火爆腰花和清蒸多宝。婉儿说她不能喝酒,肖威就给她要了一壶普洱。
肖威要了两只大杯斟好酒。李壮一杯,他一杯:先碰一个。
他那杯酒就下去了一半,就乘着酒兴忆起了当年:说真的,咱们全年级我就佩服你。四年,你没洗过桑拿,没进过歌厅,大好时光全泡了图书馆。你知道,哥们儿课没上过几堂,书没念过几本,别说斗大的英文单词认不了两箩筐,就是汉字都忘得差不多了,更甭提什么公式,什么图纸了。要不是哥们儿你,我还真毕不了业。
李壮说:那你现在,在哪儿高就呀?
肖威说:高什么就?五年了,就没上过班,天天在家宅着。这不,老头子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地方,迷上了海钓,成天琢磨着去南洋,去地中海,去日本海玩海钓。非让我打理公司的事。我懂个屁呀,你还不知道。老头子说,不懂可以学呀,非让我去读牛津的MBA。这不是拿我消遣吗?我不傻,去外国干屁!外国有在白个家舒坦吗?可老头子天天催。烦死了。好歹也算个工科学士,在老头子的公司里挂个名够用了,也不寒酸。你多好,学建筑就干建筑,都是自己想干的事。
李壮说: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人人都有难念的经啊。
肖威说:说来听听你那难念的经。
李壮就把他们从结婚,到没孩子,再到为什么没孩子,再到为什么租不到合适的房子,痛说了一回革命家史,听得肖威唏嘘不已。
肖威说:要不你们到我那儿住。
李壮说:那哪儿成?你要是想帮我,就给我打听打听,能租个便宜点的就成了。
肖威说:没的说。明白,房子要好,价钱还得便宜。
李壮说:也不用怎么好,能住就成。
肖威说:哥,嫂,你们贿好吧。包我身上了。
当天,两个人喝得还算是尽兴。但李壮也没太把肖威的承诺当回事。就是再好,也不能把自己的压力转嫁到人家身上。更何况还是酒后所言。
李壮差不多把这个事情都忘了。有一天还是和婉儿在这条小街上溜达时,那辆宝马X5就又停在了他们身边。
肖威下来,跟两人打过招呼说:想想明天是什么日子?
李壮说:星期五呀。
肖威说:怎么一点想象力都没有呢?
李壮兴奋起来:你帮我租到房子啦?
肖威说:哪那么快,要租,多少也得像样点吧?
李壮的眼神暗淡了,说:也是。
肖威说:还没说明天是什么日子呢。
李壮说:今天是星期四,明天不是星期五,是星期几?
肖威说:你特么真是傻逼。明天是你妈的受难日呀。
李壮大怒:是你妈的受难日!
肖威嘎嘎地笑:我妈的受难日都过去俩月了。换个说法,就当是我骂你,瞧你这点儿心眼,还博士呢。说真的,本来想明天给你送个生日礼物,一想还是你们小两口一起过更好,外人就别打岔了。就提前给你们送来了。说着从身上抽出个信封来,递给李壮。
李壮说:什么?钱呀,别来这套。
肖威说:你能不能往好了点儿想我?我有那么俗吗?
