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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历史的写照——论《村子》中祝永达形象的悲剧性

2015-12-19韩文霞

安康学院学报 2015年3期
关键词:村子作家农村

韩文霞

(安康学院 中文系,陕西 安康 725000)

冯积岐的长篇小说《村子》描绘的是关中地区“松陵村”从文革结束到20世纪末二十多年的生活画卷。作家满怀真挚的感情,用朴实的笔触写出了农民艰辛屈辱的生存窘境。“《村子》展示给我的是,自公社体制解体到农民个体经营二十多年来,中国乡村社会生活演变的一部深刻而又真实的小说读本,可以透见生活深层运动过程里令人心颤的复杂和艰难的形态”“《村子》不是一个无足轻重的百十户人家的村子,而是浓缩了一个特定历史过程乡村社会的变迁史和裂变记录”[1]。小说主人公祝永达是作家着力塑造的一个农民形象,“他是农村一个有思想有追求的新人,也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农民”[2]。他有道德良知和责任心,但在生活中却事事碰壁失败,美好的德行在龌龊的现实中不堪一击。他带领村民脱贫致富、昂首挺胸生活在天地间的做“人”理想被沉重的现实击得粉碎,让人感觉悲凉无比。

一、悲剧性的体现及成因

(一)婚恋的悲剧

小说写了祝永达两次失败的婚姻,而导致两次婚姻悲剧的原因却是不同的。第一次婚姻悲剧是激进的政治体制造成的,体现了个人微小的命运被历史掌控的荒诞性。第二次婚姻悲剧是由人性之恶及人性的弱点造成的,体现了人性的险恶、狭隘对个人造成的痛苦和不幸。祝永达、黄菊芬、马秀萍都是悲剧的承受者。

1.祝永达与黄菊芬的婚姻:政治制度下的牺牲品

祝永达是一个有文化、长相不赖、身体壮实的农村青年。若在正常的年月,按照他自身的条件,可以找到非常中意的健康美丽的农村女孩子做媳妇。但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他,却被历史的鞭子打到了“非人”的处境,因为他有戴地主帽子的父亲和母亲,是“狗崽子”“黑五类”,是被贫下中农批斗的对象。这样的出身,贫下中农的女儿是绝对不会嫁的,就是地主家的女儿也不愿意嫁,他的处境像极了《阿Q正传》中被剥夺了婚恋权利的阿Q。“在那个年月里,尽管好姑娘成千上万,对于地主富农的娃来说,只要是个女人,哪怕是哑巴、聋子、跛子、瞎子;哪怕是寡妇、二婚,只要人家愿意就拾掇。”[3]32“在松陵村,像祝永达这样的地主富农的娃,打了光棍的有好几个。”[3]38“祝永达二十一岁那年,祝义和将上门要饭吃的一个甘肃寡妇领进了家门,这个大祝永达六岁的女人在家里只睡了两个晚上,还没等圆房,田广荣知道后派了几个民兵把那女人赶走了。”[3]38田广荣何许人也,竟有如此大的权利?其人松陵村土皇帝是也。整村人的生杀大权由他掌控,扭曲的文革为其权势插上了邪恶的双翅,使其可以为所欲为。因此,当有先天性心脏病,不适合结婚的黄菊芬愿意嫁给祝永达时,他们全家都感恩戴德地接受了。黄菊芬由于身体的原因不能受刺激,不能和祝永达过夫妻生活。这对年轻力壮、对美好生活充满渴望的祝永达来说是非常大的折磨和惩罚,“有时候,他就恨黄菊芬——你生下来是为了作践我的吗?”[3]16而深爱着祝永达的黄菊芬也因此自责愧疚不已,无法满足丈夫的情欲和回报丈夫对她无微不至的关爱,迫使她最终做出大胆的决定,让丈夫好好过一次夫妻生活,即使死在他的身下也不后悔。果然,在他们品尝人间极乐的高峰时,黄菊芬离开了人世。成分害了人,当一个人被贴上“黑五类”的政治标签时,他就不能过“人”的正常日子,他就是被人唾弃的对象。因此,黑五类们非死即疯,“在松陵村,像他这样的地主富农的娃死了五个疯了四个”[3]3,苟活下来的祝永达们需要以超人的毅力忍受非人的折磨,他们渴盼出头之日,阳光重新照临,以为他们带来生命之光,驱散他们身外的屈辱和内心的忧伤。

