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非天成,雕琢乃得之——浅析杜牧近体诗中的意象密度
2015-12-19曹祎黎
曹祎黎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19)
“意象”一词,是中国传统诗学中最具中国特色的概念之一。中国诗歌传统中除“赋”之外,“比”和“兴”都强调客观事物与情感的对应,前者是对作者情感的参照,后者是对作者情感的引导,而这些被灌注了主观情感的客观事物,即为“意象”。对于“意象”的研究,是中国诗歌批评史上的热门课题。一个诗人能否形成独特的创作风格,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是否拥有自己使用意象的习惯和方法。本文从诗歌意象,尤其是意象密度的角度,对杜牧近体诗的艺术特征进行分析。
一、杜牧近体诗中的意象密度
杜牧所处的时代,诗歌形式以律诗和绝句为主。在对这两种诗体的运用中,含蓄精炼、辞约意丰是所有诗人的共同追求。因此,诗人们在创作中自然而然地会去除芜辞赘句。而要达到这一目的,除了精简音节之外,还需合理安排意象密度。
(一)杜牧绝句中的意象密度
相对杜牧的律诗和古风来说,其绝句更具“轻倩秀艳”的特点。这与他对诗中意象的安排是分不开的,试看其绝句中的一些名篇:
菱透浮萍绿锦池,夏莺千啭弄蔷薇。尽日无人看微雨,鸳鸯相对浴红衣。 (《齐安郡后池绝句》)
红烛短时羌笛怨,清歌咽处蜀弦高。万里纷飞两行泪,满江寒雨正萧骚。(《见吴秀才与池妓别因成绝句》)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泊秦淮》)
从以上诗作中可以看出,这些诗几乎每一句诗都有一到两个意象,这样的安排能够使读者在短时间内就产生集中而深刻的印象,并且随着作品篇幅的展开,一句一到两个的意象的滚雪球式的安排,可以不断巩固和加深作品所要传达的画面和情绪,使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不至于因为缺少物象和情绪的刺激而分散注意力。以《齐安郡后池绝句》为例,这首诗写夏日园景。阅读过程中,“菱”“浮萍”“锦池”“夏莺”“蔷薇”“微雨”“鸳鸯”“红衣”八个带有鲜明的夏日特征的具体意象接连不断地映入读者眼帘,迅速与读者脑海中关于这些意象的图式相重合,投射出生动的夏日雨后园景。杜牧在组合这些意象时还使用了“绿”“千啭”等连接词,使整个画面更加设色协调、生机盎然,在读者的脑海中留下挥之不去的深刻烙印。
在意象的分布上,杜牧的绝句一般都把意象集中在前两句。试举两例:
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江南春绝句》)
呜轧江楼角一声,微阳潋潋落寒汀。不用凭栏苦回首,故乡七十五长亭。 (《题齐安城楼》)
《江南春绝句》是杜牧的名作,诗中共有“莺”“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寺”“楼台”“烟雨”等十个意象,就一首绝句的容量来看,此诗中意象的数量算是非常之多了,这还不包括“水村山郭”这四个意象。而作者却将其中六个都安排在前两句中,这一连串的意象组合在一起,隆重地展示着“江南”和“春”的特征,使整首诗的氛围和气质与诗题严丝合缝地契合在一起。而如此密集的意象安排,最重要的作用就是使读者对作品产生鲜明深刻的第一印象。《题齐安城楼》一诗也是同样的道理,前两句写景,意象稍密,后两句抒情,意象较少,给人以疏荡错落之感,使情感抒发更加从容。
