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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达姆活结

2015-12-26郝振铧

东方剑 2015年6期

◆ 郝振铧

萨达姆活结

◆ 郝振铧

1

罗厉文一直感觉自己很冤枉,他清楚地记得三年前那个夜晚发生的事情。

罗厉文是个体出租车司机,经常在欢乐谷夜总会门口等活儿。欢乐谷位于朝阳区五里屯附近,在镜湖市赫赫有名,里边固定的小姐有上百人,还有临时挂单、串场的,个个身材高挑,美艳动人。有这些大明星一样的美人,自然会吸引喜欢追逐快乐和刺激的男人们。那些下半夜出来的客人,出手果断大方,随便从兜里摸出一张百元大钞,“啪”的一声拍给罗厉文,然后吩咐去“哪哪哪”,派头十足,绝不要求找零。罗厉文的生意因此格外好。在黎明的时候,罗厉文经常能拉到那些疲惫不堪的美人,有的已经酩酊大醉,衣衫不整,常常吐得车里到处都是。这时的罗厉文,就像《卖油郎独占花魁》里的秦重一样,一点儿也不气恼,且小心照顾,连车费都免了。渐渐的,他和里边几个美人热络起来,其中一个叫叶莺的女子,冷艳高雅,在美人堆里也是出类拔萃,据说还是名牌大学中文系毕业生,英语也好,可以为“国际友人”提供服务。

就是令罗厉文终身难忘的那天夜晚,喝醉酒的叶莺坐上了他的车。第一次看到叶莺醉成这样,眼神迷离,红唇欲滴,呼吸急促,带着酒味、热乎乎的气息喷在罗厉文后脖颈上,弄得他心神荡漾,难以把持。送到公寓后,罗厉文准备离开,但一双眼睛怎么也离不开叶莺美艳动人的脸和裸露出来的大腿。

罗厉文没想到叶莺居然是处女。

激情过后,罗厉文感觉十分后悔,他趁叶莺还没醒酒,慌忙穿好衣服,扔下两张百元钞票溜走了。正如他担心的那样,第二天晚上,罗厉文没有等到叶莺出现,却等来了警察,以及随后被以强奸罪名判处的三年有期徒刑。

二审维持原判,让罗厉文最后一线希望破灭,从此背上了强奸犯的罪名。老婆在他入狱不久后提出离婚。颜面尽失的罗厉文二话没说,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15岁的女儿自愿选择跟随母亲。女儿活泼漂亮,学习成绩优秀,是夫妻俩的骄傲。事情出来后,女儿不再认他这个禽兽父亲,也不肯上学。为了换个陌生环境,母女俩离开镜湖市,去哪了谁也不知道。想到这些,罗厉文心里像针扎的一样难受。稍感欣慰的是,老婆还念及夫妻之情,把唯一一套刚住上不久的新房留给了他,不然罗厉文真是一无所有,无牵无挂,早就该死去了。

为了找到那个毁了他生活的臭婊子叶莺,罗厉文出狱当天就直奔欢乐谷。

这一路上罗厉文看傻了眼,才三年工夫,镜湖市变化太大了,当年五里屯那些熟悉的老街老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栋栋高楼大厦,欢乐谷更是无影无踪,好像从来就不曾有过。打听一些老人才知道,以他当年那起强奸案件为导火索,警方顺藤摸瓜,一举端掉了这个淫窝,美人们被抓的抓、判的判、散的散,叶莺从此下落不明,杳无音讯。

罗厉文的房子位于北三环政法家属小区,位置极好。他自己住着上百平方米的大房子,感觉空空荡荡,总会想起一家人在一起的时光,“她们娘俩在哪里?过得怎么样?”罗厉文的心像泡在盐水里,一刻不得安宁。为了生计,也为了逃避熟悉的环境,他通过房屋租赁公司把房子租出去,又重操旧业开起出租车,累了就在车上睡,醒了就拉活,以此来麻痹自己。

美丽人生私人会所开在盛世豪庭小区居民楼里,十分私密,不挂牌营业,只对熟悉的高端人群开放。会所生意分为两部分,白天接待女士美容,夜间提供男士按摩。

“宽哥,这几天没来,是不是又去登山了?”焦清红坐在客人臀部上,一边按摩一边殷勤地问。

被称为宽哥的男人叫安海宽,是市城投公司一名副经理,赤裸的身体清瘦结实。

“心情不爽,哪也没去。”

“整天对着你那个厉害老婆心情当然不会爽,多来妹妹这给你解解闷。该不是嫌我人老珠黄,喜新厌旧了吧?”

安海宽翻转手臂,抓着焦清红赤裸的脚,说:“女人就是贪心,老子在你身上花的钱还少吗?要是胡晓古也像你这样就好了。”半年前,安海宽通过焦清红介绍认识了白班经理胡晓古,立刻被她的美丽和气质所吸引,只可惜胡晓古洁身自爱,他使出浑身解数,还是无缘得手。

“这么有魅力的大帅哥,一个风尘小女子还拿不下?”焦清红在安海宽背部拧了一把说道。安海宽转过身,一把将焦清红拉倒在身上,说:“你要是能帮我马上搞定这小娘们,我给你五万元。”“她哪点比老娘强,男人都是色鬼,越是吃不到嘴的肉越馋得慌。”焦清红醋劲大发,拧着身子要挣脱男人的搂抱。“你们干这行不就是让男人睡吗?”安海宽不屑地说,用两手食指比画出一个十字,说道:“十万元总行了吧。”焦清红松了口:“还真下血本,不过我可告诉你,胡晓古倔强得很,她可不是只认钱的人。你那十万元我也不要,要是有本事就自己追。”

正如焦清红所说,胡晓古对一个已婚男人的攻势毫无兴趣,甚至厌烦。正当安海宽要知难而退的时候,焦清红透露的信息让他又看见了希望。

2

星期天晚上打车的客人比平时要少些,收音机里《新闻联播》转播刚刚开始,一对从盛世豪庭小区里出来的男女坐上了罗厉文的车。

“去政法家属小区。”坐在后排的客人吩咐道。

“哦?”罗厉文应道。从后视镜里看过去,男人白白净净,有些阴沉,像个官员;女人好像在哪见过,十分眼熟,就留意起他们的对话来。

男人说:“宝贝,户口已经办妥了,过几天准迁手续就能下来。我可是动用了老爷子在北京的最后一点关系,你知道的,现在一个北京户口价格超过一百万元。”

女人说:“真是太好了,妹妹终于成为真正的北京人啦,真得好好感谢您老人家!”

