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你爱我

◆ 昆 金

求你爱我

◆ 昆 金

一

算上自己的老婆，蒋平目前同时跟四个女人有来往。并且正在为如何安全清除其中一个女人而绞尽脑汁。

蒋平的身世至今是一个谜。流传最清晰的一个版本是，他母亲是富豪人家的千金小姐，因为年少懵懂，便偷偷去跟家里年轻英俊的男佣相恋，珠胎暗结，有了蒋平。天机泄露后男佣被暴打一顿赶出家门，并就此生死不明。千金小姐又因为身体虚弱，承受不住刮孩子的折腾，家人无奈选择让小姐偷偷产下蒋平，然后委托一个贴心佣人把婴儿扔进黄浦江。这名佣人不忍心杀死孩子，便偷偷让自己的老母亲收留喂养。于是这个世界上便少了一个屈死的冤魂，但日后却多了一个吃软饭的小白脸。

不料这件事被东家知晓，佣人很快也被辞退。临走时东家心生怜悯，赠予佣人一笔钱财，只说让她把孩子养大，并警告不得泄露半点真相。这个佣人严守承诺，至死都没让蒋平知道自己的身世，更没有对外透露半点口风，算是保住了东家颜面。

这个蒋平虽说成长混迹于普通里弄市井，粗茶淡饭，也没进过什么高级学堂，但却从小生得唇红齿白，清秀玲珑，长大后更是变得俊朗白皙，温文尔雅，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高贵气质。很多人都说从蒋平身上，完全可以想象得出当年那个大胆男佣的标致卖相，还有那个多情小姐的富贵美艳气质来。而所有这些，都为蒋平最后修炼成一个祸害红颜的祖宗提供了先天优势。

14岁那年蒋平养母病逝，从此他便孤寂一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凭着当年东家赠予女佣的那笔钱财，蒋平倒也吃穿不愁。而等他到了有能力祸害女人的年纪后，很快就变成上海滩上的一个“小开”。

说起结交过的女人，蒋平自己也记不得一共有多少，他真正静下心来和一个女人结婚，也只是半年前的事。他妻子名叫宋安娜，是个过气的女影星，年纪要比蒋平大出近15岁。千万别以为蒋平犯傻，这恰恰是他吃软饭屡试不爽的招数。

但现在蒋平非常希望把宋安娜送回老家。

原因很简单，他根本就不想过那种乏味的婚姻生活，更何况宋安娜是个几乎可以做他母亲的老女人。蒋情圣甘愿跟宋安娜结婚也只是因为她颇有些积蓄罢了，但如果凭借这些积蓄，就能让蒋平彻底改头换面，成为一个居家好丈夫好父亲，这也未免太小看了蒋平。

而宋安娜一直就是这么憧憬的。

所以现在的问题是，宋安娜想用钱留住蒋平，而蒋平却只想拿着宋安娜的钱去哄别的女人。宋安娜愿意给蒋平钱花，唯一的要求便是希望蒋平好好疼她，跟她厮守一生。但她未必知道的是，还有好些女人也眼巴巴等着蒋平去疼，去哄，去爱。

这样的同床异梦久了，就逼得蒋平下决心要把宋安娜清除掉。当然，他必须保证把宋安娜的钱财顺利搞到手，另外还不能把自己搞进监狱。

二

那么如何实施这个计划？

蒋平罗列了一下，除去宋安娜不算，目前跟自己搞得最热乎的，一共有三个女人。小雅，桂琴，还有妮妮。这三个人当中妮妮丰腴而富有活力。小雅古灵精怪，花样百出，时常能给蒋平带来惊喜。至于桂琴么，应该算是个古典式样的冷美人。这些女人千姿百态，各有滋味不同。不过她们也有一个共同的地方，那就是手头都有些钱，未嫁独居，常年寂寞孤独，且大都开始进入年老色衰的阶段。而正是这些因素，才让蒋平得以施展他的优势，如愿以偿。

