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东文化记忆——康有为论广东文化
2015-12-18张纹华
张纹华
(广东石油化工学院 文法学院,广东 茂名 525000)
作为广东近代粤人与中原关系所及最大而最远者[1],康有为的广东文化论不可避免地具有史家意识与世界眼光的特征。纯粹点评式的论述方式与浓烈的乡土情怀,使康有为的广东文化论呈现出主观随意的学术品格。康有为广东文化论天然就是康有为研究的内容之一,同时也是广东文史研究不能绕开的一份珍贵学术遗产。
一、史家意识
康有为不仅是广东近代著名的政治家、哲学家、史学家——具有全国性、全局性影响的政治运动维新变法,就是在他手中实现的——而且康有为拥有广东先贤未曾踏出国门的珍贵经历。俯仰古今、关注中西的宏大学术气魄,使康有为笔下的广东文化论具有史家意识。通过溯源流、论古今的方法,康有为重点论述了广东儒学、诗歌、书法等内容,显示了他的史家意识与不能忽视的学术价值。
(一)广东儒学“史”的描述
从两汉之际陈元古文经学,唐代惠能禅宗,明代陈湛心学,清初冯潜修、冯敏昌理学,道光年间由阮元创立的学海堂汉学,咸同年间吴荣光礼学、陈澧音韵学,朱次琦去汉宋学与光绪年间简朝亮、陈伯陶、陈如岳、梁小山等一批硕儒,广东千年儒学史在很大程度上就是由以上诸人的学术思想推进的,康有为对他们的论述就自然具有“史家”的识见与气魄。康有为将《后汉书·陈元传》载入《新学伪经考》,虽然旨在批判陈元治《左传春秋》[2]446,但无疑再次奠定了陈元在广东经学史上的开创性地位。康有为将惠能、陈献章作为广东的两个人物[3]260,指出从陈献章之后,广东始讲心学,学术始正、人才始盛,广东学派遂以此开[3]256;288,但白沙心学不及阳明开化[3]288,另开一派的湛若水在礼学上与陈献章分道扬镳,与阳明分庭抗礼[3]256。康有为上述观点已经融入《岭南思想史》《明代心学开篇者——陈献章》《南粤先贤——湛若水》等著述之中。
康有为将南海冯潜斋、冯敏昌、何文绮、康赞修、朱次琦、徐台英等作为清代传承白沙心学的岭学巨儒,以理学、文学、气节标榜“岭学”[4]22;99,这与黄节在《岭学》一文中以陈、王、湛三家之学作为“岭学”正宗与将名节道德、重视讲学作为“岭学”的内容是相一致的,而“岭学”也引起了程美宝等学者的关注[5]。康有为认为,朱次琦以四行五学教人,内之修身,外之讲求经世,宋学饫其精华[3]260。与朱次琦、黄节、邓实厉斥阮元很不相同,康有为高度重视阮元创学海堂对广东汉学的贡献。康有为认为从阮元创学海堂后,由惠士奇开之的广东经学才真正成为一种学风,广东始知经学[3]260,汉学以阮元为最[3]259。《岭峤春秋——广府文化与阮元论文集》可视为广东学界对康有为称许阮元的接续。吴荣光是广东近代藏书家,康有为指出其《吾学录》“言礼则征引太繁,于禁律则搜采未广,宜加修补”[2]48。康有为激扬陈澧《声律通考》,披析甚精[2]346,而《吾学录》收入《续修四库全书》,音韵学也成为当下陈澧研究的热点内容。康有为指出简朝亮、梁小山、曾刚甫、陈伯陶、张学华、丁仁长、陈如抽、张肇祥等粤中人士皆为高行硕儒,志行卓卓[6],为广东可用之才。
(二)广东诗歌“史”的雏形
