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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崖上的小屋

2015-12-26袁喜波

文学港 2015年4期
关键词:小米

袁喜波

悬崖上的小屋

袁喜波

1

整整一夜,风从北方海面刮来,小屋困守在悬崖上,抵抗着十一月的寒冷和孤独。蜡烛的颤栗阴影投在课桌上,房内黑暗凸现出来,恍如一头蹲踞的野兽,随时会跳上床,咬断我的呼吸。

我无法入睡,甚至无法平稳呼吸。倾听着房顶风信旗发出疾速的噗啦噗啦声,风穿过晾衣绳的呜呜声,石块被卷起又摔落的噼啪声,潮水冲向悬崖的低沉咆哮,百叶窗吱嘎作响,深深陷入板壁的铁护栏咬紧牙齿的呼喊。我蜷缩在被子下,忍受着手脚的冰冷和麻木,畏惧这场大风,一动不敢动。当蜡烛瘦弱的火苗骤然熄灭,我也没有勇气起身去点燃它。

我耻于向一支蜡烛求救!我来这里是想结束自己的生命,迁延多日,仍受困于软弱的肉体。

四天前我来小镇时,尽管被失眠症折磨得精神恍惚,但还是惊讶这里的静谧,十几艘机帆船泊在海汊里,潮水摇荡着它们,就像母亲摇晃摇篮,哼唱着催眠曲,唱着唱着就流成了哗哗的海浪声。一条黑泥土路连接起镇子和水泥码头,低低延伸入海的防波堤,远远望去,仿佛成群列队的石头在水面漂浮。

悬崖在哪儿呢?小木屋在哪儿呢?

小木屋的钥匙就握在我手中。写有地址的纸条也在,我已看过许多次,整洁的笔迹根本不像出自一个即将死去的人之手。哦,不对,那人已经死了,他当着我的面,从三十多米高的大桥一跃而下,我奔去铁栏边时,只看到浑浊河面上一朵慢慢收拢的浪花。我本可以阻止他的,但我没有。

那天早晨天色阴沉,我从神经科的病房出来,还穿着蓝条格的病号服,我拿了身份证、钱包、手写的诗稿,明知它们已无意义。把它们放进透明的塑料文件夹,走过病区走廊,值班护士看我一眼,低头继续填一份表格,她显然以为我去楼下散步。我乘电梯下楼,招手截住一辆路过的出租车,说:去大桥。

只有一座大桥。当地居民都知道它,不光由于它的雄伟,它的全国著名,还因为许多自杀者曾站在它的护栏之上。包括那些慕名而来的人,他们风尘仆仆来到桥上,看看附近的景色,心存犹豫或急不可待地将自己投入水中。

车厢反光镜里,司机不时偷偷观察我的表情。也许他看穿了。但他最终什么也没有问。到了大桥,他索要的车费远远超过了我该付的。我如数付了,并未觉得羞耻,我已然习惯这个世界的勒索。

事到临头,我还是犹豫了片刻。裸露的肌肤被路过大桥的横风吹得生疼,脑袋轰轰乱响,我对自己说:再忍受一小会儿,你就能解脱了,不必想那些无意义的事了,不必为你怪癖的小脑瓜儿操心了,好了,往桥栏走吧,到那里后把眼睛闭上,现在,你别再想了,让思想停下来吧。

但它不肯停止。我驱赶自己走向护栏。把文件夹丢在地下,双手抓住栏杆,攀爬过去,贴在桥面临空的狭窄空隙间,觉得自己像一张被风吹皱的废纸。

那个男人这时从桥的另一端跑来,喊:等一等,咱俩一起跳。

于是我停下等他。看上去像是个有着体面职业的中年男人,严肃面容与他的藏青色西装还算般配。他气喘吁吁地爬过护栏,一只胳膊勾住栏杆,腾出另一只手整理领带。他居然有心情整理领带!他以为赶去做什么?列席重要会议吗?

我们盯住对方看。如果不出意外,我俩是对方在世间遇见的最后一个人。后来我俩一起笑了,很快被风呛得咳嗽。他侧过脸问:你为什么?我用右手食指点点脑袋,回答说坏了,这里坏了。你为什么?

他说:我受不了啦。他们不停地打电话进来,梦里也塞满了他们的哭泣。他们请求我的帮助,可我除了说一些根本不起作用的劝告,什么也帮不了。他们把我逼上绝路了。

他哭起来,像受了极大委屈的孩子那样嚎啕大哭。他大概很久没这么肆无忌惮地哭了。他用刚才整理领带的手揩抹脸上泪水,有点难为情,说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

我俩挂在桥栏边聊了一阵,情形像短跑运动员在做赛前准备活动。他叫林成栋,“珍爱生命”电话热线的主持人,心理咨询师。难怪他的声音有些耳熟。

其间有几辆车路过,下来人问你俩怎么回事?别想不开,活着多好啊。我说滚开,不关你们事,再往这儿凑,就拽你们一起下去。想拯救我们的人离开了。有个司机骂骂咧咧地说,肯定是一对想殉情的同性恋,去死吧。

仍有不肯离场的观众,远远地瞅着,等我俩跳河。我说,咱俩先回桥上,我不想被人看见。

我们爬过栏杆,回到桥面,我拾回文件夹,走过长长的倾斜的混凝土桥基。他跟过来,在我身边坐了,说,两天前,一个女孩给我打过电话后不久,就在这里跳河自杀了。

和你有关?

没有,接电话之前我都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她有她的痛苦,打电话只是想确认一下,她这样做应不应该。我尽我所能劝慰她,直觉告诉我,她不想死。交谈了一个多小时,电话突然切断了。晚上看电视里的本市新闻,我才知道她的下落。天呀。

他一手挡住眼睛,一手向前推拒,拒绝那一幕重现。后来他收回手臂,抱住头,浑身发抖。

我轻声说,你也可以不这样做。错不在你,回家去好吗?现在。

他摇头,缓慢而坚决。说,她是第二十七个。我也知道错不在我,我只是无法再忍受下去,你明白吗?

我想我明白。我望向那几个兀自苦苦等待好戏上演的临时观众,他们抱肩缩颈,被大风冻出了鼻涕——显然这里不是个像样的剧场。

他说,我做这一行快十年了,也碰见过很搞笑的家伙,刚上班时,有个老女人,噢,那时她还不算老,每次挨过丈夫打,都打电话来,哭喊着不想活了。你瞧,我都要自杀了,她还宁肯遭罪地活着。

他咧嘴笑了一会儿。我猜他并无恶意,只是觉得好笑而已。后来他看着我,说你还很年轻呢,真就过不去这一关了吗?

我转头去看大河。几只水鸟贴近河面飞翔,偶尔扇动几下翅膀,多数时间它们在滑行,河面上同样有风。那几个观众已耐不住,拿眼斜溜着我们,陆续走开了。

我说,你先我先?还是我先吧,轮到你时,你的恐惧会少一点。

他歪头想想,说,扔硬币吧。

病服口袋里没有硬币,文件夹里也没有,在我预想的情节里,不该有这么多鸡零狗碎的麻烦。他开始翻腾他的藏青西装,一把细长的铜钥匙“叮”的落下,他弯腰拾起,端详它,说,是小木屋的钥匙,本来我想在那里结束自己的,可是晚了,回不去了。

他握拢手掌,挥起手臂,想抛进河里。手臂突然在途中停顿了,他说,不如这样吧,你替我回去看看它,要是你仍旧觉得非走不可,就从那里跳海,它在悬崖上,风景不错。算是帮我个忙,好吗?

