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辈子
2015-12-18杨遥
杨遥
戈壁滩上除了沙子就是石头,人在其间不如草,每天消耗远处运来的大量养分,还长得稀稀歪歪。
王强觉得这里不是人待的地方,可越是这种地方,大家都想离开,越难离开。
读书成为王强与众不同的追求。王强读的不是什么经典巨著,那些他读起来觉得费劲。他读的也不是《知音》《家庭》《故事会》这类刊物,这些他有点瞧不上。他读的都是《收获》《人民文学》和军中的那些纯文学杂志。这点爱好,在军营里让他显得有些与众不同。王强享受这点与众不同,他读书时喜欢把每本书的句子、字词认真研究,发现不对的地方马上记录下来,然后工工整整抄到纸上,寄回编辑部。
王强的做法,在不同的编辑部引起了不同的反响。有的编辑部收到信后,马上召开编务会议,他们都是大刊啊,面子上受不了,马上追究当事编辑、校对的责任。有的编辑收到信后,觉得他是神经病,直接扔垃圾桶里,根本不给领导看。有的编辑觉得这样认真的读者少见,是对自己刊物最大的支持,不断表扬他、感谢他。
这些来自北京、上海刊物的回信让王强感觉自己人生多了瑰丽的色彩,也让连队的指导员、班长、战士对他刮目相看。于是王强读书更加努力,挑刺更加认真,几乎把自己所有的业余时间都搭在上面。他幻想等自己老了,把这些东西收集起来,找个书号,出本书,就叫《错字集》。他觉得这样的人生总比别人多点什么。
两年过后,王强挑出不少错字、病句,他感觉很累,尤其是眼睛和颈椎,但成就感也与日俱增,因而乐此不疲。
王强这样的坚持,让那些当初感谢他的刊物觉得压力很大。你想,老有人躲在暗处挑你毛病,尽管从谏如流、有则改之是美德。但时间久了谁能受得了?
终于,北京的一家部队刊物忍受不了了。他们商量对策。正巧他们编辑部有位同志要转业,有人提出把王强调来做专职校对。这个想法提出之后,大家纷纷赞成。两年多来,王强在背后牢牢盯着他们,让他们如履薄冰。他们不知道王强盯着很多刊物,以为只有他们。这些编辑比以前更认真、更努力,可是每次都免不了出点错误。当初他们收到王强第一封来信时感谢的那种心情早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厌恶、焦虑和不安。尤其是主编,觉得有人专门盯着他们,很不舒服,甚至怀疑自己的位置坐不长了。现在议论调王强这么认真的人来做他们的校对,编辑部每个人都觉得兴奋,他们霍地觉得自己肩膀上的责任轻了。他们甚至想象王强来之后,编辑部的一校、二校、三校都可以省掉,就让他一人干好了。
王强接到北京刊物的商调通知函,简直要乐疯,他没想到自己竟要以这种方式离开戈壁滩。他感谢自己的认真。感谢编辑部的伯乐慧眼识金。那晚,他将刚收到的杂志认真读了又读,挑出毛病来决定作为自己面见编辑部领导的礼物。
王强所在的部队接到商调通知函,惊讶王强有这么大能力能活动到北京,他们很是羡慕。从下到上,战友、班长、指导员轮流请他喝酒,为他送行。
王强在羡慕和祝福声中离开部队,来到北京。