试想一下，一个青春不再的女人，顾影自怜，无所寄托，除了钱以外，其他一无所有，却意外被一个年轻俊朗的深情男人爱怜、疼惜，继而点燃她们压抑已久的热情，给她们带来无限慰藉，这绝对会令她们喜出望外。而作为回报，金钱是她们唯一可以拿来作为回馈和牵制的东西。蒋平正是看透了这种心理，顺势而为，连吃带拿，活得像一个皇帝。当然，她们个个都提出过要跟蒋平做长久夫妻，对此蒋平满口答应，但他必须按实际情况统筹安排。宋安娜因为最有钱，所以蒋平当机立断，最先予以扶正。这举动自然引得其他几位暗自伤怀，并强烈不满。

如果现在宋安娜突然死去，她名下的所有财物都会归蒋平拥有，因此他也必定会成为外界的关注点。一旦有人发现宋安娜死因蹊跷，他蒋平自然会成为最大的嫌疑人。

所以蒋平很自然就想起其他三位候选人。

蒋平觉得，这三个女人都会对宋安娜心怀妒忌甚至仇恨，所以现在去要求她们中的某一个做点事，比如说跟自己联手把宋安娜除掉，并承诺从此跟她长相厮守，她们也未必不会答应下来。

蒋平于是开始琢磨。这三人当中妮妮虽说比较听话，但却相对善良，要说服她去杀人，可能性不大。小雅鬼点子挺多，但是也仅限于在床上胡闹，缺乏干大事的魄力。倒是那个桂琴，平时看着少言寡语，却给人深不可测的感觉。这样的性子，倒反而是个干狠事的料。蒋平一番斟酌，决定先拿出方案，然后再去找桂琴商量，让她出面把宋安娜干掉。

他不禁想起半年前自己宣布要跟宋安娜结婚时，桂琴流露出的那种悲伤无奈的神情来。这个女人，对自己还是相当痴情的。只要自己把戏做足，然后再许以承诺，答应跟她结婚，桂琴根本没有力气拒绝。

而且假如他真的可以说服桂琴出面去干掉宋安娜，那么自己必须具备完整的不在场证明。而桂琴下手的步骤计划也必须缜密细致，天衣无缝，这一点至关重要。因为一旦她失手，自己多半也难逃一死。

蒋平花了一夜时间，设置出了一个可以令自己具备不可能犯罪的局。但这个局同样也需要另一个帮手。蒋平想来想去，最后想起了另外一个女人，贝贝。

他决定分别去找桂琴和贝贝议事，慢慢推进这个伟大的计划。

贝贝是他很久以前的一个女人，状态跟其他女人差不多。她最大的缺憾，就是长相有些差劲，而且差劲到足以令蒋平感到反胃的地步。而也正是这个原因，才使得贝贝在跟自己的交往中格外诚恳，几乎已经到了有求必应，忍气吞声的地步。但终究也是因为长相问题，蒋平当初在她身上捞了一笔钱后，便匆匆脱身，另找猎物，而任凭贝贝百般挽留暗自神伤。

想到这些往事，蒋平信心十足。他认为自己只要突然出现在贝贝跟前，对方一定会以为自己回心转意，重新过来宠她疼她了。所以接下来她一定还会跟以前一样，对自己百般柔情，千般屈从。而现在这个时刻，蒋平最需要的就是这种对自己死心塌地，愿意为他倾囊付出，又对他抱有极大期待的人。

蒋平于是重新斟酌了一番，最后决定把贝贝设置成计划中很特别的一个环节。

三

几天以后，宋安娜的死讯如期传出。

一时间上海滩报纸电台连篇累牍，街头巷尾议论纷纷，各种版本的传闻都有。一个过气女影星的新闻效应还是不容忽视的，尤其还是暴死家中这样的爆炸性新闻。

周凤岐看过宋安娜主演的几部片子，对她有些印象。对于这样的结局，他一下就想起红颜薄命这四个字来。

从勘察结果来看，凶手明显是沿宋安娜家后窗外一棵大树爬上二楼窗台，然后撬窗而入。凶手首先进入起居室内，翻箱倒柜了一阵，然后再推开宋安娜卧室房门，进入行窃。两人应该在卧室里发生过纠缠打斗，凶手随后用利器刺死宋安娜后原路逃离。案情基本上就是这样。

