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鄭風?子衿》本義談
2015-12-24熊燦
熊燦
摘要:《詩經》作為我国第一部詩歌總集,自誕生以来就受到了歷朝歷代学者的關注。但因為《詩經》當中所集的詩歌很多並沒有明確的来源,也没有相對清楚的背景资訊,所以在對詩歌的理解上就產生了一些偏差,而這些偏差所造成的思想碰撞至今也沒有結束。如《詩經·鄭風》這一部分的主题考察,一代理學大師的朱熹就與傅统經学的意见大相徑庭。
關鍵字:子衿;本義;解讀
一、經解《子衿》
而本文所談的《子衿》一篇正是朱熹所言的“淫奔之詩”。據《詩集傅》,朱熹指出《子衿》一篇“此亦淫奔之詩”。參考朱熹其他詩篇的“淫奔”論述,如《靜女》之“淫奔期會”,《丘中有麻》之“婦人望其所與私者不來,故疑丘中有麻之處,複有與之私而留之者”,可知前文幾個“淫奔”均指代男女不合禮法的苟且行為。
但在經學的思維之下,《子衿》卻是學子之詩,而且鲁齊韓對此並無異議(據王先谦《詩三家義集疏》注“三家無異義”)。《序》認為:“《子衿》,刺學校廢也。亂世則學校不修焉。”其後,東漢《鄭箋》、唐《孔疏》、與《毛傅》,在美刺的傅統之下一脈相承,延續這種闡釋方法。
據《鄭箋》“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之下的笺注,“學子而俱在學校之中,已留彼去,故随而思之耳”。由此可知,《鄭箋》認為《子衿》寫的是學子相思,非朱熹所言男女淫奔之意。進一步,《孔疏》把《子衿》的歷史背景描繪出來,“鄭國衰亂不修校,學者分散,或去或留,故陳其留者恨責之辭以刺學校之廢也。經三章皆陳留者責去者之辭也”。可見,經學認為《子衿》作者有感于鄭國政治衰微、學校荒廢,借學子思念棄學同窗之情,表達對輟學行為的不满,同時,隱含著對世事、治學的批評。
《毛詩注疏》(卷七)提及:“正義曰襄三十一年左雲鄭人游於鄉校,然明謂子產毁鄉校。是鄭國謂學為校,校是學之別名,故序連言之又稱其名校之意。言於其中可以校正道藝,故稱校也。此序非鄭人言之箋見左有鄭人稱校之言,故引以為證耳,非謂鄭國獨稱校也。漢書公孫奏雲三代之道鄉里有教,夏曰校殷曰庠周曰序。是古亦名學為校也。禮人君、立大學小學、言學校廢者,謂鄭國之人廢於學問耳,非謂廢毀學宮也”。這裏提到《子衿》之旨與《序》又有些許不同。它認為《子衿》刺鄭國之人荒廢學問,棄學之人终日悠遊。
同時對“嗣音”、“縱我不往,子寧不來”的解釋又有所不同。一說責備對方怎麽不去繼續學習(師徒關係),一說責備對方將自己忘懷(同門關係)。但不論是師徒還是同門,其憂愁憂思的勁道也太足了,而且指責對方的態度頗現陰柔。勸人為學也算導人向善,措辭理應莊重嚴肅。
而究其章句注疏,把《子衿》解釋為學子之詩是有問題的。在經學家看來,《詩》簡而言之就是“思無邪”,其表現就是思想純正。所以他们們認為“青衿,青領也。學子之所服(《毛傅》)”,但穿青領之人並非一定就是學子。青雖是古代傅统服饰色彩中的正色,是禮服之色,但並非學子都出身高贵。而《毛詩注疏》又雲“正義曰釋器雲衣眥謂之。李廵曰衣眥衣領之襟。孫炎曰襟交領也。衿與襟音義同。衿是領之别名,故雲青衿,青領也。衿領一物,色雖一青而重言青青者。古人之復言也。下言青青子佩,正謂青組綬耳。都人士狐裘黄,黄謂裘色黄耳,非有二事而重文也。箋雲,父母在衣純以青。是由所思之人父母在,故言青衿。若無父母,則素衿深衣。雲具父母衣純以青,孤子衣純以素。”組綬雖是先秦冕服,作祭祀之用,但俱是諸侯公卿才能配饰,區區學子應不能做此打扮。同時,穿青襟、配玉只是個人打扮,如何與父母在不在扯上關係。