李壮这才接过信封.是两张房卡。金帝王朝的。
肖威说:你们结婚,我也没送什么,就借你过生日补上吧。房间号都写在上面。三天。一点心意,不成敬意。千万笑纳。
说完就白顾白地上了他的宝马X5,扬长而去。留下反应有点迟钝的一男一女。的确,他是学建筑的,也参与设计过几个很像模像样儿的酒店、宾馆。可要是说金帝王朝这样的五星级大酒店,他还真没机会也没本事去住一宿。他摇摇头,有点无奈,有点讽刺,又有点自嘲,还有点久旱遇甘霖,饿汉逢馒头的喜悦。咳,想不到今天,还能真进去尝尝鲜,住几宿。他望着婉儿,婉儿也望着他,两个人都等着对方先说话。
宝马早就没了踪影,不光留下他俩,还留下这条小街。夜是这么温润,小街是这么美,沿着这条小街往前走半站地,就是金帝王朝大酒店。没想到这个不大着调的富家子弟,会这么善解人意。绚烂多彩的生活向他们展开崭新的,且带有神秘和快乐意味的大门,而那种神密和快乐又是和生命联系在一起的。现在,他们已经站在这个大门口,他们没有理由不一起走进去,去弹奏爱的乐章,去感受生命的悸动。于是,就在这条小街上,她就闭上眼睛,心安理得地迎接他的拥抱,并跟随他的心一起震颤。
4
两个月后的某个晚上,她和他照例走在这条小街的时候,她告诉他,他们有了。
李壮的心快乐得发抖。他最初想到的竟是要去痛骂那些嚼舌头根子的蠢货。谁说我老婆不会生孩子?这就生给你看!是的,他是男人,他不能允许有人这么无聊这么浅薄这么下流地谈论他的妻子。一想到妻子,他赶紧把手搭在她的腰际,生怕她有个闪失。
他们开始讨论这个还没面世的小生命会像谁,像他,还是像她?他们开始猜测会是儿子,还是女儿?要是儿子长大做什么,要是女儿呢?他们仿佛看见了这个孩子正咧着没牙的小嘴儿,冲他们甜甜地笑,正冲他抖动着红润网实的小手要搂他的脖子。是的,他们仿佛闻到了那种带点儿奶味的香气。他们是那么盼陕乐,快乐得又讨论起该给这个尚未出世的孩子取个什么样的名字来。
他说:要是儿子,就叫金帝。
她说:还巧克力呢。
他说:那就叫王朝。
她说:李家王朝?猖狂了点儿吧?你能不能别在酒店上琢磨?
他说:那就笑天。
她说:行。上口,大气,亲切,要是女儿叫啥?
他说:叫月儿,咋样?
她笑了:那天晚上,是满月。就叫月儿。
她挽着他的胳臂,依偎在他的肩膀上,满脸都洋溢幸福的笑容,那晚,大概是他们近来少有的快乐之夜了。
第二天,没用婉儿说,李壮就知道目前首要的责任,就是赶快找到一个可以让他们的孩子降生的地方。他又开始四九城地跑。房价又涨了,地铁也跟着凑热闹,跑一趟就得十几块,坐公交,也涨,还得搭上半天,无论时间还是钱都省不了多少。他们能负担得起,又比较可心的房子,也就更没影儿了。
眼瞅着婉儿的肚子开始显怀,李壮越来越快乐,也越来越焦虑。这狗日的房子,你他妈的到底在哪儿呢?
李壮想到肖威,这小子确实不着调,不靠谱,大包大揽,却又没了踪迹。真不是个玩意儿,要不是他送了个房卡,能有今天的烦恼吗?能有今天的窘境吗?不是他李壮禁不起诱惑,人性本身就是最禁不住考验的。
李壮在心里痛骂着肖威,却没耽搁给他哥们儿、同学打电话,让他们也帮着找。他见到婉儿就说:人,我都撇下去了,保证会让你还有我们的宝宝,会有一个像样点的窝,不一定有多大,多豪华,但保证干净,保证暖和。他说话的时候,婉儿就跟着点头,眼里都是快乐的泪花儿。
可是眼瞅着婉儿的肚子一天天见长,房子却还是没有着落。这年头不是都说,干得好不如嫁得好吗?她要是嫁个有钱有房有车的主儿,会受这么大的委屈吗?但她宁愿吃苦受罪,却选择了他。他是做了丈夫,可是他尽到丈夫的责任丈夫的义务了吗?他除了白责又能怎么办呢?
婉儿知道他为难,从不责怪他。可越是这样,李壮越是不能宽恕自己。看到李壮有了空儿,就去跑房子,人儿累得又黑又瘦,婉儿心疼。不是一般的疼。
那天晚上,在那条小街上,她终于跟李壮说:房子也不知道哪天才能有着落,你又有你的正经事,别劳民伤财了,这个孩子……不如等我们有了房子,再……
李壮立刻打断她:什么意思?不行!你怎么可以这么想?