他祈求的眼睛和并拢起的双手使我无法说不,即便他死到临头,他眼中仍有我无法直视的微弱光芒。我不得不延迟自己的死期,虽然我已经一周未睡,每晚吞服四粒安眠药片只能加剧口渴。

他拉开文件夹,拿笔在诗稿背面写下地址和一个叫“林有树”的人名,把钥匙塞进我手中。笑笑,说,再见。然后转过身,走向桥中央,他越走越快,奔跑起来,像一只耷拉着翅膀的鸟儿被风推送,飞过了桥栏。

据说林成栋是蟹脚镇近二十年来最有出息的,至今仍被乡人当作教育孩子的样板。我来那天下午,林有树领我在镇上转悠一整圈,美其名曰“游览参观”,逢人便讲:我成栋表兄的朋友,来汊子住些日子。

我几次想开口告诉他,你表兄已经跳河了,我来这里替他跳海。最终没有说,也许怕毁坏他的热烈情绪。显然他把我当成了和林成栋同级别的人物,他能作为本地代表接待我,与有荣焉。

很快我厌烦了扯旗放炮般的游览参观,说“狐假虎威”是恭维我,说“扯虎皮作大旗”是骂他。每经过一户人家,乡人总要塞他些东西,一两条尺把长的鲜鱼、麻蚶、螺肉干、墨鱼仔,口气同样的热情:来了就是咱汊子的客,你好生地招呼呀。

转回他家,他两条瘦胳膊已经被手拎的海货坠得像大鱼吃钩的钓线,表情却颇得意,说,这就是咱俩的晚饭。可惜,海里不产酒。你说,要是海水都变成啤酒,该有多美,咿呀,淹死我算毬了。

他的泥坯房子是全镇最破的。房顶上,枯败苇草在尽情招摇,基本就是“光棍懒汉酒鬼”三合一的最佳注释。后来我才知道他还兼职赌徒。

锅刷过三遍,终于看见了铁。他想扯下门框的草帘子当烧柴,我实在不忍心他如此破费,劝阻了他。他搓着手出去了。我拾掇净鱼,出门倒水,见他已经把苇苫院墙拆了。

锅中炖杂鱼溢出香气时,他从小卖部赊来了酒,双手各拎一捆啤酒,胳肢窝还夹瓶老白干。他的第一句祝酒辞是:盆里有鱼,瓶子里有酒,生活多美好。干了!

啤酒冰牙的凉,每干一碗我就颤抖半分钟。林有树三十有二,长手大脚,模样不丑,只是小眼睛眨巴眨巴的,不像个良民。每吃完鱼的一面,我们就用筷子把它像船一样划起来,接着吃另一面。林有树虽不出海,仍忌讳“翻”字。后来我喝不动了,肚子像冰坨。他建议去娱乐一下,洗头房新来个妞,脸蛋儿白得像鱼肚皮,语声嗲嗲的勾人,张疤瘌和高麻杆为她打几回架了,咱也去插一杠子。

我很怀疑那种场所肯赊账给他,如果染上病名挺好听的难言之隐,我就没法干干净净上路了。若在那边遇见成栋表兄,我难道说我也来了,还带来了你家乡的‘花柳’?

我坚持要去悬崖上的小屋,他很惊讶,说好些年没人住了,成栋哥念大学时,寒暑假回来,独个儿住那里,也不怕鬼。他爹死后,小屋再没人打扫了,该成鸟窝了吧?

最终还是领我走去了通往悬崖的小路。临出门前,他在五斗橱(他家仅有的家具)里乱翻,挖出一截黑糊糊的白蜡,说小屋没电,好歹它也算个亮儿。

黑的才是路,我误认灰白发亮的所在是干地,下脚后发觉是积水。他回头嗤嗤笑。路过镇口洗头房,他歪脖张望,扯起嗓子唱出一句张雨生的歌:如果大海能够唤回曾经的爱,我愿用一生等待——

玻璃门吱呀推开,泻出半扇灯光,一个纤细身影闪出来,手遮在额上,朝这边张望。林有树像受了鼓励,继续唱:带走我的哀愁,就像带走每条河流——。河流的尾音很长,听着像一条江。那女子细声细气地骂:挨刀贼!肯定又灌多了狗尿,跑来装猫。

林有树晃悠过去搂她。女子推搡几下,半推半就地倚住他。俩人躲在门旁阴影里嘀嘀咕咕说话,半晌,女子抽身回房,林有树立原地发阵呆,招手叫我,咱走呀。

没有月亮,码头黑黢黢的,海面颜色稍淡。小路坡度渐渐倾斜,也越来越窄,脚尖不时被石头咬一口,风从领口灌入,衣服鼓胀起来。

到了崖上。小木屋蹲在那儿,一声不响的,如同一个小小梦境,不真切。梦的主人呢?是我还是悬崖?我陷入突如其来的虚幻感,呆站着。林有树伸手一推,门开了。没有门锁!怎么会没有锁呢?我握紧铜钥匙,它在狠狠硌我的手心。

他点着蜡烛,留下棉大衣,说你先凑合一宿,明天我借条干净棉被送上来。我家的被子,实在是……嘿嘿。

他出门时,我喊住他,取出钱包里的钱,大约两千多元。转念一想,连钱包一并给了他,说,不好老跟人家借,为你自己买件新大衣。

烛光幽暗,还是能看出他脸泛红。噘嘴打个唿哨,下崖走了。风吹来他的跑调歌声:从那遥远海边慢慢消失的你……

一身疲乏地坐到裸露的床板上,看着房内少得可怜的几件物体:蹲在窗台的一只带玻璃灯罩的老旧马灯、破损不堪的桌椅、空墨水瓶、咧嘴嘲笑的纸板箱、仰面躺在灰尘里的旧鞋子。我从八百公里外的大桥跑来这片荒凉海岸,似乎只是从一个梦境跌入了下一个梦境。

吹熄蜡烛,走去崖边。海浪凶狠撞击着岩石,泡沫飞溅到脚下,四周一片漆黑,海水似已和黑夜融为一体,我睁大双眼,想看清自己的处境。

却做不到。眼睛无力承受这风,这海浪,这黑暗。我被困在原地,像一枚虫蛀的果实无法脱离树枝,不能移动,不能叫喊,不能哭泣,不能安睡,也不能回忆。

次日清早,林有树背着一床花棉被和褥子爬上崖,又将发高烧的我背下去。我在街里个体诊所的行军床上沉睡一天一夜,醒后发现自己置身在新的一天里。能够入睡真是一种幸福!哪怕这幸福的来源不是睡眠,是昏迷。

林有树勉强睁着红眼珠,目光迷离,活像一只长耳兔,语气也怯怯的:都怨我,不该留你住崖上,要是你死了,我怎么跟成栋表兄交代?人们不得说我谋财害命呀?

