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沾一身夜色

2015-12-22李登建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5年4期
关键词:磨石磨刀铜像

李登建

古街还未完全修复,街筒子里游人已成团成簇。其实再现古街原貌,还原Q州明末清初的市井风情,只是一个响亮的口号,街两边的布庄、茶庄、糕点铺,齐笔、红丝砚及花样繁多的工艺品商铺,和在别处见到的大同小异,并无什么特色,而且门面都太新,缺少那种“旧”的味道。历史已经走远,它不可能回到原地,刻意仿造,多是费力不讨好。我们看了几家就没了兴致,不再挨家店铺逛,有的干脆一家也不进了,站在街上看风景。

街上还真有一道风景颇可玩味:隔不多远就有一座或立或蹲的铜像。铜像塑的都不是什么大人物,而全属引车卖浆者流——剃头匠、磨刀人、卖糖葫芦串的老头儿、跟着爷爷卖唱的小女孩……这类塑像容易出特点、个性,活起来,它们无不生动而传神。面部那烟熏火燎的污痕,不仅与生活中这些人物的身份极为吻合,还透着沧桑岁月的颜色,增添了艺术感染力。大家被铜像吸引——已忽略主体的真实身份——一个个跑过去照相——A女士在压得驼了背的轿夫铜像前摆各种优雅的姿势,B女士在一脸愁容的乞讨农妇的铜像旁笑成了花,C男也上前摇挑担串乡汉子手里的拨浪鼓……

这,也许正是古街开发设计者想要的效果。在这里,铜像不过是古街的点缀,是“戏里”的道具。我们当然不能要求设计者赋予铜像崇高的成分,对底层百姓有更多的尊重,但有意无意地省却社会背景,淡化他们生存的艰辛,把不了解他们的人的认识导向了另一个方向。游客娱乐着别人的痛苦,倒是玩得很开心,可如果熟悉他们,如我者,却觉得别扭。

我接触过一些这样的底层百姓。小时候,记得交了腊月,尤其是到年根儿,胡同里就有了“爆米花了——”的叫卖声。央求母亲许可舀半瓢子棒子粒儿追出来,那戴着一顶扇着“翅膀”的棉帽子、穿着辨不清布料到底是什么颜色的破棉袄、走路一瘸一拐的汉子就收住步,在土墙下安好爆花机。腿脚有毛病,手却特利索,转眼间生着火,左手呼嗒呼嗒拉风箱,右手咕噜咕噜转那炸弹模样的黑家伙——它吞到肚子里半瓢棒子粒儿。火苗一蹿一蹿,黑家伙转一圈又一圈儿。在我和姐姐一遍遍催促下,汉子把鱼鳞口袋套在黑家伙头上,那只孬脚荡荡悠悠找到“机关”,踩下去,“嘭”一声,伴随爆好的米花出炉,空气里飘散一股很好闻的粮食的香味,他也得胜般地咧开嘴笑了,龇着很长的牙齿。是这响声传遍了小村,还是好闻的粮食的香味弥漫开来,孩子们从四面聚到这里,有的带着棒子粒儿,有的空着手来看热闹,哄抢几粒迸出口袋的米花儿。这是那个年代馈赠我们的糖果。我们快乐着,围着他玩一下午也不厌倦,有时候还跟着他浩浩荡荡地从这条胡同“拐”到那条胡同。大人谁把他当碟咸菜?远远地招呼“哎,爆米花的瘸子,来这儿!”我们不,他几乎是所有孩子心中的英雄。“嘭——”“炸弹”爆炸,放出一团烟雾,我们吓得抱头鼠窜,他却岿然不动——我们怎能不着迷?

深冬,往往傍晚起风,太阳落山后天冷了许多。这时人们躲在屋子里,偎向炕炉,手里再端一碗热粥。爆米花的瘸子叔却还呆在胡同口,添煤,加料,慢慢地转那个黑家伙。除了主顾等着取米花,围观的孩子们都被大人喊回家吃饭了,他身边冷冷清清,寒风就越发凶猛地扑来。他不嫌冷?他一瘸一拐的什么时候才能回到家?他就不怕漆黑的夜路上有鬼?爆一罐才一毛钱,他为什么这么贪图多爆一罐?不知道。小小的火苗仍柔柔地舔着黑夜,“嘭——”一声响的时候,他亮亮的牙齿仍然在夜色里一闪……