“那你可以答应我了吧?”

“当然,我是说话算话的人。”

男人受到鼓励,搂着女人的脖子亲吻起来。

听着熟悉的声音和女人闭眼接吻的神态,罗厉文沉睡的记忆逐渐被唤醒:是叶莺?又不是太肯定。狱中每一个难熬的夜晚,那个女人的美艳脸蛋和赤裸胴体,像一条带着毒刺的鞭子,一次次抽打着罗厉文荷尔蒙分泌过剩的躯体,让他不可抑制地想起又悔恨交加。逐渐的,那个女人的样子变成了一条毒蛇,盘踞在他心里,在咬噬他的同时,也给他带来巨大的快感。而此刻,罗厉文竟然有些恍惚,他不敢确认身后这个女人,是不是自己苦苦寻找的仇人。

半小时后,出租车进入政法家属小区,停在了罗厉文家那栋楼前。两人付款后下了车,径直走进了单元门。“不会这么巧吧?”房屋是通过中介出租的,房费也是通过中介收取,他一直不知道家里住着什么样的人。坐在车里的罗厉文,打开车窗,点燃一支烟吸了起来。

罗厉文的预感变成事实:他家客厅的窗户亮了!

等待中的罗厉文忽而感觉到一丝茫然,即便这个女人真的是叶莺,自己会对她怎么样?质问她为什么报警?羞辱她一顿?还是……正想着,女人拖着行李箱独自走了出来,神情有些慌乱。

罗厉文开车迎了上去。

“去哪里?女士。”

“机场,走近路。”

去机场的近路,要穿越笔架山盘山公路,可以节省半个小时的出城时间。

“您赶哪趟飞机?”

“22点10分,到韩国首尔的。”

“哦,现在是20点30分,时间是有点紧。”

出租车加大油门,箭一般射向黑夜笼罩下的笔架山。

胡晓月长相与姐姐胡晓古非常像,只是更年轻一些。此时她显得焦虑不安,步履匆匆地走进所长办公室。

“所长,这两天没什么重要事情吧?我想去一趟镜湖市看看我姐姐。”

“你还有个姐姐?怎么没听你说起过?”所长有些怀疑的口气问。

胡晓月曾就读于政法大学,毕业后留在北京这家律师事务所做了见习律师,工作还不满一年。凭借勤奋和天赋,她很快得到所里老律们一致认可,就要取得执业律师资格,独立办案了。

“是的,我姐前些年一直在镜湖市打工,挣钱供我上学。后来去韩国学习美容技术,回国后又与朋友合伙开了一家美容院。”

“她病了?”

“不是。以前每个星期五,我都赶夜车去她那住一晚,然后一起回家看妈妈,周日中午赶回来。从周日分手到今天星期二,回来这两天就一直联系不上她,以前从来都没有过。”说到这里,一种不祥的预感让胡晓月恐惧不安,眼睛开始泛酸,眼泪差点就流出来。就在上周日晚上9点多,胡晓月还曾接到姐姐一条短信,说已经托关系帮她办好了北京市户口,此后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她曾打电话问过姐姐的合伙人焦清红,说是胡晓古说过要休息几天,还以为是在家中休息或是去北京看她去了呢。

“姐姐不会有事的。”坐在动车上的胡晓月,一路上都在不停地安慰自己。姐姐胡晓古上高中时成绩一直很好,她的梦想是考上名牌大学中文系,将来当一名作家或者诗人。然而由于父亲在胡晓古上高二时患癌去世,母亲因为悲伤过度患上严重的心脏病。为给母亲治病和让妹妹继续上学,她退了学,来到经济发达的镜湖市,成为了打工族。

到达镜湖市时天已经黑了下来。

胡晓月直奔姐姐租住的政法家属小区。

“砰砰”,胡晓月一边敲门,一边喊着“姐姐开门”,声音带着哭腔。屋里没有任何响应。她从包里掏出钥匙,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最后还是两只手合力把钥匙插到了锁眼里。

3

工作时间永远都是一身板板整整白服的法医闫磊,双手插在兜里,脚步极轻,不疾不徐,像一片安静的雪花从走廊里飘过,直接飘进副支队长郭云峰办公室。

“拜托,老闫,跟你说过多少遍,以后先敲敲门,老是悄没声地就进来,大白天都能让你吓个半死。”郭云峰佯装不满地说。

沙发上坐着一位30岁左右的漂亮女士,闻声立刻站了起来。

“打扰郭支的好事啦。”闫磊习惯性地吸溜了两下鼻子一本正经地说,“抽中华呢?来一根。”

“就你狗鼻子好使,早上抽了一根,到现在还能闻出味来。”郭云峰说完,从抽屉里拿出一包中华烟,扔给了闫磊。

“好,就当封口费了。”闫磊从兜里迅速伸出左手,接了烟直接揣在兜里,动作干净利索,表情纹丝不动,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郭云峰无奈地摇摇头,略带歉意地对那位女士说道:“别介意,我俩是公安大学同学,他是睡在我下铺的兄弟,狗皮帽子没反正。正式给你俩介绍一下:闫磊,法医一中队队长。简立春,新来的法医,以前可是朝阳医院的外科医生。”

“您好,闫老师,以后请您多多指教。”简立春面带微笑谦虚地说,一双白皙修长的手主动伸到闫磊面前。闫磊撩了一下眼皮,算是和她打了招呼,并没有抽出插在白服里的手。郭云峰笑了一下,说:“小简,别介意,他从不和人握手。”“除了死人。”闫磊面无表情地补充了一句。

回到法医室,闫磊一屁股坐在电子显微镜前,闷头摆弄起载玻片来。

所谓法医一中队,目前只有闫磊一人,原来曾分配来一个大学生,带了两年,基本能独立上台解剖了,结果因为女朋友父母对法医工作不能接受换了警种。一中队负责杀人、强奸等恶性案件的法医鉴定,一年到头少说也有六七十起案件,全靠两个人没黑没白地忙碌,一般体格还真是吃不消。为了开展工作需要,曾向局里申请增加一个法医指标,没想到前面一位没留住,后面又来了一位半路转行的女法医。

“闫老师,我现在该做什么?”简立春问道。

闫磊头也没抬,丢过来一句:“先把指甲剪了。”

简立春愣了一下,伸出十指看了看,指甲并不长,修剪得十分精致,只涂了一层透明的指甲油。

“怎么剪?”