案发当晚月黑风高，加上宋安娜住在花园洋房里，四周相对僻静，因此走访后并没有找到目击者。花园里窗台上以及二楼地面上的脚印纷杂明显。从迹象上看，凶手进入花园直接奔向后窗大树下，没有丝毫徘徊。周凤岐由此觉得，凶手很可能熟悉宋安娜家里的情况。这个人要么是之前踩过点，或者是宋安娜家的熟人，要么是接受过熟人的指点。

更加令他意外的是，从脚印大小以及陷入泥土的深浅等各方面因素判断，这个翻墙入室的凶手很可能是名女子。

那是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周凤岐把蒋平叫到巡捕房询问。

蒋平比约定的时间还早到了半个小时，这一点让周凤岐颇有些好感。当他坐进蒋平对面的椅子里后，抬头仔细打量着对方，心里面也暗暗感叹，这男人长成这样精致，他还是头一次见识到。

而蒋平却似乎并没有周凤岐那般有兴致，一开口就询问案情有没有进展。周凤岐把实情告诉了他，并请他回忆一下所有跟宋安娜有过交往的年轻女人。包括朋友亲戚和仇人冤家，还有聘请过的女佣以及她们的家眷。蒋平一一作答，周凤岐埋头记录。

末了周凤岐又问蒋平，说案发当晚你怎么恰巧没有回家。蒋平低着头，小声说我其实经常不回家。

周凤岐已经了解到蒋平的生活并不检点，他跟宋安娜的婚姻基础也并不牢固。关键是按照法律，蒋平可以获得宋安娜名下的绝大部分遗产，那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在周凤岐的一再追问下，蒋平终于供出，案发当晚，自己偷偷跑到之前一个相好家里幽会去了。这个女人叫贝贝，以前也是个演员，就住在贝当路上。

周凤岐觉得这是一个重要线索，便马上让助手小赵赶过去核实。

随后周凤岐又问了一些情况，蒋平如实相告，对答如流。周凤岐说你既然跟宋安娜结了婚，就不该再去找那个贝贝。蒋平唉声叹气，说他也恨自己这个臭毛病。随后还痛哭流涕，连着说他对不起宋安娜。周凤岐问他为什么这么说？蒋平就说要是那晚自己留在家里，就不会出这样的事了。

这种话让周凤岐对他心生好感。随后的盘问也中规中矩，没有什么特别的发现。

小赵赶回来说根据贝贝的陈述，当晚蒋平确实在她家呆了一晚上。那天傍晚，贝贝家的邻居也看到了蒋平从车上下来，敲门进了贝贝家门。蒋平的汽车就在弄堂口停了一夜。第二天天刚亮，几个在弄堂里生煤球炉子的居民亲眼看着蒋平从贝贝家里出来，开车离开。当时贝贝还穿着睡衣送蒋平到门口，可以肯定蒋平当晚确实在贝贝家过的夜。再加上案发现场的脚印并不符合蒋平的身体特征，因此蒋平作案的可能性并不大。

而在周凤岐看来，这些东西都是可以伪造出来的。比如说那个脚印，并不是没有其他的可能性。还有他那晚从贝贝家里进出的事，也完全可以通过手段来让大家觉得事实真相就是这样。这种障眼法在很多案件中都出现过。

周凤岐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早已经离开娱乐圈很久的宋安娜最近并没有任何足以令她致命的纷扰。宋安娜为了不被别人打搅，甚至辞退了佣人，自己料理生活起居。平时购物办事都会亲自兜着大头巾戴着大墨镜出去。这样的生活状态，很不容易跟别人发生纠葛。

除去纠纷引起的祸端，那么入室盗窃引起行凶的可能性就变得显著起来。

但真正令周凤岐担忧的，还是另一种可能性。要知道宋安娜的死，蒋平实际上就是最大的受益者。因此从这一点上看，蒋平是具备作案动机的。再加上他们两人特殊的婚姻组合，这就又给这种可能性提供了依据。蒋平娶宋安娜，贪色、倚权这些理由都站不住脚，剩下的可能性要么是两人出于真爱，还有就是蒋平觊觎宋安娜的钱财。而按照蒋平的为人，要说他对宋安娜是出于真爱，相信没有几个人会这么想。