夏天就不见爆米花瘸叔的影儿了,常来村里转悠的是一个扛着一条长凳的磨刀人。可是不像革命现代京剧《红灯记》里磨刀人那样身材高大、挺拔,这是一个佝偻着腰的瘦瘦的老头儿;他也不够机警,动作笨拙、迟缓。把凳子放在街心大槐树下,他看看天,倒背着手,遛来遛去,哼着《红灯记》的唱词“为访亲人我四下瞧。红灯高挂迎头照,我吆喝一声‘磨剪子来抢菜刀!”这后一句是真喊的。然后踅回,解下和凳子腿绑在一起的磨石。不一霎儿,收工早的女人回村了,有人拿来用钝了的菜刀。他撸撸衣袖,两只手掌“沙沙”地搓一搓,摘下挂在另一条凳子腿上的瓶子,从瓶盖的眼儿里往磨石上淋一点水。磨石一头顶住凳子面上的铁钉,另一头被左脚蹬紧的绳子勒住,手扶着刀把,放平两臂用力推,“嚯嚯——”看这架势,你才知道这个干巴老头儿的臂力还是蛮大的,而且臂膀上还有壮年人的肌块。只八九下,磨石上就出了“油”,黑黑的,稠稠的。用水冲掉黑油,再磨。这样重复几次,他便眯起眼“瞄”刀刃,用大拇指试一试,又放回磨石。最后,他从头上削下一绺头发,这把刀就完成了,这时他会把刚才断了的《红灯记》唱段重新“叼”在嘴上。

人们陆陆续续收工回村,看见他,这家的菜刀,那家的剪子,都要磨,按先后顺序放在地上,你尽管回家吃饭,吃完饭来拿,乡间习惯了这样。面对涌上来的买卖,磨刀人心里像有什么东西在鼓荡,可是天却近黄昏了,他的家在北乡,六七里路远。门口的王奶奶替他着急:“儿子娶不上媳妇,你也不能这么干呀!”他口中应着:“快完了,快完了!”手上却仍不紧不慢,一丝不苟。暮色一层层织密,把他裹成一个大包,他躲着黑暗,凳子挪到那泻出灯光的窗下。如果只剩一两把,他则干脆不予理会,就摸黑磨,他摸黑磨出的刀也不卷刃。所以人们都认他磨的刀,刀不快了人们就念叨:磨刀的刘二麻子咋还不来?……

这天下午,小区大门一侧坐着一位老者,从他锈色的衣襟、他夹烟的锈色的手指,我就知道他是个磨刀人。像是去我们村转悠的那一个,又好像不是。我在城市定居已经三十多年,三十多年没遇到他们了,忍不住上前搭讪。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老者很快就把话题引到刀上,夸耀他与刀打了大半辈子交道,把刀吃透了:好磨的刀使不住,不好磨的刀能使住;不好看的刀好使,好看的刀不好使。当年张铁匠打的刀黑乎郎神,可削铁如泥;如今大工厂生产的不锈钢刀,花拳绣腿。怪了,城里人就喜欢锃明瓦亮,专用这类刀。说话间,有顾客来,拎的正是一把不锈钢刀。磨刀人掂一掂,撇撇嘴:“看这刀,刀背刀口一样厚,哪有刃啊?”接下来,他捻灭烟头,运运劲儿,不再说话,全力来对付这把刀——有点如临大敌的样子——先是猛摇砂轮斜着打刀口,火花、铁末四溅;又用抢子抢,铁屑纷纷脱落。那吃铁的抢子真够厉害的,可这也需要力气,这道工序下来,额头就冒出了汗珠子,他抽下搭在凳牚子上的锈色的毛巾一抹,转入了“正题”:在磨石上磨。最后以发试刀,无声地削下一绺头发——这个环节千篇一律,好像这是磨刀人的徽记。

“明天我再来。”磨刀人起身——没站稳,险些摔倒——扑打着身上的粉尘说。实在太晚了,城里人饭后“遛弯”都回来了,虽说路灯永远伴陪着,可不巧家里有件急事要办。不得不把还没磨的刀“寄存”在门卫室,长长地叹口气——心存不甘,他哪会儿丢过到了嘴边的食?可是第二天他没有来——昨晚城郊出了一场车祸,听说是一个磨刀人被汽车撞死了。

