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据说也是有边界的(外两篇)
2015-12-24廖华歌
◆ 廖华歌
清晨醒来,隔窗望去,冷风中一树红梅开得红彤彤一片。我大惊,昨天这些花蕾还包裹得紧紧的,一点儿也没有想开的意思,怎么一夜之间仿佛是得了什么人的暗示和指令似的,说开就“唰”地一声全都开了呢?莫非它们也知道同学的儿子今天举行婚礼,特赶在这大喜的日子里,用自己那盛放的美妙姿容与光芒为之庆贺和祝福?
“红梅花儿开……”在心里反复哼唱着这首歌,不觉笑自己可笑,同学的儿子明明是这个周六的婚礼,我却记成了上周六,结果呼朋唤友,兴师动众,闹了半天才得知整个就是一个错傻!想那梅树,也在暗笑着我吧?那一树耀眼的红光与薄薄的新阳相织,被风摇荡得斑斑驳驳,滴滴点点……
由于好客的王总一定要把她的车洗净后才给我们乘坐,由于绕道取贺品,加之路上堵塞,我们到达的时候比预计时间晚了许多。当我们一行急急赶到县城一酒店时,婚庆仪式正值尾声。一切都布置得那么超好,喜庆祥和的气氛弥漫在周围的每一寸角落,无论是作为象征还是隐喻,都以最佳的方式宣告着幸福美满的未来。
一一与新郎、新娘、同学及她的先生相握道贺,无疑这是一家令人艳羡的最佳组合。原本就有“校花”之称的同学,今天身着粉红色羊绒长大衣,配以略暗的格子围脖,黑裤,黑小羊皮鞋,真是风韵不减当年,漂亮美艳得晃眼!我把特为这对新人赶裱的大红洒金的“金玉良缘”的字幅交给她时,想着她名字里的那个“梅”字,竟一下子联意到了“梅子黄熟时”,不觉恍然,看来这树红梅的骤然开放以及与梅相关的那些细节和美好,都是从不同角度的有力明证,当然,这明证全是因了她的缘故。从最基层的普通一员到乡镇书记,再到县领导岗位,再到今天……生活并没有格外惠顾她,人生该经历的艰难困苦她都经历了,而且比别人更多地领受了泪血悲辛、彻骨之痛,最让我感佩的是,遍历沧桑之后,她无怨无悔,仍是那么美好地看待生活,那么仁善旷达至诚至性地待人,那么具有责任感和事业心……虽然,作为生命,她早就像梅子黄熟时那样,很好地甚至是很出色地完成了自己,但她所做的依然是永不停顿永无止境的进发。
我向她致以深深的注目礼!在心里我无数遍说过的那些对她无比感佩、赞赏和充满敬意的话,在她面前一次也没有说过,我深知她不需要这个,而我也张不开口。
由于我和同来的另一位同学云下午都有会,我的更紧迫须赶在一点半之前进入会场,所以尚未出发就让婚宴的具体管事人提前给我们备下了饭菜,简单地相见之后,我们同车的四五人便先在“如意厅”用餐。席间,不,应该是刚进房间没一会儿,就有一男一女相随而入,男士因工作关系与我的两位同伴都很相熟,更是梅特意叮嘱要他来陪我们用餐的。他虽已早届“耳顺”之年,但依然精神十足,气质优雅,风度翩然,出语谦和宽厚,比实际年龄至少要年轻五年。他一来,房间的暖意立刻上升。我不觉暗叹自己太不善接触人了,如此一位品慧兼得的领导,他退休前在位时自己竟然对其一无所知,这真是孤僻文人的悲哀!而那位和他一起进来的女士,因跟我们几个都不熟悉,男士也没做介绍,我就没怎么注意她。只在她刚进门走近我们时我约略感到女士有一双狭小的眯眯眼,笑比不笑要难看得多,唇乌齿白龈红,五官乍看上去也没有什么,可目光稍稍停留后就觉得不知哪儿不对劲儿,我立刻想到卦意上对此类面相的解释,浑身顿感冷嗖嗖地寒凉。
许是和我们这几个人都不熟识的缘故,许是女士和男士有着永远也说不完的话语,从他们俩进到这个房间起,女士就把男士给“承包”了,她不停地眨动着一双转来转去的眯眯眼,那样子应是奔六的人了却总要弄出一副小姑娘的情态,神色生动,大抛笑声,不时还故做天真可爱的骇异状,做语出惊人态,做青春无邪形,可惜她越这样越令人生厌、吐槽,好则,我这双近视散光的眼睛及时屏蔽掉了许多,加之低头进食,还算勉强尚可忍受。只是苦了那位男士,他边要照顾好我们,说一些有同感共鸣的话题,边还得照顾到女士不时跟她小声嘁语,不至冷落晾晒了她。