那么剩下的理由就是贪财了。

最大的可能性是，蒋平雇人行凶，然后故意在案发时间段里去跟情人幽会，并频频让街坊领居看到自己的踪迹，以此建立自己不可能犯罪的有力证据。而这才像是一个殚精竭虑谋财害命的人所做出来的事。至于贝贝这个女人，只是被他临时抓来利用一下的可怜虫。

四

尽管周凤岐这么猜测，但始终没法获得真凭实据。这一点也让他非常纠结。但随后发生的事，却令周凤岐始料未及。

贝贝主动找上门来见他了。

本来周凤岐就打算去约见贝贝，亲自询问一些情况。现在人家主动上门，不禁让他有些好奇。

贝贝走进周凤岐的办公室后，神色犹豫，忐忑不决。周凤岐问她有什么事，贝贝一下子就紧张起来。周凤岐觉得蹊跷，便耐心安抚，最后贝贝终于鼓足勇气，说她是来检举蒋平的。宋安娜的死，应该跟蒋平有关。

周凤岐惊异，连忙让她说详细些。贝贝拿出一张报纸，摊开来指着上面有关宋安娜死亡的报道说，宋安娜被害的那天，蒋平到我家来过了一夜。

周凤岐说这件事我们都知道了，看不出跟本案有什么关联。

贝贝摆摆手，深吸一口气，说我怀疑自己被他利用了。周凤岐说他怎么利用你了？于是贝贝就说，我怀疑自己被蒋平利用，替他做了不在犯罪现场的人证。

周凤岐吃惊，忙问蒋平那晚是不是整夜都在你那边？贝贝说是的，他一整夜都跟我在一起，还说他要跟我鸳梦重温，从头开始，但问题恰恰在这里。

周凤岐追问贝贝这么判断的依据。贝贝听罢，眼圈微红，沉默片刻，才说我凭我自己的亲身遭遇。蒋平曾经跟我同居过一段时间，我们几乎就要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但随后他从我那带走一大笔钱后，就突然销声匿迹。之后我才知道，他离开我以后，就去找了宋安娜。

蒋平跟贝贝之前的关系，小赵也多少打听到了一些，基本跟贝贝所言一致。因此眼下周凤岐还是比较相信贝贝的话。

贝贝紧接着说，她怀疑这次蒋平在宋安娜跟前故伎重演，只是甩掉宋安娜，或者说获取宋安娜的钱财比较麻烦，因此他才不惜买凶杀人，目的是获取宋安娜名下的巨额遗产。

周凤岐说你不能这么乱猜。贝贝说我绝对了解蒋平这个人，所以才敢这样断言。宋安娜的现状跟自己很类似，而蒋平一直就在找我们这样类型的女人下手。他利用我们孤独寂寥，渴望爱情，渴望被人关怀呵护的心理，以爱情的名义，大肆骗取我们的感情和钱财。然后当他觉得某个女人没有多少油水，或者感到厌烦时，就会借口逃跑，然后去寻找下一个目标。这几年不知道有多少姐妹被他这样连哄带骗，到最后人财两空的。

周凤岐想了想，说就算蒋平真有这样一出，那你为什么要检举他呢？按照他的秉性，摆脱宋安娜后，或许他真想找你鸳梦重温也说不定。

贝贝笑笑，说周探长你比我想得还幼稚。他蒋平是个什么角色？怎么可能回过头来跟我鸳梦重温？他这次铁定就是想利用我，帮他解困，这才过来哄我。我恨他这样对待我，对待其他受害的女人，我要揭穿他的阴谋，所以我才赶过来揭发他。

贝贝的揭发，周凤岐觉得还是值得相信。女人有时候软弱，但一旦发起狠来，往往胜过男子。这才有最毒妇人心这种说法。他本来也怀疑蒋平去找贝贝过夜，是在替自己建立不在现场的人证，现在有了贝贝的揭露，那就更可以确认了。

是的。蒋平偏偏在案发当天去找曾经被他抛弃的女人过夜，这种举动是非常勉强而不可思议的。这足以表明他心里有鬼。

就在周凤岐沉思的时候，坐在一边的贝贝开始暗声抽泣。

这一刹那间周凤岐突然觉得贝贝好可怜。他知道贝贝曾经也是个戏剧名角，后来因为一场意外，才使得她不得已退出舞台。她没有婚嫁，独自一人隐居在上海某处，和蒋平的其他猎物一样，生活得非常清寂无聊。可以想象这样的女子，一旦有人靠近，声称爱她，愿意跟她厮守一生时，她该有多么的幸福和感激。而蒋平这个混账，吃的就是这碗软饭，欺负的就是这种可怜女子。