他只有张一米二的办公桌和本汉语大字典,没有宿舍,连个文件柜也没有。但王强满足了。他想戈壁滩倒是大,但漫天都是沙子,吃饭都硌牙。北京属于他的地方虽然小,但这是北京呀,抬头就可以看见天安门。
主编召开会议欢迎王强,他首先感谢王强这么多年对刊物的支持,第二表扬王强卓越的工作能力和一丝不苟的负责精神,第三希望王强来了编辑部能继续保持可贵的责任精神,发挥自己更大的力量。编辑们听着主编的讲话,想到自己终于不用再干这烦人的活儿了,都真诚欢迎王强,巴掌都拍红了。王强听着同事们真诚热烈的掌声,感动得热泪盈眶,他觉得这是个好地方,他找准人生奋斗目标了,要为之好好奋斗一辈子。
第二天,主编拿来摞稿子交给王强说,这是咱们下一期的稿子,你好好校校。
王强接过稿子,手有些颤抖,幸福这么快就降临,让他措手不及。他拿起红蓝铅笔,马上投入地工作起来。
王强中午饭简直是跑着去食堂吃的,吃完赶紧又回来,他觉得又快又好完成任务是对别人的信任的最好回报。
晚上,编辑部的灯一直亮着,直到东方露出鱼肚白,王强才支开折叠床,躺了会儿。早上楼道里一有声音,他就爬起来继续工作。
王强用三天时间校对完,他以为很快了。
他把稿子交给主编,想到这期刊物有了他的参与,想到类似他这样的读者们收到这期刊物,再也找不出以前那些错误,他兴奋、激动。
主编拿走稿子,第二天交给排版的,笑眯眯地对王强说不错。
中午吃完饭,王强溜到排版的桌子前,拿起他校对过的稿子翻起来。没翻几页,他得意的笑容凝固了。几处他没有发现的错误被主编用又粗又大的记号标出来,还有些他感觉不妥修改过的地方,又被主编改回来。王强在地上转来转去,他怀疑自己能不能胜任这份工作?羞愧和失败感弄得他焦虑不安,他用头在桌子上猛磕起来。那砰砰的声音在中午安静的办公室里像和尚在敲木鱼,磕着磕着王强的心静下来。他发誓要努力干好这份工作。
新杂志印出来,王强拿到后迫不及待地读了起来。这时他发现自己的恐惧大于喜悦,他害怕从里面找到错误。编辑部的所有人也读了起来,以前他们可没有这份兴致,自己又编又校,早对那些文章失去兴趣。现在他们一方面希望杂志办得更好,另一方面却又不服气,想从里面发现点问题,以此来证明自己以前不是不认真,给这个以前挑他们毛病的家伙个下马威。所以这份杂志大家读得格外认真。
读完之后,大家综合意见,发现里面有处应该用“她”,结果用了“他”,还有两处标点符号使用不准确。这点小毛病使得编辑部的同志对王强认可起来,他们觉得这个家伙真是认真,毕竟完美是很难达到的。王强却有些不能原谅自己,他想起假如自己还在戈壁滩,发现这期杂志的问题,一定像兴奋的猎狗逮住了兔子,正兴致勃勃地给编辑部写信呢。他告诫自己以后要更加认真些、小心些。
这天下了班,王强跑到王府井新华书店,买了《古汉语常用字字典》《英语大字典》《现代汉语》等工具书,他要加强学习。
穿过长安街时,王强看到高大的天安门城楼和上面挂着的毛泽东头像,庄严和自豪的感觉涌上来。他主动走到快速照相的摊子前,拍了张照片,作为自己新生活的纪念。
经过一段时期过渡,王强成为了这份杂志的专业校对,他的户口落在了北京市西城区某某派出所。王强尽管还是睡在办公室的折叠床上,但因为杂志工作的特殊周期性,他有时间直起腰来看看北京市的地图了。