2.祝永达与马秀萍的婚姻:人性弱点的悲剧

祝永达在马秀萍十四岁的时候就已经埋下了爱她的种子。在祝永达的心目中,马秀萍美丽、圣洁,是爱与美之女神。由于年龄辈分的阻隔,祝永达将这份爱深埋在心底,如酿醇美之酒一样酝酿爱的种子。小说对祝永达与马秀萍在村口松陵树下的几次相遇,在马秀萍放学回家的乡间小路上的有意交谈,在挖水渠时给磨破手的马秀萍包扎手时的温情描写,让人为纯洁甘美的爱情之花动容。但命运却跟祝永达残忍地开了个玩笑,马秀萍与她的继父田广荣之间竟隐藏着邪恶羞耻的不伦关系。这点叙写超越了读者的想象,超越了读者对大团圆结局的渴望心理,对读者是一种沉重的打击。是作家过于残忍吗?还是现实生活远比小说描写的更丑陋复杂?马秀萍与田广荣之间的不伦关系,罪魁祸首当然是虚伪阴险、老谋深算、贪婪好色、邪恶卑鄙的田广荣,但马秀萍面对诱引她的田广荣没有极力反抗,而是在渴望肉体之欢的驱使下探索式地迎合了田广荣,这不正是人性弱点的深刻揭示吗?

虽然祝永达最后娶到了马秀萍,但马秀萍抱着曾经耻辱的邪恶秘密难以面对真诚关爱她的祝永达,所以她说出了那段难以启齿的经历。但从那一刻起,两个人之间的感情就裂开了难以愈合的口子,这个口子横亘在他们中间,使他们的婚姻摇摇欲坠。马秀萍固然失身在先,但她的羞辱之心、忏悔之心使她极力悔改,渴望得到祝永达的宽容和接纳。而祝永达对圣洁“处女”的渴望甚至苛求,使他难以接受马秀萍的过去:“他眼睁睁地看着田广荣那双脚从洁白的雪地上走过去,把一行污脏的脚印留下了,他不能熟视无睹”[3]289,“尽管,他一次又一次地对自己说,即使她失过身,她也是纯洁的。他告诫自己,对她不能有一丝一毫的疑心,可是,那疏离感一天天地产生和积累,似乎由不了他自己”[3]318。这是贞洁观念对祝永达的影响和左右,也是人性弱点的显露。祝永达对马秀萍的爱,相比《复活》中的聂赫留多夫对玛丝洛娃、《德伯家的苔丝》中的安吉尔·克莱尔对苔丝,缺少一种宗教般的宽容和怜爱,让我们看到了现世的真切和难以逾越的痛苦。

(二)事业的悲剧

1.松陵村村支书的失败史

少年时的祝永达非常有理想、有追求,但生不逢时遇到了文化大革命。读书的路子被切断了,他想做一个赤脚医生,却被田广荣蛮横地拒绝了。文革结束后,地主狗崽子的帽子被历史性地摘去,他以为人生的春天到了,他要有所作为,不为别人,“为我自己”的信念使他对新生活充满信心。首先,他入了党,这个曾经是遥不可及的梦想终于实现了(虽然他不知道田广荣允许他入党背后的真正意图)。接着,他通过参与村子中几次大的活动,证明了自己的组织能力和办事能力,最终取代田广荣成为了松陵村的村支书。拥有权利之后,本想能为村中百姓做点实事好事,但是却遭到了背后黑手田广荣的层层阻挠和暗中使坏。这使他在搞工作的时候左右为难,不能前进。当新的乡长李同舟为了自己的政绩,不切实际地要求松陵村建大的工业厂矿时,祝永达理性地拒绝了。但最终拗不过权势的威压,还是办了石灰厂和水泥厂,而这些厂子不但没有盈利,反而亏损得一塌糊涂。在工作的过程中,祝永达渐渐感受到了自己的无奈和无能,以及自己所坚信坚守的正义道德良知并不能给老百姓带来切实的利益和幸福的生活,他渐渐失望起来。但让他最终下定决心离职离村的事件,却是副乡长程永强带领几名工作人员到村里的几家困难户强收提留款时对村民们的殴打和侮辱,而且被打的农民宁肯吃亏忍辱也不敢上告,这使得祝永达对自己彻底地失望或者说绝望了。“他的作品,在对于人被随意蹂躏、人性被任意践踏的展示与批判中,隐含的是对于人的尊严、生存及其权利,人的良知、品格、情感等等的呼唤。”[4]身为百姓的父母官,却连村民最起码的人身安全都不能保障,这个村官当下去还有什么意义呢?他无法面对自己的失败和无能为力,只有选择逃离。