这中间,进来一位和我们大家都相处得颇好的女子,她仅仅一个发型的改变就使久患眼疾的我突然恍惚陌生得不敢相认。本就靓丽的她,这发型更衬得光彩照人美不胜收了!她呼着我的名字与我相拥,然后入座和我们大家相谈甚欢。
啊?原来你就是……忽然,眯眯眼女士听女子这么叫我,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也惊叫着跟着喊出了我的名字,然后,仿佛是终于拥有了话语权般的,不管不顾地横插在我们这些谈话人中间,竟生硬而兴奋不已地宣称,她过去曾经如何如何接待过我和我的家人,把这些没有任何时间和具体细节的话一遍又一遍说寡说淡说得没有一个人肯搭理她之后,大概自己也觉得没人回应的难堪,就干脆直接将我作为她饭中的谈资。她眯眯眼四下转动着,以分明是上辈子都熟悉的口气道:你怎么变化这么大呀,跟先前一点儿也不一样,真是重又换了一个人!言毕,羞羞笑着,把她得意的发现抛洒得满屋子奔流。
我想说今日之前我从没见过她,她肯定是认错人了!可说出来的却是:那正好,又换了一个人就重新开始。出于礼貌和修养,更出于今天是同学儿子大喜的日子,我懒得与她多说,如此潦草而漫不经心地回她,她完全应该知趣识相地打住。
然而,好不容易才寻到一点话语权的她,哪能肯就此轻易放弃呢?她要竭力表现和展示自己一番,就又加重语气道:真的,你真是没有一点过去的影子,完全是重又换了一个人。顿了顿又指着我身边的女企业家王总大赞:你可还是那样啊,这么些年一点变化都没有!边说边张大上牙上贴着一片碧绿菜叶的嘴巴,笑得波涛起伏,浪浪滚滚……
真是无聊透顶,可笑之极!我实在不屑与她这类人争辩,就小声问旁边同来的同学那女士是谁?做什么的?同学低语:不认识这人,刚听说好像以前是这个地方某办的一位什么副主任,现已退休三年了。
我在记忆里认真翻拣,确定自己从来就对这位女士未有半点印象,她绝对是认错了人,因某办与我们的工作性质相去甚远,自己根本不可能接受某办的任何接待。这么说吧,这个县城我总共也才来过那么几次,与梅如此至好,连这次也才来县里见她两回,怎么可能到这儿来不见梅而让她招待?而且的而且,我是一个特别不愿惊扰别人的人,哪怕是公事也尽量不麻烦他人,实在挨不过去了,就由本系统的单位安排便餐,说到天边也轮不上她来接待。与之同样可笑的是,她所言我和从前没有一丁点相像,我理解她是想说岁月的刻痕使我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她应该知道,一个人即使老到只剩下呼吸,也绝对能从这苍老的面容中寻出先前的影子,怎么可能彻底另换一个人呢?倘如此,那会是什么样的一个世界?还有,她对我如此这般地陌生着,对我的家人更是一无所知,怎可也顺带捎上他胡言乱语呢?我不想用恶意来猜测她,更不想弄明白她到底要干什么,我只想说自作聪明的人往往被聪明杀伤,她这些纯属子虚乌有的空话假话,如果也强制性地归结于想象的话,那她确然是太无知太没意思了,她不懂想象据说也是有边界的,似她这样在想象之外信口雌黄,就是给想象以盲点和误区!在她正洋洋得意,以最虚假的方式高调显示自己时,她同时也正宿命般地接受一场无法逃逸的失败……
由此想起不久前在老乡家的另一场聚会,大家正酒酣耳热之际,一位半生不熟的女性不知从哪儿突然冒了出来,她不由分说就执壶劝酒,频抛媚眼,喋喋不休,无论男女老少,谁若不喝,她便大呼:难道是嫌我长得不好看才不喝吗?搞得大家啼笑皆非,接下来的话更是粗俗不堪,生生把欢快愉悦的氛围给破坏了。她不知道许多时候不说比说更具品质,一默如雷是最有力量的,她不知道她的表演把她自己给败坏了,她不知道任何时候说话办事“留有余”的得体才会离别人的尊重越来越近……