这时王强已经分清了编辑和校对的区别。编辑是文章的伴舞者,有时却比跳舞的作者还厉害,校对却是文章的清洁工,荣誉和自己无关,在文章的末尾也不可能看到自己的名字。此刻他站在比例尺为1:8000万的北京市地图前,感觉自己就是偶尔落到地图上的一粒唾沫星子。刚落下去时,还有点痕迹,稍微过会儿就毫无踪迹了。但王强仍然热爱这份工作,它毕竟改变了他的命运,使他远离戈壁滩的风和沙子。
三年之后,王强已经成为资深校对,他明白了图书报刊的差错率控制在万分之一以下即为合格品。他想起自己刚到编辑部时,因为一个别字、两个标点难受的样子,暗自发笑。但他还是要求自己避免错误,他知道自己是怎样来的,在遥远的戈壁滩深处,永远有双被风沙和烈日灼成沙眼的眼睛无时无刻不在盯着自己,这双眼睛逼着他不能停下来。
又过几年,编辑部有位老同志退休了,又过一段时间,有位调到别的岗位去了,有青年作家和研究生前脚后脚进来成为编辑。他们来了之后,刚开始都恭敬地称呼王强为“王老师”,其实王强只比他们大两三岁,他不习惯,让他们别叫老师,他们非叫不可。等到王强听习惯之后,他们却清楚了王强只是个校对,不知道从哪天起,研究生编辑不叫他老师了,称呼他“老王”。王强明白这样称呼是极有分寸的,既承认他的资历,又挑明他的身份,但他听着不习惯,他想自己有那么老吗?有必要总强调他的身份吗?那位作家编辑却称呼他“王兄”或“强哥”,王强听着也不舒服,他觉得虚伪、腻歪,直接叫他名字得了呗。
这两个人来之后,同样没有住处,他们在附近合租了一间地下室。他们有了自己的住处,王强住在办公室就显得扎眼起来,而且王强几年来长住办公室,自己也觉得不方便,于是他开始在外边找房子。一打听,房租贵得吓人,他步步退让,从三环退到四环,四环退到五环,后来在通州租了间小屋子。
这时王强想到了结婚,以前他也想过,可是和女同志们接触的机会有限,不像那些作家、编辑经常可以去参加采风活动,有笔会、改稿会邀请他们。而且他觉得自己经济基础太薄弱,想攒点钱再考虑。现在这两个年轻人一来,老王、王兄叫着他,催赶他不能不考虑这件事情,他不能啥都落在年轻人后面。
考虑开这件事情,王强发现遍地都是女人,戈壁滩上的沙子那样多,有可能属于他的却非常少。尤其是他越能看上眼的,感觉越离自己远。他想起许多小说中提到的艳遇,希望自己有机会能碰上。他公交车上等,地铁站上等,办公室里接那些永远不是寻找他的电话时等。可是每个美丽妖娆、风情万种的女孩在他接触到的刹那,都仿佛变成庙里佛像一样,不近人间烟火。
这段时间研究生编辑却频繁往编辑部带女的,他每周换一个,带来各种各样的女孩,每带来一个就介绍是自己的女朋友。新年前几天,他又带来个女孩,说这次他们要结婚了,定在新年,然后给大家发请帖。王强感觉有些不可思议,拿到请帖时还觉得这是个笑话。
研究生编辑的结婚像催化剂,王强觉得不结不行了,他除了托各位同学、朋友介绍外,也调动起自己的全部积极性,还注册了豆瓣网、婚恋网等社交网。
这时王强认识到校对只是份普通的糊口的工作,他也是个平凡的人,他打算找位普普通通的女孩,普普通通过一辈子。