“贴肉剪,把指甲油洗掉。”

简立春郁闷且纳闷,这家伙到目前为止还没正眼看过她,到底是哪只眼睛看见她留了指甲?

房屋是两室一厅一卫,老式装修,收拾得很干净。胡晓月挨个房间都看了,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她暂时松了口气,有些责怪自己是不是太神经质了?

母亲心脏手术后,生活已经能够自理。姐姐为了她能在北京站稳脚跟,早日买房,落北京市户口,成为一个真正的北京人,才又回到镜湖市和以前同事合开了美丽人生私人会所。让胡晓月奇怪的是,姐姐对所从事的职业很少提及,而且年近三十岁了,还一直都不恋爱,不结婚。以前妈妈经常催,姐姐总说要等妹妹毕业了再考虑个人问题。在胡晓月眼里,大5岁的胡晓古一直充当着父亲和母亲的双重角色,时而慈爱,时而严厉,让她不敢过多地追问姐姐的个人隐私。

今天一路跑来,又急又热。胡晓月决定先洗个热水澡,晚上只好一个人过夜了。

这一晚胡晓月睡得并不安稳,做了不少稀奇古怪的梦。半夜醒来时,还听到卫生间里传来“滴答”声,她壮着胆子起身去看了一次,什么也没发现。

“或许是楼上卫生间下水管道漏水吧。”她想。

第二天一早,胡晓月来到美丽人生私人会所,见到刚刚起床的焦清红。

一番交流过后,两人感到胡晓古这么长时间音信皆无,遭遇意外的可能性很大,被绑架了,还是被害了?两个女人不知所措,最后拿起电话,拨打110报警。

4

两辆警车闪着警灯,响着警笛,一前一后沿着笔架山后山公路盘旋而上。半小时前,110指挥中心发布指令,两位游人在笔架山靠近野狼沟位置,发现树上吊着一具尸体。刑侦中队长范肖克一边开车,一边对坐在副驾驶位置的闫磊介绍案情,还不时回头看一眼坐在后排座的简立春。他已经认出这位曾给他做过阑尾手术的朝阳医院大夫,现在居然成为了同事,不免有些尴尬。

听着刺耳的警笛声,看着车窗外沿途风景,没有让简立春感觉到有什么不和谐。来局里前她已经受过专业的法医培训,也有过出现场经验,但野外命案现场还是第一次,她有些颤栗的紧张和莫名的兴奋。

“简法医,做医生救死扶伤,悬壶济世,多好啊,为什么要当法医?”说这话的是范肖克,他不确定简法医是不是也认出了他。这是她改行做法医后绕不开的问题,只有闫磊没这么问过,不知道因为他生性冷漠,还是对她没有探究的兴趣。简立春没有正面回答,说道:“这就是一个职业选择,我喜欢有挑战的生活。”

在游客中心一名工作人员引领下,侦查员们徒步进入野狼沟。

这是一具男性尸体。

走到近处,才能闻到有些腐臭味,看来尸体腐败程度较轻,死亡时间应该不长,也和野狼沟山高林密、昼夜温差大的独特环境有关。

尸体穿戴整齐,双脚离开地面,脖子上的绳结打得有些复杂,另一端系在树干上。现场勘查人员照完相后,闫磊带上白手套,把死者慢慢平放在地上,按顺序查看头部、眼睑、口腔,然后把脖子上的绳索松开。尸体双眼已经脱落,面部肤色呈现绿色,表情扭曲狰狞,看上去十分恐怖。

简立春带着口罩,依然忍不住干呕了几声,神色略显慌乱,有些不知所措地侧立在一边。闫磊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她似乎受到些鼓舞,靠上来蹲在尸体旁边。

死者身上,有一张A4打印纸,上面有电脑打印的几行字。闫磊迅速看了一眼内容,转手递给简立春,说道:“把它装好,回去提取下指纹。”

范肖克带领侦查员和负责现场勘查的技术人员,对以尸体为中心50米范围内进行细致搜查,结果一无所获。

回程路上,范肖克忍不住问闫磊道:“老闫,你看是自杀吧?”闫磊没有回答,而是转头看了看简立春,说:“简大夫什么意见?”“我没什么经验,从这首诗来看,似乎是自杀吧。”简立春把用塑料薄膜袋装着的A4纸递给范肖克。

“日已尽,潮水已去/皓月当空的夜晚/交出了再也不能看我,再也不能说话的你/同一条手帕,擦你的血湿我的泪/就这样跟你血泪交融/一如万年前的初恋。”

范肖克看过后说道:“什么意思嘛?”

“这是荷西死后,三毛悲痛欲绝,写的一首叫《今世》的诗。”简立春解释说,“三毛后来因为被情所困,加上患有严重的妇科病,在医院病房里用丝袜上吊自杀。”

几个人沉默了一会儿,范肖克忽然冒出一句:“这能算遗书吗?”

简立春说:“算是绝命书吧。”

“这把年龄不会还玩为情自杀的把戏吧?但愿不是他杀,一年工作就要到头,这时候出个疑难杀人案件,弟兄们日子都会不好过。”

尸体被送到公安医院。闫磊带着简立春等人对死者体表进行细致的尸检,发现颈部有几道勒、擦痕迹,左腕部留有表带印痕,尸僵已经完全缓解,别处完好。

遗书上的指纹也被提取下来,通过比对,发现除死者外还有几枚他人指纹。

案情分析会上,范肖克向郭云峰汇报了现场情况和初步判断,认为就目前得到的证据来看,暂时作为自杀事件处理更有利于工作,因为不是严格意义的遗书,上面留有他人指纹的原因很多,不能作为他杀的疑点考虑。在征询法医意见时,闫磊表示,尸体腐败程度虽然较轻,但考虑山间林下小气候,应该在3天左右,不能排除他杀可能,等确认尸源后,还需要进行全面身体解剖。范肖克认为闫磊不过是沿用以往对每起命案的外交辞令,即使板上钉钉的事情,也绝不一口咬死,以给自己留有回旋余地,就有些不屑地说:“老闫的话越来越少,活越来越好干了。”郭云峰挥了挥手,打断了范肖克,接着问:“为什么不能排除,你有什么发现?”

