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清单
2015-12-21梅一梵
◆ 梅一梵
生命清单
◆ 梅一梵
我对于生命的诠释,就是从该来的地方来,到该去的地方去。
不管是顺流而下或是逆水行舟,不管是从偏僻的小山村走出来,经过城市的熏陶再回到大山面前。我希望,我的心始终是澄净而淳厚的,如一块毫不起色的丑石。
当我刚刚从偏僻的小村走出来时,大城市对于我来说完全是一片陌生的地域。但生活的艰辛,注定了我们的许多行程都会是颠沛流离或者别无去处的。初到期间,对空气污浊,闹市喧嚣等等都极其的不适应,但又带着对未来的期许尽量融入。仿佛是一次漫长的旅行,又像是在旅行中找一个客栈休息片刻,再投向更远或是转身又到原点一样。每天都编排着一次又一次,周而复始且充满浩劫和流放的剧情。
记得以前在山村的时候,对荒郊野外的废墟和低矮破旧的土房子、窄小的泥巴路以及下雨天屋子的潮湿感到烦躁。没想到几十年过去了,每一次梦里的情节,都是躺在故乡的土坯房里,简陋到似乎吸一口气就能听见“格叽格叽”响动的柴床上。并且无数次,我都分不清是闭着眼睛熟睡,或是游离在恍惚的边缘地带。因为我时常听到儿时的伙伴们,带着小时候天真活泼的童颜,在我面前跑来跑去地嬉笑而无视我的存在。
一直认为,人的一生是一次寂寞的行程,每个降临到世上的人,都是来还愿或者赎罪的。用自己的狭隘与自私赎自己的原罪;用坚韧与包容赎别人对自己犯下的罪并坦然接纳。而这些反反复复的煎熬,都是一次圆满的修行。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在一本书上看到这样一则故事。话说在一个宁静美丽的小镇上,有一位平和朴实的老教授。每个人看到他的时候,他总是会谦和地对你点头微笑。可是,大家都知道,他身上有文革时期遗留下来的污点。一次上课期间,有个男生被他批评了两句就心有不甘,并且带着挑衅的目光问道:我认为人活着就要抬起头来,低头垂首是可耻的,教授你说是吗?此时,周围已是一片窃笑。等大家的笑声停住,教授才平静地说:如果抬头只见云卷云舒,低头只防路曲路弯,又何谓抬头与低头呢?大家一定听说过我的故事。可是你们知道吗?当年和我一起被打为“反革命”的有七位老师,一年后死了六位……教授扶了扶眼镜:只有我活到现在。
有人说,人的生命是一个错误。我说,人的一生,是用自己的经历撰写生命清单而来。途中承受的苦难和屈辱,就是清单里最辉煌的主题和完美的落款。
一位盛年早逝的亲友在生病的日子里对我说过:如果我的病好了,就去挨个儿找小时候在一起玩过的伙伴,并记住他们的样子。也去看看和自己有过隔阂,至今都心怀怨恨的人,不为道歉,只是去看一眼。还要看看以前在山里住过的老房子和亲手修建的小路,只怕都已经荒山了。屋后退耕还林的土地恐怕将来都是颗粒无收。父母的坟头,颓塌的老房,都是我一瓦一石亲手垒砌的……今生看病欠下的债务,恐怕永远都无法还清了。在他生病的几年间,只要是我回去了,他都会利用几分钟时间,一边干手头的活,一边把类似这样的话说给我听。我也是边整理东西边听着。说者和听者都漫不经心地任时光缓缓流淌。但岁月却把这些静水潜流的暗涌转化为历史丰碑。名曰:《生命清单》。
前几日,一位朋友拿出七千元钱还给我们。这些钱是十年前他儿子上大学时,陆续借下的学费中的最后一笔。问起那时候每月只有四五百元工资,孩子上学,妻子有病时常住院,并且需要常年服药,是怎么过来的。他说,孩子上学期间,恐怕就是一生中最备受煎熬的日子。每月的生活费寄走三百元,就剩下不多了。最后再也没有地方可以借到钱,只好把父亲离世时留给他的十个银元,以每个三十元的价钱卖掉。说到父亲时,他瞬间热泪盈眶……
其实,人的一生也是在欠债与还债,感恩与赐恩中渡过。为我们对自己的儿女可以鞠躬尽瘁,对亲生的父母却不能无私尽孝感到惭愧;为艰难时期恰遇最深厚的恩泽,却又无法回报而深感内疚。尽管以后的将来,我们都会让日子蒸蒸日上。但一生无法舍弃的,值得一度哽咽的,必定是绝望中踉跄而行的沟沟壑壑。而祖辈们所经历的磨难和故事,毫无疑问都会成为我们的垫脚石。让我们从滚烫的热泪中一步一步跨过去,走向稳健。
我不愿意把回忆都翻出来一次次刷新。仿佛在阳光下晾晒一次,它们就会像幽灵一样灰飞烟灭,继而使鲜活的生命力逐渐消亡。我承认,我的内心也会生出一些淡漠与自私;我承认,我时常把怀念的种子埋在泥土里,企图让它们长出麦子的锋芒;长出一寸一寸向土地跪下去的稻穗;长出父亲,也长出逐渐模糊的远亲与近邻。此刻,尽管我又一次用干瘪的文字还原了它们的鼎盛时期,却再一次验证了我始终无法让释然与愧疚坦然相对。由此,我只能任自己深陷在无尽的自责中,让岁月来救赎。
秋起叶落间。一粒麦子变成了白馍,一穗稻谷跪地成佛;一个名字躺成了新坟,一檐青瓦又浮萤灯。行走与尘世,我们都在以不同的方式撰写自己的人生史册。期间,每个终点都会为下一次起点擎起高度,每一个炙热跳动的文字都是艺术,也是遗书,是鲜活在废墟里的生命清单。而这些衰亡和兴盛的过程,都需要我汹涌激荡,澎湃奔流,或者恬静柔润的抚慰,才能化解孤独。日子说:这就是人生,在疲惫中绝望而安详。
我对于生命的诠释,就是从该来的地方来,到原本的地方去。故此对山村的荒郊废墟和低矮破旧的土房子、弯曲的泥巴小路以及下雨天屋子里的潮湿感到温暖。并且无数次,我都为游离在恍惚的边缘地带中,听到儿时的伙伴带着小时候天真活泼的童颜,在我面前跑来跑去地嬉笑而无视我的存在,感到慰藉。
在很多年以后的今天,我发现我又回到了原点。
或许,我是想扶起往事,再一次投身与无法割舍的前尘与未来。
或许,我也是在人情冷漠与艰难困苦中,逐渐体验到历尽磨难和自然消亡的悲鸣。而后,我仍旧走进这些被称为人生的故事中,背负起生命的凋亡与繁盛必须承载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