婉儿说:你知道,我的方向是遗传优生学,也好不容易争取了一个小项目,要是现在就养孩子,实话实说,也挺困难的,那就真的什么事也干不了了。
李壮说:那就什么事也不做!
婉儿说:孩子我们可以再生,可项目却机不再来。
李壮说:机不再来,咱就不要。你想想,你优生了多少别人的孩子,却不能有一个自己的孩子,更甭说优生了。想想就冤得慌!说什么也不能不要咱的孩子。
婉儿苦苦一笑说:你不是也盖了多少别人的大楼,却没有一间白己的房子吗?你不是也冤得慌吗?
李壮见这时候婉儿还能笑着说出这样的话,尽管是苦笑着说,也还是想哭,痛哭一场。所以,一时就无话了。
婉儿就又说:我要是真的什么事也不做,还不得把你烦死了。
李壮说:怎么会?你啥事都不做,就在家里待着,我看着也舒服。
婉儿说:可你得先给我待着的地方呀。在哪儿呢?待着的地方。
李壮更是无话可说。
婉儿就又说:所以,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和将来待着的地方密切相关。我们只有拚尽全力,才会有待着的地方,现在不好好拚一场,天上不会就掉下来待着的地方。为了更好地拚一场,我想……明天下午去……妇产医院……好吗?
不好,可不好又能有什么别的好办法吗?
李壮费了半天劲才挤出几个字:我陪你去。
婉儿掩泪装欢:那是必须的。
下午,俩人打了个车。眼瞅着就要到妇产医院了。李壮手机响了,一个陌生的号码顽强地叫着。李壮接过。里面是肖威欢快的声音:嘿!哥们儿,在哪儿呢?
李壮气不打一处来:在哪儿呢?你特么在哪儿呢?老子最需要你的时候,跟我玩儿消失,还哥们儿呢!
肖威还是笑:我在车上呀,这不是赶紧给你赔不是吗?说吧,在哪儿呢?
李壮还是气哼哼:快到妇产医院了,你嫂子她……
那边静了一瞬说:我不来,你们别动地方。分分钟。医院门口见。
肖威停好车,先给婉儿行了个鞠躬大礼,紧着致歉:这几个月我真让老头子给发到英伦去了。想给你打电话吧,手机还丢了,这个还是回来现买的。
李壮说:你找我不是给我解释为啥玩儿失踪的吧?
肖威说:瞧我,倒忘了说正事了。你说巧不巧,我一哥们儿过两天去加拿大给老婆当陪读,他家有空房,是婚房,压根也没住几天,啥都是新的,啥都不用动,你只管拎包就住。那房子就在中关村,离你们学院走着去都用不了二十分钟。
李壮问:那价钱呢?
肖威说:人家说了,什么价钱不价钱的,随便给点儿就成,人家图你是个博士,又是我哥们儿,不要吧,怕你住得不安心,觉着欠了多大人情,就多少要点,六十多米的小两居,全套家电,一千也成,八百也成,你看着给。人家主要是想让可靠点儿的哥们儿,帮着照料一下那个房子。
天上掉下个大馅饼,还真特么就砸在他头上了!这突如其来的好事让他都要乐疯了。但他还不致彻底忘乎所以,还记着问另一个关键问题:那我能住多久呢?
肖威说:你想啊,丫老婆读博,至少还不得两年,两年下来,你那公寓也排下来了。万一你又让人顶了,我那哥们儿和他读博的老婆说不定混好了,还不回来了呢。
李壮说:那我什么时候能去见你哥们儿?
肖威说:什么时候都成,丫天天在家,就等着上加拿大呢。
李壮这才落了停,至少在北京有两年安稳日子好过了。
肖威见着婉儿的脸上也有了喜色,才想起问:你们跑这儿来干什么?
李壮又来气了:干什么?你小子那个电话晚来几分钟,你就真见不着你小侄子了。
肖威夸张地说:造孽呀!
李壮说:造孽,也是你小子造的孽!
肖威就变了脸色:天地良心,我就是有贼心也没贼胆呀! 婉儿说:说什么呢?他说你造孽是说,要不是你送我们客房……
李壮说:哈哈哈,这特么狗日的房子,哭笑都由它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