返回时坐在车上,那位男士主动向我说起他跟眯眯眼女士也不很熟识,而且坚执锐利地表达了他对她的厌烦:我是刚来时在院子里跟梅说有事要办,想不吃饭就走,梅不答应,正好她那时也在场,梅就指派她把我领到你们那个餐厅。没想到她是这么一个不靠谱的人,云天雾地瞎掰扯,那自以为是的样子实在令人讨厌,她退休好几年了,人一退休大概就……还是你有修养,自始至终忍着,不跟她一般见识……男士明显在极力廓清自己跟眯眯眼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我对此已毫无兴趣,只平静地回应他:没什么,她算老几?我早就把她给忘掉了。我完完全全是因梅而来,因孩子们的大喜而来,她不过是我在正确的时间里偶遇了一个不该认识的人而已,如此而已!细想她也活得挺不容易的,不如此又能怎样?为了摆脱自己是个“多余的人”的尴尬,为了能够引起我们对她的注意,为了获得我们对她的接受,在她不认识我们中的任何人而又福音般听到有人唤我的名字时,还不喜从中来借名发挥?那么大年龄的人了,不惜弄虚作假,制造谎言,也真够劳累,真够可怜的!思至此,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面对谎言被描述者急切而反复地演释,我除了像开启又闭合的事物一样,高视而不顾地笑笑再笑笑外,已没有了任何感觉。
甲午中秋之夜
一
甲午百年祭的这个中秋与以往是不同的,这个不同我在白天的霏霏阴雨中已经感受到了。
日历突然开始说话,负伤的历史与月对视,时间不是感情的刻度,再久的岁月也无法忘记曾有的屈辱、疼痛和不可修复的伤痕。
今年的中秋夜应该是看不到月了吧?整整一天,目光穿过满空细碎的雨线,我郁郁的暗想里不乏那么点私心庆幸,没有月的中秋夜也很不错的,大家都见不到月,谁也别想月下快乐,谁也别想以月亮的名义让偷来的植物生叶开花!没错,这份隐藏的私密确然不够豁达温良,但却真实,虽然,我一直在诗文里将那一镜圆月擦拭得洁净而明亮。
细细的雨声中,中秋月是一个受伤的词,相对于那无限廉价的赞美,那苍白的抒情,那疯长起来的欲望以及有预谋的暗杀,我更愿意让天色黑下来,让月亮在浑然不觉中日渐消瘦,瘦成一弯要多细就有多细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丝线。
然而,我还是不能不为呼吸到月的气息而感动,月亮毕竟是黑夜的童谣啊。
二
必须承认,这时候的心情是复杂的。我既想那轮月别出现,却又惦记得怎么也放不下。这么多年了,我不知道自己是谁,就好像很奇怪月亮为什么会圆一样,我常常在有月或无月的夜晚点亮灯烛,等待去完成一次虚设的飞行。
这样的夜晚家人都各行其事去了,惟有孤独的我陪着更加孤独的电视机,观看“苏州月中华情”晚会。这台晚会虽然音乐较有特色,与月亮的物意很相合,但几乎全是歌舞,未免单调,容易产生审美疲倦。遂决定到户外走走,走走或许会是另一番心情。
心一动,忽然就有了感觉,抬头望去,果然,果然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升起来了。尽管我觉得那光芒很薄脆,但还是让我满怀喜悦惊异不已,它不仅驱除阴云细雨的阻碍一路走来,还那样鲜润而明亮!谢谢!我宁静而长久地望着月,内心大为感动,深为曾有过今夜最好无月的想法而倍觉可耻。尘埃之上,一切眺望都是落花和流水,惟月亮除外,月亮永远以它特有的步态走进一个个生命的岁月。