末了贝贝还提到，蒋平最近除了宋安娜，还跟其他三个女人周旋着。周凤岐问她是怎么知道这些的？贝贝告诉他，自己在被蒋平抛弃后，心有不甘，曾经采取各种手段，跟踪打听蒋平的去向。那个时候虽说自己恨他，但终究还对他有着一份幻想和期待。但当蒋平这次真实来到自己身边时，她突然感觉非常没有意思，并对他产生一股深深的仇恨。在看穿蒋平的企图后，她觉得自己不能再放任蒋平作恶，更不能成为他害人的帮凶，必须让他获得应有的惩罚。

五

自从贝贝来找过他以后，周凤岐马上就盯住了蒋平的另外三个女人。

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在杀害宋安娜的现场，留下过一些属于女人的痕迹。

另外试想一下，假如蒋平想委托杀人，就必须要找到最可靠的人选。而作为一个没有亲人没有工作没有任何社会关系的浪荡公子，如今在他的身边，都有哪些最值得他信任、最容易被他利用、或者说最心甘情愿接受他指使的人呢？

答案非常明显，就是他那三个女人。

贝贝已经说得很明白，被蒋平蛊惑的这些女人，基本上处于同一个状态。她们为了争取到那份难得的呵护，一个个都心怀幻想， 竭力想要留住蒋平。实际上她们已经沦为爱的奴隶，沦为蒋平的奴隶，蒋平就是她们的主人。那么当蒋平提出要某个女人去杀害宋安娜，然后承诺跟她厮守一生的时候，那个女人会不会铤而走险，去替蒋平完成使命呢？

周凤岐觉得，这种可能性是非常大的。

仔细想想，上帝实在赋予了女人过多的情绪化因素，使得她们很容易为情所困，因而导致辨不清事物的本源真相。她们是水做的，原本一个个骨格清奇，自由而透彻，但一遇见尘土就自甘浑浊，一接触男人就懵懂无知。女人不管她有如何优秀，如何坚强，最后总是会心甘情愿被某个男人捏住软肋。这其实何尝不是她们的幸福归宿，但也可能演变成一场灾难。

所以周凤岐认为，蒋平的那三个女人，是具备一定嫌疑的。

现在他已经完成对妮妮和小雅的走访和外围排摸，整体感觉她们作案的可能性并不大。今天他一番周折，终于见到了蒋平的第三个女人，桂琴。

跟桂琴的交谈是在非常自然的气氛中开始的。蒋平之前介绍说这个女人有些深藏不露，周凤岐现在完全同意这种说法。她面目清瘦，目光内敛而炯然，一头短发，透着一股麻利劲。最让周凤岐印象深刻的，是桂琴那张始终紧抿的小嘴，那两片薄薄的嘴唇竟然如刀削斧刻一般，透露出一股坚韧，一股百折不挠的劲道。这种模样的嘴唇，真的极少会在女人身上出现。

光凭这一点，就已经具备周凤岐对本案罪犯所概括出来的某些特征。看来这条道他是走对了。

周凤岐指着桂琴脚上的鞋，随口说你平时一直穿布鞋吗？

桂琴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板，点头说她喜欢穿平底的布鞋，舒适而透气。

周凤岐说女人一般都爱穿高跟鞋呀。桂琴说是，但自己穿不惯那种鞋。她有满满一箱子的布底绣花鞋，但只有一双高跟鞋，而且难得穿。

她爱穿布底鞋，这本来无可非议。问题是宋安娜被杀现场留下的那双女人鞋印，经确认也是布底鞋留下的。

周凤岐接下去提到了蒋平。桂琴依旧平静淡然，没有丝毫异常。

周凤岐说你现在跟蒋平的关系如何？桂琴暗叹一声，说周探长，你一定要问这些吗？周凤岐笑笑，说你知道蒋平家里有老婆的吗？桂琴说他有几个女人我全知道。周凤岐说难道你对此无动于衷吗？桂琴沉吟片刻，说只要他在我这里呆一天，我便拥有他一天，其他的事，我无力把控。

