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村记忆
2015-12-21郭桂杰
◆ 郭桂杰
小村记忆
◆ 郭桂杰
1
小村子里沿袭着聚族群居、生息繁衍的生活。我们郭姓在村北部,李姓在村西部,刘姓是大户人多分布在村东和村南部,几个单门独户的姓氏,如姓梁、姓马、姓项、姓王的也夹杂其中。仅有的几个姓氏,把不足千人的小村庄分割开来,各居一方。十字街口便成了中心,弯脖子树杈上用铁丝挂了多半块铜瓦片,虽锈迹斑斑,声音却很洪亮,响声能够传到村子的每条胡同、每户人家。
无论白天、黑夜,只要铜瓦片被敲响,大人们马上要放下刚刚端起的饭碗,半夜里也要立即钻出被窝,风风火火、一溜小跑地走出家门。十字街口很快聚集满了人,依次排开蹲着的、坐着的、站着的,有人慷慨激昂的高声讲话或传达最新指示。总会有几个老人点燃起水烟袋,几个年轻人躲在墙角里时不时地打瞌睡,几个妇女交头接耳嘁嘁喳喳,几个情绪高涨的人擦拳磨掌。经常看到大会上很多人挥舞着拳头,高呼着口号,也经常看到一个男人头戴着高帽子、一个女人脖子上挂着一双鞋子,被一群人推推搡搡的从东街走到西街、从南街走到北街。听母亲讲,就是在那样的一次大会上,父亲站在板凳上被倒绑住双手,有人高喊着什么口号,一脚踹倒了板凳。
本姓的二爷家北屋门口正中央挂着一个方盒子小喇叭,木质外皮,两块青砖大小,淡红色的,正方形盒子当中是圆形黑色网状,色彩被风雨和阳光侵蚀得很陈旧, 盒子一侧有一条拉绳垂下来,随着风儿飘荡。那是小喇叭的开关,一开一关只需拉一下绳索。我们两三个小孩子在小喇叭下追逐戏闹,跳着蹦着去拽小喇叭的绳子。二爷从屋里出来阴沉着脸子,声音虽压得很低,却分明是对我们吼:“快别闹了,听不见喇叭里说主席死了么?谁笑就会让人抓走。”这时候,我们才呆呆地站着不敢动,抬起头看着小喇叭,听到里面有一个女人泣不成声的在讲,伟大领袖毛主席离开了我们??????那是1976年9月9日,我还不到四岁半,这个片段成为我懵懂幼儿时最初的记忆。
有陌生的人到家里来,说是县里调查组的,让父亲写了满满的几张纸。他们看了看疑惑地问父亲,真的没有人打过你吗?父亲沉默地点点头。那些人走后,奶奶问父亲说:“为啥不实话实说,告他们那些王八犊子。”父亲说:“告什么呀!都是乡里乡亲的,平反了就算了嘛!”奶奶摸着父亲的肩头,老泪纵横愤愤地骂:“你爹年轻的时候,日本鬼子和皇协军把你爹打的多惨啊,那可真的往死里打呀!你爹就没有说出一个党员的人名。”
2
奶奶生了两男三女,我的母亲也生了两男三女。就是在那五间土坯房里,几代人的悲欢离合更迭交织着。
记忆里每个夜晚我都要在那个黑窟窿一样的屋子里,趴在桌子上守候着一盏煤油灯,听老人们说话,听母亲讲故事。那时的夜似乎黑得厉害、黑得时间长、黑得令人恐怖,煤油灯是黑夜里惟一的光明。灯芯是棉子搓成的,不一会儿就会被烧焦变成黑炭状的小火花,火花如果不及时用针或小木棒剔除掉,火头就会变的又小又暗。就在煤油灯下,一次大伯让我猜过一个谜语,至今还烙印在脑海里,大伯说:“一个枣,三间屋子着不了,开开门往外跑,这是啥?”“灯头儿”不知我是怎么联想到的,真的一下子被我猜对了。爷爷笑了,大伯也笑了。