好半天我才醒悟他的意思,昏一大觉,脑子反而笨了。医生过来量体温,打趣说,有树守着你,不敢合眼,生怕你死掉。自打他爹娘过世,没见他这么尽心尽力地伺候谁。

林有树讪笑,说,幸亏钱没输光,还剩三百,够输液费不?医生瞪眼说,二百五就够了,你个败家子。

体温正常了。医生送我们出门,走出老远了,他还立门口挥手。林有树突然嘿嘿笑,说,我实在不放心把你交他手里治,这家伙从前是兽医,打针要过牛的命。

我愕然,这个胖墩墩的乡村医生确实很像真的,至少比我接触过的那几个神经科专家更像。不管怎样,我不发烧了,头也痛得不厉害,阳光痒痒地刺眼,活着——似乎是个值得一试的想法。

林有树抱怨前晚手气背,本打算赢些钱,好好请你吃几顿,不料没弄到蛋,连老母鸡也搭进去了。我问,哪来的棉被?他说,小米的,前晚你见过的那妞,你要不是我朋友,说啥我也要留下自己盖,抱着它睡像抱着小米哩。

我浑身发麻,忙说,那人家盖什么啊,赶紧送回去。

其实我怕棉被沾染了不干净的东西,淋病双球菌梅毒螺旋体什么的,却没法说出口。哪知他说,冻不着她,立街上喊一嗓子,送被的男人要排队。

对这个活宝,我一时间无计可施。走到镇口饭馆门前,我坐台阶上揉腿,病一场,身体各部件就像商场搞大酬宾,全打了折扣。他问,你饿不?兜还剩五十,吃了再说。

我当然饿。于是进了那家名叫“高六姐炖大鱼”的小饭馆,他把钞票丢到柜台上,猫腰钻进厨房,直接下手从锅里捞出最肥的一条,汤汁淋漓地摁进搪瓷面盆,端着一溜小跑回来,老板娘挥舞双手在后追赶,叫喊说那鱼卖八十呢,也不怕鱼骨头硌掉你门牙!

他涎着脸,说,没见我带客人来吗,成栋表兄的朋友,从老远城市来的。就当你赠送个菜。

老板娘——大约就是招牌上的高六姐,手叉着腰,不依不饶地咒骂他,林有树恼了,说,还没完了你,明天我出海,逮条大鱼赔你,就怕你家锅装不下。

高六姐气乐了,说就你那虫样儿,还出海!坐澡盆里,当船在炕上划吧,哎呦,还差副渔网,你的漏眼棉被再合适不过了,嘎嘎嘎。

林有树的厚脸皮在这个泼辣妇人的舌箭下毫无防御力。有一会儿,我以为他要冲过去打架——实事求是地讲,高六姐个头不高,但胳膊腿圆滚滚地很粗壮,颊上两大坨横肉也很结实——林有树取胜的概率偏低。

我左手腕戴着一块老罗马表,表针勉强还能走动,邻床病友两月前送我的,说是留作纪念。几天后他偷跑去医院外的小树林,用刮胡刀片割腕自杀了。那段时间他的先天性癫痫病发作频繁,他那个三十四岁尚未出嫁的妹妹常跑去收费处续费,眼泪汪汪的,回病房硬挺着笑脸哄他开心。他偷偷跟我说,我拖累她了。我不能再拖累她了。

表托在高六姐手掌里,被她狐疑的目光检验,不久她默认表的价值大于三十元,不再聒噪。我和林有树坐下来,吃了一顿安静午饭。高六姐送上两瓶啤酒,说,远客来了,小店赠的。

问我,成栋在城里过的日子忒舒坦吧?是不是出门坐小车,腰上挂个女秘书?汊子人说从收音机里听见过他说话哩,是啥热线,专门教育那些不长进的人。

眼角一斜,刺林有树一眼。林有树翻出一个白眼还她。高六姐又说,他爹当初可真不易,聘出去三个闺女,才供他念完书,眼瞅着该得儿子的济了,犯了心肌梗。

林有树啪的摔了筷子,说,你再胡嘞嘞,信不信我砸了你的大锅?炖大鱼?让你炖大石!

看来这回他真动怒了,瘦脸煞白,牙呲着。高六姐跳起脚,嘴喊你砸你砸,你个毛毛虫生翅膀,要变幺蛾子哩!全汊子老娘怕谁?

双脚却是一路跳回厨房,直到我们把那条和小猪一样胖的大鱼吃剩一堆鱼骨后离开,她也没露面。

林有树灰着脸,说,真瞌睡呀,我回家睡了,睡醒了再想明天的饭辙。输掉的钱我会还你,还有那块表。

我说不用,本就没打算让你还的。

他晃晃悠悠回土坯房了。一时间我竟有些嫉妒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想睡就睡……

我逛来逛去,百无聊赖。午后的小镇慵懒淡漠,仿佛一张旧年画,里面的时光锈住了。我情不自禁地想家,想父母、想我念了一半的大学生活、想从前躺倒就睡的懒散日子,想得头又开始痛了。

傍晚的风添加了寒意,光线昏黄弯曲,我慢慢向悬崖走去,小路尽头,丝绒般的暮色无声地落下来。

次日上午,林有树扛一只鼓鼓囊囊的麻袋上崖,说,半夜冻醒,再睡不着——我铺一条棉被,身上裹一条,再压一条,愣没觉出暖和!一早起来,就去找高麻杆,讲好了上他的船出海。你放心,有我在,绝不能让你挨饿。

我想起“谋财害命”的话,心想那晚若跳了崖,没准真连累了他。说,我也去,我还没出过海呢。

他说,海上风浪大,你扛不住,再说这趟路远,十几天才能回。你踏实住着,码头有自来水管,你用水去那里接。

他解开麻袋,变戏法般地掏出方便面、小号煤气罐、灶头、搪瓷盆、塑料壶诸般物品。还有一大沓黄草纸,我以为是手纸,哪知他说,小卖部里没白纸,只有这破烂货,你将就着用。成栋哥年轻时,也爱好写那玩意儿,伤痕啊、孤独啊,他说那是诗——歌。我的妈妈呀,帅得不得了,我崇拜他都崇拜傻了。

我抑制不住狂笑,眼泪也跑出来了。他嘿嘿笑,有点难为情,还有点得意。

中午有两艘船离开码头,逆着潮水向远海开去。柴油机吐出的黑油烟在海汊上空停留片刻,渐渐淡了,散了。不知他在哪条船上。

下午我一直坐在破旧课桌前修改诗稿,我模模糊糊地感受到了一些飘散的句子,坚硬、质感、光洁,如月光下的瓷器。当我试图把它们固定到纸上时,却在指间破碎掉了。情形就像一个孩子不停地在河流边打水,却总是无法装满手中竹篮。是怨河水吝啬呢,还是怪孩子痴心?