多数人就像对待一个街头新闻,传过就算了,我却好几天老想这件事,想磨刀人的模样,那些到乡间爆米花、赊小鸡、打铁、锔缸的都挤到眼前,他们都沾着一身夜色——贪图多做一点活,多串一条街,天不黑不往家赶。我不寒而栗,近年开车我深有感触,晚间路上车流滚滚,一个行人简直像一只蚂蚁一样极易被忽略。有一次,纷乱刺眼的强光中,前面飘飘忽忽似有一物,车过后我吓得心怦怦直跳——那是很大一捆柴,柴捆下压着一个很“小”的人!而时时扯疼心肝的是,我哥哥就是一个早出晚归的串乡人——为了帮城里的儿子买套楼房,六十多岁的他天天顶风冒雨、走街串巷去卖暖瓶。甲壳虫一样的“小三轮”,装满货晃晃悠悠,一条干硬的深车辙就能将它“绊”倒。然而我那哥哥却逞能,好“钻”南山里没人去的村庄。可想在那疙疙瘩瘩的羊肠山道上,哥哥是怎样抖抖瑟瑟地前行。十有八九是满天星了才回到家,也不清楚哥哥那光线微弱的车灯是怎样穿透厚厚的黑夜的!

很难想象,“驻扎”在大华超市门台角落里的这个磨刀人,是两年前在小区门口磨刀、回家路上死于车祸的那位老人的儿子——这种苦差事竟也子承父业,代代相传——俗语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会打洞。”实质是现实社会里,父贵子亦贵,父贱子难尊,都想改变命运,可穷苦人的命运好改变吗?无异于登天!

和他父亲不同的是,这是个少言寡语的厚道人,他就那一句话:“总得活,别的不会,就会这手艺。”但他大大拓展了父辈的业务范围:磨石旁边摆着两把待磨的菜刀,一把掉了“眼圈儿”的剪子;补鞋机旁是一双待修的皮鞋,一摞胶垫;斗子车车把上挂一木牌,黄漆写着“修拉锁”三字;车架子上搁着一台电子配匙仪,盒子里有一串匙坯;工具箱里锤子、钳子、扳手、木锉、螺丝刀、“哥俩好”强力胶……应有尽有,这都证明他是一个无所不能的“杂家”,你有什么问题,到他这里都会迎刃而解,或者说他样样通,不愁没活干。可是,他备下的那四五只马扎子却常常空着,倒是一个在家闷得慌的退休工人、他的棋友,见缝插针,来和他排兵布阵,“杀一盘”。

不管怎样,他一天都不落地来这里“上班”——新区开发,占据了他们的村子,大华超市的地盘正是他家的责任田。没地种的他便“赖”在这里摆摊,城管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以这种方式成为“市民”。他做活很实在,一只鞋“捧”在手里,琢磨从哪里下针,反过来正过去瞅;换拉链,尼龙线得跑两遭。当然收费也不含糊,分厘不让,用他一枚小钉子也要你俩“钢蹦儿”。可能与此有关,他在这里“混”得不好,来来往往的人都面熟,可没有谁跟他打个招呼,好像他是一块石头。而姑娘少妇们,为了“哄”他把活做细,少收钱,甜言蜜语,大哥长,大哥圆,活一干完就变了,冷着脸,远远地扔过一张票子。他并不很在乎这些,早已习以为常。真正叫他忍受不了的是,碰上不走运,半天不来一个顾客,他手闲得发痒,摸这不是摸那不是,呆呆地坐着,一个上午白白浪费,他狠狠地骂自己:“今天没挣出饭钱,你就扎住嘴巴吧!”

吃过晚饭,我出去散步,又来到他对面的马路上。职业养成的习惯,每路过大华超市我总要“观察”他一番。我隔着马路注视着他——我为什么不走近他,而要保持这段距离?——我看见华灯初上的时候,他为一个年轻人修好自行车,送走这最后的主顾,开始收拾工具,一样样地装在斗子车上,又打扫场地,把散落的废料碎屑捡进垃圾箱。我注意到,这个健壮的汉子也就四十岁出头,背却挺不直,站起来也留着劳作时的弯度。按说他的工作并不需要付出多大的体力,可看上去他疲顿不堪。再没有什么可收拾,他才恋恋不舍地推起车子往家走,脚步显得有些沉,不像一个满怀收获的喜悦的人,而像是扛着太多太重的愁绪。他踽踽而行,背影慢慢变小,最后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那一刻,我怔怔地盯着远方的“黑点”,我不能不纪实地说,这个过程,自始至终是他独自一人,没有谁亲近他,亲热地拉住他的手,更没有谁跑上来和他合影——且不说这样想荒唐不荒唐,我要问:此时人们都到哪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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