大伯比爷爷小不到二十岁,却比我父亲大二十岁。大伯在我眼里也被划入老头子的行列。大伯从小是被爷爷过继送给了他的堂兄。两家前后胡同,还是和一家人一样的往来。爷爷活到八十七岁无疾而终,犹如那一盏煤油灯,油尽灯枯了。十一天后奶奶追随而去,一时间成为小村里神奇的佳话,因为我的曾祖父和曾祖母据说也是相差十几天相继离世的。当我的大伯母病丧后,大伯从头到脚换了全身的新衣服,上街时有人惊诧地询问其中蹊跷。大伯说,俺爷爷奶奶、俺爹俺娘死时都差了十几天,俺老伴不在了,我的寿限也就剩下十几天啦。过了一两个月,大伯安然无恙,不得不脱下新衣服,又收藏进柜子里,还疑惑地见人就说:“到我这一辈儿怎么就不灵了呢?”大伯的这一桩“凡人轶事”,成为小村人津津乐道的笑谈了。
以后的日子里,我们和父亲在一起还经常提及此事。我说,老奶奶老爷爷、奶奶爷爷都是相差十几天离世的,是因为一个人走了,另一个人丧失了孤单面对苦难岁月的勇气了。像奶奶当年还外出乞讨要过饭,把大姑姑卖给山东一家富户当童养媳,换来两麻袋红薯干。大姑姑说等老头子死了就回家,她却没能活过那个老头子,英年早逝、魂飘他乡。老一辈人承载了过多、过重的伤痛,一个人的内心里是畏惧的、是扛不动的。而大伯母离世时已进入九十年代就不能同日而语了,父亲也认同我的看法。
3
很多人曾经问过我兄弟姊妹几个,我都是吞吞吐吐,一时语塞。我很忌讳算命和看手相之类,尤其那些自诩“神算”的先生们,问我是不是兄弟姊妹几人时,我都是一脸的尴尬,不置可否。
十七岁的大姐正值青春花季,未来得及开放却戛然而止、香消玉殒了,她的生命就像一阵风儿轻轻地飘过。多少年来,她模糊的影子却几度变成狰狞的面孔,穿越过我的梦境。随着岁月的消失愈加让我、让兄妹们、让苍老孱弱的父母心生悲凉、无法释怀。
屈指算来,在大姐短暂的生命里,照顾我的时间是最长的。大姐之后是我哥,哥从小与爷爷奶奶一个屋里吃住生活。哥之后是二姐,二姐三岁时就被二姑抱走,二姑没有生下儿女,二姐成了她的养女。大姐、我、小妹和父母挤在两间屋子里的一个土炕上。
一个夏季的傍晚,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我、小妹和大姐都在院子里坐在用麦秸编制的铺席上乘凉,大姐神情黯淡、怅然若失,眼睛里噙着泪水。当时不满十岁的我,把大姐也当做大人的,根本看不懂她的心事。母亲不知道什么原因又打骂了她,大姐一连两三天不吃饭、不说话了。也许大姐很累了,她对我说:“你坐一边儿去,让我躺一会儿。”我看到大姐有气无力地躺下来,我不知道这句话居然是大姐今生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是被母亲撕心裂肺、痛不欲生的哭声惊醒的。夜半三更街坊邻居来了满院子的人,父亲、姑姑都在外面连夜赶来。我记得大姐是在花团簇拥、鞭炮声鸣中抬出了那一间土坯房,她的新衣服犹如花圈上的花儿一样鲜艳夺目,她多像一个出嫁的新娘,嫁到了远方。
大姐的轻生让我们的家庭愈加荒凉,母亲一下子衰老了许多。是家庭的重负剥夺了大姐上学读书的权利,父亲在外工作,她成为家里的主要劳动力,帮母亲下地干活儿、洗衣做饭、看孩子,累垮了她继续活下去的意志,这也是大姐对父母心存芥蒂的主要原因吧!尤其大姐执意上扫盲班、托人找工作以及她的初恋,都遭到母亲的不同意见或阻挡。
我想大姐是用她无助和迷茫的思维看破了红尘,在她的眼里这个人世间原本就是充满着寒冷、贫穷、饥饿的世界,是不值得她留恋的。
4
母亲讲的故事足以写一部《一千零一夜》的,可惜我的拙笔和精力所限,可能今生都不能让我实现这一夙愿了。她的故事里有很多仙神鬼妖,大都是善人得助、穷人得志、惩恶扬善的内容,故事的精彩和魅力与蒲松龄的《聊斋志异》相形之下毫不逊色。