不知不觉间字迹漫漶,笔在暮色里迷途,我讶然回头张望,猛烈的冬季风裹挟着北方星空,从海面疾驰而来。

2

镇上各家渐次亮灯时,夜空中的星辰变得稀疏。我裹紧棉大衣,走去崖边,风减弱了,像一把木梳,一下一下地梳理着海浪的白发。间或漂来一两声沙鸥的鸣叫。黎明前的暗昧里,小镇仿佛一艘解锚的大船摇晃起伏。

白天的小镇更像一棵老槐树,泥泞窄仄的街道是树干,粗笨的水泥房子是树皮,黑泥路是枝桠,随处晾晒的渔网是树叶。头裹彩色围巾的女人们是什么?香气扑鼻的槐树花?本地男人显然不这样认为,每到傍晚,镇上唯一的洗头房“小妹情”里就塞满了醉汉。常有妇人来寻夫,胆小的丈夫踉跄出门,被捉住耳朵,在叱骂声中蔫溜溜回家去睡,偶尔也有汉子恼羞成怒,对“败兴娘儿们”施以老拳。这类情节单一的喜剧,几乎每天都在镇口上演。

悬崖离码头大约一里路,傍晚我去码头打水时,几次遇见那个蓝发女子,她妖冶的衣着、微微斜睨的眼睛、扭胯走路的姿势表明她是个颇具侵略性的外来物种,本地妇人看她的轻蔑仇视目光也证实了这点。男人们看她的目光很微妙,三分饥渴,三分猥狎,三分嘲弄,还有一分羞惭,似乎有小把柄被她捏住过——表情十分耐看。

她立在栈桥上,踮起脚尖眺望海面,除了远道而来的风、风中起落的鸥鸟、潮水间越来越暗的暮色,海平线上看不见有船。塑料壶灌满了,水溢出来,我收回目光,手忙脚乱地拧紧水龙头。

今年冬风起得早,渔船都不再出海,泊在码头边、汊子里,听凭潮水戏弄。我听看守码头的老光棍田歪嘴说,只剩张疤瘌和高麻杆的船没回港,顶着风刀尖儿跑远海,他妈的要钱不要命了。

我有些担忧林有树。望向蓝发女子,见她已往镇子走了。老田抠掉眼角眵目糊,顺手在衣袖一抹,歪嘴笑了,说,这个小米真能装,哪怕和你一个被窝里滚过多少回,在街上碰见,她也装作不认识,免得你臊脸。忒有职业道德。

我懒得再看他嘴脸,径自回崖。崖下栖息着三三两两的沙鸥,仿佛抖落在水面的朵朵花瓣。

偶尔打扰我的只有粗野的冬季风和这些不畏人的鸥鸟们。推门进屋时,有一只尾随着飞进,磕磕绊绊地扑腾两圈后跌落到课桌上,我拾起它,发现它胸腹间有一摊血污,它在我手掌中抽搐了好一阵才死去。我从未想过一只鸟会如此倔强。它很轻,相对于它的身体,轻得令人难以置信,但当它琥珀色眼睛蒙上一层阴霾,双腿僵直,灰白色羽毛披散开来,它却骤然变得沉重,似乎死亡本身也有重量。我把它丢落崖下,感觉像扔出去一块石头。

我坐在课桌前想了很久,我没看见凶手,它的死也许是个意外,谁知道呢。死亡是件必然发生的事情。无论何时,何地,何人。顶多你多活几年,顶多你死得好看一点,顶多你更像一块石头。

天完全黑了,我爬上床躺着,明知睡不着,做个睡的样子给自己看。我闻见被子的脂粉气息,鼻子有些享受,心中有些羞臊,似乎占了人家什么便宜。就在似睡非睡的时候,头又开始痛了,我攥紧拳头捶打头颅,咚咚响,像鼓槌敲打鼓面,虽然丝毫不能减轻那钉入骨髓的、濒于疯狂的痛楚,但至少我还能报复它。

敲门声响起时我还以为出现了幻听,后来清醒了,下床打开门。一个披头散发嘴唇血红的女人立门槛外,我差点就尿了。

小米用打火机点着蜡烛,坐到椅子上,掏出香烟,叼唇间后想起让我一根,我说不会,谢谢。她吸几大口,似乎暖和过来了,说:我怀孕了。

见我惊慌失措,她咯咯笑,说,林有树那挨刀贼的。他造完孽,跑大海里躲起来了,他妈的有种别爬回岸上来。

我问,你怎么确定是他的?

话一出口,就醒悟说错了。又找补一句:我的意思是,我能帮你们什么忙?

她把烟在桌面揿灭,说,我也不知道,就是想找个人说说。林有树相信你,他对我说,看见你,就想起他成栋哥年轻的时候。

我的心陡地抽紧,直到此刻,我才无比清醒地意识到,林成栋真的不在了。

她盯住我,说,你是来这儿寻死的吧?

见我不做声,又说,那晚林有树突然有了钱,窜去洗头房,跟一帮土鳖嫖客赌,我问他,他说借的。我觉得不对路,哪有借钱连钱包也送人的?后来听说你俩下饭馆,你拿手表抵账,我才明白。林有树是个糊涂蛋,吃凉不管酸,连想也没往这上头想。

我笑了,说,其实他这样挺好,不累心。

她冷笑,说,可他现在不混日子了,不愿为我争风吃醋打架了,出海去挣钱了,这二流子要做好人了。等他真变成好人,他还看得上我吗?

我很伤脑筋,不知该如何跟这个半疯不疯的女人讲道理。她大概比我大三四岁,举止有些妖,言语一会儿像淑女,一会儿像泼妇,一会儿又像老巫婆。我忍不住想:操,今晚见鬼了。

送她到崖下,无话可说。

真正的噩梦是第二天上午找上门的。我正闭眼躺着,突然觉出异样,睁开眼,一个披大围巾的女人俯身床前,定定地看我。我魇住了,一动不能动,这张脸我见过,但是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什么时间。不知过了多久,脑袋里嗡嗡的回声消失,那张似曾相识的脸渐渐清晰,我的身体依旧停留在床板上。我回想起来了,是在大桥上,这张脸微笑着对我说,再见。

但她不是林成栋。她是他妹妹。屋外阳光明亮,我却冷得发抖。趁我起床叠被的空当儿,她手脚麻利地将小屋收拾一遍,说,我进来好一会儿了,见你睡得正沉,没叫醒你,哪知你突然就睁眼了,吓我一跳。

又说,门插销坏了,也不修修。万一半夜进贼呢,贼倒好说,只怕来的是勾魂女鬼。

我问,你说我刚才睡得很沉?

