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恋是神赐的礼物

盐粒

1

分手后的几天，疏玉还一直吃着分手当天买的东西，酸奶，牛奶，果汁，娃娃菜，香菇，豆腐乳。据说情商高的一个指标是：不论遇到什么事，都能按时吃饭。疏玉给自己做饭，逼自己吃下去。

她还记得分手那天的情景。下班之后，她去了超市，看到了他。他也在这间超市里，在牛奶和蔬菜柜台前挑选。她知道他一定先看到了她，但他没有走过来，他是她男朋友啊！可是他装作是一位陌生人。而她呢，竟也没有走上前去。就这样，两人在超市里各自逛着，尽量避免碰面。然后各自提着购物袋回家。回家，一起做了顿饭，不露声色地吃完，收拾碗筷，倒两杯龙井，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谈到分手。

疏玉一直迷恋着黑洞的传说。据说人如果被黑洞捕捉，在一刹那，身体会化成亿万只碎片，而碎片又会不停地碎裂，成为更多、更小的碎片。像尘埃或雾，哦不，或许像一团星云，在宇宙深处湮化——全宇宙最小的星云，不同的人也许会有不同的颜色。

疏玉觉得自己会是比较忧伤的利休灰，或者是那种只有用通感的手法才能形容得出的，介于雨天、寂寞，因色盲而分不清楚一朵丁香和一颗星的，很无状的淡紫色。

如果可以有那样的死法，疏玉很愿意一试。

这是失恋的疏玉，吃饱了，站在十九楼的长窗前想跳下去的疏玉。看来失恋的痛苦跟情商没有太大关系，情商低或是情商高，因之前真心爱过，此时真正失去了，都会想死。

2

疏玉跷掉下午研究所的实验，去壁球馆打壁球。听人讲，壁球就是人生：击打得越用力，它弹回得越带劲。伤痛也是如此，太在乎，也就太容易觉得痛。

导师对疏玉说：实验可以不来，但考试过不了，我可管不了你。

现在学术界都低龄化了，导师带的这班小研们，最老一个就是疏玉了，导师自己也很年轻，四十岁不到，博士读完了。

疏玉感激地挤出一个苦笑，说：“有合适的人，请介绍给我。”

谁不知道从一段失恋中走出的捷径就是开始下一段恋爱。但这速成的想法，势必要遭到报应。可是太痛了，太难过了，饮鸩止渴也好，剜肉补疮也罢，疏玉开始向周围散布自己回归单身的消息，以期遇见下一次恋爱的机会。于是，世间的恶意就来了，一下子涌现出一大堆关心她的人。“哟，瞧你瘦的，得多吃点啊！”“气色不好呢，怎么连妆都不化了？”“听说你失眠，眼圈儿都黑了，好可怜！”这些人拿出一副好心肠的样子，忙不迭地要告诉疏玉：真没想到，你也有今天啊！

是的，那场爱情太炽烈，如同太阳趋近地球，日珥舔舐印度洋，整个海水煮沸冒泡——世界末日般的爱情。世间太多寻常人，连什么是爱情，连个像样的恋爱都没谈过，就老了。所以，疏玉的那场热恋，烫痛的不止是身边的熟人，可能连路遇的陌生人，看到这女人满脸春风得意地跟男友分吃一只冰淇淋，也会抛出一句恶心。

但真的就有那么快乐，那么爱。对方是一个配得上她的男人。疏玉的美貌与聪明，放在任何男人手上，都会有折堕之感。总觉得如果对方聪明足够，相貌和气质就差了。如果对方看着顺眼，则又显得不够有智慧。但在他手上，不会。

所以，也是活该，活该很快就分手。因为疏玉没有好好学习那句话：太完美的男人是不存在的。

3

一个项目做完，对方公司请客，去海岛游玩。导师带上了疏玉，于是她认识了新的人，新的男人。因为这个男人的出现，她才知道，原来恋爱这种事真是学无止境，运气好的话，你总会遇见更精彩的对手。

初次见到陈信，他问疏玉，敢不敢去海钓。海钓很辛苦的，他们打算留下所有的女人在岸上，让她们找会所推精油，做马杀鸡。作为代价，陈信要为所有的女孩埋单。疏玉说，我的那份不用买，我跟你们上船。陈信眼睛亮了，带着些惊喜，不过，他还是问了句：“真的？你吃得消？”其实他们也不是不欢迎女人上船，只是怕那些女的半途受不了颠簸而要求返航，破坏整体的安排。有个女人也好，船上正愁没有美女惜英雄，钓上来大鱼一群爷们瞎高兴有什么意思呢，旁边有美女负责尖叫那是最来劲了。

