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你,只有1835步
2015-12-21谢可慧
谢可慧
打布,打的是寂寞吧。
已是夏天。
连雨水都热闹起来,噼里啪啦散着,刷洗着燥热的空气。上周路过外婆的老舍,在外停留了许久。没了那个瘦削的老人的身影,只有一个姑娘从里面看我,笑意盈盈的,也不问什么。我突然很想外婆,多少年前,她也是这样,隔着铁门,望着外面,为我们可能的到来,随时准备着笑容,哪怕难过的时候。
十三年,那个别离的寒冬早已过去,外婆的容貌渐渐模糊,只记得她是一个小个子的长发老太,弯弯的眼睛,高高的颧骨,走起路来,步步生风。而且遇人就笑,那么淡然,那么随意,全然不顾对方是否挂着好脸色。
8岁那年,我独自走路去外婆家,一路走,一路数,刚见外婆,便迫不及待地拿出纸和笔,写下一串数字——1835。然后,举着纸得意洋洋地跟外婆说:1835步,一点儿也不远,我要天天来看您。好!好!外婆开心地抱起我哈哈大笑。
外公在我还没出生时就过世了,虽然他们有6个孩子,但女儿只有妈妈一个。那时,妈妈经常叮嘱我有空就去看看外婆,妈妈担心外婆一个人过日子,总会有些寂寞。那时,我一直觉得,我和外婆之间不过是1835步那么远,走走就到了。那时,我特别喜欢到外婆家看她打布,一上一下,颇有节奏。打布是绍兴方言,绍兴女人喜欢把一些陈旧的布弄湿了,铺在板子上,然后刷一层糨糊铺一层布,连续裱糊几层后放在太阳下晾晒,等过一段时间干了,就可以把变成袼褙的布扯下来做鞋底、鞋垫儿。听妈妈说,这样打过的袼褙,比较干,不会有湿气,最适合做千层底布鞋。
外婆打来的布,很多都是用来送人的。每每,她与人聊天,聊着聊着,聊到了兴头上,便顺手把已经晾干的布揭下来送人。倒不是想做人情,而是她本性就是如此。好几次,聊完了天,扭过身来,一看,布全送完了。我就故意问她:外婆,布呢?她就哈哈大笑,送人了嘛,没事没事,我高兴啊,布可以再打嘛。她就是这样真性情,喜欢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全然没有旧时女人的细腻和温柔,也不懂得如何取悦别人,所以在他人看来,她甚至有点儿小心眼。
有一次,她跟邻居怀念起过去的一个人,听到邻居对人家评价很不好,一生气,把给到手的布夺了回去,扔进屋里,“砰”一声把门甩上,搞得那个邻居非常尴尬,灰溜溜地走后,再也不敢来了。
妈妈说,像外婆这样的女人,无论放到哪个年代,总是爱的人极爱,烦的人极烦。她不圆滑,不周全,常常不拘小节而不自知。有人说她粗,我却觉得那是豪爽。每天中午,只要路过她门口,就能看见这个满头灰发的老人一手拎着酒壶,一手举着酒杯,把腿搁在凳子上,大口大口地吃,偶爾喝酒上了头,还站在门口呼朋引伴,一边喊一边笑,笑得整条小街都是她的声音了。她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干什么,我高兴啊。”
确实随性。我去她那里玩,从来都是把我往沙发上一丢,听她扯闲。有人路过,说,你看,这孩子满身是汗的,怎么不给她擦擦?她这才意识到要给我擦汗,就一边打水,一边扯着嗓子说谁家小子被老妈打了屁股跑她这里躲,谁家丫头偷溜到她家来看电视,还有谁家婶子嘴馋买了好多零食藏起来,结果被狗叼走了怎么都追不上。我就坐在沙发上笑,她也说得起劲。
然后呢,待她说完,又开始坐在墙边拿着木锤子打布,一打就是一整天。我那时不明白,外婆为什么要花这么多力气,弄这些个碎布。妈妈也不明白,甚至一次性给她买了5双布鞋和鞋垫,让她别费那个力气了。可外婆,依旧固执地忙里忙外,每年都要给亲朋好友做布鞋做鞋垫。直到2002年,外婆离开。
那天大雨倾盆,早上我还去看过她,她躺在床上,笑嘻嘻地说:嘿,你来了啊。然后我们彼此静坐了很久,突然,她说以前你看外婆打布的时候也是这样哎,你在一边,我在另一边。我咧嘴笑笑,那时的我已经18岁,有了自以为是的傲气,总觉得她寡居18年,是早已与社会脱节的老人。而我过来,不过是因了亲情的惯性,话,是没什么好说的。她碎碎地说了很久的闲话,东一句西一句的,我点头应着,一句也没听进去。走的时候,她照例拄着凳子,送我到门口。不知为何,走了十多米,我突然想回头,却看到她还像送我出门时那样,定定地伏在窗口。妈妈说,外婆其实一直都是这样,嘴上说走吧走吧,心里有着万千不舍。只是没想到,那是我见她的最后一面。那个晚上,她因病在睡梦里含笑离去,享年83岁。
我以为,她走了十多年,早已经与我的生活脱离。却不想,她的笑就是那样让人忘不了。十三年后再次站在她的家门口,她那爽朗的笑容在我眼前浮现得是那么自然,可是,即使我再走无数次1835步,也见不到外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