她说,是呀,你还打着小呼噜呢。只是皱着眉头,好像梦里谁欺负你似的。

我像挨了当头一棒。说,可我明明醒着,完全不记得自己睡着了。

她说,谁睡着了还能记得自己是醒着的?你傻呀。

我心中一片迷惘。伸出右手食指放口中去咬,疼,恍惚间觉得这疼是假的,换了左手咬,一样。她歪头看我,笑了,说,你多大了,还吃手指头。

浅浅的笑意弯在嘴角,是乡村姐姐的温暖脸庞。

她刷净搪瓷盆,点着煤气灶,下块面。水沸了,面香味钻入鼻孔,痒痒的。我问,你叫……

她说,林旗,大旗的旗。家里姊妹我老幺,成栋是我三哥。刚刚不是告诉你了嘛,你这人,记性真差。

她把蓝色格子围巾向后推到发髻上,露出整张脸。大约三十岁,脸颊线条有些粗糙,浅黑肤色,眼珠黑白分明。身材颀长苗条,穿着黛青色肥大毛衣,牛仔裤,高腰皮靴,看装束不像汊子里的妇人。

面熟了。林旗神色专注地看我吃完,拿走搪瓷盆和筷子,洗干净,等她出门泼水回来,我明白,要命的时刻到了。

然而她什么也没有问。倚在桌边,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我额头沁出细汗,说,你哥哥他……

她语速很快地说,你别说。

她右手退回挡住眼睛,左手向前推拒,拒绝我说下去。一瞬间,大桥上的一幕重现了。那个名叫林成栋的男人,也曾用相同的手势说出了他内心的痛楚、悲伤、无助、绝望。

那天下午,在码头我又看见了林旗,她和一个面色阴沉的小个子男人在一起,身后停着一辆带铁板水箱和氧气瓶的双排座货车。我想,那人大概就是她的鱼贩子丈夫。

码头上聚了不少渔民,闲聊、吸烟、呸呸吐痰。田歪嘴披着棉大衣晃来晃去,衣兜中露出酒瓶的短粗脖子,他不时拔出来,嘴对嘴地亲几口。心满意足的神情。

视线里那艘孤零零的船很久才到达码头。缆绳抛向岸上人群,被系牢在水泥桩上,踏板放平,船工从舱中抬出成整篮整篮的海货,几个鱼贩子拥上去,验货,讲价,吵吵嚷嚷。林旗的丈夫也在其中蹿跳,指画着尖叫:这几篮,还有那三篮,抬我车上去。

我瞥一眼林旗,她还靠车头呆着,目光散漫地望向空荡荡的海面。只回来一艘船,张疤瘌的。林有树干活的船还在海上。人群里没见小米,或许她有事情,或许早知道这艘船上没他。我往回走出不远,听见哐当一声响,似有重物从高处坠落,随之而起的是小个子男人的咆哮:你个烂蛤蜊皮!

我回头看时,林旗已被他踹翻在一堆青鱼中间,一只笨重的柳条篮慢腾腾地在水泥地面滚动。周围的人愣住,竟没人去拉住他。他疯狗似的蹿过去,伸脚乱踢自己老婆,再不顾惜踩烂了鱼。我跑向他,拳头被怒气胀得生疼,指骨撞上他的脸,他烂木桩样儿地折断在地。

狂怒驱使我又去踢他。然而爬起来的林旗抓住我的手臂,狠狠推搡我,说,你走开!不关你事!

她嘴唇破了,血珠渗出,又被颊上滚落的泪水冲得零落。小个子男人被人扶起,破口大骂:哪里钻出个你?我打老婆关你蛋事?你他妈是她的新相好吧?

乡人劝解说,是成栋的朋友,来汊子没多久,和你一家人哩。

小个子男人一愣,随即大叫,林成栋上个月跳河死毬了!他日弄你们这帮憨鬼哩。谁替我修理这骗子,我出钱!

他拽出一把钞票,抖搂着手喊,谁打断他的腿,我送谁一辆新摩托!我唾口唾沫就是颗钉子!

几个本地小子眼睛瞟向钞票,表情有些羞,斜起眼看我,脸变生硬了。田歪嘴一溜小跑奔我而来,举起酒瓶子高喊,看我开了他的脑瓜瓢儿!妈妈的,敢欺负我哥!

我觉得好笑,田歪嘴比小个子男人少说也要大上几岁,看来是酒喝糊涂了。我退开半步,眼瞄着他的下三路,打算在他开我的瓢儿之前先送他去医院的泌尿科挂急诊。

林旗回身挡住我,头伸给田歪嘴,说,你先打死我,我让你打死。我想绕到她前面去,但衣襟被她反手死死扭住。她的发髻散开,修长的脖颈挺着伸出,像一只待宰的鹅。田歪嘴保持住扑击的勇猛姿势,说,弟妹你让开,跑咱地头撒野来了,我非教训他不可,当咱汊子没汉子了吗?

拉架的粗壮汉子揶揄说,是呢,就剩你一个了。等有树回来,你俩比比,看谁的棍棍儿硬。

田歪嘴不吱声了,配合着拉扯的手退走。我朝那个壮汉点头致谢,见他左脸有块鸡蛋大小的疤瘌,相貌凶恶。壮汉笑笑,说,散了散了,再围着看不花钱的热闹,老子的海货提价,看谁皮疼。

小个子男人兀自跳脚哮叫,我还没蹬腿呢,当着我面拉拉扯扯搂搂抱抱,你爹在坟里也臊得捂脸哩。

林旗的手像被这话烫到,松脱了。她怔怔立了片刻,低头走去货车,拉开车门进去,砰地关紧了。

我等了一阵,见没人过来拿我的腿去换新摩托,就又用它们走回了悬崖。

立在崖上俯视码头,暮色渐浓,几辆货车打开车头大灯,头尾相连地穿过镇子,往南边公路开去了。是蟹脚镇通往外界的唯一道路。

我开始准备我的方便面晚餐,或者说,晚餐方便面,反正一回事。蓝色火苗舔着搪瓷盆,水咝咝响,我伸出双手挨近火苗取暖,发现地面猛然多出了一个瘦长人影——不可能是我的,我的蹲着,又矮又胖。

等我回头看清来人,立时跳起来,大吼,你不把我吓尿裤子不算完是吧?你是维纳斯不会用手敲门是吧?你把嘴唇涂得像刚吃过人觉得很美是吧?你……

小米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脸上表情像是立刻要哭。我察觉自己失态,缓和了语气说,下次记得敲门。

小米将手提的食品袋放桌上,回手敲敲门,问,现在我能进来了吗?你凶什么,我来给你送点吃的,顺便看你死了没有。

你再来的话,我就不必自杀了,已经被你吓死了。我悻悻说,东西拿回去,我不吃。

小米自顾自地扭搭进屋,说,林有树出海前,撂下话让我照顾你。你该不会以为我看上你了,在演聊斋里的夜奔故事吧?

我说怎么会?我宁肯跳海。

她咯咯笑个不停,就像一只初次产蛋的小母鸡。说,你说话忒损,分明欺负我不是良家妇女呀。不信你也这番口气跟林旗说话。

我一激灵,手指被盆沿烫到,赶紧下面、加调料。问,你认识她?

小米撇嘴,说,我为啥要认识她?眼角都不肯多夹我一下,瞧不起我,我还瞧不起她呢。她上崖找你,你俩有没勾搭?跟你说实话,你勾搭我,林有树最多牙疼半天,你勾搭她,林有树非把你丢崖下不可。他妈的,差别就有这么大!

我直发懵,问,什么乱七八糟的,怎么把林有树扯进来了?林旗姐有丈夫,只是……待她不好。

小米歪头瞧我,表情似笑似怒。我隐约明白了一些原委,回想小个子男人骂我的言语,“新相好”的“新”字很可疑。

我埋头吃面,决意置身事外。我来这儿找死,不是来找事的。小米像看穿我心思,说,有时侯我觉得自己活得脏,不如死了干净,可又不甘心。你到现在还没死,是不是也觉得有点不甘心?