“我不晕船，而且会做鱼生。我还带了芥末跟酱油。”疏玉说。

当天海面大雨，远远地可以看到气旋将乌云挤进狭窄的礁缝。海面上的大雨比陆地上的雨浑厚苍凉，人处在其中，有种身世沧桑之感，才会体悟人是如此形同蝼蚁，而胸口的热气又是这么的宝贵，生命真是神奇。他们在疏玉的尖叫中拖住一条成年金枪鱼，那鱼太有力，中奖钓到它的人收竿慢了，鱼即将挣脱。疏玉看到陈信推开那不中用的人，坐在椅上，信手摇回尼龙鱼线。大鱼被拉上甲板。活的，闪着银光。死之前，来个翻腾打挺，船跟着小小地摇晃。

他们在雨中杀鱼剖肉生食。

4

当晚回岸上，陈信打电话到疏玉的房间，约她出来。他们去集市与酒吧区。这一次疏玉想喝醉，虽然她跟他还不熟，只知道他是所里一位同僚的朋友，一起拼团来玩的。但是他给她可以交谈、可以懂得的感觉。他告诉疏玉他才从国外回来，没有工作，没有住处，没有钱，三无人员。

他听说她有一点点感冒，问她想吃什么。

疏玉无意地说，什么都想吃呢。

“你是《红楼梦》里的人，病了却吵着要吃的。”工科博士，能随口说出《红楼梦》的细节，疏玉又给他加了分。

然后他为她洋洋洒洒点了一桌的菜，以一副不容拒绝的样子。他结了账，付了小费。然后说：“小姐，你把我吃破产了，一个子儿也没了。所以，你可不可以请我喝杯酒。”

那一夜的酒与人生，成为疏玉生命里华美流丽的一段史实，印刻在记忆深处。

5

就这样，疏玉有了新男友。陈信有一个习惯，两人走路拉着手时，他总爱用大拇指摩挲她的手。寻找她手上最软最细滑的皮肤，像个贪恋绸缎、真丝那种细软料子，而扑在其上打滚的孩子。

她曾经问过他之前的情史，他答得干脆：相亲。

他告诉疏玉，相亲也有相亲的好处：可以提升经验值。比如，如果有一方说出“常联系”，就一定代表不再联系。

他总结道：男人的想象力没有女人好，所以在相亲之前，只会把对方设想成一种类型：美女。而见到实际的人，往往没有他们想象中漂亮，他们就很快失望。所以，相亲这种事，女人失败的几率比较大。

“那如果我们是相亲认识的，你会对我说‘常联系吗？”疏玉笑着问他。

他认真地说：“是的啊，我当然会说‘常联系，想每天见到你。”

“那你看上我哪一点？也许只是，我没有让你失望，我是美女？”

“不要骄傲，美女我也见得多了。”

他没说谎，事后疏玉会知道，他不仅美女见识得多，丑女、平庸女也不会放过。他之前的恋爱，可以用一个时髦而羞耻的词汇总结：跑量的。

当然，疏玉还是新人，在这段恋情的开始，他至少还是真心的。有一次，两人走在路上，她鞋带开了，他马上蹲下身帮她系紧，同时说：“我捡到个东西，你要不要？”他摊开手掌，是一对碧玺耳环。显然那是他早就准备好送她的。

他轻轻撩开她耳旁的发丝，替她戴上，又对她耳语：“我爱你。”在那一刻，疏玉觉得她是一个幸福的女人——自上次失恋后，她终于又是一个幸福的女人了。

不必再孤单，不必再忍受一个又一个寂寞的节假日，不必买了好吃的水果一个人吃不完眼看它们在冰箱里变成干尸，不必一个人去吃料理被那些没见过世面的食客上下打量……

6

但是死党有一次跟疏玉说：我有看到你的男朋友，和另一个女生在一起。

没有一个女人愿意去怀疑所爱的男人对她的诚意。那是你所能想象的，最大的自伤。相处三个月之后，疏玉发现自己开始有意无意寻找蛛丝马迹。她想她真的很可悲。

人们说，如果你每天睡觉前和醒来后总在想同一件事，那就是你必须要去面对和解决的事。淡定的疏玉已经被坏心态吃掉了，直到他的手机偶然放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不，疏玉没有翻人家手机的习惯。但是这时候，恰逢有一个讯息进来，她还是忍不住尝试解锁了手机，看到那条微信：“我们今天在哪里见面呢？”

见没动静，隔了一会儿又发来一条：“老地方吧，我先出发了，对了，把我的衣服带来，上次落在你家里，桃红色的那件。”