月光真好,它是今夜唯一真实的色彩和声音。一片蹲在路边瑟缩发呆的叶子,只有在白露和中秋相遇的今天,才一叶两属,找不到任何理由拒绝任何一方。
目光反复寻找着,一次次调换角度,哪怕已经腰酸腿软眼睛生疼,也还是,还是整个天空见不到一颗星。在我看来,没有众星追捧的月更大更亮,而那些星星们的退隐更使我感到了潜伏的光芒。
当我在心里极为认真地写下月这个字,我已认定不管是幸还是不幸,今生今世我所有的夜晚都将跟着月亮走。
三
过一个十字路口,我茫然地站在那儿,不知该往哪里去。
我不说话,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也不说话,只有月大有深意抑或无知无觉地照着,那梦一样的波光渐渐让我恍若隔世。
这样的时候我不知道该将自己暂放何处,想了想,就给一位一直喋喋幽怨着总想和我在一起好好畅聊、又苦于我太忙给她机会太少的女作者发信息,问她可否在家,若在,就去她那里喝茶。站在街边一棵秋桐下,心如枝头半青半黄败相十足的叶子,无奈而不安地等待着她的回复。直到我已等得意兴阑珊,等得闭起眼睛沮丧叹息,也还是没收到她的音信。这么多年,我已习惯了,习惯无处可去时漫无目地的信步游走,把自己走成虚无的空洞,然后在极度的疲惫中一些些失忆。
仅仅是有一点不快,却并未真生这位女作者的气。此已不足为怪,尽管女作者曾无数次向我热邀,说任何时候只要我有空找她都行,可实际上是除了她随时都能准确地找到时时都在“恭候”着她的我,这么多年来,我从没找到过她一次。
当我走出很长的一段路,停下来,已经把她忘记的时候,她却回了个一味诉苦到底也没告诉我现在何处的短信:近期琐事缠身,家事复杂,婆婆周年,小弟结婚,恩师画展,孩子入学等等,把我裹住,挣脱不开。真有一种逃离红尘的念头,觉得生活在这庸俗的人世间好像就是为别人活着……
骤然,泪水满溢,我向她居住的那个方向,投去盲目但无限信任的注视,无论如何都挺艰难的,我看见月光起伏颤动得定不住方向。
四
一拨人,男女都有,围坐在桥头一盏路灯下兴味十足地打纸牌。我不懂,旁边观看的人小声告诉我,这种打法叫“斗地主”。
很遗憾,无论是麻将还是纸牌,我都十分低能搭不上手,别说出牌了,连起牌拿牌都不会。这除了对之毫无兴趣外,还在于我对自己的天分有深度的认识:即便什么也不做苦学一辈子,也永远不是那些脑子灵光、精明无比、特会算计的老牌筋们的对手!所以,望而生畏,知难而退,压根就放弃。这在当今当然很落伍很被人不解和耻笑,可又实在没办法,事情也只能如此了。
他们打牌的样子非常可爱,因特别投入便别的什么都不再重要,一个个毫无顾及地大声喊叫争吵着,他们紧盯手中的牌,不看天上的月,月对他们的输赢毫无意义。不由就想:他们今晚就不曾望过月吗?若非中秋之夜他们会相聚在此吗?那些嘻嘻哈哈闹吵不休的男女是一对对同来的夫妻还是临时凑起来的乌合之众?……
默默地,我在这群人旁边站了好一会儿,置身在一片声浪中内心却是更加孤独,风从体内吹起,我明白面对圆月自己永远是败家,可悲的是败完了又绝不打算从头再来。
木然地望着空中的明月,无声的泪流让我忽感脚下打滑难以撑持,我急忙抱紧一棵女贞树,这树却突然软下来,几欲摔倒的我不得不死死抱住自己。
那群打牌的人根本就没注意到我的存在,我是那样无助,浑身没有一丝力气,仿佛自己体内的血,随着树软下来的那刻也已喷流一空。
五
一位老妇人正愤恨伤痛地向几个劝慰她的人哭诉自己的不幸遭遇:那是心碎掉了,却流不出血来的干疼啊,我已忍无可忍无路可退了!苍天在上,因果互应,善恶有报……
我听明白了,她在数说自己的丈夫如何老不要脸花心出轨,如何肆无忌惮从不把她这做妻子的当一回事儿。今夜,儿子媳妇孙子都回来团圆了,一家人在一起共进晚餐,可他倒好,只匆匆忙忙象征性地吃了一点点稀饭,就推说自己不饿,魂不守舍地慌着去和那个小三相聚了!