随后周凤岐便问，你是不是很想跟蒋平做长久夫妻？或者这样说，如果有一个机会，可以令蒋平永远留在你的身边，不再去惹别的女人，你愿不愿意为之努力争取？

这个问题问得很露骨了。

桂琴平静地说，那当然。

周凤岐深吸一口气，注视着对方紧抿的嘴唇，缓缓说这个月8日的晚上，你在什么地方？

桂琴抬头看了看周凤岐，轻声反问说这个月8日，不就是宋安娜遇害的那一天吗？

周凤岐内心一震，点了点头，问这个消息是不是蒋平告诉你的？

桂琴摇头说蒋平很久没来过了。这消息是我从报纸上看到的。8日那天傍晚，我出去跑了几圈，回家后洗澡吃饭，九点不到就睡了。怎么啦周探长？

周凤岐问你平时经常跑步锻炼吗？桂琴说对，上了点年纪，不锻炼会老得更快。我现在一口气能跑五千公尺，另外跳绳踢毽子游泳等运动我都比较在行。

周凤岐由此想起，想要沿着宋安娜家后面的大树攀爬到二楼窗台位置，的确需要敏捷一些的身手。尤其是一名女子，不借助任何工具，很少具备有这种能力的，但勤于运动锻炼的桂琴或许可以做到。

另外之前他分析罪犯进院子后直接奔向后窗，显得熟门熟路，很可能熟悉宋安娜家的环境。如果罪犯真的就是桂琴，那么她也同样可以在蒋平的指点下获得宋安娜家的环境信息。

至此，桂琴有很多地方都符合嫌疑人的特质。同时她也具备某些犯罪动机，因此她的嫌疑在这一刹那陡然提升。

因此周凤岐继续问她，你说8日整晚在家里睡觉，有人可以证明这一点吗？

桂琴听到这话，明显有些不快，说我一个单身女人在家睡觉，你让我找谁来证明？真是稀奇。

这倒也是。

桂琴似乎还不罢休，继而发问，说周探长是不是在怀疑我？

周凤岐说这只是一个例行排查，但你最好列出证人帮你排除嫌疑，否则我还会来麻烦你，一直到你的嫌疑消除。

桂琴不屑，说这真是混账逻辑。你想抓杀人犯那你就找出证据然后抓人，哪有要求别人自证清白的道理？都像你这么弄，我也可以说或许是你杀了宋安娜，你也自证一下让我见识见识。

嚯，果然挺厉害。那你最好别让我揪住证据。周凤岐暗自嘀咕。

这个时候小赵赶过来向周凤岐汇报，说就在刚才，他带人在桂琴家门口附近的一个垃圾堆里，找到了一双丢弃的绣花布鞋，另外还有一双袜子。

周凤岐想了想，当即把绣花鞋和袜子展示给桂琴看，并问她这是不是你的绣花鞋？

桂琴分辨了一下，意外承认这是她的鞋子，并说好奇怪，这双鞋子我最近并没有穿过，怎么可能会在垃圾堆里找到呢？周凤岐说你连自己鞋子丢了都不知道吗？桂琴说这不奇怪，她有一整箱绣花鞋，少一双当然不容易察觉。

随后小赵赶回巡捕房，用案发现场留下的鞋印，跟桂琴的这双布鞋对比。结果证实，两者一模一样。

周凤岐当即就派人把桂琴带回巡捕房。

六

桂琴拒不承认杀人事实，并且怒斥巡捕房冤枉无辜。

小赵建议对桂琴进行严厉审讯，逼她交代犯罪事实。周凤歧却反而有些迟疑起来。

桂琴的作案嫌疑是显而易见的，而且也具备作案动机。关键是他们找到了跟案发现场脚印相吻合的那双绣花鞋。按理说这就是证据，但周凤岐总觉得还差那么一点。

首先是这双鞋子发现得过于容易。既然桂琴懂得要丢掉这双鞋子，她就不应该只是把它丢在家附近垃圾堆里，除非她是存心想让我们发现这双鞋子。

或者说，是有人存心想让我们发现这双鞋子。

另外周凤岐还感到，整件事从里到外，始终充斥着一股诡异的气氛。他总觉得冥冥之中有一双无形的手，一直在把自己的侦查方向朝某个目标牵引。很多事情出奇的顺利，但他总感觉有些不安。

