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生活
2015-12-26钱建平
◆ 钱建平
做生活
◆ 钱建平
妈妈喜欢说“做生活”,从小到大,数不清听过多少遍了。做生活就是干活的意思。现在我叫女儿干活去,有时竟也会脱口而出:“做生活去!”可见这句话对我的影响之深。
妈妈是21岁嫁给爸爸的,奶奶很凶,样子蛮像电影《白毛女》中的地主婆,那种眼神可真叫毒。爸爸那么高大,也还挨过她的打。我们两兄弟,没有谁能幸免。妈妈没被奶奶打过,—次都没有,这也许是妈妈会做生活的缘故。
妈妈的会做生活可是真格的。记得很清楚的,还是在生产队的时候,有一回,队里评工分,我们那里男人最高工分是十分,女人最高是六分,且只有少数身强力壮的年轻姑娘才能得到。妈妈是特殊中的特殊,她是婆娘,但她六分。那天队长对女人评分太苛刻,妈妈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忽地从板凳上站起来对队长嚷:“你有什么了不起!阿拉就介没用?阿拉做的会比你们男人少?”队长倒好性情,顺口说:“不服是不是?不服可以比一比!”“比,比什么?”队长猛吸了口黄烟,随手在板凳上磕了,佯装厉声:“挑担怎么样?这样好了,余粮还没挑完,我们俩—起挑,我挑10担,你挑6担,算拉拉平。你再多挑一斤,就算赢了。”“赢了咋样?”队长不高兴了,甩了句“给你八分”就走了出去。大家都不作声,妈妈看了看朝妈瞪眼的爸爸,甩了句“挑就挑”,就跟了出去。
我们村离公社粮站有3里多路,而且有一段坑坑洼洼的土路,很难走的。其他人都站在村口,我们两兄弟跟着妈妈跑。妈妈一趟,我们也一趟。一趟,两趟,三趟……挑了五趟,结果队长是1058斤,妈妈是931斤。妈妈赢了,队长就说:“木村老婆,有种!讲过的话就是钉死的秤,给你八分!”没有不服的。我们兄弟都挤上去,她眼睛瞪了,骂道:“寻死了,做你们生活去!”
妈妈喊“做生活”特别响亮,是在学校要开学的时候,要交学费了,我们就眼巴巴。“钱,拿去,好好读书!”我们刚转过身,背后又飞来一句:“以后放学不许偷懒,好好做生活!”
年初一,我们有新衣服穿,妈妈起得还是很早,把衣服拿出来替我们穿上。穿一个,轻轻捏—个的脸,口气稍温和些:“要吃要穿,哪里来的?还不是做出来的?不做哪来的吃和穿?”这回她把口头禅分解了,但我们明白她的意思。
以后,我们家破旧的泥房拆了,造了两次新房,一次是平房3间,—次是二层6间,村里人很眼馋,常指着新房说:“都是木村老婆做出来的。”我们就笑起来,妈妈也一笑,牙很白,脸呈紫铜色。
后来,农村承包了,活儿轻,妈妈照常去地里。我弟在村同龄人中是最早讨媳妇的。弟媳身体弱,田里不常去,妈妈就时常嘀咕:“骨头是越嬉越懒的。”
我的远方表哥东拼西凑,买了上千只鸭子养。弄来弄去,倒赔上2000多元。妈妈就说:“什么命?种田的就要像种田人的样子,钞票是做生活做出来的。”
我家隔壁的孩子当兵复员后,靠倒卖钢材,成了暴发户,造了小洋房。妈妈还是有话说:“这种钞票是不牢靠的,做生活挣来的钞票才是真正的钞票。”
前些日子妈妈被弟弟抬来了,妈妈从未生过病,现在病了。我在小镇工作的好几年,她一次也没来过,邀她就说有空再来,有空再来的时候竟是病了。她昏迷了两天,第二天晚上在医院陪她,她嘴唇动了动,我忙凑过去,听清楚了。
“做……生……活……”
“我……要……做生……活……”
发稿编辑/浦建明
插 图/鲁 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