丢人呀,我的命好苦呀,这辈子全让他这个坏血心的东西给毁了。看着吧,他不得好死,还有那贱人小三更要遭天打雷劈……老妇人其实并不太老,风韵犹存的她,因极度的愤怒伤心而面庞扭曲,整个人俨然就是一首绝命诗。
无言而沉重地离开此处,我断定以老妇人此时的心情是不会去在意今夜的月亮的,她被背叛的至痛至哀深深击伤,就像一朵花死在自己的花香里一样,她死在自己的至爱里。又想,她那该死的丈夫也挺不容易的,为自己的偷鸡摸狗需时时处处弄虚作假,谎言欺骗,昼伏夜行,人堕为鼠,多辛苦多劳累啊,无论再深的夜,他和那小三再缱绻难舍,都不得不最终回到自己的家里来,在儿孙面前无论怎样总还得要心虚脸厚地装一装样子吧?也真够艰辛的!而那个被千人唾万人骂的小三,她受得了吗?没名没份,只能活动在地下,终究见不得天日和场面,岁月流逝,容颜易老,何处才是归宿?
一如枝叶切碎的一地月光,我的心紊紊乱乱一片,显得那样茫然而恍惚。
六
这么多年来,一直很主动与我节日里保持信息联系的一位远方朋友,这个中秋都杳无音信。我仔细回想了一下,中断应该是今年四月以来。记得最后发我的那条信息是邀我到风城去观看一个大型晚会,当时我正生病,怕朋友担心就没有回复,之后就一直失联,只是向来粗枝大叶的我,没有意识到艾略特“四月是最残酷的月份”,竟会应验至此!
忽匆匆来到一处路灯下,我忙不迭地连发几个信息过去,焦躁不安走来走去的等待中,却是石沉大海,寂然无音。
我的心被不祥的恐惧一把把揪紧,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是病了?移民国外?家庭发生重大变故?还是……我不敢往下想,我不想使任何人死亡,包括那些企图置我于死地的人!何况是那么好的朋友呢?朋友就必须得活着,好好地活着。
兴许是出国旅游或者在国内一个信号无法接收的什么地方野炊?我为自己的这个猜测一下子快乐起来。是了,一定是这样子的,朋友一直都很喜欢到处游走,更喜欢到偏远的大山里去清静,那儿山高林密,自然是收看不到短信的。
那么,要不要打一个电话过去试试?就为这样一个简单的想法,我犹豫了许久,甚至那串熟悉的数字被我一回回拨过又取消。我得为自己留一点长久的悬想,万一打出去后是空号怎么办?即便是关机也特令人失望和沉重,就这样一直模糊着,猜测着,希望着,为自己留取一个梦,不是很好吗?
月光无语,它在我周围以及大地上所有的地方,铺展出无边的皎洁。
七
心是平静的,并未觉得一个人的月下游走有多么孤单,但伤感还是无法摆脱,不知道今夜以后还会遇到什么。当时间一点点旧下去,那些被绝望击落的碎片已不能还原,还有比这个更令人伤心的吗?我伤心的时候,非得找一件更伤心的事情做,才能从前一个伤心中挣扎出来。
如此的挣扎只能会使一颗心伤得更很!而伤心之后,终将止于沉默。
今夜我为什么那么渴望,一次次期待着想听谁说点什么?哪怕是随便一个人的善意搭讪呢。然而,却没有!听不到时就想哭,脑海反反复复上演某个可怕的情节和幻境。
诗人说,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今夜,难得中秋和白露相遇,一个人的一生也许只遇上一次,而一次就是莫大的幸运,就弥足珍贵。我遇上了,这特别值得庆幸!据天文学家说,下次相遇应在五十年后,那时候的情景如何难以想象,还是不去妄想那么远吧。想今夜,不,每一个的今夜,那月亮却是属于天下所有的人,任谁也摘不走的。我将永远被它临照,在黑暗中生长光明,在虚无里生长真实,它以独有的最大最圆最亮的特质,成为我永远的乡愁;我用辽远的内心和呼吸回它以疼痛的至爱……
我无法说服自己