我语塞。后来问,你想嫁他?

她沉默许久,说,像我这种女人,又馋又懒又放荡,好男人不愿娶,赖汉子不肯嫁,到头来没几个能落个好收场。

那天夜里,失眠症放松了对我的看管,我睡着了。又回到了大桥上,徘徊着,等待着。我知道是在做梦,所以不很害怕。

清晨阳光斜照入小屋,百叶窗的投影落在课桌上,仿佛光线的栅栏。我回想起小时候生病躺在家中,醒来后发现自己独自一人,我被恐慌擒住,大声呼唤父母,但他们都不在,我不停地叫喊直至眼泪灌进喉咙,除了哭泣什么也不敢做,窗户铁栏的阴影禁锢了五岁的我。当时情景和眼前一模一样。

我跳下床,蹬上鞋子,冲出小屋,向崖下猛跑。我要看见人,和人交谈,哪怕田歪嘴也行,我甘愿把脑瓜瓢儿递到他的酒瓶子下面,只要他肯跟我说会儿人话。

一只很大的鱼头骑在一个人肩膀上,慢悠悠上崖来。我收住脚步,使劲揉眼睛,是林有树。吹着跑调口哨的林有树。他安全上岸了。

而且,他还赎回了我的旧手表。

那条瞪大眼珠的鲈板鱼被切作六段,炖进了高六姐的大锅。灶底劈柴噼啪响,红火苗伸长舌头想舔到锅沿,厚腻的鱼香气弥散到街上,引来了半条街的狗在门前吵闹,两只猫蹲墙头张望,由于势单力孤不敢下地。林有树快活得像一只踩翻了鸡食盆的鸭子,或者大雨过后的青蛙,呱呱地叫着,催促客人们赶紧入席。

鱼肉足够十个人吃,客人只有四位,我、小米、高麻杆、张疤瘌。张疤瘌笑着和我打招呼,说,有树上对了船,收成不赖。

我初次见高麻杆,人瘦,却结实,像一根黑油木筷子。拍拍我肩,说,光许地主家吃肉?穷人也不少打粮食呀,兄弟你说是不?

林有树说,你俩不斗嘴能憋死呀,别忘了自己的身份是陪客。

小米不乐意了,吊起眼睛问,那我算什么,花姑娘?林有树,你他妈要喝花酒,为什么不喊小桃来陪酒?

张疤瘌和高麻杆同声说,不行!

林有树说,那不是撺掇他俩火拼吗?米米,我心疼你哩,你看,多肥的一条鱼。

很快我就被他们灌多了,不时傻笑。林有树热得冒汗,解开腰系的麻绳,老棉袄新添了不少窟窿,里面棉絮在开花。我蓦地想起林成栋,他被打捞出水之前,河里的鱼咬他没有?

我跑出饭馆,头顶住墙呕吐。过了一阵,有拳头轻轻敲打我的后背,我回头,看见小米关切的眼睛。席间她一直在喝不含酒精的饮料。我挥手让她走开,她转身走出几步,蹲下来,呕呕地吐清水。

这个妓女没有说谎,她当真怀孕了。

我踉跄走回单间,刚要推门,听见张疤瘌喊,我日弄你做啥,成栋真的跳河死了!昨天林旗亲口跟我说的。上个月的事,这小子来之前。

木门变得异常沉重,我无力推开它。转身出了饭馆,走去码头。我不停地向前走,直到脚尖踩上岸边水泥台。正午太阳照在头顶,风儿轻柔,仅能撩乱额前发丝,鸥鸟滑过海面,四周一片寂静。

海水没过头顶,我仍在挣扎。小米说得对,我确实有点不甘心。但水缠绕着我,吸光我的力气,我像石头一样下沉。

最后丧失的是听觉,我隐约听见来自岸上的奔跑、呼喊,我想作出回应,但手脚已不听使唤。呼喊声渐渐远了,最终消失。我浮在寂静中心,一无所见,一无所听。

后来我趴在岸边吐光了胃里东西。他们把我抬去街里诊所,我再次陷入昏迷。其实说昏迷不大准确,我模糊感受到人们的叫嚷声,但不甚明晰其中含义。我本能地觉出昏过去是安全的,于是听任自己沉入昏睡。

3

由于羞愧,我撒谎说去海边吹吹风,不小心掉了下去。他们神色古怪,但没揭穿我。林有树说,幸亏小米看见你往码头去了,幸亏我没喝醉,还记得自己会潜水,幸亏田歪嘴顺下去一根缆绳,不然咱俩一起淹死。

湿衣服在暖气片上冒出丝丝水汽。窗外夜色沉沉,附近有一只公鸡长长短短地打鸣,它大概睡懵了,弄错了时辰。张疤瘌和高麻杆安慰我几句,走了。小米说这时候发廊关门了,我在这儿凑合半宿,林有树,别趁我睡了占便宜,你还没付费。

她蜷在旁边的行军床上睡了。林有树歪头瞧她半晌,回过脸问我,你不会再掉海里了,是吧?

我说不会了,海水真的很难喝。

他嘿嘿笑,说,知道就好。我出海那天夜里,海上起了大风,船像树叶似的乱漂,你猜我当时想什么了?我想,只要船不沉,以后再不偷鸡摸狗游手好闲,坚决做个好人。只要他妈的船别沉。

天亮时,衣服烘干了,我在被窝里穿上衣服。林有树问,成栋哥真是自杀的?

我点点头,他没再问。我从裤兜摸出铜钥匙,放到他手里,离开诊所,向悬崖走去,晨光照耀着破败街道,一个救世主般的新白昼。

中午林有树上崖,带来一件新棉大衣和一捆啤酒,说,钱在衣兜里,你想走随时可以走,我不拦你。

我们坐在崖边喝啤酒。他醉了,哭着把空酒瓶一个接一个地扔向海面,喊,去你妈的,大海!

我想大海是无辜的,被迫承载了那么多人的情感,对它们却全然不知。

林有树告诉我说,小木屋原是汊子的集体财产,白天观测风向,夜里挂起马灯,给晚归渔船指路。林成栋的爹是最后一任守夜人,渔船回来,多少分几条鱼给他作酬劳。后来修建了水泥码头,木船也换成了机帆船,小木屋便废弃了。少年林成栋寡言少语的,功课全优,待人有礼,只是和父亲的关系像仇敌。家穷,他爹拿聘闺女的钱供儿子念书,汊子人笑话老头卖闺女,成栋老觉得因为自己才坑害了两个姐姐,搬了铺盖卷上崖,不肯和他爹住一个屋檐下。他爹又气苦又心疼,拆了家里的偏房,偷空儿上崖修补。他爹是个瘸子,每次扛木料上崖,很是吃力。

我问,当初林旗出嫁也是不情愿的吗?