有了这个想法,王强把那些个子高挑、三围突出的女孩过滤了,把那些五官漂亮、赏心悦目的女孩过滤了,把那些学历高、工作好的女孩过滤了,更别提那些家境优越、个人条件也好的女孩了。
临近春节前,王强偶然在自己出租屋附近看到个女孩。
那是星期日的傍晚,天空有些雾霾,天显得比以往这时候黑,也压抑。路上行人匆匆,汽车不停地按喇叭。饭店里已经亮起灯,烧烤的味道从屋子里飘到街上,让人想到朋友、吃饭这些字眼。卖衣服的店里流行音乐声若有若无。
王强在屋子里捂了一整天,出来溜达。忽然看见了女孩。她坐在一家画廊前的长条凳上侧着身子吸烟。王强见过许多吸烟的女孩,却从来没有这样地吸引他。这个女孩穿着上边黑、下边紫的短呢裙,架着二郎腿,肉色长丝袜,黑色高跟鞋,腰间挂着粉红色的卡包。王强刚开始以为是工作牌,走近了才发现是手机包。
她有些忧郁、伤感、孤独,却又超脱,还有种看不见的力量在她漫不经心的吸烟动作中隐隐表现出来。王强猜测她是画廊老板、画家、野鸡、失恋的白领……猜了半天,他也把握不住她的身份。但他却由不住想接近她,想走入她内心世界。但家庭的出身、职业的熏陶,使得他不敢直接走上去搭讪。于是他掏出手机,冲着女孩的侧影拍了张照片。闪光灯一亮,女孩转过身来,发现了他,说,你别拍我呀!这是张平凡的脸,说话声音也平平常常,不悦耳也不难听,不嗲也不土。王强觉得这就是自己苦苦寻找的女孩。
王强鼓足勇气走上去,这时女孩正面对着他,随着距离的接近能越来越清楚地看到她的样子了。女孩的五官有些笨拙,眼睛不大,嘴唇有点厚。王强越往前走,心跳得越厉害,他害怕女孩突然站起来走掉,或者大声嚷嚷。女孩却换了下二郎腿,眼睛盯着前方,吐出个烟圈,仿佛没有看见王强向她走来。
王强走到她跟前,闻到好闻的洗发水味道,夹杂着香烟干爽的气味。王强对她的好感更强了。他不知道该怎样表达,静静地望着她。他希望女孩先说话。
大概过了那么几秒钟,他看见女孩的烟快抽完了。怕她抽完走掉,于是结结巴巴地说,晚上能和我一起吃饭吗?女孩仰起头来望了望他。王强从女孩的呼吸中闻到了香水和烟草的气息,他下边有了反应,赶忙错了错腿来掩饰。女孩伸出手,问,有烟吗?王强窘迫地摆摆手回答,我不吸烟。女孩呸了下。王强觉得他们的关系近了一步。女孩接着问,你能吃辣吗?王强说,越辣越好!在戈壁滩上,他早已习惯了大口吃辣菜,一顿饭不吃辣椒觉得饭没味。女孩说,好。站起来往前走去。王强忙跟在她后面。
他们去了川菜馆,点的菜都是超辣的。吃完饭,女孩用手扇着嘴、吐着舌头说,真过瘾!王强也吸溜着凉气说,真过瘾!
女孩望着王强说,走啊。王强下意识地问,去哪里?回家啊,你不回?女孩仿佛因为王强不理解而生气。王强忙站起来。路过超市时,他让女孩等等。进去买了一大兜水果,还有瓜子、话梅、开心果等零食,当然没有忘记烟,中南海。结账时,他犹豫,顺了盒避孕套放进包里。
女孩在外面等得有点不耐烦,看见王强出来说,你再不出来我就走了。王强把烟递过去。她拆出一根,灵活地点着,很享受地吸了口,点点头。王强掏出手机看看,时间还早得很,不到八点。
他问,去哪里?女孩打了个哈欠说,累了,睡觉去。王强发觉女孩慵懒的这种样子他也喜欢。他把东西递给女孩,女孩没有推辞。他忽然为里面的避孕套难为情起来,猜想她看到怎么想?
