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工沙龙女主人和她的朋友圈
2015-12-25驳静
驳静
没有客厅的沙龙女主人
在北京北五环的这间公寓里,来参加ZZ手工沙龙的人一共有八位姑娘,满满当当围坐了一桌。ZZ说每次沙龙报名人数都会超,但她一定会控制在十人以内。“我想要的是热闹但不喧嚣的气氛。”
手工达人ZZ(右)和她的朋友闫静在她们的新工作室
这次沙龙的主题是瑞典传统手绘烛台,这是ZZ最近一次去北欧旅行带回来的灵感。当天正好是瑞典的圣露西亚节——瑞典纬度高,日短夜长,而12月13日是一年中夜晚最长最黑的一天,这晚过后,白天开始变长,象征着光明到来。整个客厅的光源十分丰富,又因为临近圣诞,客厅里已经支起了一棵不小的圣诞树,再点上蜡烛,摇曳的烛光中,异域文化却透露出一种本地化的温馨。
正是在这样的气氛中,ZZ开始分发制作烛台需要的道具:画笔和颜料。ZZ从瑞典带回的烛台一共有五个,被称为“原版”的它们,都由手工制作上色。第一次接触手工的我,也分到了一套:一个未上色的蓬裙姑娘,一粗一细两根画笔,颜料则跟大家共享。
我要做的是,选一个自己喜欢的原版,模仿它给自己手中的烛台绘上同样的图案。得知任务后,从无手工经验的我,第一反应是要选个最简单的。其他姑娘的反应则不尽相同,有想要摆脱现有图案自己创新的,最后她画出了黑白棱格香奈儿风的围裙;有想完全还原的,最后也几可乱真。
当然,这只是ZZ组织的众多手工沙龙中的一课,除非受到强烈要求,同一个主题最多被重复两次。“次数再多,我会失去耐心,更何况我很花心,喜欢的东西很多,还有源源不断的新主题想要推出。”
这些瑞典的羊毛刺绣和木马、摩洛哥的地毯等,都被ZZ用于她的沙龙主题——沙龙的确是更适合用来称呼ZZ组织的线下活动。学员们通过微博知道ZZ和她的手工作品,看到喜欢的手工主题就报名参加。这是进到ZZ手工沙龙的主要方式,但是许多人第一次参加时,都会有一个疑问:我手很笨,能学得会吗?
ZZ的回答通常是:“手工既是一门手艺,更是一种心态,我带给她们,其实真正属于技巧的东西很少。”末了,她通常会加一句:“参加过一次,你就会明白,如果作品完不成,绝不会是手笨的原因。”
从今年初开始,ZZ通过一个朋友,找到了暖暖的下午茶工作室。后者是烘焙达人,时常在自己家的客厅里举办烘焙课堂。整个客厅因此被布置得格外温馨,开放式厨房的核心是烤箱和中间的长木桌,四面尽是些可爱讨人喜欢的小玩意儿,东西多,客厅因而略显局促,却并不妨碍这里处处透露出一股精心和温馨的沙龙氛围。
在暖暖的客厅里,ZZ已经举办了30余场手工主题沙龙,有时候两个人的沙龙就安排在同一天的下午和晚上,也正是因此,有些学员索性就在这间客厅里待上一整天,下午烤制饼干,晚上刺绣。
坐在我右手边的姑娘就是其中之一。她留着过耳短发,泛着精心打理过的亮泽,神态却童真可爱,完全看不出已经是9岁孩子的妈妈,并且还特地从济南赶来参加,用她自己的话说,则是“每个月都得乘高铁来北京过一次瘾”。另一个也从山东过来的姑娘则来自威海,高铁一天只有一趟,不凑巧时就剩下16个小时的普通列车,所以她通常的选择是飞机。听到她们跟我聊起这个,在场的其他姑娘纷纷发出了惊叹声,封这二位为“真爱粉”。
而暖暖作为这间客厅真正的主人,此时退而专心做她的“粉刷匠”,把主人的位置转交给ZZ,看得出来,这是长期配合的默契。
那么ZZ扮演女主人,自然就需要准备茶点。有时是英式下午茶,如果是晚上场,就煮上红酒。除此之外,她还会适当地聊起与烛台有关的话题,一边不忘描画她手中的烛台——她自己选择了一个红白配色的,最终没能当晚完成,因为不时地就有姑娘告急求救“线画歪了”。