(二)杜牧律诗中的意象密度
与绝句相比,律诗的篇幅扩大了一倍,似乎不必像绝句那样在意象密度上大做文章。但事实并非如此,律诗对对仗技巧的要求非常突出,而在对句中最适合安排密集的意象。因此,杜牧律诗中意象密度的特点也很值得研究。
江涵秋影雁初飞,与客携壶上翠微。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但将酩酊酬佳节,不用登临恨落晖。古往今来只如此,牛山何必独沾衣。
(《九日齐山登高》)
百感中来不自由,角声孤起夕阳楼。碧山终日思无尽,芳草何年恨即休。睫在眼前长不见,道非身外更何求。谁人得似张公子,千首诗轻万户侯。
(《登池州九峰楼寄张祜》)
六朝文物草连空,天淡云闲今古同。鸟去鸟来山色里,人歌人哭水声中。深秋帘幕千家雨,落日楼台一笛风。惆怅无日见范蠡,参差烟树五湖东。
(《题宣州开元寺水阁阁下宛溪夹溪居人》)
以上三首应当是杜牧律诗中最有代表性的作品,其充分展示了杜牧律诗创作的风格和水准。《九日齐山登高》写于杜牧池州刺史任上,杜牧与好友张祜在重阳节同登齐山游玩,念及二人皆怀才不遇的同病相怜之情,一腔愤慨寄寓怀中,不得不抒之于笔墨。诗中使用了“江”“秋影”“雁”“翠微”“菊花”“佳节”“落晖”“牛山”等八个意象,这八个意象的色调和意蕴大多不甚明亮积极,如果密集地安排在一起,再加上齐景公登临牛山,坠泪沾衣的典故,很容易给人一种极其萧瑟悲凉的感受。而杜牧却将这些意象错落有致地安插在八句诗中,间以“须插”“但将”“不用”“何必”等词加以阻隔和连接,使读者的情绪得以产生停顿,能够更好地体会诗人矛盾挣扎的复杂心态。既有对景物的愉悦,又有对现实的愁闷,但愁而不苦,悲而不切,所以才能在最后一句中振起精神,显现出爽快健拔的气质。《登池州九峰楼寄张祜》一诗在意向的安排上与《九日齐山登高》相似,而意脉流动、情思酣畅更犹有过之。因此,这首诗也在总体上显示出结响遒劲,层层揭起的节奏感,恰似倒卷帘栊,意气如虹,照彻全篇,充分展现了小杜俊迈、拗峭,深于感慨的诗风,和旋折回荡的艺术腕力。而《题宣州开元寺水阁阁下宛溪夹溪居人》一诗,在意象密度的安排上,一反常态,全诗意象极其密集,几乎全无衬字,直追温庭筠的名句“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从尾联的内容可以看出,小杜写作这首诗时的情绪并不高昂,如果按照这样的情绪一以贯之,写出一首中规中矩、吊古伤今的咏史诗似乎是必然的,而读罢此诗,读者固然会产生今昔对比的嗟叹,但又隐隐会萌生出一种轻快明朗的感受。不得不说,这与诗人紧凑的意象安排是有关系的。这样的意象密度使诗的节奏和语调轻盈流走,例如“鸟去鸟来山色里”“落日楼台一笛风”两句中,明朗健爽与低回惆怅交互作用,又一次鲜明地体现了小杜“拗峭”的独特诗风。
二、意象密度的合理程度
综上分析,可以初步得出结论,对于一首好的绝句来说,意象密集往往可以使诗句精警,给读者以深刻印象;而对于一首好的律诗来说,意象的安排则需要疏密得当,错落有致。究其因,源于读者对绝句和律诗的要求不同。
读者在阅读绝句时一般都需要在极为有限的篇幅里,尽可能感受生动的画面和鲜明的情感,因此,绝句中的每一句话都要相对独立,最大限度的发挥自己的作用,不浪费每一个字。密集的意象有助于包含丰富的意蕴,从而使绝句变得节奏紧凑,情绪饱满,形成言已尽而意无穷的表达效果。试以杜牧集中两首相近题材的七言绝句为例:
离心忽忽复凄凄,雨晦倾瓶取醉泥。可羡高僧共心语,一如携稚往东西。 (《醉后题僧院》)
觥船一棹百分空,十岁青春不负公。今日鬓丝禅榻畔,茶烟轻飏落花风。 (《题禅院》)