康有为广东诗歌论分为广东古诗与广东新诗两部分,合之则为一本《广东诗歌史》。这本著作将汉代杨孚作为广东古诗之开端,以张九龄为唐代广东诗歌之崛起,以余靖、崔与之、李昴英为宋代广东诗人之“三杰”,以“南园前五子”、“南园后五子”、邝露、屈大均、陈恭尹为明代广东诗人的核心,以程可则、梁佩兰、黎简、冯敏昌、宋湘、朱次琦、梁鼎芬作为清代广东重要诗人。从汉到明季,康有为认为:“自杨仪郎、张曲江祖轫而后,学如萌芽。然自五代、宋、元,仅仅有余、崔二公支柱其间,……先生(按:指李行时)与孙、王五子,乃厉高蹈,结抗风,南园之风遂鹜天下。学者闻风并兴,非独欧、虞、邝、梁、黎诸公联轨诗坛,抗衡上国也。隶终明季,粤中诗社之盛,与云间几复千里相应,黎、邝、屈、陈犹歌泱泱之大风,以表南海焉。”[2]14从清初到道光以后,康有为指出:“吾粤国初最盛名者,陈、屈、梁三家。乾隆时,顺德黎二樵集陶、谢、李、杜、韩、苏、黄创立家数,虽当时袁子才、赵瓯北辈学苏、陆,洪北江学唐人,魏树蕃学山谷用僻典,亦不能出其右。吾粤同时又有程周亮,有名于世,故洪北江诗云:独得古人雄直气,岭南犹似胜江南。道光后,考据出而诗学衰,能成诗家者无一人焉。南海朱九江诗全学杜、韩,诗皆三十岁以前所作,此外雷州陈一山、番禺梁星海二家颇好。”[3]222此外,康有为重点指出陈献章以诗言道,冯敏昌传诗最正[4]22,朱次琦之诗精警雄奇、晚而澹雅,由杜、韩、陶、谢而上汉魏以溯风骚[4]9。近百年后,《岭南历代诗选》《岭南文学史》的著者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以此发展脉络撰写笔下的著作,“南园诗”、岭南诗社、岭南诗派、“雄直气”也成为学界研究广东诗歌的关键词。
康有为是“诗界革命”的发动者,对于“近世诗界三杰”之一的黄遵宪,康有为给予高度评价。康有为指出《日本杂事诗》“其于民俗、物产、国政、人才,了如豁如,如家人子之自道其空人产也。……诵是诗也,不出户牖,不泛海槎,有若臧旻之画、张骞之凿矣”[7]1,《人境庐诗草》则“上感国变,中伤种族,下哀生民,博以寰球之游历,浩渺肆恣,感激豪宕,情深而意远,益动于自然,而华严随现矣”[8]409。康有为以上诗论均已经成为黄遵宪诗歌研究的基本观点。
(三)广东近代书法“史”的印象
《广艺舟双楫》是康有为的书论著作,明代朱完,清代谢兰生、冯敏昌、黎简、宋湘、朱次琦、吴荣光、黄子高、陈澧等岭南书法家,康有为都有论述。康有为不仅指出“计白当黑”是朱完的书论,还指出以隶笔为篆[2]270是其书得意之处。康有为认为黄子高的书法在朱完之下,“道光间,香山黄子高篆法茂密雄深,迫真斯相,自良后碑刻,罕见俦匹。虽博大变化,不逮完白,而专精之至,亦拔戟成队”[2]271。在阐述朱次琦的笔法时,康有为溯源朱次琦的书学传承并提及陈澧。“将冠,学于朱次琦,执笔主平腕竖锋,虚拳实指,盖得之谢兰生,为黎山人二樵之传。后见陈兰甫京卿,谓《醴泉》难学,欧书惟有小欧《道因碑》可步趋耳,习之果茂密,乃知陈京卿得力在此也。”[2]297除朱完、朱次琦以外,吴荣光是康有为激赏之人。“吾粤吴荷屋(按:即吴荣光),帖学名家,其书为吾粤冠,然窥其笔法,亦似得《张黑女碑》。”[2]255而苏珥、张锦芳、黎简、冯敏昌、宋湘、吴荣光、谢兰生、朱次琦正是康有为珍视的岭南书家。“吾粤书家有苏古侪、张药房、黎二樵、冯鱼山、宋芷湾、吴荷屋、谢兰生诸家,而吾为深美,抗衡中原,实无多让……先师朱九江先生于书道用工至深,其书导源于平原,蹀躞于欧、虞,而别出新意。”[2]301《岭南书法史》的近代部分在很大程度上就是选取以上书家与观点阐述的。
二、世界眼光
既立足广东,也放眼全国乃至世界,康有为重点论述了广东的近代教育、近代自治、文化特色,将广东在中国近代史上肩负起的全国性、全局性的使命推至一个理论的高度。
(一)广东近代教育论的“世界观察”