为此他再次来到案发现场。罪犯在爬树时留下的脚印已经被小赵用画笔勾勒出来，因此清晰如初。周凤岐反复勘验后，突然有了新的收获。

当时他们在树上和墙壁上发现脚印后，只是判断罪犯是沿后窗大树攀爬进来的，没有进一步核准罪犯攀爬时所采取的姿势，因为他们觉得没有这个必要，更何况那些脚印凌乱，轻易没法确认。而现在他惊讶地发现，罪犯爬上二楼窗台时，分明是一只脚踩在树干上，另一只脚踩在墙壁上，然后两只脚交替上抬，把自己送到二楼窗台。这样的姿势，绝非一般人可以胜任，哪怕桂琴平时有锻炼。

另外他还进一步发现，罪犯退出二楼窗户时，并没有在沿途留下任何痕迹。最后他在地上找到了一双比一般脚印更加深陷泥土的脚印。从脚印的姿态和方位来分析，这很可能是罪犯从二楼窗台纵身跃下时留下的。

这样的动作，清楚表明罪犯身手极好，而桂琴是绝不可能做到的。也就是说，作为嫌疑程度极高的桂琴，很可能不是真正的罪犯。

周凤岐重新对所有进入视野的相关人员进行筛选，并结合自己的某些猜测，做了一些相应的实地调查，最后的结果令他大吃一惊。当天下午他就让小赵找到蒋平，一起去了贝贝家里。

贝贝家的客厅里挂着好几身色彩斑斓的戏服，还有一些表情夸张的京剧脸谱。周凤岐对此并不惊讶，因为贝贝是个梨园弟子，曾经在京剧界风光一时。要不是那场意外，她从高处摔下来受了伤，破了相，也倒了嗓子，她还不至于这么年轻就退出舞台。

而对于周凤岐的到来，贝贝似乎很有些意外，茶水侍候完毕后，她就坐在一边默不吭声。

蒋平首先问起案件的侦破进展。周凤岐说案件已经基本明了，就差最后让罪犯如实招供了。

蒋平有些兴奋，说我已经听说你们把桂琴带走了。没想到杀害宋安娜的居然是她。怎么，她到现在还不肯招供吗？

周凤岐说我几时说过罪犯是桂琴了？蒋平惊讶说不是她，那会是什么人呢？

这个时候周凤岐扭头就朝贝贝望去。贝贝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准备离开，却被小赵挡住。

贝贝说周探长你这是什么意思？周凤岐笑笑，说贝贝，你还装，我差点被你们的迷魂阵给骗了。杀害宋安娜的凶手，就是你。

贝贝和蒋平很惊讶。贝贝轻蔑地说周探长说话要有证据。于是周凤岐就拉着贝贝走出家门，绕到她家后窗下面。小赵带着蒋平，也一起跟了过来。与此同时，另外几个巡捕开始对贝贝家进行搜查。

贝贝家住在公寓二楼，她家后窗下面是一片树林，非常偏僻。现在周凤歧指着墙壁告诉贝贝说你看，墙壁上有很多新鲜攀爬的鞋印，可以确认几天前有人从这里爬进过你家后窗。然后你再看，这块松软的泥地里，还有一双陷得很深的脚印。我相信这是有人从你家后窗跳下来时留下的。

贝贝笑笑，说你怎么肯定这是从我家后窗跳下来的呢？从一楼后窗，或者从三楼四楼后窗跳下来，同样会留下这样的脚印呀。

周凤岐说对，我知道你会这么辩解。但问题是这双鞋印，跟我们在宋安娜家后窗发现的鞋印，一模一样。可以确认是同一双鞋子留下的。另外你可以说这不一定是从你家二楼跳下来的，但墙壁上的痕迹却还是可以证明，有人曾经从这里攀爬进入你家后窗。