一盏煤油灯下,我和小妹陪伴着母亲度过多少夜晚,母亲就有多少故事。母亲每晚都要剥棉花桃、剥玉米粒、纺花织布、缝衣做鞋,永远有干不完的活儿、永远有用不完的劲儿。似乎母亲不大喜欢睡觉的,我们每晚都是听着母亲的故事慢慢进入梦乡,第二天醒来母亲已经下地了。
我的童年里让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吃红高粱,每次上学回家饿的肚子咕噜噜地叫,跑进屋里到筐子里拿起红高粱面窝头,啃了两口,酸酸的从嘴酸到肚子里,饿就被止住了。小的时候,我瘦得皮包骨头,经常生病。母亲说我嘴最馋,别人能吃下去的我却宁可饿着也不吃。母亲就经常蒸玉米窝头,偶尔掺杂一点白面。为了调剂生活,每到春天母亲就要爬到房上、墙头上捋榆树叶,鲜嫩的榆树叶子可是好东西,掺到玉米粥里,掺到窝头面里,还能蒸玉米团子吃。一次在饭馆里我给儿子讲到这些时,儿子竟流露出馋涎欲滴的神态说:“一定很好吃吧!”一句话说得我居然差点落下泪来。
一个有月光的晚上,我和小妹帮母亲打煤球,又累又困,实在干不下去了。母亲说抓紧干,干完一人发一个馒头,我和小妹立即来了劲头。干着干着月亮落下去了,天完全黑了。那时我才发现太阳白天落山,月亮晚上也要落山的。我接过母亲不知道藏在哪里的一个白面馒头,馒头都爆裂了一层皮,一口咬下去,真香啊!当时,我就想,什么时候光吃白面馒头,不吃玉米窝头了该有多好啊!这个想法应该就是我人生的第一个梦想。
进入八十年代,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的日子渐行渐远。爷爷奶奶离世后,哥也外出求学、参加工作,我们没有多少在一起生活的经历。被二姑抱养走的二姐,曾拒绝亲近母亲,并耿耿于怀地说:“兄弟姊妹这么多,为啥就让俺送出来?”母亲听到后常常暗自垂泪。父亲劝解说,我也兄弟姊妹五个,不也是东离西散的。
5
父亲五个兄弟姊妹,如今只剩下父亲和小姑姑两个人了,都已是耄耋之年的老姐弟俩每年春节都要见上一面。每次父母和小姑姑都要诉说过去,大家都沉浸在旧时光的记忆里。在长吁短叹中,小姑姑说:“那时候不是没有嘛!”就这一句朴实的话一下子打开了我很多年的心结,让我更深层次地理解了鲁迅先生诗: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成长的征途如同驾驭一匹风驰电掣的飞马在岁月里扬鞭走过,不知揉碎了多少痛和苦的日子?模糊了多少灰色的画面?时间越久,记忆的片段被打磨的越小越少。在为生存的艰难跋涉中往往会忽略那些记忆,但在取得一些成果时,首先又会想起那些记忆。
我不太愿意用我的笔触动家庭的苦难,以至于坚持写作多年,纠结着不肯动笔。不愿意触碰那些久难治愈的伤疤,让它再一次鲜血滴落、隐隐作痛。那些都是在国难当头的年代里,哪个家庭的命运能与国家的命运截然分开呢?家庭和人生的起起伏伏无不与国家的兴衰紧紧相连、息息相关。
打开记忆的闸门,我才发现记忆中剩下的只是一地碎片,在捡拾旧时光记忆的碎片中,慢慢品味着拼接成一个又一个的故事。我想把这些残缺的记忆封存起来,不再开启,不再让它影响我们的生活情绪,此时我的泪水却一直在流淌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