那天上午,见到她的时候,从窗外跳进来的阳光正把我办公室照得满屋明亮,融融暖意中,桌上一小盆穗状的紫色花朵开得恣肆且馨香四溢。“不要乱开花,要懂得敬重春天”。诗人华万里是这样说过,可此刻这盆开在冬日里的花除了深知对春天敬重,还为了使幸福停下,痛苦走远……
思绪正海阔天空波涛汹涌着,她就来了。白色羽绒上衣、黑暗花西裤、大红围脖,裹着中等身材略显丰满的她。五官的组合虽不属恰到好处的那类,但肤色白皙而富有光泽,两只圆又黑的眼睛透射着成功人士所特有的自信、精明而深邃的光。
你?是哪位?望着陌生而来的她,我的脑海一下子短路,空白统领一切。
别忙,请先给我一口茶喝好吗?这天气,阳光好得不得了,怎么也不像是在过冬天。她说得有些气喘吁吁,然后抬手用纸巾轻轻抹一下额头上的汗,自己找位置坐下。
是啊是啊,阳光真的是太好了,好得大家都是一个春暖花开的人。我边回应边为她泡茶。看来她是真渴了,不等杯底正在伸展的绿叶泡出茶汤,就吹着那热,一小口接一小口地啜饮。
见她已喝下两杯茶还不开口,我便忍不住催促:说吧,你来找我到底有什么事?总不会是为了天气、太阳和冬天的这些闲聊吧?
她不慌不忙从手包里取出一张名片递我,我放近细看,颇为惊讶,原来她竟是一家企业的老总,跟我的工作不搭界呢!注视着这位举止优雅、由于保养得好我很难判定出具体年龄的女老板,我一时有些恍惚,猜想她该不会是找错人了吧?
许是看出了我的疑虑,她笑言:我来找你之前,特意带了一本你们单位编的杂志,那上面虽然有地址,可因人生路不熟,我这个外地人还是走错了好几个地方。是这样的……她开始了叙说。
果然是老总职位练就了她简明扼要的本事,我很快就听明白了她的来意。她想让我给她写一部不少于二十万字的自传体非虚构小说,这小说怎么写,写什么,当然要合乎她的意愿。她说她曾看过我写的一些文字,觉得很悲悯很有力量;她说彼此同为女性,我若去写肯定能更好地体味并把握她的内心;她还说不急,有的是时间,慢工出细活,两三年之内能完成就好。
这怎么可以?你随便去打听,我什么时候给人写过此类作品。我认真得有些生硬地跟她说。
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她责骂自己真是记性不好使了,说了半天却把最重要的东西给遗漏了,这东西就是稿费。……你们这些文人不要一听到钱的事就认为庸俗,为什么不能现实一些?何况这是应该的、合理的、劳动所得呢?她一口开出了一个比我一辈子的工资还要高出几倍的大价,而且还表示,在写书期间,完全可以到自己觉得安静方便的宾馆包一间创作室,一天三顿自助餐外加水果和宵夜等,她都一应提供,费用自然是另算,由她来支付了。
真够大方的,也确实有利可图,但我却不能不在内心叹息她找错了人,弄得竹篮打水空跑一趟。说实话,要是想写这种东西,我早就写了,那自己的日子也肯定不是现在的过法。问题出在自身,我无法说服自己,无法听从他人好心的劝告,无法走出自己心灵的障碍,始终做不到只要那么稍稍灵活一下、改变一下、就可换取到另外一种生活方式,故而也就永远只能是“愁苦而终穷”了。
对不起,让你失望了,你说的这个事我做不了。我给她杯子续上茶,很客气而坚决地回绝。
别,别急呀!那个价位我也就是这么一说,咱们完全可以再商量的。要不,你开个价?没关系的,我既然想做这件事,就能拿出足够的钱来!我也清楚,写作是要熬心血,挺不容易的,所以……她显然是动真的,其诚意显而易见。
我只好深表歉意很耐心地向她解释并请她理解:作家并非什么样的体裁都能写得好的,比如你这样的书,我就不会写,也写不了,这除了工作太忙、身体状况不是太好外,更重要的是笔力不逮,这是没有办法的。
我看过你的长篇小说,很喜欢的,你就接受了吧,看在我们都是女人的份上。她的恳切虽让我感动,但却不能改变初衷。