贝贝说那或许我家也进过贼。可能是被我惊动，他没有得手，就离开了。

周凤岐看了看墙壁上的鞋印，意味深长说是呀，能从二楼纵身跃下，这个女飞贼一定功夫了得。

贝贝沉默不语。这个时候，几个巡捕拿着一个大包裹来到跟前，汇报说他们在贝贝家柜子底部搜到了这包东西，里面全是金银首饰。周凤岐解开包裹，眼前金灿灿一片闪耀。

贝贝说这是我的首饰，你们干什么？

周凤岐蹲下身去，仔细端详，随后拿起包裹首饰的一件衬衣，展开来问：那么多金银首饰，你也不找个好一些的盒子装起来。

贝贝说我乐意这样。

周凤岐翻动衬衣，又问贝贝你这件衬衣袖口还绣了一个字，这是什么意思？

贝贝当场就懵住了，说哪有什么字，你别胡说。

周凤岐把袖口展示给她看。袖口上用红线清晰绣着一个“娜”字。贝贝顿时紧张起来。

周凤岐说我告诉你，宋安娜习惯在自己的所有衣服上绣上一个娜字，这是一位云游大师指点给她的，说这样可以消灾免祸。

贝贝和蒋平顿时一脸惶恐。

周凤岐又拿起几件首饰，说贝贝你看，这些首饰明显就是宋安娜的，因为上面都有属于她的特殊记号。你能说出这是什么记号吗？

贝贝黯然。

周凤岐又拿出桂琴的那双绣花鞋，说这双鞋平时藏在桂琴的鞋箱里，除了她本人，只有你蒋平可以偷偷拿走。你让贝贝穿着这双鞋去杀害宋安娜，然后又故意把鞋子扔在桂琴家附近，以求混淆我们的侦查视线。这一点你做到了。

蒋平有些绝望。贝贝则开始悲愤起来。

周凤岐说很显然你是在家里换好这双鞋子，然后趁着夜色人静，从后窗跳下，赶往宋安娜家行凶。杀了她以后，你又顺手拿过她的衬衫，裹走她的首饰，再从二楼跳下离开，然后再从你家后窗攀爬进来。第二天一大早，你跟蒋平在门口告别，给大家造成你们一整夜都在一起的假象。为了逼真，你甚至主动找到我，把你对蒋平的怀疑直接跟我明说。这样一来你就变成一个提供线索者而获得我的信任，这种信任一下子就把你彻底排除在嫌疑人队伍之外。

蒋平额头开始流汗。

周凤岐说当我估计凶手很可能是个有功夫的女人时，一下就想起了你。你贝贝从小练功，这样的翻窗越墙对你没有任何障碍。那场意外夺走了你的美貌和嗓子，但你的功夫依旧还在。然后我再按照这个假设去核实求证，现在总算有了收获。贝贝你的最大失误，就是过于炫耀自己的功夫。

贝贝叹息。

周凤岐愤怒地说，贝贝，蒋平对你不仁不义，你为什么要去帮这个混账杀人呢？你怎么这么傻！

贝贝潸然泪下，说我只想抓住这份爱。周凤岐愤怒地说，蒋平根本就不爱你呀贝贝。贝贝擦着泪说我知道，但虚伪的爱，毕竟也是一种爱呀。天底下没有一份爱是纯粹的没有附加条件的。

周凤岐竟然无言以对。

贝贝继续说，我的脸摔坏了，变成了个丑女人，没有人愿意正眼看我，更不用说爱我。蒋平想通过爱我来获得钱财，那他首先得做出一副爱我的样子。而我就假装不知道他的真实动机，权且就把这份虚伪的爱，当成真真切切的爱来享受。我唯一的心愿就是希望对方在爱我时，尽量伪装得逼真一些。

周凤岐突然鼻子一酸，说你真是在饮鸩止渴呀。

贝贝叹息说女人要是寂寞久了，很容易滋生出一些奇特而无奈的想法，就特别渴望拥有一场刻骨铭心的爱，来驱散内心的惶恐和寂寥。哪怕这场爱情是苦涩的，委屈的，卑微的，甚至是罪恶的，她都会奋不顾身投身进去，就像一个落水者急于去抓住一根漂浮水面的稻草那样。哎，这样的爱似乎没有原则、不计后果，看着很可悲，其实也可以是幸福的，这些一般人都体会不到。

贝贝说着，脸上竟然浮现出一抹微笑。

发稿编辑/冉利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