2.西水市奋斗的失败史

小说没有用大量的笔墨铺叙祝永达在城市的奋斗史,但就写到的几件事可以看出一个农村人与城市的疏离、隔阂,而从这可以窥见城乡之间的差距。当然,城市与农村的对立由来已久,从沈从文的褒乡村贬都市,到贾平凹同样爱憎分明的城乡观念,都对这个问题做过深刻的思考。相比之下,祝永达的城市奋斗史更真实、更生动。在饭店吃饭,老板“讨厌而鄙夷的神情”让自尊敏感的祝永达很受伤;讨饭的老太婆和残疾人让他感到了城市中不和谐的一面;最细节性的叙写是祝永达在建筑工地当小工的一个月,干着并不比农活轻松的体力活,还要忍受凶狠霸道工头的欺辱和压榨,面对懦弱胆怯苟活的农民工们,他无法呆下去了。离开工地后,他在一家餐馆门口看到了店老板用凳子狠打端盘子的年轻人,又在市信访局门口看到各种遭受冤屈,寄希望于信访局解决的人们连号都领不上的窘境。后来,他还遇到睡到半夜被收容站强行收容、强行罚款等世间怪相。最后,他选择了相对自由的给城里人送煤球的活儿,但繁重的体力劳动和恶劣的生活环境很快拖垮了他,最终累晕过去,幸亏遇到了马秀萍将他救起。后跟随马秀萍在鞋厂上班,表面上看是爱情事业双丰收,但事实并非如此。在能干的马秀萍面前,“在他看来,他只不过是她的一个打工仔,一个仆人,而不是一个丈夫,不是一个爱人”[3]319。在失贞的马秀萍面前,他是一个心胸狭窄的丈夫、粗俗的农村人,他彻彻底底感受到了失败。农村人在城市面前是落后的、粗俗的、怯懦的、自卑的;城市在农村人面前是物欲的、蛮横的,具有俯瞰而不肯敞开怀抱接纳农村人的势力和狭隘。这种深深的对立伤害了祝永达,由此也驱逐了祝永达。总之,在外打拼几年,他明白了外表光鲜、内里空虚的浮华城市也不是他的理想之国。于是,事业上的失败,婚姻上的尴尬让他离开城市,又回到了农村。

二、悲剧性的意义

(一)文学史意义

小说最经典的意义在于塑造了一个具有时代共性的文学典型人物——祝永达。与同类农村小说中的青年农民形象相比,《创业史》中的梁生宝是农村革命叙事的产物,是高大全式的农民英雄形象,理想而不真实;《平凡的世界》中的孙少平通过自己不懈的努力与命运抗争,给与了读者无尽的奋斗力量;《浮躁》中的金狗,在城乡之间奋争,最后失败了,但金狗仍留有希望。祝永达更像《高兴》中的刘高兴,是彻底的失败,给人悲观绝望的感受。也正因如此,祝永达更接地气,更贴近农民的生活,也更能引起人的怜悯之情。冯积岐不愿做一个和平的歌者、轻浮的从众者,他坚守作家道德写作的原则,始终超越芜杂的生活表象,去关注人的精神家园。他像鲁迅、郁达夫、张爱玲、余华、贾平凹、莫言一样,撕破生活中温情脉脉的面纱,看透世人的真面目、生活的真面目,做一个“真正的猛士,敢于直面淋漓的鲜血,惨淡的人生”。生活是绝望的,但作家的使命就是反抗绝望,不屈从于现实,作家真正的追求是自由、平等、尊严的“人”所生活的人间。“担荷人类精神的苦难就是对人类的一种终极关怀。作家的使命不是只对某个政党和团体负责,主要是为大写的人,要有悲天悯人的大情怀,要为人类服务。如果只是为政党,那样写出来的就是遵命文学,大作家一般都不会有这个思想。”[5]这类作家如擎天柱一般支撑起当代文学的大厦,使其不致被现代文明冲垮击毁,如此,他们是中国当代文坛的福气和幸运。