“有几个疑点。”闫磊只要说到专业就会一反常态,平时迷离的眼神开始放出光芒,很动人。“一是死者颈部勒痕不够清晰,似有叠加勒痕,可能存在重复吊坠,需要进一步解剖认定。二是死者双脚离地16厘米,脚下又没有可供蹬踩的物品,自己把头部放进去会很费力气。”

说到这里有人插话道:“16厘米也不过一跷脚一伸脖的事,实在够不着可以抓着绳子跳起来嘛。”

“这正是我要说到的第三点,”闫磊接过话来继续说道,“死者上吊的绳结打法较为特殊,被称为萨达姆活结。这种结绳手法在西方主要适用于绞刑,已经沿用了几百年,具有明显的惩罚性质。通过对死者身体重量、身体和坠下高度的精确计算,来量化刑绳长度,以确定受刑者是被活活缢死、颈椎折断而死还是被勒下头颅而死。萨达姆被采取的是第二种方式,颈椎折断后在一秒钟内即失去意识,不会感觉到任何痛苦,而且留下了全尸;他弟弟巴尔赞就没这么好运,被勒下头颅,身首异处,血肉模糊。因为对萨达姆行刑的画面曝光,该结绳法在爱好者中风靡一时,所以被称为萨达姆活结。死者所打的结即是这种,一般只有非常专业水准的人才能够挽出;系在树干上另一端的绳结,却是非常随意打的普通死结。对于专业结绳爱好者来说,在这方面一定是个完美主义者,存在自我强迫行为或不自觉的惯性行为,两种挽法很难相信是同一人所为。萨达姆活结非常敏感,如果跳跃后用双手拽拉,绳扣会迅速锁紧,不可能有时间把头套在里边。综上所述,我认为不能排除他杀可能。”闫磊的发言让大家屏息静听,肃然起敬,简立春也没来由地感觉到一丝骄傲。

郭云峰边听边频频点头,又问:“遗书有什么疑点?”闫磊把目光投向简立春。简立春会意说道:“遗书上有死者和他人指纹,折痕不平整,说明死者生前接触过遗书,有可能出自其手,死后又被人翻阅过。遗书内容引用了三毛的诗歌,至少说明这是个文学爱好者,但该诗是因为荷西意外死亡,三毛在过度悲伤状态下写的,这种语境与死者情况有些不符合;不签名,不写日期,或许是不希望别人知道真实身份和具体死亡时间,似乎在诱导别人相信死者是自杀而死,有欲盖弥彰之嫌。我同意闫老师说法,不能排除他杀可能。”

简立春的发言简短扼要,有理有据,一口气说完脸颊泛起了淡淡红晕,年过三十的女人还留有少女般的羞涩。

“两位法医意见是倾向不排除他杀可能,谁还有疑问和建议?”郭云峰用目光巡视了一下所有参会人员,“没有的话,那就采取外松内紧原则,对内按杀人案件进行全力侦破,首先第一时间把尸源搞清楚,尽快查明死者身份。死者使用的吊绳,是直径8毫米带有UIAA——国际登山联合会专用标志的专业爬山绳索,结合刚才闫法医说的萨达姆活结,可以从有登山爱好的人群入手;另外,从死者衣着来看,应该具有一定社会地位,马上查询一下近期失踪人口信息;二是法医方面要准备尸体解剖,进一步确定死因;三是如果他杀成立,考虑是否还有第一现场。”

闫磊见郭云峰的目光滑到他这,悄悄竖了一下大拇指。这个细微的小动作极快,又看似不经意,却落在了简立春眼里。

5

王丽这几天心急如焚,安海宽手机始终打不通。

自从父亲因为欢乐谷事件被免职后,丈夫前途毁于一旦,夫妻关系开始出现微妙变化,安海宽对她不再甜言蜜语,言听计从,有传言说他在外面寻花问柳,但几天夜不归宿、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情况,还是头一次。她去城投公司问过,同事说他们这几天也没看见安经理,他是省里贬职下来的干部,临时挂职,平时上不上班没人太在意。

星期四下午,王丽向单位请了半天假,去了美丽人生私人会所,找到焦清红要人。焦清红开得起这样的会所,说明她绝非善类,对这样找上门的怨妇自然劈头盖脸一顿臭骂。王丽本来窝了一肚子火,又被自己男人的姘头如此羞辱,实在难以咽下这口气,打电话给弟弟,找来一帮社会朋友,把会所砸了个稀巴烂。

王丽的弟弟叫王鼎,是有名的社会人,以前仗着老爷子在位,黑白两道都很吃得开。虽然老爷子失势,但对已经成气候的他影响不大,依然横行霸道,飞扬跋扈。安海宽也是怕这个小舅子,不然可能早就提出与王丽离婚了。

焦清红这边早就有服务员报了警。

王丽等人被带到局里。在一楼张贴板上贴着一张寻找无名死尸启事,还配有一张已经腐败的大幅尸体照片。王丽只看了一眼,就恶心地要吐,心想这人啊真是悲哀,活着时候个个争强好胜、欲壑难填,死了就是一堆臭肉。一边想着一边上楼,这时手机铃声响了起来,是一个陌生手机号码:“你是王丽吗?我是刑警队范肖克,有时间需要你来我这一趟,核实些事情。”王丽说:“不就是砸了个淫窝吗?还至于劳驾你们刑警大队?”