从坐下后到完成手绘的将近三个小时里,我只在添酒时站起来过一次,顺便更进一步地观察了这间跃层式公寓。上层,是暖暖自己的卧室,暖色调的窗帘把卧室的风景遮盖,显得楼下的客厅意味浓重起来,呈现出一种开放姿态,好比一个正立的半圆形,任何人都可以“跳到碗里来”。
ZZ介绍说,北欧许多匠人通常也是工作室和卧室结合的模式,她曾在布莱金省与一次当地沙龙失之交臂。但也在另一个省,从院门口张望过不在家的手艺人,被正好返回的老太太逮个正着,这才得以参观。
“借暖暖客厅的日子马上就结束了。1月份开始,我自己的客厅就装修完毕可以启用了,到时我会更像一个女主人吧。”ZZ说完,从桌子另一头走过来,并从她带来的蓝色宜家购物袋里掏出一样东西,说:“忘了给你展示了,这是上回聊天儿时提到的木钩针,做了一批,特别受欢迎。”
在瑞典寻找“一眼毙命”
ZZ的主题,多半来自瑞典,瑞典人会在织成的迷你小毛衣上,写上每个家庭成员的名字,然后挂在门上;也会有人在诸如火车站这样的公共场所,为门把手戴上毛线套。这些温暖的细节,的确展示出瑞典人如何热爱生活,这让它成为ZZ最喜欢的国家。当然,最关键的,还是瑞典成为她的灵感圣地。
大学毕业后,ZZ就开始在一家北欧航空公司的中国代表处工作。这个外企机构,却具备事业单位属性,工作节奏没有其他外企快,却给了她许多出差的机会。第一次她去了斯德哥尔摩,此后一发不可收拾,在经济条件允许的开发部,每年都往瑞典、丹麦这些寒冷的国度跑三四趟,每次都长达10多天。工作6年下来,总共去了将近20趟,护照换了两本,仍然觉得还要再去。
她最初是一个人去,遇到喜欢的手工品就往国内带,并且自己“手痒,想做出一样的”。2010年,ZZ开通了微博,这些手工品就有了对外展示的空间,就像“手工”这个词天然蕴含的特性——缓慢、少量一样,微博“粉丝”的确在增加,但在今天追求“如何快速将名气变现”的自媒体领域,这个微博,也只局限于手工同好互相关注,为对方的作品点赞。即便是以这种极其缓慢的方式,在不宣传,不加V,颇为自娱自乐的前提下,ZZ微博“真爱粉”如今也有上万。
最近一次,她去了瑞典最南部的省份斯科纳(Scania),这是一个有着长长海岸线的古老城市。与她同行的姑娘叫闫静,也是一个手工爱好者,二人第一次见面是在几年前的一个线下复古手工集市,遇到后发现,原来互相之间在微博上频繁互动,这种从线上同好发展到线下好友的模式,成了ZZ和她的朋友圈的典型相识模式。
ZZ的烛台手工制作沙龙。手绘烛台的功夫不只在手上,还得凝神静气
此行的目的是寻访瑞典传统羊毛刺绣。最初,ZZ是在瑞典一些网站看到这种“绣在羊毛制品上”的手工,她说她被“一眼毙命”。这些瑞典传统的刺绣,英文资料有限,因此她凭借“多次瑞典之行积累下来的愚勇,寻访不着也无所谓的随意,以及一些瑞典语储备和一本淘到的刺绣书”,在没有做其他更多准备工作的前提下,就带着闫静,踏上了飞往斯德哥尔摩的飞机。
到了酒店,ZZ发现Instagram上,之前发消息询问的一个瑞典人回复了她。坏消息是,他的东西不对外出售;好消息则是,他向ZZ推荐了斯科纳省,并告诉她如果要找类似的刺绣,这是最好的地方。
有意思的是,这是一趟几乎不依赖现代通信手段的寻访之旅,行中的大部分信息,都不是通过互联网得知,而是像前网络时代的旅行者,路在脚下,也在嘴上。
就这样,第二天,她们就按照指点,奔赴斯科纳省。到了这里,她们发现这是一个大半天工夫就能逛完的小镇。踅进的第一家刺绣店,其店主是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巧合的是,这还是当地手工协会的会长。ZZ带去的刺绣书派上了用场,并发挥了“接头暗号”般的效果,书是日语原版书,ZZ指出若干幅她想找的图案,会长老太太就把她指引去了相邻的省份布莱金(Blekinge)。