三天后,他们再见面,女孩送给他块表。王强刚要说点什么。女孩说,别感谢我,不贵,五六十块钱。王强被呛得不知道再说什么。女孩却说,不贵,但是精工的,你能永远戴着吗?王强忙点头说,戴一辈子。女孩忽然把头靠他肩膀上。
春节过后,他们结婚了。
新婚之夜,妻子问王强,你喜欢我什么?王强说,普通、平常。妻子捶了他一拳。
结婚之后,王强发觉妻子真是个散淡的人, 吃穿住都不讲究,他第一次看到她那次,几乎是她打扮最漂亮的时候。她大学毕业在北京工作六七年,居然没有跳过槽,也没有升职,至今仍是小职员,每月开着三四千工资,比他还少。
家庭的担子主要落在王强身上,他发现他们首先需要间大点的房子。买不起,只好先租。
半年后,王强的妻子怀孕。在孩子出生之前,他们换了间更大的房子,方便老人们伺候月子住。
房租、孩子奶粉钱、看病花费、上幼儿园、读小学……生活的花费日渐大起来。妻子虽然不断安慰王强,物质上的追求无止境,只要有个吃的、住的地方就行,不一定非要自己买房子。没必要非要给孩子找好学校,非要报那么多班,只要自己好好学就会成才。王强觉得妻子讲得道理都对,可是他自己吃苦行,不能接受别人家孩子吃国外奶粉,自己家孩子吃毒奶粉;别人家孩子从小学钢琴、学舞蹈、学围棋……自己家孩子只能拿着彩笔瞎描来描去,画出一些古怪的、四不像的东西。而且编辑部的研究生编辑、作家编辑先后买了房子,虽然都是按揭,但毕竟住进了自己的房子,他总不能租一辈子房子,再让儿子接下来租房子。于是,在儿子读小学前,王强也按揭了套房子。他们先前的积蓄基本花光,而且以后很长一段日子都得精打细算。
王强除了校对,仿佛只能做校对。常年伏案劳作,他的眼睛、颈椎、肩周、腰椎都严重劳损,在桌子前只要坐得超过一小时,就是种折磨。但是这么些年对自己严格要求,王强在校对方面成了专家,他校过的稿子,基本不需要别人再校,虽不能保证百分之百正确,但绝对能保证比业内认可的差错率低许多。他们的刊物,因为他的校对,在圈内增加了不少声誉,这让王强自豪。他更加严格要求自己,不能给儿子太多的物质财产,就给他树立个好的榜样,认真对待学习和工作。
这年,国家策划个大型出版工程,叫共和国文丛,从主编到各分卷编辑、具体责任编辑,都是圈内一流的人物。除了编辑,还需要些出色的校对,从各个出版社、编辑部筛选。当主编通知王强被选中时,王强平静了若干年的心激动起来,他觉得自己通过认真劳动,终于得到了更高的认可。他想到了茫茫的戈壁滩。
他第一次请了年假,回到当年连队所在的地方。
这么些年来,世界日新月异发生着变化,戈壁滩却被遗忘了,还是大风、黄沙、红日,低矮的营房更加破旧,只有那蓝蓝的天让王强感到舒服。
王强的到来,引起不小轰动,连队首长亲自接待。许多小战士谈起他当年直接从这里去北京,满脸兴奋、羡慕,把王强拉回幸福的时刻。有些战士拿着王强他们办的杂志让他签名。这让王强有些遗憾,要是他是作家,拿着自己的作品送给连队和战士多好,可惜现在只是发表别人文章的杂志。人们的尊重让王强找到了多年来在城市里没有的良好感觉,他发现自己依然喜欢这个地方。
吃饭时,部队的同志们挨个儿上来敬酒,王强来者不拒。很多年他没有这样放松过,他想喝得酩酊大醉,把自己的肉身完全忘掉。就连饭菜里不断出现硌牙的沙子,王强也不大在乎,虽然他已不习惯吃硌牙的东西,但他有办法,每口菜轻轻咬几下就吞下,减少沙子和牙齿的摩擦。当王强喝得有八分醉意时,他开始频频出击,他的主动大方赢得了连队官兵的好感,他们也更加主动,气氛出现高潮。
忽然一颗大沙子、准确说小石子塞进王强牙缝里,他用牙签掏几次,没有弄出来,战士们又来敬酒,他顾不上弄石子了,端起酒杯。这颗石子无时无刻不在干扰着王强,让他觉得嘴里有块儿地方不舒服。王强吃饭喝酒的兴致慢慢降下来,然后渐渐回到现实,想起自己的房供,与编辑、作家的差距,折磨他的眼睛、颈椎……酒意涌上来,他控制不住自己,号啕大哭起来。酒桌上的官兵们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刚开始安慰他,后来都想起自己的不如意事情来,纷纷抱头痛哭。