“哪跟哪啊,你爱人是安海宽吧,我们怀疑他自杀了,需要你来辨认一下尸体。”

王丽闻言顿时惊呆了。怎么可能?安海宽虽然仕途无望,郁闷过一段时间,但现在他活得很滋润呀,又是登山又是鬼混的,绝对不可能自杀。这时她忽然想起张贴板上的尸体照片,那身衣服的确有些眼熟。

范肖克是通过登山协会的朋友,辨认出死者是城投公司副经理安海宽。安海宽原本对登山并不热衷,因为仕途受阻,心情一直低落,出现了抑郁症状,在朋友鼓动下开始爬山,并很快迷上了这一户外运动。

王丽回忆了安海宽出门时随身携带的物品,提供了几个嫌疑人,认为其中最可疑的就是美丽人生私人会所的焦清红。在一次夫妻过性生活的时候,安海宽曾经失口拿这个女人的床技和她比较。在王丽追问下,安海宽不得不编造了谎言,称焦清红通过社会人,获得了他以前贪污受贿的证据,逼迫他去消费,如果不从就可能身败名裂,甚至有生命危险。由于两人之间刚刚发生冲突,加上王丽对焦清红的嫉恨,给这个线索的价值大打折扣。

闫磊和简立春对王丽家进行例行探访,试图了解到更多关于安海宽的生活习惯和平时交往关系。

王丽提供了一板蓝色药丸,说这就是安海宽一直服用的抗抑郁药。

在阳台一角,闫磊发现有一个登山背包拉链半开,像被豁开肚皮的猪,从里边蜿蜒流淌出直径8mm的登山绳。闫磊弯腰捡起来,一点点捋着,终于导出一个被剪断的截头。

尸体解剖也有了新发现。

解剖由简立春操刀实施。果然是专业外科医生,简立春拿起手术刀的那一刻,立即恢复了全部自信,神情凝重果敢,如《天龙八部》里的灭绝师太,刀法纯熟,走位精准,绝不拖泥带水。尸体解剖的对象毕竟不是活人,有些部位如颅骨等,就要采取破坏性的电锯切割,这些只能由闫磊操作。

最后刀口缝合,简立春更体现出一个医者的大爱情怀,她用最细腻的手法,把一根根切断的血管甚至是神经,一一对接,皮肤缝合平整严实,分明是对待一台活体手术。在一边指导的闫磊大开眼界,由衷为她惋惜。

颈部果然如闫磊判断,不但有横向勒痕,还有颈部至耳后斜向两道勒痕;肺内出血情况显示为窒息死亡;胃内容检验上,发现一定数量具有安眠作用的药物成分。这种安眠作用的药物一般用于治疗重度失眠患者,正常情况下不应该出现在有抑郁症倾向者的体内。

6

梁满仓不时抬起手看看腕上的手表,他关心的不是时间,而是被手表本身迷住,像是中了魔法。他太喜欢这块手表了,具有十足的贵族气质:蓝宝石表盘,三根金色指针,鳄鱼皮质表带,还带有constantin的外文标志。梁满仓试着用有限的拼音知识拼读,“‘恐尸谈听’,这他妈什么破牌子。”在家中兴奋了几天,他还是没能抵御住好奇心,想去当铺问问这到底是什么牌子,值多少钱。

他找出一套还算干净的衣服换上,背上精致的单肩皮挎包,临出门又带上一副不太合适的墨镜。还好,当铺里没有顾客,只有两名工作人员。梁满仓犹犹豫豫地拿出手表递给其中一位。

“麻烦您给看看,这是什么表,能值多少钱?”

当铺工作人员接过来,先在手里掂了掂,随口问道:“哪来的,有发票吗?”

“没有,收旧货收来的。”

工作人员拿在眼前看了看,随后放在一块纯白的羊毛毯上,用放大镜又看了看,转头冲另外一位喊了声:“老张,过来给掌掌眼。”被叫作老张的也过来用放大镜看了看。两人对了下眼光,走到梁满仓身边,问:“你这表到底哪来的?”梁满仓一看架势不好,抢回表拔腿就要跑,被两人一把按住。

接到报警的刑警很快赶过来。工作人员向刑警出示了那块看来普通的手表,介绍说这是一只瑞士产的老款限量版“江诗丹顿”表,价格在百万元左右。他们早前曾接到刑警布控,要求注意发现同款表,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人送上门来。

梁满仓被带到局里,很快交代了手表、墨镜和身上挎包的来历。

梁满仓是无业游民,有个见不得人的特殊爱好,没事时喜欢到笔架山闲逛,哪块林子密往哪钻,偷看那些“野鸳鸯”亲热。 那天,他跟着一对情侣进了野狼沟,躲在一边准备看好戏,忽然嗅到一股腐臭味道,开始以为是死猫死狗什么的,后来味道越来越明显,他忍不住四下查看了下,结果撞见吊在树上的安海宽。梁满仓感觉晦气,想马上溜走,又看见扔到地上的挎包,以及戴在手腕上的手表。那手表正折射出耀眼的光芒,晃得他睁不开眼。于是,他努力克服着恐惧心理,上前把安海宽洗劫一空,只把一张写着莫名其妙话的A4纸塞回兜里。

经过查证,梁满仓不具备杀人时间和动机,作案嫌疑被排除,但因其行为涉嫌盗窃罪,被警方刑事拘押。从其家中,起获了安海宽包内曾装着的银行卡、身份证件、手机和部分现金。

焦清红作案嫌疑也被马上排除了。不过,侦查经验老到的范肖克,还是从她身上获取了案件的重大突破——死者安海宽正疯狂追求她的合伙人胡晓古。

焦清红原来是欢乐谷夜总会领班,她的合伙人胡晓古,正是欢乐谷的头号美人叶莺。

当年由于焦清红的关照,加上夜总会经理一直想利用胡晓古的美色,待价而沽,放长线钓大鱼,寻找到更加坚实的靠山,没有逼迫她从事色情交易,最多陪客人喝喝酒、唱唱歌。在一次酒宴上,临时被市里抽去当服务员的胡晓古,被一个镜湖籍的省城高官相中,知道她身在欢场出淤泥而不染,有美貌,有文采,还有操守,不胜喜欢,想把她弄到身边做个生活秘书。夜总会经理得到指示后,问胡晓古是否同意,结果遭到拒绝。胡晓古虽然是弱女子,又身在欢场,但面对威逼利诱和焦清红的开导无动于衷,并提出了辞职。就在这时,在老家的母亲心脏病发作,必须马上进行心脏搭桥手术。胡晓古救母心切,终于同意以自己的初夜换得十万元救命钱。夜总会经理见胡晓古终于吐口,立即把十万元打到她账户上,只等那边领导有空召见。真是夜长梦多,胡晓古虽然筹得了母亲的治疗费用,想到自己这样更是在出卖肉体,不禁悲从中来,在临去赴约前一晚,竟然喝得酩酊大醉,不巧被一名出租车司机乘机强奸。胡晓古羞愤难当,本想一死了之,可又舍不下正在治疗中的母亲和大学没有毕业的妹妹,更不想白白受此大辱,于是选择了报警。警方第二天即抓获了罪犯,又顺藤摸瓜,把涉嫌色情经营的欢乐谷夜总会也连窝端掉。