ZZ和闫静在她的店里入手了用于制作手工刺绣抱枕的刺绣材料包,并对几个价格上万元人民币的羊毛刺绣挂毯垂涎一番后,这才离开。
ZZ的目的当然不会限于“买买买”,更重要的是,学习将这些图案绣出来,她说:“刺绣挂毯的价格高到我们不能承受,也是因为大家都知道,手工的意义仍然在于自己动手,买这个好看的作品,买卖双方都会觉得无趣。”事实上,凭她多年的经验,见到实物,具体绣法就在她脑中初步成形,需要补充的,仍然是与店主的交流。这种交流包含了每个图案背后的文化含义,她不只自己感兴趣,还有为去参加她沙龙的朋友们讲解的责任:“她们都对这些非常感兴趣,有时候,在制作的氛围里八卦这些文化背景,只消讲几句,就能引起大家的讨论,这种时候我会格外觉得自己像一个举办宴会的主人。”
布莱金离斯科纳不到两个小时路程,却完全是另一种刺绣风格。“斯科纳的羊毛刺绣色彩鲜艳,童真活泼,而布莱金的是普通棉线刺绣,更给人以温柔女人的感觉。瑞典手工艺品的特点之一,就在于它的‘极小地域性,两个相邻城镇之间,都是完全不同的风格,互相之间不会抄袭,事实上也不会去抄袭,因为自己的特点都已经足够挖掘,另外也是因为他们非常重视文化与版权保护,不会像我们,一个东西流行后,大家都去跟风。”
在前往希格图娜的火车上织毛衣
希格图娜(Sigtuna)是另一个瑞典小城,邻近斯德哥尔摩东南。ZZ第二次去这座小城时,还带上了同为手工爱好者的闫静和黄宝。到后的第二天,一如既往地,三人开始搜罗街巷中的小店,其中一家毛线店吸引了她们的目光。
曾从事游戏设计工作的黄宝在手工圈里以“钩编”著称,由于经常关注国外杂志上的毛线编织,她对图案设计、毛线质地等格外敏感,所以她一眼就看出这家颜色多到惊人的毛线店与众不同。
店主显然十分内行,她迎上来后的第一句话,就是指出闫静戴着的围巾是手工编织,还冷静地赞美了图案好看。随后,她从店内取出一件毛衣,说这是她近日刚完工的作品。三个中国女人将这件毛衣拿在手中,展开来看,发现原来所谓的“北欧宽松范儿”真有其事,从第一个关于织法的问题开始后,三人之间关于技法的讨论和探究就没停下来。瑞典女人一面顾及其他顾客,一面时不时回答一两个她们之间的争议问题。
待她们从店里出来,已经接近傍晚,每个人都装了满满一兜毛线。从这个时间点开始,这趟旅程似乎就围绕织毛衣展开了。无论是在渡轮上,还是火车上,只要有空闲时间,她们都在近乎疯狂地编织当中。
“旁若无人地织着毛衣”,看上去毕竟有些出离正常,好比怀有痴念的瑛姑对着她的九尾灵狐说话,谁都能理解其中一半的感情寄托,但毕竟还有另一半,会质疑“为何不顾及一下路人的感受”。对于后半句,ZZ她们自然也有考虑,特别是在回国的飞机上,当周遭环境带来的“异乡人”氛围逐渐消失,同行乘客里有许多同胞面孔的时候,她们终于开始迟疑了。然而,在闫静边儿上入座的瑞典女人收拾停当后,从包里掏出大号的棒针开始织,此时她们三人才相视一笑,纷纷加入了她的队伍。
黄宝最有抱负,整个旅途一直在织,并觉得自己“好像把沿途的风景都织进了这件毛衣”,等到回国,毛衣也顺利织成。而闫静织的是一块毯子,她说:“一个人在织东西的时候,会产生浮流意识。当对一件事物十分关注时,整个时空会产生扭曲,好像时间过得特别快。我想我们在像一群神经病一样疯狂织毛衣的时候,是完全没有迟疑的。迟疑只在放下棒针,目光重新回到现实的时候。”
织毛衣这个故事在ZZ的圈子里传开了。闫静的丈夫雪斌就是受到触动的其中之一,尤其是他还亲眼目睹了三个疯女人埋头苦织的盛况。他当时去机场接她们,但是迟到了,等在大厅看到她们,诧异地发现三个女人正在嘈杂的大厅里相对而坐,不发一言,沉静却快速地织着毛衣,并对周围的一切置若罔闻。正在筹拍第一部电影的雪斌,突然就觉得“这是一个特别美的画面,好像手上的动作代替了思考,可好像周围的人流又寓意着她们的思考”。