康有为广东近代教育论是他发动维新变法的组成部分。一方面,康有为意识到广东方言众多、宗教迷信浓厚对发展新式教育的阻碍。他指出,“闽、广为五岭之外,又其音之别为种类者也。即以吾粤新会、香山,皆去会城不百里,而南番之人不解其言语,其远僻勿论,此尤可异者”[2]55。同时,康有为指出广东惑于耶稣教与鬼神,使民无教化[2]53,因此必须改诸庙为学堂,以公产为公费,旁采西例,责令民人子弟年至六岁者,皆必入小学读书,而教之图算、器艺、语言、文字[7]318。另一方面,旨在学习世界各大学的办学模式,在观察英国监布烈住大学、恶士弗大学等欧美学校后,康有为提出改革教学内容与扩大办学规模是广东发展近代教育的重要途径。康有为认为,“各国大学与粤中大馆既一切相同,而吾国人才之衰、彼国人才之盛相去甚远者,则不在其学规体制,而在其教法焉”[8]109。同时,康有为指出集资办学的重要性,“盖各县土地大小肥瘠与人民多寡不尽同,其在吾粤之南海、番禺、顺德、香山、东莞、新会、新宁之民多且富也,必能集资而成,足备大学这资格。其一县中之大乡人数十万,如顺德、龙山之类,亦可成一高等学焉,或更可成一大学焉”[8]49。针对岭南现存的各有校舍、经费、校长、教习的菊坡、学海、粤秀、越华、广雅、应元、羊城、西湖、禺山等地方书院,康有为认为可以在不改其名的前提下合为一所综合大学[8]125。
(二)广东近代自治论的“世界眼光”
广东近代自治论也是康有为维新变法的组成部分。目睹外国州郡的人口现状,康有为指出,顺德、新会、番禺、南海、香山、东莞之大乡,如九江、沙头、两龙、容奇、桂洲、外海、沙湾、潮连等乡,男子数皆十数万,过于东西一大郡矣[9]270。同时,康有为认为,地方自治法在中国由来已久,且以广东尤盛[9]273,广东的九江、沙头、龙山、外海、容奇、桂州各乡,皆二三十万口,比之古者大国二十四万口已过之,则即今之俗,其地方自治,已合古者封建大国附庸之制而尽兼有之[9]274。由于广东地满人盈,几多于比利时,故不惮数万里海陆之远而赴异国[9]306。
(三)广东文化特色论的“世界视野”
重商性、海洋性是广东文化的特色。置身欧美各国后,康有为从广东这两种习性得出粤商可用、粤人大有可为的结论,并以此助他未竟之维新事业。康有为认为,“吾粤际海无涯,自汉时与诸蕃互市,环行海外诸国,多吾粤人。故粤人之善商业、务工艺、履巨海、涉洪涛而交于诸蕃,殆天性”[10]125,“某等生长粤地,涉历外洋近二十年,窃见洋人通商,惟粤最先,风气之开,实自粤始。倘铁路之事用粤人力理,定见易于成功。盖富商大贾,粤省为多,集股兴工,众擎易举。且与洋商交接,熟知商务情形”[10]129,“鄙意大举必从闽、粤发难,以长江响应而掣中原之肘。缘粤多人才而民强悍,且风气已开,各府县皆有倜傥之土豪。若能收罗而抚之,则此辈俱为我用”[10]161。
三、主观随意
主观随意是学界公认的康有为的学术个性,这在他的广东文化论中也有充分体现。
谢兰生、曾钊、何文绮等是朱次琦学术成长的师长友朋,但康有为在《南海朱先生墓表》一文中认为,“九江朱先生于海滨蛋僚之中,无哲师友之传,独反复千儒百士之说”[2]1。只有在《朱九江先生佚文叙》一文中,康有为才正确指出朱次琦学术渊源,“凡吾粤长老,若曾勉士之经,侯君谟之史,谢兰生之词章,皆翕受而自得之,旁及金石书画,罔不穷精极微”[4]8。由于儒家的隐逸性与儒学的神秘性,在1560年湛若水去世后,陈湛心学迅速衰落,但屈大均、胡方、陈遇夫等均信奉白沙心学,胡方、陈遇夫更主张去学术门户之别,分别以所著《白沙子论》《正学续》为白沙辩护,使白沙心学延至清初。因此,康有为认为,“当乾嘉时,而吾粤犹传白沙先生学风”[4]22,无疑是史实。就在白沙心学日渐式微的同时,清初广东出现卢挺、冯成修、冯敏昌、劳潼、曾受之、郑之侨等程朱理学家。因此,康有为认为,“康熙前皆白沙余风,道光后皆冯潜斋余风”[3]249,就不是事实之全部而且令人费解。琼剧、粤剧、潮剧等都是广东戏曲,它们的起源都有不同的说法,但康有为仅以“广东戏曲,江南峄阳县来”[3]193一言带过,明显是难以让人信服的。