胡晓古后来回到老家,悉心照顾母亲。一年前,焦清红邀请胡晓古又回到镜湖市,两人合伙开了美丽人生私人会所。半年前,死者安海宽认识了胡晓古,开始对她进行疯狂追求,并在政法家属小区为她租了一套房子。

巧合的是,胡晓古这几天也失去联系,她在北京工作的妹妹已经报了警。

“老闫,案件又有新情况啦,需要请您这位大法医指点迷津!”每当这时,范肖克都抑制不住激动的情绪,要与闫磊分享一下他的心情和新思路。从一个老刑警的职业敏感,基本可以推定出刚刚打开的这扇窗,无疑会照亮整个案件。

7

搜查在胡晓月的见证下有条不紊地进行。

由于胡晓月已经在这里住过一晚,给现场勘验带来难度,好在她还没有打扫房间。

餐桌上摆放着一瓶已经开启的红酒,两个红酒杯,杯底剩余的红酒已经干结。在床头抽屉里,发现一瓶叫佐匹克隆的安眠药。

在卫生间里,一滴水珠从棚顶缝隙滴落下来,正巧砸在范肖克的脖颈里。范肖克举头看了看,发现棚顶吊棚有些挪动迹象。他四下看了看,没有可以蹬踩的凳子,就直接踩在坐便器的外沿,高举双手,一点点挪开扣板…… “哗”的一声, 一汪水倾泻而下,把范肖克吓了一跳。扣棚里是楼上的下水管道,接口位置正在以极慢的速度一点点向外渗水。

房东罗厉文的案底资料摆在郭云峰办公桌上。

范肖克正在汇报有关罗厉文、胡晓古的调查情况及前期工作汇总。

“罗厉文,男,现年41岁,出租车司机。胡晓古,女,现年29岁,原为欢乐谷夜总会服务员,化名叶莺。二人因为拉乘结识。罗厉文曾经趁胡晓古酒醉之机,将其强奸。胡晓古因为一直守身如玉,气愤不过报了警。罗厉文因此被判入狱三年。由此案件为发端,欢乐谷夜总会大肆卖淫、拉拢腐蚀和控制一批官员的犯罪活动逐渐浮出水面,最终被警方一举端掉,该案还导致一名王姓省部级高官——即死者安海宽的岳父落马。安海宽也从省建委副主任位置上下来,连降三级,被安置到市城投公司挂了个副职,仕途就此终结。半年前,通过焦清红牵线搭桥,安海宽与胡晓古结识,并开始对其展开追求。四个月前,他通过中介租下罗厉文的房子,谎称是朋友托他代管,免费提供给胡晓古居住。为进一步打动胡晓古芳心,在焦清红指点下,安海宽提出能为其妹妹胡晓月办理北京市户口。此期间,因为妒忌,焦清红又将胡晓古真实身份透露给安海宽。今天对胡晓古住处搜查,在酒杯上提取到三个人指纹,其中除了死者留下的指纹,还有罗厉文的指纹,另一女性指纹推断是胡晓古留下的;在卫生间棚顶的下水管道,有绳索吊坠过重物的痕迹,可以初步认定胡晓古住处为第一现场,而发现尸体的野狼沟是伪造的第二现场。以上是目前了解到的有关情况和人物关系。”范肖克的一番发言简明扼要,剥丝抽茧,立刻给在场人员清晰地梳理出案件的基本脉络。

最后范肖克推断,安海宽知道胡晓古真实身份后,很可能以此为要挟,要与胡晓古发生关系。胡晓古不堪侮辱,也为了掩饰以往的污点,假意屈服,偷偷在红酒里下了安眠药。待安海宽饮用睡熟后,找来房东罗厉文,用登山绳将安海宽勒死,把事先准备好的遗书放入兜内,两人合力将尸体吊挂在卫生间,后来又感觉不妥,再转移尸体至野狼沟,制造出自杀的假象。

这一推断看似合乎情理,得到了部分人认可。闫磊摇了摇头,没有明确表态。简立春以一个女人的直觉,认为胡晓古虽然性情刚烈,但有正确的是非观念和人生价值取向,不会轻易丧失理智杀人泄愤和灭口,况且她怎么会原谅一个曾经强奸自己的男人,又一起结伙杀人呢?

“每一案件的发生都有偶然性和特殊性,目前我们只能根据取得的证据进行推断,真相只有等嫌疑人来亲自解答。”范肖克说道,“经调查,胡晓古已经出境韩国,现在是不是马上控制罗厉文?该人从事个体出租车运营,自房屋出租后,居无定所,查找起来有一定难度,恐怕需要交警部门配合。”

8

“听说了吗?市城投公司一个副经理被杀了,尸体被扔到野狼沟……”

出租车上,两名乘客的对话,让正开车的罗厉文心惊肉跳。

“不是自杀吗?”罗厉文忍不住问。

“什么自杀,是先把人勒死,又把尸体挂在树上伪装自杀,身上的钱和手表都被抢走,据说那块表就值百八十万元。这小子要是被抓住,我看够枪毙两个来回了。”

作为一个优秀、自信的侦探,范肖克已经习惯顺着自己的思路,铺陈和推演案情发展,直到亲手抓获凶手。罗厉文投案自首,让范肖克的侦查思维中断,这让他感觉很不爽。而罗厉文天马行空般的交代,更让他感觉到自己的智商遭到愚弄。

就是星期天的那个晚上,罗厉文载着一对男女来到自己家楼下,发现他们竟然是自己的房客。因为怀疑女人是欢乐谷夜总会小姐叶莺,就一直在楼下等候。女人一个小时后出来,拎着旅行箱又坐上他的出租车,要求翻越山路去飞机场,赶乘开往韩国首尔的航班。路上,他透过倒视镜看着胡晓古,说道:“你是不是以前欢乐谷夜总会的叶莺?”胡晓古十分惊诧,后视镜中显示出男人充满愤怒的眼睛,让她感觉到有些眼熟,很快本能地矢口否认道:“对不起,你认错人了,我叫胡晓古,从来没有叫过什么叶莺。”