有趣的是,我们聊天儿进行到一半,ZZ福灵心至,决定给我展示最近她正随身携带的织物。展示完后,我发现她就织上了,无意中开启了边聊边织模式。
至于那件宽松范儿的毛衣,ZZ自然是织成了,旅途中完成了一大半,剩下的部分也一鼓作气完工。尽管看上去,手工是一件刻意消耗时间的事,但实际上,她们都非常在意一件作品是否完满完成。“一方面是完成的成就感,另一方面,我的手工理念,也是对生活有益。我希望我绣出来的台布能用50年,能传给我的女儿,我织的毛衣20年不坏不过时。这其实也是北欧的手工理念,它们不仅仅只是摆设,还在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具备实用性。”
男朋友和女朋友们
闫静对手工的思考显然更多。这也与她之前从事环保行业有关,在成为一名自由摄影师之前,她做的是矿山生态修复工作,见过许多采空区。这时候她就想,为什么人对资源会如此渴求,人要拥有多少东西才会觉得幸福。
手工改变了她对特质的需求程度,而且大到家具小到餐垫,都可以“自给自足”。尽管一说到手工,许多人会觉得不够高端,并且认为这是那些闲来无事的人用来消磨时间的。“我在特别忙乱的时候,会拿出毛线开始织,然后整个人就安静下来了。”它调节了生活节奏,使人感觉平和。这也是其他人都一再提到的手工影响。
闫静在与ZZ相识的那个市集上,还认识了这位叫高铭的小伙儿。
作为当时那一场市集上唯一的皮具铺位,雪斌自然是陪闫静来的,却发现自己被钉在了这个铺位上挪不动脚——他看上了高铭设计制作的一个牛皮钱包,一问,却要2000元。在普遍价位几十上百的手工市集,这无疑是天价。雪斌拿不准是否值得入手,就找来了正支着摊儿的闫静,她看了钱包后,给他的回应则是:“手工制品,价格可以非常低,也可以高得离谱,都得从内心出发,你觉得它值,它就值。”
雪斌买下了它,并从此和高铭不买不相识。相识时间久了,闫静甚至把装修设计的工作也交给了他。
既会制作皮具和小型木具,又会设计图纸搞装修,高铭听上去是个全能型手工男。
在手工皮具还未像今天这样火热的5年前,高铭就开始接触并喜欢上它。他的家——或者用工作室来称呼更合适,卧室以外,他的住处放满了切割刀、针等各类手工工具,其中的大部分都购自日本。“比如简单的对皮子扎个眼儿,国产的针,看着尖,摸上去也更锋利,奇怪的是偏偏就是费劲,没有日本的针好用。”
随后,ZZ装修时,闫静就把高铭作为设计师介绍给她。没想到二人擦出了火花。
两个手工爱好者的约会日常,与其他情侣的不同之处在于,往往就是两个人各占桌子一头,沉浸在自己的工艺世界里,有时候一句话丢出去,半晌才会由对方捡起,用闫静的话说则是:“这二位都是只知道干活儿的主,我早觉得他们合适,没想到这么合拍。”这种埋头苦干的情形,其实在ZZ的手工沙龙上也是常见。一旦开始干活,许多人就沉浸其中,像烛台围裙拉线时,呼吸太重都会走歪,上色也需要注意不越位、不跨界。
临近圣诞,红白配色的烛台很受欢迎
事实上,高铭不只手非常巧,只要是手工制作的物品,他看在眼里,就能在头脑里勾画出大概的构造与设计图,再将测量数据输入制版软件,完全可以复刻出一样的物品。“我曾经做过一段时间的制版师,收入其实相当不错。只是这样就背离了我的初衷,也离我的造物梦越来越远。”
造物是高铭反复提及的一个词。如果说偏女性化的手工,例如刺绣,还是以“在原有之上锦上添花”为主的话,偏男性化的手工,例如木工或皮具制造,则更像在“无中生有”。后者造制过程中需要更多力量,更大型的设备,但是殊途同归,二者都在追求一种匠人的内心——专注、技艺和对完美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