他黯然说,我俩打小一起长大的,要说我这辈子想娶谁的话,那就是她了。成栋大学毕业那年,托人找工作要花一大笔钱,他娘又害了病,家里家外尽是窟窿,那个刚死了老婆的鱼贩子托人上门提亲,因为比林旗大十岁,甘愿多出十万元财礼。汊子人都知道那鱼贩子品行孬,成栋跟他爹大吵一架,说已经害得大姐二姐不幸,不能再把妹子送火坑里去。可最终林旗还是嫁了。迎亲那天,我眼看着她上了那辆红色小轿车,心碎成了八瓣。成栋去了老远一座城市,从此再没回过蟹脚镇。

他把铜钥匙还我,说,你留着当个念想儿,也算和他朋友一场。

林有树走后,我回屋躺倒,憎恶自己的自私和冷漠,在大桥上我本可以阻止林成栋,但我没有,我选择了旁观。我漠视自己的生命,也漠视别人的。而林成栋,一个失败的心理咨询师,一个无力救助他人也无力自救的弱者,在他生命的终点,却努力将我推离了死亡现场。

胃疼得痉挛了,我起身找水喝,门开了,风从门外进来,林旗在门口站着。我问,你怎么来了?

她说,有树怕你再想不开,托人捎信,让我来劝劝你。你咋这傻?

她上前两步,张开双臂抱紧我,头抵住我肩,呜呜哭泣,颤抖的身体仿佛一片风中的树叶。她说,我们从来没怨过你,也没怨过咱爹,他是为你好,你咋就不明白呢!爹去世时,一直念叨你小名儿,没见上你一面,他心难受啊。狠心的哥,你在外面好好过你的日子,就当没我们三个姐妹,可你为啥要寻短见呀……

此刻我是另一个人,一个已不在尘世的人,承受着思乡之苦,亲情之痛。无遮拦的北风浩荡而入,带来了隔绝多年的音讯。

我离开小镇前的那段日子,每天都和林有树去汊子里打渔。沿泥岸走来走去,他一遍遍朝水面甩网,我提了篮子在后面等着捡鱼。起初他动作笨拙,撒出的网一咕嘟落下,能把碰巧路过的鱼砸昏,渐渐手熟,能把网在半空中抖开,散成一把折扇的形状。他颇得意,说,我昨晚在家拿棉被练习过了,还真管用。

又说,等网撒成一个圆圈,我的手艺也就练成了。哎,你说我算不算无师自通的天才渔民?

慢慢地有了收获,三条两条,个头不大的青色无鳞鱼,胖头细身子,身上一层滑溜溜黏液,林有树说它土名儿叫“扔蹦”,大概取其扔上岸还要蹦一会儿的意思。我颇疑心他顺嘴胡诌,这鱼的名字太过笼统也太随意,因为天底下无论哪里的鱼,扔上岸后都是要蹦的。

真正的渔民们都不出海了,在家猫冬。无论男女老少,都爱玩一种“撸麻雀儿”的牌戏,类似打麻将的玩法,玩起来通宵达旦,不知疲倦。养猪养鸭的人家很少,给它们喂食多麻烦,大海里啥没有?海猪野鸭什么的,都替咱们放养着哩,你见过比海还大的猪圈鸭栏吗?

变勤快了的林有树成了乡人的笑料。三十岁了才学撒网?妈妈吔,这跟新媳妇临上花轿,拿锥子扎得两耳冒血有啥区别?

林有树却大咧咧地不以为意,说你们撸你们的麻雀儿,我打我的鱼。总之一句话,我再不往牌桌上爬了!

这个全镇著名的懒汉兼赌鬼确实学好了。铁锅刷得明光光,锅沿贴棒子面饼子,锅里“扔蹦鱼炖白菜”,很好吃,尤其累一天之后,真的非常好吃。

喜滋滋的笑意经常从他的嘴角溜出来。他偷偷跟我说,林旗要和丈夫离婚——受十年打骂,苦日子也该到头了。他俩没孩子,听说鱼贩子有毛病。等她离了,我娶她。

我不知该替他高兴还是担忧。回崖上睡觉,夜里风大,我睡得浅,不时惊醒。听听呼啸风声,想想从前,平心静气地接着睡了。

汊子里时常可见一种又高又瘦的水鸟,立在水浅的地方,老僧入定的样子,偶尔伸展脖子在水里迅捷一啄。林有树说它叫“长脖子老等”,在那儿等路过的小鱼小虾呢。我好笑,说,鸟也会守株待兔啊,要是总也没有鱼虾路过,岂不饿死了。

看看鸟,又看看他,说你俩很像呢。林有树嘿嘿笑,在小嘴大肚的柳条篓上拴了圆球状的泡沫浮子,沉进水里,说,小时候,我和林旗常来这里下篓子捉鱼。你看,二十年过去了,鸟、鱼、我,都没能学得聪明一点。

正说着,近处的一只长脖子老等搬动长腿,大步走开了。林有树乐不可支:谁说鸟笨来着,它瞧不起咱俩哩。

那天上午,我们下了十几只鱼篓,手指被冰冷海水泡得又红又肿。晌午回镇上,小米在镇口来回溜达,看见我俩,迎上说,林有树,我有话跟你说。

我说,那我先回。我想给家报个平安,哪儿能打电话?

小米说,镇口小卖部有公用电话,去那儿打吧。鸟不拉粪的破地方,手机一格信号也没有。

林有树微微蹙眉,说,嫌破赶紧飞走,还想在这儿垒窝呀?

小米的脸阴下来,说,提起裤子就不认账是不?老娘今天豁给你。

我担心有更难为情的话钻进耳朵,赶紧往街里走。拐进小卖部,拨通家里电话,妈妈的语声弱弱地传过来,谁呀?

我嗓子哽住,说不出话。妈妈觉察到什么,连声喊着我的小名,是你吗儿子?说话呀,你到底在哪里?你爸快急疯了,天天出去贴寻人小广告,妈在家守电话,怕你打来没人接……

妈妈的哭声越来越大。终于我的嗓子能发出声音了,我说,妈,我回家,我这就回家。

撂下话筒,眼泪流了出来。

风吹干了脸上泪水。我在小卖部门口等许久,林有树才晃晃悠悠走回,蔫着脸,说,中午不做饭了,咱俩下馆子去。

坐在高六姐的小饭馆里,渐大的风吹得木门吱呀响,窗外天空依旧灰蒙蒙地愁眉不展。我说,我要回家了。

他说,嗯那。你跑出来这么久,家人不定担心成啥样了。

端起酒杯,说,这杯酒为你饯行。

一瓶白酒他喝掉大半。我吃完饭,他还在自斟自饮,眼神渐渐游离。我起身付账,出门走回悬崖。

远方天空与海的界限模糊不清,鸥鸟们依偎在崖下,等待着雪。

再见不到肤色如雪的鸟群衔来这里的暮色了。

路过饭馆,林有树已经不在里面。大概回家睡了。铅灰色云层坠得几乎与屋檐齐平,雪花不等落地便化掉,又大又湿,像落一场缓慢的雨。我找见一辆跑黑出租的面包车,和司机讲价去县城。司机有些担心他的车,车早过了报废期限,路况也不好,沿海气候对车辆和道路的腐蚀速度接近风速。最终同意送我一趟。

胖墩墩的医生高举双手从诊所蹿出,姿态像一只被猎狗撵的野兔,一头撞过来——车速慢,司机还是立即踩刹车。医生叫:救命啊!一个肥壮妇人在后追赶,大喊:你要负责任!