(二)现实意义

祝永达代表了文革中成长起来的一代人。青少年时期受政治的影响,没能正常读书工作,反而受到沉痛地羞辱、压抑和打击。文革之后,立志在新的时代闯出新的天地,实现自我的价值,但面对专制余毒深深侵害的现实,面对官官相护的官场,面对苦难屈辱自私胆怯的村民,他感到孤独而弱小。凋敝的农村迫使他逃进城市,但物欲膨胀、精神焦虑的都市也很难接受一个固执的他,因此格格不入。我们看到,在祝永达的人生中,农村和城市就像两座围城,祝永达穿梭于其中,重复着出来进去、进去出来的悲剧,但却始终找不到精神的归宿和灵魂的家园。他似是时代的弃儿,始终不能放弃做人的原则和道德的坚守去轻松接纳现实和主流,因此他是压抑的、痛苦的、孤独的,而这正是一代中国农村青年的最真实的写照。围绕着他,小说也反映了农村遗存的封建积习、依然顽固的国民劣根性、改革图新的困难,以及在现代文明中人的异化等非常普遍的社会问题。在小说的结尾,作家并没有满足读者的美好期待,给祝永达一个光明的未来,哪怕是虚幻的假象,如肥皂泡般短暂的美丽,作家也没有给。可能在第二段婚姻中,马秀萍肚子里的孩子是他唯一的希望和寄托,但是马秀萍的堕胎使这朵希望之花也被掐死了。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作家心中的忧虑和无奈,以及深深的绝望和悲观。这也是清醒的批判现实主义之作给现代的虚假繁荣和纵欲轻浮的俗世人生沉重的一击,让世人在浅薄的物质享受后面窥见千疮百孔的现实和自己空虚的精神黑洞。“在现实生活中,祝永达是一个道德比较完善的人,但并非一个‘强者’,而田广荣不是道德上的完人,但他是生活中的‘强者’。当下的村子里,究竟需要什么人去治理呢?这也是我思考的一个问题。”[3]334

当今社会的道德滑落、诚信危机,以及物欲、权欲、利欲所带来的恶果,想来每个人都有感受。这不只是城市和农村的矛盾,这是每一个中国人都能看到感受到的困惑。只是多数人随波逐流,不去面对罢了。而作家却以超人的敏感、责任感和使命感对此予以深深地批判,岂不正证明了作家严肃的外表下一颗火热的、有爱的、悲天悯人的博爱诚善之心吗?“我将艺术视为生命一样贵重,不可能像有些人一样如同数钞票般的去码字,我是蘸着心血来书写的。写作是我的生活方式和生命方式。”[3]334“我因此而钦佩冯积岐,他以执拗的个性和已具备的强大的思想,勇敢地直面乡村社会,以几近完美的艺术表述,把自己独特的乡村社会的体验呈现给我们,让我不仅感知到中国乡村社会的深层裂变,也为整个社会的发展提供一个可资信赖的参照。”[1]

[1]陈忠实.村子,乡村的浓缩和解构——读冯积岐长篇小说《村子》[J].黄河文学,2007(10):121-122.

[2]邢小利.乡村人物和乡村命运——读冯积岐的长篇小说《村子》[J].扬子江评论,2008(1):26-29.

[3]冯积岐.村子[M].西安:太白文艺出版社,2007.

[4]韩鲁华.执著的追求:对于人的求证及其叙述——冯积岐论[J].唐都学刊,2004(4):67-72.

[5]邰科祥,冯积岐.好作家要能表达边缘的东西——冯积岐访谈录[J].宝鸡文理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2):43-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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