夜幕笼罩下的笔架上,此刻更像一只翅膀半展的乌鸦,不知道是要振翅高飞,还是要关羽降落。在通往野狼沟的山路附近,罗厉文猛然刹车,打开车内顶灯,回过头仔细盯着惊恐不安的胡晓古。胡晓古颤声问道:“怎么了师傅,是车出问题了吗?”罗厉文的疑虑并没有完全消除,这个女人确实太像了,不过神态举止又有不同,尤其是没有叶莺那双狐媚的丹凤眼和锥子般尖细的下巴。

“嗯。”罗厉文用鼻子哼了一声,重新启动了车辆。

罗厉文从机场再次回到自家楼下时,已经是21点50分,他还不死心,想要最后确定一下这个女人到底是不是叶莺。客厅的灯一直亮着,说明那个男人还没走。于是罗厉文就在车上等起来。过了一会儿,卫生间的灯亮了,罗厉文看了看出租车上的电子表,显示时间是22点30分。但此后再没有任何新情况,疲惫不堪的罗厉文不知不觉睡着了,一直到凌晨时被冻醒。这时客厅和卫生间的灯依然亮着,他感觉情况不大对,就下车上了楼。

敲门,没有人应声。罗厉文判断屋内男人一定是在他睡着后走了,忘记关了灯,后悔自己怎么能关键时刻睡着了。他拿出电话,在楼道墙上找到一个开锁电话打了过去。

房屋出租后,罗厉文还是第一次回来。客厅里荡漾着一股淡淡的女人脂粉香,沙发前的茶几上,摆放着一瓶外国红酒,两只高脚杯里,各有小半杯红酒。他拿起其中一只,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又放在桌上。卧室里,罗厉文翻看了一些抽屉和衣柜,没有什么发现。床头书架上有十几本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流行的诗歌作品集和时装、美容杂志,在翻阅一本一年前出版的韩国美容杂志时,从里边掉出一张照片。这是一张美容前后的对比照,罗厉文一眼认出左边的面部照片,正是自己苦苦寻找的叶莺。

“原来这个臭婊子做了整容手术!难怪感觉有些似像非像的,差点被她蒙混过去。”

天还没有亮,大有斩获的罗厉文依次掀灭房间里的灯,准备离开。这时一个巨大人影透过卫生间门玻璃,投射在对面的白墙上。罗厉文推开门,立刻被眼前情景惊呆了——昨晚乘坐他车辆的男人,正吊在卫生间的棚顶!

罗厉文头皮都炸开了,大脑一时出现空白。

报警?这是正常人的第一反应。罗厉文掏出电话正要拨打,忽然又停了下来。这栋房子是他唯一的财产,也是曾经支撑他活下去的希望。如果变成凶宅,自己不能住,也不会再有人租,更无法转手卖出。“这个臭婊子,你在哪杀人不行,怎么偏偏和我过不去啊?”罗厉文纠结了一会儿,最后狠下心,决定把尸体搬走。人不是他杀的,死在哪里都一样,就是有一天警察找上门来,自己也不会有太大麻烦。权衡利弊后,罗厉文放下尸体,拾起地上散落的背包、手机等物品,一起背到出租车上,随后加大油门,再次奔向野狼沟。

“我恨不得杀了这个女恶魔,怎么能帮着她去杀人呢?”罗厉文最后分辨道。

“你确认10点30分卫生间的灯亮了?”范肖克问。

“确认,车上有电子表,我们做司机的平时习惯了有事没事都会看一眼。”

“你凭什么怀疑人是胡晓古杀的?”

“即使不是她亲手杀的,也是她指使人干的。”罗厉文急于撇清自己,调动起有限的想象力,对案情进行了一番分析,“现在回想起来,胡晓古从楼道里出来时神色慌张,后来我进入卧室时还发现床铺凌乱,有明显的打斗痕迹,况且尸体要悬挂起来,也不是一个女人自己能完成的。我想应该是胡晓古走后,她找来的同伙进入室内,趁安海宽昏睡而实施了杀人吧。”

床铺凌乱的情况,胡晓月确实曾反映过。

“你一直在楼下观察,就没有发现有人进入楼道?”

“我开始时去送胡晓古上机场,有一个半小时没在楼下。后来回来时,楼道里也有人进进出出的,我的注意力都在安海宽身上,其他人都忽略了。”

9

由于家属和社会舆论压力,在关键人物胡晓古出走韩国无法取得联系的情况下,局里在星期五下午临时工作会议上,决定将安海宽的死亡定性为杀人案件。这一决定,出乎意料地遭到闫磊反对,并拒绝在法医鉴定书上签字。他曾倾向于他杀,经过一系列调查取证后,开始坚持自杀的结论。郭云峰最后为他争取了一天时间,如果再拿不出有力证据,就只能按局里决定执行。

闫磊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拿出郭云峰赏给他的软包中华烟,抽出一支点燃。

桌子上依次摆放着收集上来的所有痕迹物证:打着萨达姆活结的登山绳、含有佐匹克隆成分的红酒杯、美容前后的对比照片、蓝色抗抑郁药丸、遗书、手表、手机……

“一个女人即便有能力杀死比自己强壮的男人,但要把尸体吊挂起来,不借助他人或采取特殊方式,是很难做到的。”他苦思冥想着,再次拿起手机,仔细玩味着案发当天胡晓古发给安海宽的最后一条信息,“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胡晓古”。这是诗人顾城最经典的一首短诗,只有两句话。信息时间显示为晚上10点10分,是飞往韩国首尔航班起飞时间。胡晓古与安海宽进屋的时间是19点30分,胡晓古从家出来上了罗厉文出租车的时间是晚8点30分,罗厉文从机场返回后,看见卫生间的灯亮起来的时间是10点30分。

这四个时间点,把安海宽生命最后时刻切割成3个时间段,这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晚上7时,闫磊和简立春从美丽人生私人会所出来,在盛世豪庭小区门口,他俩坐上了一辆出租车。“去政法家属小区。”坐在后排座位的闫磊吩咐道。

“哦。”司机应声答道。

闫磊说:“宝贝,户口已经办妥,过几天准迁手续就能下来。我可是动用了老爷子最后一点关系,你知道的,现在一个北京户口价格超过一百万元。”

简立春说:“真是太好了,妹妹终于成为真正的北京人啦,真得好好感谢您老人家。”

“那你可以答应我了吧?”