这场酒局结束之后,大家还陷在深深地伤感中。
王强被人送回房间。以往他喝多酒只是大睡。今天这颗石子弄得他老是不舒服,隔会儿就醒来掏掏。石子被唾沫浸泡久了可能软化,或者牙缝被撑大,总之后半夜王强终于把这颗石子弄出来了,比米粒还小。王强把它捏在手里看半天,仿佛窥探到了人生的某些秘密。
回到北京,王强开始校对分给他的那部分共和国文丛书稿。王强知道这是工作任务,也是政治任务,格外认真小心。为了赶进度,他把稿子随身带着,只要本职工作完成了,就看这份书稿。因为任务是上级派下来的,又是主编通知的,王强把稿子带到编辑部没有任何人说三道四,这让王强放了心,以前他总觉得在单位干自己的事情是做私活儿,会被别人说三道四。
书稿校对完交上去之后,书也很快印出来。有关部门搞了盛大的出版发行会议。王强作为校对,像以往一样,没有被邀请,但在电视上、报纸上看到了相关新闻。他心里又开始不舒服。王强告诉自己这是颗沙子,可是他没办法不让它硌自己的心。
书出版之后,王强得到份额外的校对费,这是王强工作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挣到的额外收入,数额还比较可观。王强揣着它感觉那颗沙子不怎么硌他了。回家后,一向散淡的老婆看到这笔钱分外开心,脸上绽开向日葵那样大的笑容。她和王强商量半天,暑假已近,用这笔钱为儿子报了个国外夏令营。他们全家人都还没有出过国呢,得让儿子早点长长见识。儿子一放假,就收到夏令营的通知,惊讶极了,问爸爸妈妈哪里来的这么多钱?王强看到儿子傻傻的懂事的样子,欣慰又心酸,觉得还得好好努力奋斗。
共和国文丛出版之后,私下里人们悄悄比较各卷本的质量,王强校对的那卷评价很高,内容不说,没有人发现校对上的问题。这书成为王强的代表作,王强被誉为神一样的校对。
找王强校对的活儿马上多了,尤其是许多重要的大型出版工程,指名让王强校对。王强领了任务,开始不大好意思把活儿带到单位做。可是他留心观察几天,发现作家编辑经常在工作空闲写自己的散文,研究生编辑除了编自家的刊物,还在做着其他几分刊物的编辑,也在单位干。于是王强就把活儿偷偷带了来,发觉根本没人注意,大家都在干自己的事情。
有了这些额外的活儿,王强家的日子渐渐宽泛起来。王强妻子可以跟着其他女人一起买些时髦的衣服,儿子也像其他同学那样,只要对什么感兴趣,就马上报名师班。他们的房贷还款速度快了,这年年底,还买了辆车。
王强重新发现他的工作很有价值,尽管他的眼睛、脖子、腰更加难受,头也总是胀胀的,他还是一笔接一笔接活儿,而且为了维持口碑,他丝毫不敢松懈。浓咖啡、熬夜……成了他生活的常态。就是坐地铁,也总是带着稿子。
那几年,无论谁看到王强,他总是带着书稿在校对。
渐渐地,王强发现人们又开始叫他老师了。这次叫老师和他刚调到北京那几年,编辑部新进来的两个比他年轻的人叫不一样,这次称呼的老师和他称呼那些真正有成就的人老师一样。王强心里舒服起来,发现那颗沙子没了。
又是几年过去,王强已经五十多岁,走到哪里还是带着厚厚的书稿。他妻子年龄也不小了,因为操心少,老得不快。儿子上完小学上初中、上完初中上高中,成绩很好。家里的房贷还清了,车换了一辆。王强偶尔想到戈壁滩上的日子,觉得那里的天真蓝。
王强五十五岁那年,儿子考入北京大学,九月份入校,他十月份过生日,家里人进行了隆重庆祝。
生日过后第二天早上,王强抱着书稿上厕所校对,突然脑溢血,脑袋磕在马桶上,再也没有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