后者成为千古传诵的名作,评者纷纷以“翩翩才致”(《古欢堂杂著》)、“措语蕴藉”(《唐人万首绝句选评》)、“神来之作”(《唐贤小三昧集续集》)赞之,而清代翁方纲在《石洲诗话》中更是详细地称赞道:“小杜之才,自王右丞以后,未见其比;其笔力回斡处、亦与王龙标、李东川相视而笑。‘少陵无人谪仙死’,竟不意观此人。只如‘今日鬓丝禅榻旁,茶烟轻飏落花风’、‘自说江湖不归事,阻风中酒过年年’,直自开、宝以后百余年无人能道,而五代、南北宋以沿,亦更不能道矣。此真悟彻汉魏六朝之底蕴者也。”[1]此诗艺术水准之高,可见一斑。但题材、情感都极为相似,形式完全相同的前者却于千百年来乏人问津,究其原因,不外是因为前者只是直白的抒情说理,伤于单薄,难以动人,而后者却具有丰富的意象,末尾景中有情,感慨系之,显得气质爽俊,情韵深致。
由此看来,虽然不能武断地说杜牧所有优秀的绝句都具有意象密集的特征,但意象密集肯定是构成绝句名篇的重要条件。
律诗的情况与绝句有些不同,由于律诗的篇幅是绝句的两倍,因此它除了负有状景抒情的责任之外,还应具有比绝句更加完整的意境和更加流畅的意脉。通篇意象密集的律诗很容易出现两个缺陷,一是意象太密会造成主题的杂芜和破碎,二是意象太密会阻碍意脉的流动,使情绪表达发生阻塞。与其绝句相比,杜牧集中的律诗数量较少,名篇数量更不如绝句多,但仍不妨稍作比较,试看:
晴江滟滟含浅沙,高低绕郭滞秋花。牛歌鱼笛山月上,鹭渚鹙梁溪日斜。为郡异乡徒泥酒,杜陵芳草岂无家。白头搔杀倚柱遍,归棹何时闻轧鸦。
(《登九峰楼》)
百感中来不自由,角声孤起夕阳楼。碧山终日思无尽,芳草何年恨即休。睫在眼前长不见,道非身外更何求。谁人得似张公子,千首诗轻万户侯。
(《登池州九峰楼寄张祜》)
以上两首诗都作于杜牧任池州太守期间,地点都在九峰楼,诗人眼前的景物无疑是相似甚至相同的。对于前者,历代注家和诗评家几乎都未有一字提及,原因之一正是诗中意象过于密集,物象纷至沓来,使人眼花缭乱。虽然读者在读完全诗之后,能够明白诗人想表达的情思,但是恐怕不会再三回味,反复含咏。而后者则因为前两句意象铺排得当,为三、四两联留下了尽情挥洒的余地,使全诗显得情思绵邈,洒脱豪纵,风骨铮铮。
如此看来,“疏密相济”便是杜牧在创作律诗时处理意象密度的成功经验。
三、意象密度与意象种类的关系
如果将杜牧的全部近体诗作品做一个通盘的考量,可以看出他所使用的意象种类以清新秀丽自然风物为主,如花、草、鸟、树、风、叶、水、月等,间或出现的人造景物中,比较多的是华丽的亭台楼阁和萧瑟的宫苑陵园,试随机翻检三例:
斯人清唱何人和?草径台芜不可寻。一夕小敷山下梦,水如环佩月如襟。 (《沈下贤》)
两竿落日溪桥上,半缕轻烟柳影中。多少绿荷相倚恨,一时回首背西风。(《齐安郡中偶题二首(其一)》)
故里溪头松柏双,来时尽日倚松窗。杜陵隋苑已绝国,秋晚南游更渡江。(《将赴宣州留题扬州禅智寺》)
以上三首作品中既有脍炙人口的名篇,又有不那么引人注目的平常之作,出现的意象种类有草、山、水、月、树、花、风、陵、苑等,所使用的意象全都没有超出杜牧惯用的意象范围。而像李白诗中经常出现的大鹏、长风、高山、沧海等气势磅礴的意象在杜牧的作品中虽不至于不见踪影,但出现的频率明显降低。即使出现,其所表现出的整体氛围也带有杜牧本人境遇及其所处时代的鲜明烙印,如《登乐游原》“长空澹澹秋鸟没,万古销沉向此中。看取汉家何似业,五陵无树起秋风。”通篇是晚唐的沉沉暮气,与李白同样利用长风秋鸟、借古思今,抒发郁闷之情的“长风万里送秋雁”这样的句子相比,气质已然迥别。这种使用意象的特征,当然是受他的生活的接触面所限,但同时也是晚唐时期内忧外患、江河日下的社会形势在人们心理上投下的阴影。