“当然,我是说话算话的人。”

时间刚好是19点30分,闫磊和简立春进入案发房间。“喝一杯红酒吧,‘莫许杯深琥珀浓,未成沈醉意先融,疏钟已应晚来风’,庆祝一下。”简立春边倒红酒边提议道。“‘瑞脑香消魂梦断,辟寒金小髻鬟松,醒时空对烛花红’,你真浪漫,不愧为红颜才女,听说红酒可以助性哦。”闫磊暧昧地说。

“男人还需要来点这个。”简立春粉面含春,眼波荡漾,又启开一个都是外文的小药瓶,倒出两粒药片,投到红酒杯里,“这是焦清红给我的,说你每次都喜欢用。”

闫磊脸有些红,信誓旦旦地说:“宝贝,自从见到你,我就和焦清红一刀两断了,她纯粹是为了钱,我和她没有一点儿感情。”

“往事随风,那些都已经成为过去,信任是爱的基石,I believe。”

“对,都过去了,难得你这么相信我。”闫磊带着侥幸的神情说道。

简立春拿起高脚杯,在闫磊面前轻轻地晃动,低声唱着:

“I believe in you and me/

I believe that we will be inlove eternally/

You will always be the one for me/

Oh yes,you will……”

一瓶红酒不知不觉喝到了瓶底。酒后的简立春,双颊泛红,娇艳如花。“我怎么有些睁不开眼睛……”闫磊眼神迷离地说。话音未落,人已经躺倒在沙发上了。

“闫老师,闫老师。”简立春轻轻唤了两声,随后看了看表,20点30分,她给闫磊盖上外衣,起身离开了房间。

22点10分,闫磊被简立春发来的短信惊醒,“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胡晓古”。闫磊昏昏沉沉坐起来,从身边的背包里拿出一根3米长的登山绳,熟练地挽着萨达姆活结,然后缓缓站起身,走向卧室。

客厅灯光像舞台上的聚光灯,刚好照着宽大的双人床。胡晓古长发零乱,一丝不挂地仰面躺在床上,双腿打开,下身和床单沾染着一些鲜红的血迹,睡得正酣。闫磊嘴中反复念叨着,“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一步步走近……他抖开绳索,迅速套在胡晓古脖子上,用力猛勒起来。

楼下车里,简立春透过监视器,惊讶地看着闫磊一个人的表演:他用绳索套住自己脖子,倒在床上,疯狂地勒着;然后起身,双手端着绳索,一步步走向卫生间。卫生间灯亮起的一刻,刚好是22点30分,闫磊在镜头里消失。简立春猛然想起,这里是监控镜头死角,她跳下车直奔楼上跑去。

头顶的灯光,散发出五彩的光晕,吸引着闫磊蹬上座便器,揭开棚顶扣板,眯起眼睛去寻找光明的来源。他把绳索的另一端,穿过棚顶的排水管道,又缠绕了一圈后,熟练地挽了一个普鲁士结。

闫磊开始发出骇人的狞笑,对传来的“咚咚”敲门声毫不理会。他把胡晓古,不,是叶莺这个臭婊子,亲手送上了绞刑架。

房门突然打开,简立春和胡晓古冲进卫生间的一刻,闫磊已经纵身一跳,把头挂在了萨达姆活结里。

“你母亲身体还好吧?”

“很好,谢谢关心。”

咖啡馆里,闫磊为胡晓古点了一杯蓝山咖啡,自己点了一杯伏特加酒。他喜欢这种火辣口味,尤其在每一次尸体解剖和案件水落石出之后。坐在他对面的胡晓古,又恢复了充满狐媚的丹凤眼和锥子般尖细的下巴。

“佐匹克隆安眠药与抗抑郁药物同时服用,会导致深度幻觉,如果再配有催眠暗示,服用者就会把中断的思维和行为连接上,在想象中去实施完成。安海宽有轻度抑郁症,一直服用抗抑郁药物。他本来已经做好在强奸你后再杀死你的准备,由于你提前使用安眠药。才让他暂时中止了行凶行为。被短信唤醒后,安海宽开始出现幻觉,诗歌蕴含的信息又起到了催眠作用,他把自己幻化成诗人顾城,在杀死你后自缢身亡。”闫磊一一解答着胡晓古的疑问。

“他为什么要杀死我?”胡晓古无法相信,平时对自己甜言蜜语的安海宽怎么会对她下此毒手。

“安海宽知道你真实身份后,对你已经是恨之入骨。他用帮你妹妹办理北京户口为幌子,赢得你的好感,但遗憾地告诉你,户口是假的;安海宽最后一次去美丽人生会所找你时,已经在背包里放了一根3米长的登山绳,这段绳子,是他在家中剪下一直随身携带的;还有他兜里的遗书,本来也是为你精心准备的。”

“啊?!”

“你为什么给安海宽服了安眠药?”

“安海宽给了我一个女人的虚荣,他说为了我已经和妻子离了婚,而且帮我妹妹办理了北京户口,我已经决定这辈子非他不嫁,但我不想在婚前就把自己草率地交给他。为了临时脱身,才给他按常规服用了安眠药。”

“安海宽不可能离婚,就是离婚也不可能和你结婚。他对你没有真正的爱情,只有占有和占有后的抛弃。可是你却一门心思要嫁给他,再把自己完整地交给他,让他心生焦躁转而起了杀念。”闫磊顿了顿,又问道,“你能告诉我不辞而别的原因吗?”

“想到自己隐瞒过去,又整过容,感到非常自卑和对不起他。就想去韩国先恢复本来面目,再和他做真正夫妻。”

“那也不用这么长时间音信皆无吧?”

“我除了做美容,还做了处女膜修复,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胡晓古羞涩地说,“只有肉体的忠诚,才有感情的融合,灵魂的纯洁。我想用一周时间换来一生幸福。谢谢你,没有把我当作杀人凶手,不然被国际通缉,我说不定现在还在韩国海关扣押着呢。”

“你要不及时出现,我恐怕也没命了。”

“是你自己从萨达姆活结里逃脱的。能透露一下你是怎么办到的吗?”

“办法就在结里。”闫磊嘴角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每一把锁都会有一把打开它的钥匙,每一个结也都有解开的办法。”

两人相视一笑。

发稿编辑/冉利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