二、詩解《子衿》
在朱熹看來,“思無邪”並非指《詩》思想純正,而是《詩》使“思”無邪。他認為整部《詩經》有善有惡,善的内容能感化人,而惡的内容能懲罰人。故其《詩集傳綱領》說“凡《詩》之言善者,可以感人之善心;惡者,可以懲創人之逸志,其用歸於使人得其性情之正而已。然其言委婉,且或各因一事而發,求其直指全體而言,則未有若‘思無邪之切者。故夫子言《詩》三百篇,而惟此一言足以盡其義”①。
又且朱熹解詩不同于一般經學家,他講究以“詩”解《詩》,不再一味遷就美刺,極力回歸到《詩》本義上。不斷“吟哦”以體會其中微妙的情感,同時又以義理闡發。
集成朱熹詩學大成的《詩集傅》(《詩集傅》,宋.朱熹,《朱子全書》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以前所未有的姿態揚棄了《詩序》的一些内容,如《國風》中的《草蟲》、《柏舟》、《靜女》、《將仲子》、《狡童》、《子衿》等等。朱熹有言:“《鄭》、《衛》之樂,皆為淫聲。然以《詩經》考之,《衛詩》三十有九,而‘淫奔之詩才四之一。《鄭詩》二十有一,而‘淫奔之詩已不翅七之五。《衛》猶為男女相悅之詞,而《鄭》皆為女惑男之語。衛人猶多刺譏懲創之意,而鄭人幾於蕩然無複羞愧悔悟之萌。是以鄭聲之淫,有甚于衛矣。”
所以,關於《子衿》一篇的思念物件就產生了不一樣的解釋。朱熹認為,“青青,純綠之色。具父母,衣純以青。子,男子也”。用现代漢語來說就是,穿著青領的那個男子。
同時,在“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縱我不往,子寧不來”、“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的解釋上,其早期詩學作品《詩集解》傅疏在“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章寫到:“挑,輕儇跳躍之貌,答,放恣也”②。在這裏,他將傳統經學關於“音”為詩樂的解釋摒棄掉,把“音”解釋為音訊,並為詞語佻巧,不附禮義。
據《詩序辯說》:“其辭意儇薄,施之學校,尤不相也”③。“儇薄”乃是輕佻媚好,朱熹認為《子衿》一篇的辭意並不莊重,與學校氣象不甚相符。
關於朱熹認定《子衿》一篇乃“淫奔之詩”的判斷仍然存在問题,清人方玉潤就《白鹿洞賦》發難,“迨至《白鹿洞賦》又雲‘廣青衿之疑問,仍用《序》說,是是非之心終難昧矣”(《詩經原始》卷五)。毫無疑問,此處“青衿”應是指代學子,而非一般年輕人。但據考,《白鹿洞賦》作於淳熙六年(1179),而《詩集傅》則改定於淳熙十年(1184),同時朱熹本身也經歷了一個主《序》到廢《序》的過程。這也就不難解釋朱熹在《白鹿洞賦》會有用《序》說的行為,而且從淳熙十五年(1188)朱熹對弟子所言“《子衿》只是淫奔詩,豈是學校中氣象”,更可見朱熹應是視《子衿》為淫詩。endprint
细看下來,朱熹視《子衿》為淫詩,實為其體會出了略帶哀怨的憂愁與情思。這種辭意使他立馬聯繫到了男女之間的情感糾葛。女子得不到男子的音訊,又不便主動出擊,一想到男子在城在闕地悠遊,心裏面就如不見三月的想念。但單憑辭意並不足以證明《子衿》乃是淫奔之詩。
《讀詩質疑》也認為“虞悖按,朱注以此為淫奔之詩。詩序辨又雲此詩輕佻狎呢非思賢之意,下篇子衿亦辭氣儇薄。竊意輕佻儇薄鄭聲則然,而非其所以聲也。離騷之言美人言公子言蹇修,亦可目之為儇薄,亦豈其男女相贈答耶。說詩而以辭害志,則屈原宋玉之賦皆淫邪之作矣。愚之于朱子不敢以苟同者如此”。