这妇人我见过,是小妹情发廊的老板娘,人称“大佬婆”,在蟹脚镇知名度颇高,深受好色男人们的拥戴和咒骂——拥戴是在进她的店前,咒骂是在离了她的店后。

医生急急说,小米吃堕胎药,血止不住了,要赶紧送县医院。帮帮忙啊兄弟。

我头皮发麻,抬脚往诊所跑,心想兽医就是兽医,穿白大褂也改变不了事实。林有树背着小米奔出来,差点同我撞个满怀。小米的裤管里啪嗒啪嗒滴血,她却仍有力气骂人,骂的是林有树已经过世的老娘。

面包车加速行驶后,慌乱有所减轻。大佬婆仍撕掳医生不放,似乎手里抓牢什么便可抵挡住恐慌。两人在后排座椅上拱挤,像被一根绳子勒紧的两只胖蚂蚱。林有树半蹲在司机座椅后面的空当里,尽力托举小米身体,维持住她躺卧的姿势,他的衣袖蹭了零星血污,一直咬紧了牙,脸色比小米的更苍白。小米仿佛有意加重恐怖气氛,不停地呜咽,凄恻揪心,类似一只猫急于找回被捕鼠夹扣留的尾巴。

大佬婆缓过劲,说,小米,夹紧,夹紧呀。前兽医嘀咕说,早知道夹紧,哪会出这等事?大佬婆转回手撕他嘴。

小米伸出一只哆嗦的手去够林有树脸,看手型是想挠,碰到后却变成了一下抚摸。她臀下人造革椅垫兜了一汪血水,是从牛仔裤里洇过去的。

司机把油门踩到底。雨刷器疯狂摆动,雪花扑上车窗,甚至可以听清它们砸落的噗噗声。能见度差,看不见过往车辆,空旷从四周挤压而至,面包车的铁皮外壳吱嘎作响。

排气管发出砰砰怪响,熄火了。车子靠惯性又前冲一段路,司机连续拧钥匙打火,车子有气无力地哼哼几声后,再无反应。司机下车,折腾工具箱。我探头问,能修好不?司机钻入车底鼓捣,说可能发动机爆瓦了,赶紧截辆过路车,真要命啊。

我奔去马路中央,前瞻、后顾,巴望自己的运气会好一点。车子已开出二十多里路,返回蟹脚镇换车明显不现实。这一带地势低洼潮湿,人烟稀少,十里八里也看不到一个村子,弥眼望去,尽是低矮的苇草和刺蓬。

裸露的手和脸颊很快冻得麻木,除了不停跺脚,没有别的办法取暖。大佬婆试图往车顶爬,医生呲牙咧嘴地用肩顶扛她的肥臀,终于她爬上去,举高手机,找信号。我奔回去看小米,小米已经安静下来,眼睛半合,头发乱糟糟地靠在林有树臂弯,俩人手握着手。小米的右手,林有树的左手。

我又回去路中央等候,渐渐恍惚,似乎仍被困在大桥上,那种明知事情即将发生却无能为力的痛楚。

迎面驶来的货车险些将我拖倒,我踉跄几步,抓住车门把手不放。车门旋开,我顺势躺倒车轮前,耍赖想,有种轧过去,反正也快挺不住了。

下来的是林旗和她丈夫。恰巧路过。我想:冤家路窄啊。

林旗拉我起来,她的手干燥,暖和。我心里忽然踏实了,知道这个像姐姐和妹妹的女人不会抛下我们。我咧嘴笑一下,她嘴角弯一半儿,又把笑意擦掉了。

医生扑上前去语无伦次。我敢说小个子男人早看明白了,却仍摆出仔细听的架势。很快他收起脸,狠狠拽开车厢门,对林有树说:我可以送她去医院,但有个条件。

两人的眼睛对峙片刻。林有树垂下目光,说,你说。

小个子男人瞟一眼林旗,说:你发誓从今往后,对我老婆再没丁点儿念想。

林有树发了誓。一个将脸面置于破产境地的诺言。如果一条躺在砧板上的鱼能开口说话,无非也就是“请给我留下一片遮羞的鳞”。货车原地掉头,我们把小米移进车楼后排座,林旗脱了外套裹住小米头脸,根本不看林有树。我爬进货车后斗,又拉医生和大佬婆上来。货车开动,我想起忘了付给司机钱,那个瘦瘦的小伙子站在彻底报废的面包车前,傻呵呵笑着,满身泥水,手中提着一绺烧焦了的管线。

货车摁着短促喇叭,闯进县医院。不待停稳,林有树负起小米往楼里跑,去撞急诊室的门。我跳下车斗,接大佬婆和医生下来,他俩几乎冻硬了,螃蟹一样支楞着手脚。

我缴费回来,他们还在手术室外等。走廊里冷冷清清,偶见护士来去,看来县医院生意清淡。我们都克制着不讲话,有时交谈一两句,也压低了声音。小个子男人一直面无表情。他的驾驶技术很了得,五十多里路程只用二十分钟,何况这鬼天气。尽管不得不佩服,我仍旧讨厌他的脸。

林旗不肯再等,说冷。她已经把外套丢入垃圾箱,大概由于上面沾染了小米的气息。她恨她,我猜。她过来和我道别,说:照顾好自己。用力抱一下我的肩,扭头走了。她丈夫跟出,回头瞪我一眼,我对他笑笑。

不久有个护士出来,说病人失血很多,库里没有备用血浆,你们谁来配型?

一起进化验室,护士拿小针管扎我们胳膊。配型结果出来,我一人中奖。改用大针管抽,300毫升。我第一次看见自己的血安静在一个透明的塑料袋容器里,不免惊讶,且有几分好奇。那容器有点像我装诗稿的文件夹子。

我有些犯困,歪在长椅上打盹。胖医生搞来一搪瓷缸热水,建议兑进一支葡萄糖针剂让我喝,我头脑还清醒,不打算冒意外风险,便谢绝。胖医生劝大佬婆也出点血,大佬婆出门买回些水果罐头和面包。

吸我血的护士又跑来,说,不够。于是又吸走150毫升。我很乏,想睡。林有树去求值班护士,护士打开一间空病房,里面三张闲床,我选张干净的,躺倒睡了。

断断续续睡眠的间隙,林有树进来两次,一次告诉我说小米状况稳定了,一次来送吃的。我抬腕看表,不知何时停了,表针固定在六时九分。我想回家后或许还能修好它。我放平自己,让梦境延续下去。我走下大桥,乘坐渡轮、火车、小巴、拖拉机、毛驴车以及步行,经行八百公里的各式道路,远远望见嵌入陆地的水湾,当地人叫它汊子。汊子尽头的岬角,巴满蛎子壳的黑色礁石,礁石上憩息着白色鸟群,水鸟眼睛中的广袤海洋。我卷起地图一角,指尖碰触到小木屋的细细心跳,我阖闭房门离开,把铜钥匙挂在风吹响它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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