疏玉没有和他同居，所以那个女人大可以在他的家中，放一件两件桃红或粉红的衣服。

直到很久以后，这位传说中的“桃红”请求与疏玉见面。她跟疏玉说了一句话，让疏玉也非常难堪。“桃红”说：“我跟他说过很多次，能不能不要当着我的面，和你发微信。”

那些午夜！那些疏玉以为甜蜜、温柔、被爱的午夜，她跟他互发微信。可原来，她只是作为另外一种身份存在着。被动无意间，她成为第三者。疏玉为那些午夜汗颜，虽然，那时，她真的并不知道“桃红”的存在。

7

从短信那天开始，疏玉发现，她的人生，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她居然想通过快速的恋爱，让自己幸福起来。静下来想一想，这就如同要求自己买一张彩票就必须中800万一样，人世间，从来没有这样速成的事。

疏玉提出分手。他跑来她的公寓，来解释自己。可是他所有的解释都是那么站不住脚，稍加反诘，他就原形毕露。最后，他走了，他离去的背影——他走到门边，穿鞋，然后拿着一个提袋，那是他每次忘在这里的东西，打火机、帽子、耳机……他把门轻轻关上，在关门的时候，有大概三秒的迟疑。这三秒，对于疏玉来说，是回忆的三秒，时空缩放的三秒，是黑洞的三秒。道行稍浅，便会冲过去，抱住他说，不要走，我们可以重新开始。然后，然后会怎样呢，开始下一轮痛苦、无谓的纠缠、徒劳的感情付出。他到底是一只黑洞——只允许外部物质和辐射进入而不允许物质和辐射从中逃离，甚至光都无法从中逃脱的天体。科学如此解释黑洞，拟人一下，就是他。

谁爱上他，谁就栽在他里面，永远得不到解脱，因他是一个太好的爱匠。

疏玉的侥幸，不客气地说，因她也是爱情场面上身经百战的老手。她比“桃红”幸运，没有被吞噬得体无完肤。能从这样一个黑洞中抽离，不是狠人做不到，不对自己狠心，也做不到。

8

该用怎样的忍耐力，可以不被失恋摧垮，可以一点一点地、默默地、耐心地、重塑金身？

没有办法，真的没有任何办法。挨着时间，行尸走肉地过日子。大概绝食三天后，路过学院的食堂，飘来鱼片粥的味道，疏玉不顾风姿地跟大一的学妹抢饭。一大碗粥，坐在食堂的塑料椅上吞完。抬头看到周围的人都在看她——看一个学姐，一个甚至是太多人偶像的学姐，怎样大口吞咽着食物的同时流着眼泪，最后这一碗粥被眼泪稀释变成了两碗，她全吃完。

就是这样挨着，挨着。忽然有一天，疏玉发现她清早醒来时没有再悲伤。她正式地跟自己说，最后完整地想他一次吧。于是她把他的好全记起来了，把他的坏都原谅了。她忽然觉得已经到了温暖的春季，她拉开窗帘，让外面的光透进来，她拔掉死去盆栽的尸体，把土倒在平铺的报纸上，然后出门去买了一只新的多肉植物，栽种好后，用吸管一点一点地浇水。

如此这般，疏玉终于明白，要从一段失恋中走出来，最好的方法确实是开始下一段恋爱，但，风险很大。

不过，也有次好的方法，那就是时间。

时间会证明给你看，任何好的，任何不好的，其实到后来都要靠自己去消化，去想通，去摆平。

时间会疗愈任何伤痛，只要你足够坚强，能挨过去。

电话忽然响了，是导师。“疏玉，晚上可有空？出来走走。”

疏玉不解风情地问一句：“为什么？”

“忽然很想看看你。”导师答。

疏玉人漂亮，所以运气好，总是前一段恋情刚结束，后一段马上递补。迅速回忆一下导师平日里见到她时过度掩饰的羞涩，深藏不露的闷骚，是什么让导师发出这样的邀请？难道是春天的关系？人类真是奇怪啊。

疏玉回答导师：“明天吧，天亮以后可以看清楚我，也看清楚自己。”

导师在第二天早上跟疏玉在食堂碰面，说昨天晚上有些冒昧，希望疏玉不要介意，但周末有一场音乐会……

治愈失恋的方法……没错是开始下一段恋情，但是，你确定你一定要马上再开始爱一场吗？

你确定面前这个人，一定是适合你的人吗？

疏玉问了问自己，然后说：“周末，我要回家看望父母。”

她没那么急了，她学会慢下脚步等一等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