奇怪的是,我們比较兩首有類似的辭意的詩,朱熹卻解出不同的主旨。
《將仲子》:
將仲子兮,無逾我裏,無折我樹杞。豈敢愛之?畏我父母。仲可懷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
將仲子兮,無逾我牆,無折我樹桑。豈敢愛之?畏我諸兄。仲可懷也,諸兄之言亦可畏也。
將仲子兮,無逾我園,無折我樹檀。豈敢愛之?畏人之多言。仲可懷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野有死麕》:
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懷春,起士誘之。
林有樸梀欠,野有死鹿。白茅純束,有女如玉。
舒而脫脫兮,無感我帨兮,無使尨也吠。
朱熹認為後者“南國被文王之化,女子有貞潔自守,不為強暴所汙者,故詩人因所見以興其事而美之”,而前則是“淫奔之詩”。這兩首詩都是男子引誘女子,細品下來,《將仲子》中的女主人公還心有畏懼而《野有死麕》則隱然默許。究朱熹如此解《詩》,也許因為《鄭風》與鄭聲有關。鄭聲繁促,又是新聲,還被認為是亡國之音。《詩經劄記》指出“詩言此二國之詩出於桑濮溱洧間者,其聲淫靡,非謂鄭衛之詩其聲盡淫也。但其國好而習之成俗耳,其聲調最是惑人”。所以,在這種背景之下,朱熹也不免將兩種類似的辭意作不同解釋。由此亦可知,朱熹在以詩解《詩》的指導下,也抛不下一些成見。
三、《子衿》平議
如前文所述,不論是經解還是朱熹的詩解都存在或多或少的問题,但值得肯定朱熹以詩解《詩》的方法。既然《詩經》的產生時間已經相當久遠,而且相關的歷史背景與創作者资訊也未能保全,就只能從文本本身去探討其主旨。
故本詩主旨的界定當圍繞在其淡淡的情思與憂愁。以情思與憂愁去界定思念的物件,则兩者“師友”、“朋友”的關係就顯得不符,只能是男女關係。而只有男女關係才足以將“我心”、“我思”的憂愁情思闡釋充分,同時這種低吟、舒缓的節奏與抒情也與治學教化全不相符。“子寧不嗣音”、“子寧不來”全似女子哀怨纏綿、愛極而泣之語。
到了今天,若還執著于“鄭聲淫”便落入囿於詩教。且鄭國本有“令會男女”與“臨水祓禊”的傅统,民風開放,不拘禮教。“挑兮達兮,在城闕兮”更可理解為對以前兩人歡會情景的想像。“佻”、“達”雖然媚好,若用於男女幽會、打情罵俏之時,卻也顯得質樸可愛,切不可以“淫”語之。如此,不如扒去《詩經》的光環,將其歸於戀歌之流。
[注释]
①(宋).朱熹《詩集傅》[M]《朱子全書》本,页347
②(宋)朱熹,束景南輯.《詩集解》[M]《朱子全書》本,页196
③(宋).朱熹《詩集傅》[M]《朱子全書》本,页372
[参考文献]
[1]《十三經注疏》整理委員會整理.毛詩正義[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
[2](宋)朱熹,束景南輯.《詩集解》[M]《朱子全書》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
[3](宋).朱熹《詩集傅》[M]《朱子全書》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
[4](清)永瑢纪昀等编纂.文淵閣四庫全書影印本[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