在1898年逃亡国外之前,广东留下康有为40年的生活印记,因此,相同的外国景致总能勾起他浓烈的乡土情怀。“然在吾观之,尚不若吾粤城双门底惠爱街之繁盛也”[8]5,“吾国物亦颇多,有一全象牙,数尺,皆雕山水人物,极精而瑰伟矣,吾粤所制也”[8]16,“彼十纪摩洛哥白庙,名山打玛厘,译白也。自壁穹柱础皆以折灰为之,门平面,制甚小,广深三四丈,似吾粤乡曲小祠”[8]289,“观几士巴大瀑泻于深林间,似吾粤峡山之瀑也”[8]326,“板楼板室板梯,皆甚卑小黑暗,室小六尺许,极似吾粤书馆”[8]356。这种乡愁笼罩下的记载使康有为未能以一种大文化的视野观照中西文明,未能进行客观、深入的比较研究,留下种种遗憾。如果说,这种印象记忆本身并没有正误之别,那么,康有为认为粤人廉耻最重,无赤体相对者,故粤无浴室[9]359,其结论虽然正确,但在缘由上是难以自圆其说的。
康有为以“吾粤人也”[2]196的身份定位纵论广东文化,为广东文史研究留下了一份珍贵的纸质文化遗产。而“以吾所见闻粤东近事,长寿寺之伟丽,其后园半帆亭之石,移自太湖,久为名迹,若此土木,虽今以百万金为之,不可得也,乃竟毁之而开街也,铜佛大丈余,则熔之而卖铜也”[11],则反映出康有为在如何保存广东珍贵的古建筑、文化遗址等方面的一种忧虑。
[1]梁启超:饮冰室合集:文集之六[M].北京:中华书局,1986:60.
[2]康有为.康有为全集:第一集[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
[3]康有为.康有为全集:第二集[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
[4]康有为.康有为全集:第九集[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
[5]广东炎黄文化研究会.岭峤春秋——广府文化与阮元论文集[C].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2003:231.
[6]康有为.康有为全集:第十一集[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30.
[7]康有为.康有为全集:第四集[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
[8]康有为.康有为全集:第八集[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
[9]康有为.康有为全集:第七集[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
[10]康有为.康有为全集:第五集[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
[11]康有为.康有为全集:第十集[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99.