就只好再拿身体跟她说事儿:你知道吗?写作这活儿是蛮拼的,有时候比体力劳动还要沉重。像我这样体力不支、连短小诗歌和散文都不能如约交稿的人,怎么可能去创作长篇?活到这般年龄,还有什么比健康更应该去当做事业来经营呢?我建议她再去找别的作家商谈,如此优惠的条件,我相信有人会欣然应允的。
她默然喝了一口茶,把手中的杯子转动着看来看去,不再提说书的事。这使得我们之间的闲聊自然而随意起来。
来,让我看看你的手。她说着先伸出了自己的双手,并齐,手心朝上。
怎么?你还会看相啊?我可是从来都不信这一套的。这么说着,我也礼貌而好奇地伸出了自己的手。
哈,我不看相的。她说。却把她和我的手放在一起对比,摩挲,搓捏,然后仿佛是漫不经心地道:你看到没有?虽然都是手,但它们却大不一样。你这手我一看就知道是在家里洗衣、做饭、刷碗、拖地什么活都要干的;而我的手则告诉人们,你要做的这些我统统都不用做,全由保姆和钟点工来打理。偶尔,也仅仅只是偶尔的时候,保姆有事回家了,我心疼老人,动手刷那么一两次碗,还让妈妈给夺下,妈妈说,你的手是不能刷碗的,刷了浸水太久手都老相变样得不好看了,人的老都是先从手上开始的。涂抹得再年轻漂亮的脸没用,惟有手才可真正见证一个人到底是年轻还是年老……
听她这么说,我才认真打量放在一起的这两双手。天哪,这一看,真令我沮丧透顶,整个人一下子矮到地表。她的手握起来那么光滑、细腻、绸缎般的柔软,皮肤凝脂般地白亮润泽,手指有模有样,指肚饱满,每一个指甲都做得晶莹水嫩隐约着似有若无的蝴蝶结。我第一次见到这么精美的一双手,不觉慨叹简直就是妙不可言的艺术品啊!这样的手确实不应该去干任何的粗活。相形之下自己的这双手是那样丑陋得不堪入目,粗糙,干瘪、皮松茧硬,皱纹遍布,指甲和整双手都灰土土老气横秋得令人生厌。没错,自己的手确实是太老了,老得已经没有了正形。
其实,很简单的,你也完全可以拥有像我这样的一双手。把那些一应的家务活交给保姆去做不就得了吗?但要这样去生活就必须得有钱。有钱不好吗?我是说那种取之有道的钱!是人就不能不食人间烟火,不能一味清高而无视现实。你有改变自己生活质量的能力为什么却要拒绝?难道这样一直苦着累着才更能保健更是你想要的光景吗?再好好想想吧,我可以再等一段时间听你的决定。她说得真诚而友好,既没有强人所难也没有放弃努力。
我只好把本不打算告诉她的一件旧事说了出来。那是三十年前,三十年前我在这个城市还没有住房,不断从一处租屋搬到另一处租屋,搬家竟成了日常生活的重要内容。一天,一熟人领着一位海归企业家“登门拜访”,见面后话没说几句那位企业家却先甩出分别存有人民币和美元的两张银卡,然后才讲明特请我给他写一本十万字左右的纪实长篇。他可以先付我三分之二或人民币或美元的定金,那定金的数目就是在今天看来也是一大笔巨款。熟人暗下力劝我千万别犯傻,把这活接下来,立马就能腰缠万贯了!可结果如何呢?由于我的死脑筋和傻使得我们不欢而散,此后再见到那位企业家我老远就躲,倒像是自己做了什么错事,对不起人家似的……
我不用再想,你也不必再等,现在就决定了:这书我是不可能写的!过去是这样,现在仍然如此。我也很真心而诚恳地跟她说,谢谢她对我的信任,这个事希望以后别再跟我提了。不是因为自己清高,也和雅俗没有任何关系,更不是什么其他原因,说一千道一万,归根结底是我无法说服自己,改变不了自己,自己过不了自己这道坎儿……因为,因为你想过没有?我问她,假若我之前已经给一些人写了像你所希望的那样的文字,那么今天你还会大老远的再来找我吗?会吗?
她无语地离去,目光里满是惋惜和不可思议,而阳光中紫花的清芬使我的呼吸灿然而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