在杜牧的意象群中,他偏爱色彩鲜艳的意象。据统计,各种颜色出现的频率依次为“红”“绿”“碧”“紫”“白”,以及“黄”“金”“翠”“灰”“青”“绛”等,可谓色彩斑斓,眩人眼目。在这些色彩丰富的意象中,杜牧特别侧重具有“红”色调的意象,“红花”“红叶”“红粉”“红旌”等时常出现在他的诗句中,如妇孺皆知的《山行》“霜叶红于二月花”,以及《长兴里夏日寄南邻避暑》“围栏红药盛,架引绿萝长”,《闺情》“红袖垂寂寞,眉黛敛依稀”,《和宣州沈大夫登北楼书怀》“笔落青山飘古韵,账开红旌照高秋”等。甚至在著名的《江南春绝句》中,他干脆撇开了与“红”组成复合意象的具体景物,直接以“绿映红”这种单纯而抢眼的色彩搭配来表现春天的蓬勃生机。他笔下的色彩几乎都是纯粹而浓郁的,几乎不加任何修饰词,也绝少看到李贺诗中的常常出现的“冷红”“愁红”“老红”“寒绿”“颓绿”之类凄冷幽暗的色彩。这一切都强烈地表现出杜牧热爱生命、热爱生活,昂然进取,渴望实现自我价值的心志抱负。
如果说,历代诗评家对此现象还未作过多评价的话,那么,杜牧另一个使用意象的特点便引起了他们一致的关注,即擅长在诗句中嵌入数字。对于这种现象,明人杨慎在《升庵诗话》中说:“大抵牧之诗,好用数目垛积,如‘南朝四百八十寺’、‘二十四桥明月夜’、‘故乡七十五长亭’是也。”[2]清王士禛在《带经堂诗话》更说:“唐诗如‘故乡七十五长亭’、‘红阑四百九十桥’,皆妙,虽‘算博士’何妨!……高手驱使自不觉也。”[3]的确,杜牧诗中带有数字的诗句俯拾即是,如“浮生七十更万日,与子期于局上销。”(《送国棋王逢》)“因思上党三年战,闲咏周公七月诗。”(《即事》)“日落汀痕千里色,月当楼午一声歌。”(《怀钟陵旧游四首(其四》)“三年得归去,知绕几千回。”(《黄州竹径斗》)“三日去还住,一生焉再游。”(《题水西寺》)等等,简直数不胜数。这说明杜牧在以数字与物象组成的复合意象入诗时,有一个比较恰当的数量和密度,使这些意象能够恰如其分地在诗中发挥自己的作用,形成一唱三叹的节奏和拗折婉转的语势。而杜牧的前辈、“初唐四杰”之一的骆宾王,则没能把数字运用得如此自如,试看他在代表作《帝京篇》中接连写出“五纬连影集星躔,八水分流横地轴”“秦塞重关一百二,汉家离宫三十六”“三条九陌丽城隈,万户千门平旦开”“小堂绮帐三千户,大道青楼十二重”“且论三万六千是,宁知四十九年非”“三冬自矜诚足用,十年不调几邅回”这六句数字诗,实在令人眼花缭乱,是当之无愧的“算博士”[4],他的数字操作堆砌太过,明显不如杜牧的手法圆润成熟。
这种重复使用同一类意象的方法,总体来说,利弊参半,但细细考量,仍是弊大于利。所谓“利”是容易简洁明了地让读者对作品马上形成一个深刻鲜明的大致印象,迅速把握诗人的创作风格;而弊在于,一个诗人多次重复使用同类意象,如果操作不当,便会容易造成读者的审美疲劳,使作品产生题路狭窄、风格单调、繁复拖沓的缺陷。
总之,杜牧在近体诗创作中,对于意象密度的问题还是比较考究的。在他那些传诵千古的名篇里,绝句大多意象密集,而律诗的意象则被安排得井井有条、疏密相济,这都是其精雕细琢的结果。因此可以说,对意象密度的合理把握,是杜牧近体诗创作取得成功的秘诀之一。
[1]翁方纲.石洲诗话[M].陈迩东,点校.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70.
[2]杨慎.升庵诗话新笺证[M].北京:中华书局,2008.
[3]王士禛.带经堂诗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
[4]计有功.唐诗纪事校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